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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騎海騮馬的巴特爾(外一篇)

2014-11-03 16:03:15艾平
十月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馬群阿爸師傅

艾平

圣主成吉思汗遠去了八百年,早已神秘地化為了土壤,土壤把春天給了世世代代。在大野無垠的草原上,圣主留下的是蒙古男人不屈的性格。當眼淚像湖水那樣將要溢出眼眶的時候,我們的眼睛會自動結(jié)冰。哭,一個蒙古男人怎么能哭呢?那無疑是懦弱的表現(xiàn)。你能流著眼淚在馬背上披荊斬棘,一竿子套住煙塵中的野狼嗎?你能淚眼蒙嚨地穿過風霜雨雪,圈住四散的馬群嗎?生存的嚴酷,讓蒙古男人的性子因為無奈而平和,但是那種一定要贏得勝利的勇氣,卻無時不從他們的沉默里沖出來。

我久久地不能長成一個真正的蒙古男人。

我并沒有因為很小就學會了騎馬,去和大阿爸一起放牧七百匹的馬群,也沒有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七八歲就去放羊。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學校。他認為我的腦袋里有兩只聰明伶俐的紅狐貍,一只爬上了高高的羊草垛,試探著怎么能到天上去;另一只在甘珠爾廟會上,琢磨著漢商秤桿上翻過來五斤,翻過去一斤的銅星星。大阿爸可是蜿蜒幾百里的烏爾遜河邊上唯一去過海拉爾的牧民?。∷f他年輕的時候,趕著蘇聯(lián)馬車送筆貼士到衙門,看見衙門的黑大門上寫著漢字,八大商號的門上也寫著漢字。牧民家有了認識漢字的兒子,就知道為什么一張大牛皮,只能換來10斤小米了。他說10斤小米熬粥半個月就沒有了,一頭??梢B(yǎng)過三個夏天才能出肉出皮子。

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民族小學讀書。第一堂課學蒙文,第二堂課學漢文。學算術(shù)的時候老師用漢語講,學圖畫的時候老師用蒙語講。除了圖畫課以外,我在別的課堂上總是想出去撒尿。其實我是害怕那個扎著粉色頭綾子,說漢話蒙古調(diào),說蒙古話漢人腔的班主任老師,一門心思想躲開她。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剛開學不久,她給全班講《小學生守則》——見到老師要行禮。這個過程中間有人提問,在教室里見到老師也要行禮嗎?我就站起用蒙古話說:“只要像黑瑙嗨那樣坐著聽老師的話就可以了……”當時班主任臉上就變了顏色,她低垂著上眼皮,像看待一堆塵土那樣看著我說:“你是新中國的少年兒童,怎么能是一條黑狗呢!坐下坐下,學生守則上寫著不許打人罵人,剛說完你就罵人?!?/p>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說:“我小阿爸說他感謝共產(chǎn)黨讓他有了蒙古包,說他以后對黨就要像瑙嗨那樣忠誠……我們家的瑙嗨很聽話,它從不偷吃大額吉晾的肉干,從不向著客人的馬汪汪叫,也不欺負小羊羔,它不是罵人也不是黑狗,它是好人……”可是周圍一片嘲笑聲,蓋住了我的話。

我還沒有搞懂自己犯了什么錯,就被同學們給孤立起來了。見到我走進教室,他們就會喊:“一二,瑙嗨,一二,瑙嗨……”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剛要坐下,就有人抽走了地上的凳子,把我摔得像四腳朝天的駱駝羔子。我不愿意和這樣的同學在一起,每天想著一件事,大阿爸呀,你怎么還不來接我。

現(xiàn)在想來,我的小同學們不論蒙古族還是漢族,都不是在草原上長大的孩子,那個扎粉頭綾子的老師也只是一個為了參加革命工作學了蒙語,一天都沒有在草原生活過的人。草原對于他們來說,雖然近在咫尺,實際上等于遠在天邊。他們不知道在我的背后,有一種天人合一的生活,有一種視天下生靈為兄弟姐妹的觀念。當然,他們也不可能真正學會博大精深的蒙語。

我在學校里度日如年,功課總是像跟不上群的羊那樣落在最后面。老師讓我向?qū)W習好的同學學習,我就一個勁兒地往人堆里湊合。說實話大家雖然愛起哄,真的沒有因為我是一個牧區(qū)孩子欺負我。我跟他們學漢話,他們搶著告訴我,“稍”是請坐,“一樂”是過來,“巴達伊地”是吃飯。當然,我的同學也教給了我“操你×”“王八犢子”“滾雞巴蛋”之類罵人的話,不過他們沒有告訴我具體意思,我只知道那些話是在生氣或者打仗的時候使用的。

二年級的時候,我的漢語學到了能拿大額吉捎來的奶食到小市場跟小攤上的漢族老頭兒換東西的程度。開始一口袋奶干只能換五個阿拉伯蜜棗,后來學會討價,終于換來了五支心儀已久的綠色鉛筆。我把鉛筆送給了幾個要好的同學。作為回報,其中的一個同學把我?guī)Щ亓怂牙鸭?。他爸爸是在海拉爾工作的達拉嘎。他姥姥的手非常軟,我站在他們家明亮的地板上,他姥姥伸出雙手捧著我的臉蛋笑,又到窗外的院子里摘了一個半紅半青的洋柿子給我吃。我第一次吃洋柿子,印象太甜美了。那時候呼倫貝爾種的洋柿子都是半熟的,因為無霜期只有九十多天?,F(xiàn)在雖然能吃上通紅通紅的西紅柿,但沒有什么好滋味,都是營養(yǎng)液催紅的。我的這個同學后來挺有出息,也在盟里當了達拉嘎,我在電視上見到過他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屋子里開會,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兒,我估計他現(xiàn)在早退了。

