付秀瑩
一大早,素臺偷偷從床上坐起來,支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頭天夜里,兩個人吵了一架。素臺看著身子柔弱,卻最是一個嘴巴厲害的。小刀子一樣,一句都不饒人。說著說著就把增志說火了。增志把被子一掀,嗵嗵嗵嗵走到客廳,門砰的一聲,素臺不防備,嚇得一哆嗦。
增志先前可不這樣。增志這個人,怎么說,在外頭是飛騰皮具廠的廠長,百十來口子的飯碗,全指望他給端著,發(fā)起威來,也是一個厲害角色,一句話掉地下,能砸一個坑??赡鞘窃谕忸^。在家里,在素臺跟前,卻是一個沒嘴的葫蘆。素臺人生得并不那么出挑兒,同翠臺比起來,這姊妹兩個,要說翠臺天生是一個美人坯子,是戲里的小姐,那么素臺呢,便是那小姐的丫鬟。兩個人站在一起,橫豎就是這做姐姐的把做妹妹的比下去了。很小的時候,素臺便為此恨上了姐姐。都是從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翠臺她憑什么?不光是容貌,翠臺念書也好,要不是家里光景實在艱難,翠臺保不準會考出去。更可恨的是,爹娘也是一顆心長偏了,偏向這個老大。翠臺性情好,人又懂事,又勤謹,干活不惜力,小牛犢子似的,不像素臺,自小三災六病的,抱著藥罐子長大,那些個藥呢,簡直就是她的飯,一頓不吃都不成。芳村有句話,天下老子向小的??磥磉@話說錯了。
客廳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緊跟著是房門開闔,自來水管子嘩嘩響,朝街的大門吱呀呀慢慢打開。他這是要開車走!素臺顧不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fā),穿著背心褲衩跑到院子里,大著嗓門,叫增志。增志說,我去城里,有一批貨。素臺拿手指頭點著他,說你敢!我看你敢出這個院子!增志的頭發(fā)抹得賊亮,襯衣領子很來勁地豎著,一眼也不看她,開車門就上了車。素臺呆住了,忘記了撒潑,眼睜睜看著增志的車子唰的一下開走了。
薄薄的晨曦剛露出頭,天邊是一片淺的金紅。風一小綹一小綹的,把楊樹葉子吹得颯颯颯颯地響。廊檐下栽了一大叢月季,盛開著紅的粉的黃的花,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以外還有一大朵,有一種大呼小叫的熱鬧,叫人眼睛耳朵鼻子一時忙不過來。夾竹桃卻只有粉色的,是那種最嬌氣的粉,粉中帶著那么一點點奶白,干凈得,怎么說,一彈就破似的,像是女兒家新洗的臉。素臺立在廊檐下,呆呆地把那花們看了半晌,忽然一捂臉,蹲在地下嚶嚶哭了起來。
云兒從屋子里出來,沖著她媽吼,大早起的!也不怕人笑話!素臺覷了一下閨女的臉色,想就此收場,一時又下不來臺,只有再強撐上一陣子,邊哭邊罵,罵增志個狗日的,王八蛋,良心叫狗叼了的貨,一面抹著淚,摔摔打打進了屋。