旗里畢竟不是草原,學校畢竟不是我的家。圣主成吉思汗說過,我的子孫不能到城里居住。

我命里就是草原上的人。

三年大饑荒波及了遙遠的呼倫貝爾,學校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早上的開花原麥饅頭變成了麥麩子苞米面兩摻窩頭,奶茶變成了沒有奶的黑茶湯。不久連窩窩頭也沒有了,三頓飯改成了兩頓飯,頓頓都是榆樹錢兒玉米面粥或者豆餅末粥。體育課取消了,饑餓的同學們也沒有了滑雪爬犁、打雪仗的勁頭,每天在一起琢磨溜出校門砸冰窟窿抓魚,或者到山上套一只狍子、野兔什么的充饑。

快過年了,不知道是誰盯上了學校里那只餓得肋條一根一根凸出來的流浪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怎么能把狗肉吃到肚子里。我在一邊聽得難受死了,我想起家里的兩只瑙嗨,眼淚就止不住了。我把大額吉給我縫在蒙古袍里面的錢拿出來,全都買了供銷社賣的古巴糖,給那幫淘小子每人分一勺,求他們不要殺那只狗。

第二天他們一餓,又議論起殺狗的事,我已經(jīng)沒有錢去買古巴糖了。他們沒有刀,說要不就用繩子勒,還說最省事的辦法是把二踢腳插到狗屁眼里,把狗炸死。我聽著聽著一股火沖上腦殼,忽地站了起來。我對他們說,我要跟你們摔跤!一個摔兩個行不行?雖然我也餓得眼睛冒金星,可是我的胳膊到底是抱過牛犢子的胳膊,腿腳是蹬過馬鞍子的腿腳,要說摔跤,我雖然脖子沒有扎上彩綢,但是每年夏天在草原上和小伙伴比賽時,我也不是輕易服輸?shù)哪穷^小駱駝。

我輕松地把我的同學一個一個放在雪地上,終于激起了他們在饑腸轆轆的日子里悶了很久的怒火,不知誰喊了一句:“一二,瑙嗨!”他們?nèi)w沖過來包圍了我。我們在雪地上打成一團,滾來滾去,最后我被死死地摁在雪地上,嗆了一嘴雪。我兩個胳膊一支,像馬一樣立起頭,像狼一樣張嘴就咬,我不使用眼睛,接觸到了什么就咬什么,下死力氣咬,最后我只知道嘴里很成,不知道咬了誰的什么地方。老師來了,大家忙站起來,我用袖子一擦嘴,袖口的白羔皮上一抹鮮紅,那是我同學的血。

班主任找我談話,說你為什么打人?我說比謝(蒙語,不是),是摔跤。她說,你為什么咬人?我說比謝,我嘴凍了——變成狼來了。她說,誰讓你先動手?我說比謝,王八蛋你×的雞巴蛋吃狗……她憋得眼睛上的眉毛都豎起來了,一回身就往辦公室跑——聽啊,牧區(qū)來的學生太野了……其實我也不懂那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沒想謾罵老師,不過是一生氣肚子里的漢話像出圈的羊那樣亂糟糟地沖出來了。我想說的話其實很簡單——是那些混蛋要殺狗吃??墒撬呀?jīng)倒在了雪地上,收不回來了。我知道惹禍了,在學校里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我看見那些同學正用舌頭舔化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在宿舍里往外看我呢。我扎緊了腰帶,戴上小狐貍皮的帽子,扛著行李,一步一個腳印踏著草場上的白雪,走出了學校的大門,從此放棄了大阿爸給我指的那條路。

我在旗里的大街上,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家在哪里?上百里的茫茫大雪原,每次都是大阿爸騎一匹馬,牽一匹馬來接我回家的。天漸漸暗了,我怎么回家?沒出息的眼淚落在胸前,不一會兒就把袍子的華達呢面凍成了硬鐵片。突然我的眼前一亮,哎呀,鐵青色的馬鬃上帶銀絲,那不是干部的馬嗎?正拴在小吃部的門前。我進小吃部一看,那個嘎查(蒙語,大隊或村子)的干部正在和一個人吃飯。他看見我,就又要了一盤子土豆絲,讓我把肚子先填飽,然后說,這匹馬快,你行嗎?我說,你忘了,那達慕比賽的時候我給大額吉贏得了一臺手搖縫紉機。

我在寂靜的夜里到了家。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大額吉老遠就聽到了馬蹄聲,她鉤開了爐子里的牛糞火,從外面取回一個小奶坨子煮上茶,正在燈下邊搓馬鬃繩子邊等著呢。我撲在大額吉身上一邊抽泣一邊說,上氣不接下氣地啥也說不清楚。

大阿爸第一次跟我發(fā)了脾氣。他說:“你哭,你哭,你哭夠了再說!”蓋上大哈就睡下不理我了。

大額吉在我睡著前一直用雪搓著我凍傷的臉。這種情形在我的記憶里有過許多回,要不然我今天腦子前邊的肯定是一張百孔千瘡的臉。第二天,我把在學校里遇到的事情說給大阿爸聽,大阿爸一邊聽著一邊嘆氣,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夢想破滅了。當我講到自己一個人騎馬,花了四個小時,在草原上蹚雪,抱著馬脖子取暖回到了家的時候,大阿爸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每一條皺紋里都帶著笑的人。

大阿爸和小阿爸在一個生產(chǎn)隊放馬,薩如拉姐姐在包里幫大額吉做飯,兩家人在沒有了小額吉之后,自然成了一家。

我們的蒙古包一年四季跟著馬群走。馬群就在我們艾里的南方,騎馬走出二里路就到了。皚皚的白雪,鋪在碧藍的天底下,隨著山巒的起伏呈現(xiàn)水一樣的弧線。突然間,我驚呆了!難道是我突然走進了夢境?一片金黃的原野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xiàn)在白雪和藍天中間。那原野上干草如織,從雪里鉆出來,抖落掉一身的雪,又在風的擺動中掩蓋住積雪,密密匝匝地站立著。雪深云際,秋天留下的冬牧草,造就出金黃色的風景,像云霞棲落,似秋光拂蕩。馬佇立在山巒上,放眼看去,我以為那是山坳里波濤抖動的湖,當我走到山下再仰望,又覺得有人在天空垂落下來一幅畫。