娘兒倆吃罷早飯,云兒照例回屋里上網,素臺收拾碗筷。看著云兒的屋門砰的一聲闔上,素臺不由得咬牙恨道,白眼狼!天天光知道上網上網,挺大個閨女家,不長心眼子!壓低嗓門罵著,也不敢大聲。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孩子小時候那會兒,罵起來一點都不吝的。芳村的女人們,嘴巴都臟得很。就算氣急了打兩下子,也是有的。如今呢,孩子越大,做娘的倒越收斂了。動手是再沒有過的,即便是句重一點兒的話,也輕易不肯再說。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倒得看他們的臉色,真是活顛倒了。鐘點工家里有事,請幾天假,素臺沒法,只好自己硬著頭皮,把一應的家務活兒攬過來。素臺哪里是干慣這些的?心里只覺得又委屈,又悲壯,把個鍋碗瓢盆弄得哐啷啷山響。正忙亂著,聽見電話鈴聲,趕忙挖挲著濕淋淋的一雙手,跑進客廳接電話。
小鸞在電話里問,那件衣裳,是要荷葉領呢,還是要元寶領?素臺說,你掂量吧,我又不懂。小鸞笑,嫂子怎么不懂?嫂子的衣裳,可不得多問一句?要是旁人,我才不管。素臺知道她這又是請功,便笑道,你受累啊,趕明兒我請客,好好巴結巴結你這巧手兒。小鸞笑道,一家子骨肉,怎么說起兩家子話來了?嫂子肯吩咐我,是沒把我當外人。我喜歡還來不及,哪里還敢再支應馬虎?素臺又敷衍了幾句,剛要掛掉,只聽小鸞壓低聲音說,嫂子,我哥他——沒在家?素臺說沒在,出去辦點事。等著她的下文,小鸞卻不說了。只管東拉西扯的,說一些個少油沒醋的閑話。
放下電話,素臺心里七上八下的,鬧得厲害。小鸞方才在電話里支支吾吾的樣子,不免叫人起疑。這個小鸞,怎么回事?含著冰凌化不出水!這不像平日里的小鸞。素臺越想越不對,索性梳洗了,換了一件衣裳,去小鸞家。
這一片,都是新蓋的樓房,兩層小樓,貼著明晃晃的瓷磚,也有大理石的,羅馬灰,伯爵黑,雅典白,愷撒紅,加拿大金咖,又低調,又排場。院子都墊得高高的,同街道比起來,要高出一大截。高高在上的大門樓,顯得格外氣派。拐過一個過道,后面是一片平房。大多是老房子,也有人家是新蓋的,同樓房比起來,就顯出寒磣了。樹都是老樹。鉆天楊,刺槐,柳樹,臭椿樹,怕有一摟粗吧。路兩邊的草棵子里,開著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黃的白的蛾子蝶子亂飛,嚶嚶嗡嗡,十分熱鬧。
過道盡里頭那一戶,便是小鸞家。小鸞是素臺的堂妯娌,論起來,是出了五服的。小鸞的男人占良,是家里的獨子,人丁稀少,就格外同本家本院的走得近。怎么說,有那么一點上趕著的意思。圖什么?還不是圖個熱鬧,圖個興旺。這熱鬧興旺平日里倒顯不出,只是到了事兒上,便不一樣了。比方說,紅白事。比方說,孩子滿月老人慶生。逢這些場合,人多了就是好看。芳村這地方,人們都看重這個。
見素臺來家里,小鸞慌得什么似的,又是倒水,又是讓座,把一只杌子擦了又擦,一面笑道,才還念叨,嫂子這衣裳真是好看。真是不經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素臺知道她素日里這一張嘴,也不理會,有心直接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小鸞依然笑著,夸這件衣裳好,說也就是嫂子你,整個芳村,還有誰敢穿這樣的紅?素臺說,這話說的。香羅呀。素臺說人家香羅是誰?越活越年輕,今兒二十,明兒十八。