大馬群由十二個兒馬子小群組成。此刻,一撥撥的兒馬子攜帶著一團團熱汗的白霧,正在金黃的草浪里擺動鬃尾,肆意漫游,一會兒追著草浪向西,一會兒不知為什么又突然掉頭向東,那一份飄逸舒展,竟如自在的魚兒嬉戲在一片涌動的水里。所有的馬都飽滿健壯、毛皮油亮,它們不必為食物擔憂,也不必為安全惶恐,仿佛極寒的天氣是一種亙古的撫慰,或者一種安然的籠罩,它們身在其中,活得是那樣氣定神閑,那樣吉祥如意。此情此景,讓我這個剛剛從學校的樊籬中回了家的孩子覺得,正如我們大草原上牧民的生活——天下最美好的生活。

我的鼻子里充溢著冬牧草的芳香,陶醉在馬汗醇熏的氣息里。啊,這不就是我夜夜入夢的生活嗎?遼闊的草原,高遠的長生天,請把我擁入你博大的母體吧,請用你仁慈的目光注視我吧,請快快讓我一試身手,用你的烈馬,用你的白毛風,用你布滿泥濘和冰凌的道路來磨煉我吧,把我鍛造成一個無愧于圣主成吉思汗的兒孫吧,把我摔打成一個風雨無阻披荊斬棘的馬拉沁(蒙語,牧馬人)吧!可是大阿爸和小阿爸異口同聲地禁止我套馬,甚至在我提出馴服一匹坐騎馬的時候,他們也不停地搖頭。

真實的牧馬生活,可不像電影和照片上顯示的那樣,藍天下,白云邊,綠野中,坐在馬上,唱著長調(diào),沐浴著陽光,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為什么草原上都敬重牧馬人呢,因為牧馬是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當一個好的牧馬人只有力氣不行,還需要超強的勇氣和智慧。為什么一問草原上的男孩子將來做什么,他肯定告訴你去放馬,做最好的馬拉沁,因為在他們的心中,牧馬人就是英雄,就是光榮的意思。牧馬人一年四季面對千百匹駿馬,不僅要讓馬吃好草,喝好水,躲開風雨雷電,提防偷襲的惡狼,避免疾病傷痛,還要根據(jù)每一匹馬的習性去養(yǎng)馬、套馬、吊馬、馴馬、繁育馬。其中的講究,說也說不完。別看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還曾經(jīng)在賽馬時拿過名次,其實平日備馬的事情都是大阿爸替我做的。我身子輕,上了馬一抖韁繩,那聰明的馬就馱著我飛起來了,等到?jīng)_刺結(jié)束,大阿爸立刻就給滿身大汗的馬蓋上了毛毯,牽走照料去了。我騎馬,更多的是在游戲,我的馬背生涯只能說是剛剛開始,不過我自己并不知道,竟不知深淺地以為自己已是個成手了。

一冬一春里,大阿爸給我換了好幾匹老實聽話的馬,讓我跟在他們的后面,每天在馬群的邊上繞圈圈,往一起歸攏馬。每當套馬的時候,我看著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套馬桿,不時地將一匹匹桀驁不馴的烈馬放倒在地,心里急得直癢癢。不過我也看出來門道了,套馬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匹好坐騎。這馬不一定高大,但一定要結(jié)實有勁,屁股要寬,四條腿要壯,腰條要長,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反應機敏。我悄悄地相中了一匹新騸馬,五歲多,棕色的毛中間,有一縷縷像麥芒一樣雪亮的毛尖。它在馬群里并不多么打眼,每天遠遠地躲著趾高氣揚的兒馬子,溜邊兒吃草,喜歡獨自睡覺,不合群。但是,下河鳧水的時候它不像別的馬那么傻,它不犯同樣的錯誤,知道繞開昨天陷住它四蹄的稀泥灘。

大阿爸說,嗯,海騮馬。

這匹馬真不是善茬子。在大阿爸套住它,給它上了馬絆子之后,它不叫喚,不撒野,“嘭”一聲趴在地上不起來。別的馬的反抗方式是尥蹶子,它的反抗方式是——你給我上鞍子,我的肚皮緊貼著地皮,讓你無法伸手;你給我戴嚼子,我不張嘴。人到了它跟前,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害怕,反正它就是一動不動。

大阿爸說:“你要是一匹飛馬,就用四蹄去追趕鴻雁的翅膀;你要是一只豆鼠子(草原鼠),你就鉆到地洞里去吧,又何必一動不動呢?”就在大阿爸解開它腿上的馬絆扣的那個瞬間,這匹海騮馬像一只小鹿似的一閃身,打個滾兒站起來跑了,那個快,叫你耳朵聽得到它那串鼓點般的蹄聲,眼睛卻跟不上它遠去的身影。

我的倔強勁上來了。就是它了,我認定了。此后我每天放馬的時候,時刻用眼睛掃著這匹馬,一有空就到它身邊轉(zhuǎn)悠。它十分機警,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圖,我一靠近,它就臥倒,我只好耐心等待。相持的時間長了,它才漸漸放松了下來。我抽個冷子突然撲上了它光溜溜的長腰,拼命抱住它的脖子。它一驚,忽地站了起來。我驏騎在它的身上,它籠頭嚼子鞍子全沒戴,我一點抓手都沒有。眼看著它的耳朵焦躁地往后抿,腦袋使勁往下拱,尾巴緊緊地夾在兩尻中間。我知道壞了,它肯要尥蹶子了。不等我細想,它一連三個蹶子屁股朝天,活拉拉把我從馬頭前拋了出去,我仰面朝天摔在草地上,眼前飛舞著一片紅黃綠色,就跟死了一樣,半天才睜開眼睛。幸虧河邊的濕地柔軟,我沒有落下什么傷。

大阿爸和小阿爸說:“哎呀啊……能夠記住你心跳的馬才是你的,心急的時候不要啃骨頭?!笨墒俏业男膶嵲谑欠€(wěn)不住了,第二天我又來了這么一次。我心想,反正地皮是軟的,我的腦袋不會磕在石頭上,上一次錯在我不知道抓住你的鬃毛,這一次我非制服了你不可。沒承想,這一次海騮馬不再那么激奮了,它站起來抖落幾下身子,見我依然死死地抓著它的鬃毛,便無可奈何地來回踱了幾步,左右抻脖子叫喚了幾聲,顛著小碎步跑了起來。我趴在它長長的脊背上,像一只草爬子那樣扎了根,任由它載著我一會兒沖下山坡,一會兒跳過諾門罕之戰(zhàn)留下的壕溝,就是不下來,我的汗水和它的汗水混在一起,順著馬肚子往下流。

或許這匹有靈性的馬,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里。大阿爸和小阿爸按著馴馬的套路,給它戴上了嚼子和籠頭,備上了鞍子,為了保險,在它的肚帶底下,又使用皮繩連住了兩個馬鐙。它照樣不聽指揮,兀自前行,目標永遠是牧草最茂盛的地方。特別是需要轉(zhuǎn)彎的時候,你向東,它非得向西。大阿爸給我準備了兩根小木棍子,轉(zhuǎn)彎時在它的腮幫子一側(cè)適度敲打,讓它按照我的方向走,算是好了一些。

我就這樣每天騎在海騮馬上,想盡各種辦法親近它,馴服它。我的信心幾乎就要像大額吉的骨頭老紡錘,被磨得光光的了。直到有一天,兩個阿爸教我練撿桿,我的海騮馬,才算和我一起開了悟。撿桿是套馬的基本功,騎手在馬上,草地上左一個右一個丟著好多套馬桿,騎手須左右扳著馬身子傾斜,在行進中兩腳死死鉤住馬鐙,側(cè)探下身子把那些地上的套馬桿撿起來。海騮馬一開始挺別勁,偏偏往反方向掙脖子。我已經(jīng)知道馬喜歡愛撫,就試著用手撫摸它的耳朵根子,推它的臉,它果然順從了我的意志。一連好幾次,順利完成動作。我心里正夸著海騮馬好樣的,大阿爸喊住我,要我停下來。我停下,大阿爸捋了捋海騮馬身上的汗水,就把沒有下課的海騮馬給放了。我當時挺奇怪,第二天再練的時候就明白了,嘿!那海騮馬,別提多聽話了,韁繩一示意,它立刻心領(lǐng)神會,身子傾斜到擦草尖的程度,我一口氣撿起了地上所有的套馬桿。

原來馬終于明白了,只要按著主人的要求完成任務,下一步就是解放,就是自由。當然,這僅僅是海騮馬英雄史詩的第一頁,正是從那一天起,我們之間心心相印的日子開始了。

海騮馬的天才,一天天顯示出來,這哥們兒真是聰明又機靈。和我一起放馬的馬拉沁們看它平時大寬屁股撩搭撩搭顛著跑的架勢,老是說它就像一個身材失衡的胖丫頭在刻意地掩飾自己的不足,結(jié)果欲蓋彌彰。我絕不允許有人嘲笑我的馬,我說,快把你舌頭尖上的刻薄話連同你的舌頭一起給我咽回去!請到賽馬的隊列里看我的馬,請到套馬的煙塵中看我的馬!

我的兩腿輕輕一夾,看我的海騮馬,立刻變成草上飛,但那不是一只黃羊子在草上飛,而是一頭健壯的雄獅在草上飛!它木樁一樣的四肢“刷”的一聲前后拉成一條線,四個錚亮的大蹄子,在地面上彈琴一般輕輕一點,剎那間它的肚子擦著草尖飛掠而起,不一會兒就把所有的賽馬甩掉老遠。我騎在它的身上,只聽見馬鐙掠草的聲音,絲毫感覺不到馬蹄落地的顛簸。

套馬的時候,海騮馬立刻變成了我腦袋里聰明的紅狐貍,仿佛和我長著同一雙眼睛那樣讓我感到得心應手。面對四分五裂的馬群,海騮馬永遠不會搞錯,總是直奔我要套的那一匹而去,它一尥蹶子拉開架勢,幾個箭步就能追上前面的馬,當離那馬差不多一竿子遠的時候,它自動減速,頭頂著前面的馬后腰,從側(cè)面壓著那馬追,絲毫不給那馬一絲喘息的機會,我看到那馬傾斜到無法站直的時候,甩出套馬桿,一套一個準兒。

我騎著可愛的海騮馬,也像一匹駿馬那樣在草原上長成了馬拉沁巴特爾。一根柳木的套馬桿在我的手上,每天牽引著云塊一般的馬群,飄過山岡,泅過河流,追逐豐美的牧草,追逐生命的盛宴。我來了,大地瞬間泥土暄騰,花香四溢,霜雪飛旋,駿馬走過的地方,是草籽在馬蹄坑里發(fā)芽的地方,也是馬拉沁留下傳奇的地方。

在巴爾虎草原的夏營地,烏爾遜河猶如一條明亮的長蛇,在潮濕的草原上一閃一閃地流動。天氣又悶又熱,每個人的頭上都像套著一個煙囪,黑黑的煙在繚繞翻騰——那是密集成團的小咬,一種細小卻十分執(zhí)著的蚊蟲,它們的一生僅在于這一次瘋狂的吸吮,你走哪里跟到你哪里,在草原上你無處可躲,只有忍,忍的結(jié)果常常是五官感染水腫,甚至全身中毒。天色漸暗,我怕狼出現(xiàn)的時候看不見,不敢用呢子大哈蓋上腦袋,不時用手胡亂地轟趕著小咬。當我看見海騮馬長長的尾巴在使勁甩動,靈機一動,趕緊往海騮馬后面一蹲,它立刻就懂了我的意圖。海騮馬的尾巴就像好使的扇子,在我眼前扇動,小咬很快在馬尾巴上化作一縷縷黑色黏液,我終于能睜開眼睛,揩去眼角上、耳朵里那一團團黢黑的蚊蟲尸體。