小鸞笑得掩著嘴,小聲說,香羅?香羅倒是敢,可她也配?小鸞說都半老四十的人了,你瞧她那個騷樣子。素臺看她咬牙切齒的,心里暗想,就敢背后嚼舌頭!當了面,恨不能趕著給人家舔屁股!嘴上卻說,人家香羅就是天生的好坯子,又會打扮。就岔開話題說起了閑話兒。素臺說廠子里那個誰,你知道吧?剛離了。小鸞問,哪一個?素臺說,就是村南老妖匿媳婦的外甥女,田莊的。小鸞啊了一聲,說那個長頭發(fā)的?狐貍眼?素臺說是啊,就是她。小鸞說,怎么沒聽占良說起過?素臺說,占良一個漢們家,哪里肯嚼這種舌頭?小鸞說也是。為啥離?素臺說,還能為啥?有外心了唄。小鸞說,有外心了?是廠子里的?還是——素臺看她緊張的樣子,笑道,看把你急的。又不是跟占良。小鸞臉上一紅,說,一個廠子里干活,誰也保不準。素臺罵道,少扯這淡話。旁人我不知道,還不知道占良?老實疙瘩一個。成天價被你轄制著,哪里還敢有二心?小鸞說,他也敢!要本事沒本事,要能耐沒能耐。整個小劉家院里,數他混得處處不如人!素臺知道又戳疼了她的肺管子,趕忙說,又要人好,又要本事好,你到底想要哪一樣?真是人心不足。我跟你說,人這一輩子,福分是有定數的。沒有這樣愁,就有那樣愁。哪里有圓全的?小鸞嘆口氣道,嫂子,我也不瞞你,說句沒出息的話,我倒是寧可他有本事,在外頭招貓遞狗的,也比他成天窩窩囊囊的,強一百倍!素臺忖度她說話的神氣,眼睛里仿佛有淚花轉,趕忙勸道,屁話!真有那個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小鸞哽咽道,我要是說瞎話,叫我爛了舌頭!如今這個世道,占良這點子能耐,叫我們娘兒們怎么活!素臺說,你還嘴硬!占良在廠子里沒日沒夜地苦,還要怎樣?素臺說可惜你這裁縫手藝——說了半截話,又咽回去了。小鸞只顧低頭落淚,同方才比起來,竟像換了一個人。素臺也不敢深勸,只把一些個車轱轆話又說了一回。怎么勸?沒法勸。難不成,叫增志給占良多開點工資?要么還是借錢給小鸞,開個裁縫店?
從小鸞家出來,素臺一肚子糾結。這算怎么回事。自己一腦門兒的官司,不想卻又聽人家訴了半晌的冤情。日頭已經有一竿子多高了。街上靜悄悄的。這個點兒,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偶爾有一兩個閑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子,或者是老人領著小孩子。太陽光軟軟柔柔的,綢子一樣,有一點暖,也有一點涼。誰家墻邊的牽?;ǘ奸_了,粉粉白白,又熱烈,又孤單。一只蛾子落在素臺的黃衣裳上,趕也趕不走,想必是個多情的,把這嬌艷的衣裳誤會了。正遲疑著要不要拐彎回家,對面一戶人家出來一個人,素臺一看,忙叫換米姨。