突然,一滴冰涼的雨點打在了我的臉上。

大雨如注,氣溫驟降,那雨點比蚊蟲更厲害,不由分說就蕩走了我身上的全部熱氣。我們草原的夏天就是這個樣子,太陽出來時如火灼人,陰云一到立刻把你凍得打哆嗦。我看看馬群,一個個兒馬子領(lǐng)著自己的妻妾兒女,簇擁成團,睡著了。黑暗中它們像一個個巨大的蘑菇那樣站立著,紋絲不動,似乎沒有感覺到雨水的侵擾??纯次业暮rt馬,發(fā)現(xiàn)它有點煩躁不安,心想可不能凍著它,就脫下呢子大哈搭在了它身上,它掉過身子,迎著雨的方向站立,為我擋住狂暴的雨滴。

小阿爸在下風口,我們兩個人的馬群有八百匹馬。下夜時要不停打盤,打盤就是兩個馬拉沁騎馬繞著馬群畫圈跑,阻止有馬亂跑出群,也防范狼趁月黑頭的時候,掏小馬駒。

天上一道閃電,把靜靜的遠山和熟睡的馬群涂上一層幽幽的冷光,陰森的景象和逼人的寒冷讓我毛骨悚然。我下夜的時候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的壞天氣。閃電帶來了雷,轟隆隆巨響,仿佛有一連串的炸彈擊中了酣睡的馬群,馬群彈蹦起來,一匹匹馬于驚悚中胡亂揮舞起前蹄,互相推搡沖撞著,發(fā)出心肺爆裂一般的嘶鳴,瘋狂向四面狂奔,馬炸群了!馬炸群了!這是草原上最暴烈的情景,馬蹄紛沓,咚咚咚擂動大地,要把地球擊碎,萬馬嘶鳴,在天空久久顫動盤旋,雷聲和暴雨,合成天崩地裂一般的聲音!我和我的馬群像被拋到天上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完全由不得自己了。

馬沒有選擇,沒有方向,一撥一撥地跟上自己的兒馬子,風馳電掣一般向前面沖去。馬一向都是順風跑,風雨從它的后身而來,把它們的馬毛戧起來,于是它們越發(fā)跑得急。前面就是懸崖,懸崖的下面就是深黑色的達賚湖,馬不會在慣性中急剎車,必定在疾馳中紛紛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只有沖到前面套住那些兒馬子,讓它原地臥倒,馬群才會在它身邊漸漸平靜下來。

“抓兒馬子啊……抓兒馬子??!”我和小阿爸飛身上馬,雖然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還是拼命地吼著。喉嚨撕裂,我顧不得吐出嘴里的鮮血,兩個膝蓋一叩馬肚子,那海騮馬一個蹶子拉開身體,幾個大跳沖到了馬群前面。

我向馬群揮動著套馬桿,此時套馬桿顯然無濟于事,馬群排山倒海而來,對面沖來的馬頭已經(jīng)逼近我的胸膛,海騮馬似乎一驚,我只感覺它脊梁一斜,我的身子不由往下一滑,就仰面落在了草地上。我眼前晃動著無數(shù)個馬蹄,有的帶著鐵掌,有的像烏亮的鐵砣……完了,年輕的馬拉沁即將死于自己馬群的亂蹄之下……來吧,來吧,愿長生天庇佑我的身體像博爾汗山的烏克力礎魯(蒙語,牛一樣的石頭)一樣結(jié)實,讓我站起來的時候,還是一個馬拉沁……來吧……只聽“咔”一聲,一只大馬蹄踏在我的左耳邊,還好沒有踏在我的腦袋上,接著又是“咔”一聲,一只大馬蹄踏在了我的右耳邊。我的腦袋已經(jīng)被這兩只馬蹄框住,一動不能動,緊接著咔咔的馬蹄聲和雨點一起愈演愈烈,在我的身邊急速落下。

大額吉說過的話浮上了我的心頭:“命大大不過天和地,我們的命就是一棵春來秋去的草啊……”我閉上眼睛,心里漸漸平靜,任由長生天安排生死吧,去當春來秋去的草吧。咦?我沒有麻木啊,為什么沒有疼痛和撞擊降臨在我身上,甚至連雨水也不再抽打我的臉頰?我睜開眼睛在黑暗中觀察了半天,終于明白了。

淚水和雨水一起淹沒了不流淚的馬拉沁。

是我的海騮馬兄弟,它叉開四腿站立著,我正安全無恙地仰臥在它的肚皮底下!它的四個大腿和蹄子,變成了圍住我的四根大柱子。迎面和側(cè)面沖來的馬群猛烈撞擊著海騮馬,它在趔趄中拼命穩(wěn)住身子;馬群從它的身上跳過,后蹄子掛住了它身上的鞍韉,它一次次斜著脊背躲過去……它就這樣忍受著,抵擋著一連串的撞擊、撕咬、踢踏,像達賚湖邊上成吉思汗的拴馬樁那樣牢牢地屹立著。如果不是它的保護,此刻的我早就成了鐵蹄之下的一團肉泥,我的海騮馬兄弟啊,是你救了我!

領(lǐng)頭的兒馬子還沒有在驚悸中醒來,還在不停地亂踢亂咬。馬群四散,一部分踏進了濕地,漸漸減速,還有幾百匹馬繼續(xù)往山頂奔去。我和小阿爸開始分頭追套兒馬子。天黑,我看不清楚我的海騮馬,只覺得它在我的胯下顫抖,我趕緊下馬,摸摸馬頭,海騮馬親昵地跟我聳動耳朵;摸摸馬鬃,上面是露珠樣的汗水,我才放心上馬。海騮馬再一次英勇立功,它追趕上一匹匹兒馬子,把它們弄得精疲力竭,然后給我一個出桿的機會……我和小阿爸終于制服了所有的兒馬子,馬群安靜了下來。

天亮以后,我才看見,我的海騮馬好像熬了一個冬天那樣,疲憊不堪,肚子和腮明顯塌下去不少。我繞著它細細一看,它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處傷,右邊眼角撕裂,右前膝蓋腫起一個包,像是已經(jīng)充血,毛皮上一道道血口子,血印子,我一按它的肋巴骨,它就往后躲,可能是肋骨骨折。你心疼死我了,我的海騮馬兄弟啊,你就是這樣帶著一身的傷痛,為我追上了四匹兒馬子。