換米姨笑道,才去傻子家串了個門兒。你這是?素臺說,我去小鸞那兒,裁了件衣裳。換米姨說,真是精致人兒。這年頭,還裁衣裳。不是都到城里商場買現成的?素臺說,現成的倒是省事兒,可老不能那么合適。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我胖,不好買。換米姨說,可也是。要不叫作量體裁衣呢。換米姨說小鸞手真巧,比她那婆婆能得多呢。那可是個拙老婆。換米姨絮絮叨叨的,又說起了小鸞的婆婆。素臺只好嗯嗯啊啊地敷衍著。這換米姨和素臺娘家沾老親,論起來,素臺她娘和換米姨算是遠房堂姐妹。素臺她娘在世的時候,老姐兒倆走得挺近,又是一個村子,很小的時候,素臺就換米姨換米姨地叫。換米姨小個子,細眉細眼,白白胖胖,一副好口才,屁股呢,又沉,不管到哪里,一坐就是半晌,說起話來,一篇一篇的。小時候,只要換米姨來家里,炕沿上一坐,素臺就像聽書似的,聽得入迷??墒墙裉?,素臺心不在肝上。陽光從樹葉子里篩下來,正好落在換米姨的嘴邊。素臺發(fā)現,換米姨嘴邊毛茸茸的,有一層淡淡細細的小絨毛。被太陽光一照,一閃一閃的,仿佛鍍了一圈金邊。正胡思亂想,只聽換米姨又說起了增志。把增志夸的,簡直就是一個沒縫兒。換米姨說增志是個干大事的,男人嘛,都是沒籠頭的馬,不要管得太緊,也不要大撒了把,由著他的性子。沒有籠頭怕什么?韁繩還不是在你手里攥著的?換米姨說如今這世道亂,人心也驚惶,男人們,不讓跑不行,光盡著由他跑呢,更不行,把心跑野了,就難收了。素臺正聽得出神,換米姨卻不說了。素臺聽她仿佛話里有話,忙拉著她去家里坐坐,換米姨說回頭,回頭過去。院子里曬著煮好的豆子,預備發(fā)點豆瓣醬,她得回去看看,別白被東西拱了。
素臺看著她的背影發(fā)了會子怔,一扭身,往廠子里去。
村北這一帶,如今是芳村的開發(fā)區(qū)。皮革加工廠,皮具廠,養(yǎng)雞場,養(yǎng)豬場,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都在這一片。早先其實都是田地,如今,田地變成了一片片廠房。到處都插著紅的綠的彩旗,在風中嘩啦啦地響。路過大全的廠子,看見有一群工人正在往卡車上裝貨。大全的兒子戴著墨鏡,抱著一雙膀子,從旁督著。大全廠子蓋得氣派,黑色大理石上,大全皮革四個字,金光閃閃。跟大全皮革一比,自家的飛騰皮具廠就局促多了。正琢磨著,一輛汽車在身后鳴喇叭,素臺嚇了一跳,趕忙閃身讓在一旁,不想那汽車卻在身邊停下來,車窗唰的一下搖下去,露出一張臉來。素臺笑罵道,小老婆!這又是去哪里瘋去了?敏子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推了一下旁邊的見得媳婦,說你問她啊。見得媳婦說,幸福大廈旁邊新開了一家美容院,開業(yè)酬賓,我的娘!才三折!素臺說,你們真是長了腿了!看把你們瘋的!敏子說,誰讓你不學開車?成天價走動指望著增志,拴在男人褲腰帶上了!素臺剛要抬手打她,敏子嘩啦一下搖上車窗,唰地開走了。素臺立在當地,罵道,我把你個小浪老婆!
一進廠子,見幾個工人在車間門口說話。臉朝外的早看見了她,趕忙噤聲了。那背對著的不知道,依舊說得火熱。老板長老板短,罵罵咧咧的。臉朝外的那個伶俐,趕著叫嬸子,也不敢朝那個不長眼的使眼色,只聽那個人正罵著老板摳門兒,小氣,假少鬼,簡直是他娘逼的周扒皮!趕明兒非把他娘的那張皮扒下來,看看底下到底是不是個人!素臺只笑吟吟地聽著,擺擺手,不讓那伶俐的聲張。罵了半晌,那人終于覺出不對,回頭一看,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叫嬸子不是,叫老板娘不是,趕著給素臺搬過一個凳子。素臺看也不看,只笑瞇瞇地,擰住那小子的耳朵,說兔崽子,活兒不見你多干,放起你娘的狗屁來,倒是一筐一筐的!那小子急得紅頭漲臉,賭身立誓,忙不迭地辯解,一口一個嬸子,一面打自己的嘴。素臺說,行啦,別做樣子啦。就是把你娘的這張臭嘴打爛,你嬸子我也絕不心疼半分。那小子忖度這口氣,知道是沒事了,便更是假戲真做地打起自己嘴巴來。一面打一面還說,看你還胡吣不胡吣了?看你還噴糞不噴糞了?眾人想笑,又不敢。素臺說,打嘴巴管什么用?疼一下就過去了。這個月的工資,我跟你那周扒皮叔叔說一聲,就算是孝敬你嬸子了。那小子慌忙說,嬸子心疼我!一家子四五口子,還等著吃飯呢。等工資發(fā)下來,嬸子說吃什么,我到超市里去買來孝敬嬸子。素臺笑罵道,少來!誰稀罕你那一口?也不理他,徑自上樓去了。
樓上是縫紉車間,女人們唧唧呱呱的,像是一個池塘里擠了一百只鴨子。見了素臺,有叫妹子的,有叫姐的,有叫姑的,有叫姨的,有叫嬸子的,有叫嫂子的。素臺不咸不淡的,一一應著,立在一旁,看她們干活。早有一個機靈的過來,拉了把椅子請素臺坐,素臺就坐了。直眉瞪眼的,白在一旁立著,看著也不像。女人們依舊說著閑話兒,張家長李家短的,時不時地就嘩地笑起來。素臺從旁聽著,卻分明不似方才那么熱烈了。素臺怎么不知道,這都是多了她,大家不自在,拘得慌,心里暗想,一群浪老婆!叫你們浪!我偏不走。偏在這兒待著,看你們能胡扯出什么來。正想著,只聽見有人說老板,想必是被旁邊的人使眼色制止了,素臺心里冷笑一聲,有我在這兒,連叫一聲老板都不敢了!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素臺又不是個醋壇子,這樣遮遮掩掩的,算什么意思!大家只顧低頭干活,嘴上的功夫就怠慢了些。素臺見她們一個個屏氣斂息的,也覺出無趣,又強坐了一會子,起身就出來了。
剛到樓道拐彎處,只聽見屋里一陣哄笑,嘎嘎嘎嘎的十分響亮。素臺心里恨恨的,又不知道該恨準。只有咬牙罵道,養(yǎng)漢老婆們!天生受苦的賤命!
院子里亂七八糟,簡直沒有下腳的地兒。素臺向來是個不管事的,今天不知怎么,卻忽然有了好興致,吆五喝六的,吩咐幾個小子抬的抬,搬的搬,忙亂了半晌,總算有了點眉目。老滿媳婦張著一雙油漬麻花的手,立在院子當中,扯開大嗓門喊,吃飯呀,吃飯!啊,吃飯,吃飯呀!看見素臺,忙要趕過來說話,素臺沖她擺了擺手,說嬸子你忙你的,忙你的。
正是晌午,整個村子仿佛籠著一重薄薄的霧靄,像是煙,又像是霧,細細看時,卻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賣馃子油炸糕的推著車子,一遍一遍吆喝著:馃子——油炸糕!馃子——油炸糕!拖著長長的尾音,拐了十八道彎彎,聽上去,簡直如唱戲一般。素臺叫住他,看他掀開大簸籮上那塊油浸浸的白苫布,拿一把竹夾子夾了十個馃子,十個油炸糕,熱騰騰全裝進一個塑料袋里。素臺摸了摸兜,摸出一張一百塊的大票子。那人不接,笑道,這么大票子——我這小本生意,老板娘不是難為我?記賬上吧——就記飛騰?素臺笑道,這芳村的道兒真被你蹚平了,沒有你不認識的。那人笑道,不認識旁人,敢不認識飛騰的老板娘?