集體的馬群沒有受到任何損失,草原上人人都知道了有一個騎海騮馬的巴特爾。他們用敬佩的眼光,看著我和我的海騮馬不可分開的影子,每天和朝霞一起出現(xiàn)在草原上。他們四處傳頌著馬拉沁巴特爾和海騮馬的故事,連沒上學的小孩子都知道,巴特爾的眼睛長在了海騮馬的脊背上,就是睡覺的時候也為它睜著一只眼睛。巴特爾的海騮馬隔著一個山頭就能聞到巴特爾的汗味兒,所以不用戴馬絆子,永遠不會丟;巴特爾秋天的時候會起早貪黑擼草籽,冬天的寒夜里他從暖烘烘的皮睡袋里鉆出來給海騮馬加料;一千匹馬的馬群里,最能跑的是巴特爾的海騮馬,一萬個人的人群里,最能干的就是騎海騮馬的巴特爾。我在放馬的小伙子們中的地位開始不一般了,聚會的時候,有人給騎海騮馬的巴特爾割雪白如玉的羊胸口,喝酒的時候,當然由騎海騮馬的巴特爾提第一杯。

后來,盟里要建一個飼養(yǎng)場,專門飼養(yǎng)一批好馬,給領(lǐng)導們騎。那時候盟里的領(lǐng)導沒有汽車,公家給他們每人準備兩匹好馬,作為下鄉(xiāng)的交通工具。我被選中去海拉爾當馬倌,真舍不得離開海騮馬,我就和領(lǐng)導他們說海騮馬的種種好處,一定要帶上海騮馬。領(lǐng)導他們沒有同意,我只好把海騮馬托付給小阿爸,每年秋天都回來給它擼草籽。海騮馬還是那個脾氣,不合群,除了小阿爸誰也使喚不動它,生產(chǎn)隊在賣馬的時候便把它賣到額爾古納的農(nóng)場去了。

人老了,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回憶傷心的往事,可是記憶是一種擋不住的東西,那一天的情景總是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我去看海騮馬的時候是三九天。我的海騮馬啊,我遠遠地就看見你了。你被套在一架雪爬犁的前面,在額爾古納河河道的明冰上拉著一車水吃力地走著。冰滑,你的四蹄吃不住勁,腿老是向外劈。車老板拿鞭子抽你,喊著“駕……駕……”吆喝著你。我的桀驁不馴的海騮馬啊,我何曾這樣對待過你!

你似乎已經(jīng)聽懂了車老板的意思,在人家的鞭子下低著頭,哆哆嗦嗦地踟躕著。突然你好像聞到了我的氣味,開始停住腳步,左右尋找著,我趕緊躲到一棵白樺樹后面,我是怕你看見我一興奮滑劈了腿,那就毀了,誰會養(yǎng)著一匹沒有用的馬呀。片刻,我探出頭去看你,沒想到正遇上你尋覓我的目光!出乎我的意料,你一動沒動,我想象中的打鼻響,聳耳朵、尥蹶子撒歡兒都沒有出現(xiàn),你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我,接著,又在車老板的鞭子下往前走。

車老板說你現(xiàn)在是打雜的馬,拉車、拉磨、拉爬犁、犁地,當坐騎,啥都干。你已經(jīng)成為一個飽經(jīng)滄桑,磨平了脾氣的老馬。我摩挲著你的毛皮,看到肚帶的位置上,是一道道磨禿了毛的條痕,旁邊長著白發(fā)似的糙毛。說明即使在歇工的時候,也沒有人給你卸下鞍子,或者一天到晚你都沒有歇息的時間,他們把你當作一臺破舊的機器任意驅(qū)使著。

我把親手給你做的鞍子送給了車老板,讓他使用這個鞍子騎著你走路。你戴慣了我做的鞍子,會舒服一些。我掏出了身上準備捎給薩如拉姐姐過年用的工資,送給車老板。我說別讓我的海騮馬太遭罪,到了它干不動活兒的時候,不要賣它,就解開馬絆,卸了籠頭,讓它想去哪里去哪里吧,它知道草原上哪里有收容它骨骸的地方。

車老板要了鞍子,說什么也不要錢。他說:“你看你這小蒙古,這是干什么,牲口不就是干活吃肉的嘛……再說公家的牲口,我說了也不算啊……”

我扭身走了出去,我實在不想聽這樣的話。

海騮馬就放在院子里,我給它解開馬絆,它就眷戀地跟在我的后面走。我停住腳步拍拍它的脖頸,它鼻子似乎有些打鼻響兒的意思,發(fā)出慢吞吞的出氣聲,顯然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的氣勢。圍著我的身子轉(zhuǎn)圈的習慣,它還沒有忘記,只見它蹲下身子,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可是我怎么能忍心騎上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呢。

當我們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它就不繼續(xù)走了,站在門里,兩眼呆呆地看我。我想起以前只要它看見我揮手,就立刻顛顛地跑到我身邊,便沖它揮揮手,誰知道它不僅沒有過來,竟然掉頭往回走,走著走著,又突然返到原處繼續(xù)呆呆地看我。我走回去牽著它的韁繩,它也不動,看來它是被徹底馴服了,知道這大門口是不能出去的,它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大門以外的廣闊草原了。

那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元月二十一日,大寒,眼看就要過大年了。

雖然那一天早已像所有過去了的日子那樣遠去了,我的海騮馬啊,因為你那呆呆的眼神,我永遠記住了那一天。

你做的鞍子會說話

一個人抱著一副破裂的鞍子,走進鞍具社的工房。那是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稚氣的年輕牧人,他進門的腳步,使老式的俄羅斯木刻楞工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或許因為他的馬正等待一次雷電般的遠行,他的臉上也呈現(xiàn)出急迫而渴望的神情。我看看他手里托著的鞍子,那鞍子已經(jīng)不具形狀。由于鞍鞒上有一道刀劈般的裂縫,順延過鞍座的大半,因此鞍鞒前沿上的鏨花蓮枝銀鑲邊,幾乎從鞍鞒木頭上脫落下來,像一只贏弱而華美的手,正吃力地拽著向兩邊離去的木塊。鞍子上鑲嵌的紅綠瑪瑙,在銀子邊的襯托下依然搶眼。