素臺提著馃子油炸糕去了爹那兒。爹剛擺好飯,正要吃,見閨女進來,吃了一驚。說吃了?怎么這會兒過來了?素臺看了一眼那飯菜,餾卷子,白粥,一碗涼殺菠菜。素臺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說吃這個吧,卷子都難看成那個樣兒,扔了算了。爹說扔了?好好的白面卷子,就白白扔了?素臺知道爹又要嘮叨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便一口剪斷他,說這得趁熱,涼了不好吃。卷子你愛留留著,下頓吃。爹顫巍巍地,要拿出幾個油炸糕給云兒,被素臺劈手奪過來,說她都多大了?還當是三歲的孩子?說著,也不管爹在背后絮叨,轉身走了。
做晚飯的時候,素臺給增志發(fā)了一個短信。素臺識字不多,短信發(fā)得也簡單。素臺問增志幾點回來?半晌,增志才回道,在外吃。晚點回。素臺看著那幾個字,心里又氣又恨。這陣子沒有鐘點工,家里婆婆媽媽的瑣碎事,都是她親自操心。本就窩了一肚子委屈,不料增志也不著家,說話愛理不理的,把手機看得命根子一樣,天天攥手心里。云兒呢,書不好好念,十七八的大閨女了,天天窩家里上網,好像是,那網上有吃有喝,有香有辣,竟然飯也顧不得吃,覺也顧不上睡。真是魔怔了。素臺賭氣回了個短信,你別回來了!等了半晌,增志也沒有回。素臺好歹煮了方便面,臥了雞蛋,忍氣端過去給云兒,云兒頭也不抬,只顧盯著電腦看。素臺看她那癡樣子,有心把面端走,想了想,終究不忍。素臺肚子里有火,也覺不出餓,胡亂吃了兩口,碗筷也不收,便歪在沙發(fā)上,懨懨地看電視。
遙控器在手里翻來覆去,換了幾過,終覺無味。素臺索性起來,把這幾天積攢的一堆臟衣裳,統(tǒng)統(tǒng)放進洗衣機里。剛要洗,鬼使神差地,又把增志的襯衣翻出來,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細細地聞。聞了半晌,總覺得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氣,乍一聞仿佛有,待要仔細聞時,卻又仿佛沒有了。素臺疑心是自己的鼻子不靈,有心叫云兒過來,想想又罷了。素臺又把增志的幾個衣兜翻了翻,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加油站的票據,揉得皺巴巴的,看日期,不像是最近。
洗衣機轟轟轟轟響著,素臺立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這是怎么了?嫁給增志這么多年,也是從苦日子一點一點熬過來的。怎么如今都好了,倒疑神疑鬼起來了。自然了,也不能全怪素臺。那句話怎么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男人們,有了錢,腰桿子可不就變粗了。像村里的大全,十里八鄉(xiāng),三宮六院的,簡直就是個土皇上。那些個女人們,爭風吃醋,玩命地往上撲。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大全的恩寵。大全的恩寵是什么?是金銀首飾,是好看衣裳,是肥雞大鴨子,是一大家子的好光景。那個《甄嬛傳》,村里的女人都不知看了幾遍了,都看得入了迷。最要命的是,不光是入了迷,還都入了戲。一出一出的,比那后宮里還要熱鬧十分。大全媳婦呢,也只有一只眼睜,一只眼閉。能怎么辦?沒辦法。大全媳婦哪里敢鬧?真鬧起來,說不好就把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鬧沒了。盯著那位子的女人正多,虎狼一樣,哪個都不是吃素的。村里人說起來,語氣里都含糊,男人們是眼兒紅加上眼兒氣,女人們呢,就復雜了?,F如今,人情都淡薄。過好了,人家都恨得咬牙,眼巴巴地盯著你,恨不能立時三刻看見你倒霉運。過得窩囊呢,人家又站得高高的,蹺著腳丫看你的笑話。這幾年,增志的廠子順風順水,賺得大甕滿小甕流,上趕著巴結奉承的人越來越多。不說旁人,就說翠臺,嫡親的親姐姐,向來心性兒高,不肯拿正眼看人,對自己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妹妹,更是一百個看不上??扇缃裨鯓??不照樣是手心朝上,來向她這個不能不才的妹妹開口?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人再強,怎么能強過命?