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只華而不實的物件,應該出自一個稀松平常的匠人之手。他挑選木頭的眼力不行,錛子功夫不到家,造成鞍子基座薄厚不均。

我的話脫口而出——這是哪個板凳師傅做的活呀?可惜了銀子!這樣的爛鞍子哪值得讓我們修理?年輕牧人一時間張口結(jié)舌,端著鞍子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手背給一個大牛虻狠狠叮了一口,一看,手上的痛處由一個紅點,漸漸變成一個紫紅色的小坑。師傅在遠處一臉嚴厲,我的腳邊有一個閃光的小鉚釘。

我趕緊把說了半句的話收回肚子里。那個大個子騎手放下手里的舊鞍子,請我?guī)煾抵匦陆o他做一個好樺木的鞍座。師傅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中的舊鞍子,并親自把這個年輕人送到門外雕花的窗檐下。

師傅就是這樣一個過于講究禮儀的蒙古族人。他回來,坐在我的凳子邊上,把我手里的白鋼鏨花模子扶直,在紫銅片上,不慌不忙地砸下去,每一錘子都不偏不倚,干凈利落,剎那間草葉水紋的圖案從模子底下流出來,栩栩欲飛。他放手,我去砸,流水般的圖案,隨即四分五裂,七扭八歪。

師傅的眼睛落在活計上,師傅的話落在我一輩子的記憶里。

師傅說的是——你少說話,你做的鞍子會說話。

呼倫貝爾草原使用馬鞍子的人們習慣在我?guī)煾档拿智凹右粋€老字——做馬鞍子的師傅老礎魯。當時我的師傅五十出頭,還不能算是一個老人,但是生命經(jīng)驗已然爐火純青。

起初我并不懂得,師傅這話其實是對我說的他自己,他的一輩子隱于自己所做的鞍子后面。而他做的鞍子從遙遠的民國到現(xiàn)在,一直在草原的歲月里說話。那些鞍子的語言無比神奇,有的時候像鷹擊長空遠走高飛;有的時候像蝴蝶和水鳥翅膀上的風那樣慢條斯理;更多的時候像一個遠方的寓言,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里變幻。如果你是呼倫貝爾的牧人,如果你擁有一架出自老礎魯之手的馬鞍,不管是一副以上好黑樺木為架座,以金銀珠寶為配飾的鞍子;還是一副取材于大興安嶺普普通通的松木,樸素無華,甚至連一些大紅的油漆都不曾涂抹,僅僅鑲嵌一條紫銅為裝飾的鞍子,當你一旦坐在這個鞍子上,都會聽到一種聲音,從你插在馬鐙里的兩腳彌漫而上,直至你的胸腔和大腦。不論你置身于煙塵喧囂的萬馬陣中,還是走馬于靜謐的月夜,你都會聽到,那聲音變成了一只溫熱有力的手,在支撐著你,輔助著你……你自會感到前所未有的身輕如云,意氣風發(fā),永不氣餒。

老礎魯做的馬鞍子,挑選最輕的木頭,使用柔韌的竹子鞍條,以馬鬃皮條做連線,不上任何鐵件螺絲,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彈性,是駕馭風霜雨雪的鞍子,是哪怕棱角磨盡,筋骨畢露,依然能夠在駿馬脊背上一往無前的鞍子。

遠近聞名的馬鞍大師傅老礎魯做的鞍子,一年年在歲月里說話,說云卷云舒,說春暖花開,說天邊即在眼前,說凍土流鐵風馳電掣,就這樣成為草原牧人苦苦尋覓,寧可牽出頭名的駿馬去換的鞍子;就這樣成為游牧之家一代一代薪火相傳的鞍子;就是這樣成為日日夜夜奉獻在圣主成吉思汗像下令人贊嘆的鞍子。在駿馬飛馳的時代,茫茫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夢想一副我?guī)煾道系A魯制作的鞍子。

作為一個鞍具大師,我的師傅老礎魯,以自己手中日益完美的活計為心靈的出口,終日沉默寡言,似乎為了恪守某種遙遠的秘密,緊緊地關(guān)閉了自己的嘴巴。雖然惜語如金,他卻并不冷若冰霜,他的笑容就像夕陽的影子一樣時刻走在他的腳步之前。任何一個人接觸我的師傅,首先會感受到他眼睛之中的敦厚和藹。因此,手藝好的老礎魯,人緣也好。

你瞧,每天我們的工房打開窗板,門庭若市的景象就開始了。因此必須有一個徒弟停下手里的活計,專門負責給那些趕來定制鞍子、梢皮、鞍韉,打制金銀器皿的顧客以及專門來閑坐打發(fā)時間的老顧客們熬奶茶。四面八方而來的馬匹,快要擠倒了門前那個老毛子房東留下的拴馬樁,不時發(fā)出互相撕咬的聲音;停用多年的俄羅斯大別列什克(俄語,壁爐)裝滿了成罐的黃油、西米單(俄語,稀奶油)、奶干,還有產(chǎn)自額爾古納國有農(nóng)場的黑面和米嘎達(俄語,一種俄式野果醬面包),新殺下的羊大腿,干爽的狗魚坯子,肥碩的木耳和蘑菇,那都是顧客們?yōu)楸磉_他們的敬意特意送給師傅的。

師傅笑瞇瞇地坐在馬扎上做活兒,眼前放著一只銀包黑樺木碗,徒弟們要不時給他添茶。他是一個奶茶不離嘴的人,雖愛吃羊肉,可每次只能啃一根二歲子羊的肋條,因此師傅不胖,沒有往下墜的大肚子。有人說他這一點不像草地人,他顯得有點急,兀自抬高了嗓子說:“你在馬扎上坐一天試試,你能吃進去個甚?”師傅愛吃助消化的酸奶干,不時抓一塊,放在嘴里細細地嚼半天。師傅跟前的案子上,總擺著一大盤切成小塊的黑面玫瑰青紅絲月餅和白玉般的奶豆腐,用以招待每一個來訪的客人。那個年代,沒人能夠如此闊綽大方。