洗完衣裳,晾上,又看了會子電視,看看表,已經是十點半了。素臺也沒心管云兒,自顧躺下了。左右睡不著,又想起白天的事。小鸞姑且不去理她,可換米姨那些個話,倒真好像是話里有話,句句有箭頭指。什么籠頭韁繩的,莫不是,換米姨耳朵里聽見了什么?素臺一下子坐起來,恨不能立馬打電話去問,可是,怎么開得了口?且不說跟換米姨隔著一輩兒,就算是小鸞這樣的平輩兒,也不好張口問這些個有風沒影的私房話兒。仔細想來,跟增志這么多年,倒都是自己一向奓翅兒的,增志時不時地要來理一理順一順。增志怕媳婦的名氣,還不是這么得來的?素臺心里笑了一下。自己體格柔弱,一輩子就生養(yǎng)了云兒一個,甭看是個丫頭片子,在增志跟前,怎么就從來沒有覺出這是個短兒來?要說這閨女被慣得不像樣子,頭一個就該怨增志。當爹的恨不能天天把閨女含在嘴里!如今,閨女漸漸大了,增志才稍微收斂了些,饒是這樣,還是和閨女瘋起來沒夠。不像話!真是不像話!素臺想著他們爺兒倆沒大沒小的樣子,就恨得咬牙。這幾年,閨女跟自己的娘,反倒是客氣起來。弄得素臺這個親娘,倒有點上趕著的意思了。
窗戶半開著,有夜風悄悄溜進來,把紗簾撩撥得一蕩一蕩。不知道什么花的香氣悄悄漫過來,一陣子一陣子,有點甜,又有點微微的腥氣。誰家的貓在喵嗚喵嗚叫著,叫得人心里慌亂。樹影子借了淡淡的月光,印在窗子上,一枝一葉,活潑潑的,竟是十分的生動。
昨天夜里的事,怎么說,想起來就叫人臉紅。增志這畜生養(yǎng)的,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低聲下氣地,百般央求,她怎么肯?這下流種子!誰會想得到呢,竟然為了這個,頭一回跟她翻了臉。素臺氣得心里突突突突亂跳,又不敢大聲罵。待要人問起來,這種事,怎么能說出口?夫妻兩個過了半輩子,但凡有一點口角,哪一回不是增志服軟兒,先給她低頭?眼看著快奔四十歲的人了,誰承想,竟然翻臉在這個上頭!增志老實了一輩子,這些個不三不四的東西,不是從外頭學的,又是什么!素臺越想越氣,把一顆滾燙燥熱的心,漸漸灰了。枕頭上濕漉漉的,碗大的一片,都是淚。身上一陣涼,一陣熱,只覺得對面梳妝臺的鏡子里,一明一暗的,好像有一百個人影子在里面藏著,鬼鬼祟祟的,巴巴等著看這一家的好戲。素臺呼的一下坐起來,坐在黑影里,怔怔地看著那鏡子一明一暗,一暗一明。
增志俯身過來,涎著一張臉,臉上是不尷不尬的神色,好像還有一肚子怨氣。也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看著她,好像是,一個餓極了的孩子,眼巴巴地,盯著大人一動一動吃東西的嘴。素臺一下子心軟了。雷聲從遠處隆隆地滾過來,越滾越近,猛然間競在耳邊炸響了。閃電夾雜著銀的藍的紫的刀子,把黑夜撕開一道道口子,像是狂怒,又像是狂歡。雨點子落在身上,鞭子一樣,把人追趕得無處躲避。跑啊跑啊,就到了一個高的懸崖邊上。她緊著身子,顫抖著,向后退著,退著,不留神一個失足,競直直地墜了下去。素臺哎呀一聲,醒過來了。
窗子上已經爬滿了霞光。家雀在窗臺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叫得人心亂。看看身旁,是空著的。她激靈一下就全醒了。難不成,增志昨夜沒回來?
素臺蓬著頭,光著腳,屋里屋外查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痕跡。有心打手機問一問,又放不下來臉兒。心里又氣又怕,也不好聲張。
伺候閨女吃罷早飯,正心神不定,敏子來串門兒。素臺招呼她坐下,敏子抱著一大缸子花茶,一面喝,一面說起了美容院的事。桃花排毒,玫瑰花養(yǎng)顏,金銀花清內熱,一套一套的。素臺也無心聽她噦唆,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著。敏子見她整個人沒魂兒,便笑道,是不是,增志昨夜里沒治你?素臺一驚,趕忙問,你怎么知道?敏子早笑倒在那里,好個不害臊的老婆!素臺知道是說露了餡兒,趕緊把話圓過去,說聽岔了——你這個壞腸子!敏子笑得喘不上氣,指著素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鬧著,小鸞撩簾子進來,手里拿著一把香椿,見她們這個樣子,便問怎么了,老遠就聽見你們笑。敏子正要把方才的話學一遍,素臺撲上去要撕她的嘴,被小鸞攔下了。敏子嘴快,到底是把那笑話說了,逗得小鸞也笑得東倒西歪的。素臺被她們取笑了,又羞又惱,在自己家里,又不好摔門子就走,只有按捺著性子,給她們倆端出一小籃子葵花子,笑罵道,吃吧,趕緊吃,看能不能堵上你們的嘴!小鸞說,這就是你院子里栽的那幾棵向日葵?我嘗嘗好不好。一面嗑著葵花子,一面又說,這香椿是頭茬,采了一把你嘗嘗鮮。又對著敏子說,今年長得不好,等二茬吧,過幾天我給你送家去。敏子噗噗噗噗地嗑著葵花子,斜著眼說,我多早晚吃過你的香椿?怕沒這個口福!小鸞聽了也不惱,只是笑。小鸞今天穿一件海棠紅的衣裳,頭發(fā)烏溜溜的,襯了滿月般的一張臉,十分俊俏。敏子說,小鸞你這張臉,氣死美容院。敏子說素臺你也去美容院美一美吧,留著那么多錢干嗎,又不能下小錢。素臺問,怎么個美法?多少錢一回?敏子說,剛開業(yè),三折,一回三十塊。小鸞吐了吐舌頭,說我的親娘!三折還三十,原價可不就九十?敏子說,這光是護理,治療的更貴哩。小鸞說,慢說九十,三十塊,夠到集上割三斤豬肉了。敏子笑,瞧你那點子出息!小鸞說,可不是?三斤豬肉,一家子吃餃子,順嘴流油,富余著呢。素臺說,個饞嘴老婆,三句話離不開吃字。小鸞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有那份閑錢,白扔給什么美容院?你們男人有本事,錢多得叫喚!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小鸞說這都是各人的命,人各有命哪。素臺正待要問一問美容院辦卡的事,見小鸞這樣子,又咽回去了。幾個人就嚓嚓嚓嚓嚓嚓地嗑葵花子,扔了一地的殼子。嗑著嗑著,敏子忽然問起了增志。說怎么不見增志?廠子里忙不忙?素臺說忙,忙著哩。一天到晚瞎雞巴忙。敏子笑道,瞎雞巴忙不礙事,別是雞巴瞎忙,就夠你哭了。素臺笑道,管他!愛忙不忙。誰愿意要誰拿去,我還不稀罕。敏子笑,你看你,要是把你扔鍋里燉,渾身都爛了,就只剩下這一張硬嘴。小鸞也笑道,嫂子和增志哥最是恩愛,蜜里調油一樣,胳膊離不開腿。村里人誰不知道?增志哥是個怕媳婦的。敏子說,什么話!人家那不是怕,分明是疼。增志疼媳婦,可是出了名的。素臺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句句都戳在自己的心尖子上,鼻腔里辣辣的,眼睛里就蓄滿了淚,佯裝去拿東西,轉身出了屋子。
一院子的樹影亂搖,把太陽光弄得七零八落,有點恍惚。衣架上晾著昨晚洗的衣裳。增志的襯衣寬寬大大的,還有牛仔褲,老長老長的褲腿,叉在那里,像是隨時要邁步走出去。素臺把那衣裳看了半晌,心想這個挨千刀的,到底去哪里了?他也敢!這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遭。又一想,有了頭一遭,就難免有下一遭。心里越發(fā)煩亂起來。越想越亂,身上就燥燥地出了一層細汗。正尋思著,聽見屋里敏子、小鸞她們嘰嘰咕咕在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心里只盼她們快走。偏偏大門口又有人叫她,素臺趕緊抬起頭,硬是把那一腔熱辣辣的東西逼了回去,一面應著,一面往門口走。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