由于手里有活計,每當有人進屋的時候,師傅即使不能一一起身相迎,也總是騰出右手,撫著左前胸,低頭行禮,隨即像歌手唱到了“美麗草原我的家”時那樣張開雙臂,把迎接客人的禮儀姿勢做得很開很大,示意客人落座于西側(cè),享用茶點。天天如此,一絲不茍,不論老少,一視同仁。

我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那么一點夸張。日子一長,也就漸漸習慣了。我心想這大概是蒙古國的規(guī)矩,師傅畢竟是從蒙古國回來的工匠。1945年,蘇聯(lián)紅軍和蒙古紅軍,越過哈拉哈河,把侵占呼倫貝爾草原的日本軍隊打敗,草原上的牧民為了渴望已久的豐美水草紛紛往西遷徙,師傅卻肩背全套制鞍工具,從西邊往東奔。當他徒步跋山涉水,歷經(jīng)千難萬險,回到了呼倫貝爾草原的時候,已是衣衫襤褸,瘦得像災年的野馬。

師傅孤身獨居,白天領(lǐng)著徒弟們做活,晚上緊閉門窗休息。他對自己的身世總是輕描淡寫,絕口不提妻子和孩子。我們則一句不問,據(jù)說師傅的家人早已亡故蒙古國,師傅心里裝的是一個灌滿苦水的達賚湖。

我干活的位置在西窗下的砧子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重復著極其單調(diào)機械的基本功練習,手眼并用,使用錛子斧鑿馬鞍的木頭底座,“咔、咔、咔”,一下、兩下、三下,不偏不倚,輕重有致,錛子如手指般自如,木頭像奶豆腐般柔軟聽話。對于我這個慣于信馬由韁、縱酒放歌的小馬倌來說,這無異于囚于桎梏。不過,我畢竟是跟隨過金達拉嘎的人,懂得堅持的意義,不像別的師兄弟,玩心過盛,屁股老是坐不住馬扎,眼睛總是能看見窗外那些扎著五彩橫條圍脖,戴著紅纓帽子的布里亞特姑娘,還能發(fā)現(xiàn)她們的皮膚跟精面饅頭一樣潔白。我腦袋里的兩只紅狐貍此時排上了用場,分秒必爭地用功實習。技藝如甘霖,一點一滴地被我吸入了身心。

師傅對我另眼相待,每當一架新鞍子完活兒,他都命我和他一起給馬備鞍子。剛剛脫穎而出的鞍子,圓潤玲瓏,坐落在馬背上,如親吻一般體貼。馬的鬃毛猶如被清風吹過,順從地往兩邊倒下,又彈立起來,不停地摩挲著那昂然挺拔的鞍鞒。銀質(zhì)的梢皮扣和翡翠色的瑪瑙嵌珠,在陽光下活色生香,光芒四射。這時候,師傅伸出拳頭,探入鞍座底下,體會鞍底與馬背之間的空隙,而后滿意地點點頭,命我上馬。我兩腳踩住馬鐙,站起來,再坐下,接著一抖韁繩,隨著馬兒聳動的脊背,享受著鞍子的舒適,沖過起伏的原野,然后帶著一心的喜悅,把意氣風發(fā)的全鞍馬,交到顧客的手里。

騎手的心情,來自駿馬的腳步,駿馬的悟性,始于貼心的鞍子。有了貼心的鞍子,騎手的喜悅會變成照亮前程的明燈,腳下的道路會越走越敞亮。我暗自盼望著,有一天我也成為把喜悅送給遼闊草原的鞍具大師傅。

正當我煞下心來,投入地學技術(shù)的時候,“文革”的陰云變成驚雷,鋪天蓋地而來。窗外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每天喊著火藥味濃烈的口號,“破四舊,立四新”“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文攻武衛(wèi)”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來做鞍子的牧民神色惶恐地告訴我們,三百年的甘珠爾廟被紅衛(wèi)兵點燃的大火燒成斷壁殘垣,草地的白音家統(tǒng)統(tǒng)被洗劫一空,“紅衛(wèi)兵”小將,在海拉爾劇院前,撒了汽油,燒了好幾天“四舊”,包括西藏活佛來呼倫貝爾使用過的銀碗,女人們出嫁時穿的帶繡花馬蹄袖的蒙古袍,成車的書刊畫報,還有鏨著回龍紋、嘎日迪(蒙語,鎮(zhèn)壓成精爬行動物的神)和火神圖案的銅缽、銅桶,都被投入了烈火。

一輛大卡車亂哄哄地從街上開過,我往外一看,正好碰上了那個被五花大綁押在卡車上的“蘇修特務”的目光,心里一陣哆嗦。那個人我們?nèi)颊J識,就是西頭道街停用的喇嘛臺(民間的稱呼,其實是一個小東正教教堂)看房子的老頭兒,他受移居澳大利亞的白俄羅斯房東委托看守房屋,夏天在小教堂的院子里,給開白花的山丁子樹澆水,秋天把雕花窗子上的玻璃擦得透亮,在兩層玻璃中間裝上鋸末子和五顏六色的紙屑,一年年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小老頭。

這時只聽師傅“哎呀”一聲,我回頭看見,他的錛子刃上一抹血色,原來是碰破了自己的拇指。師傅是一個從不驚慌忙亂的人,這種事情如果發(fā)生在我們幾個師兄弟身上并不奇怪,發(fā)生在師傅身上那是要出大事的兆頭。

我撿起那把老錛子。

師傅甩甩手,他的血在翻卷的木刨花上殷紅成斑,猶如雪中紅梅。師傅用一塊刨花包上手指,緊緊地攥住,血和慌亂方漸漸平定下來。師傅將一把細細的木銼指給我,這意味著我的木雕活已經(jīng)基本過關(guān),就此開始另一種漫長的練習。一把銼、一塊柔軟的鹿皮,在滿是毛茬的木雕上長征二萬五千里,我手中粗糙的木雕變成了一塊塊圓潤的玉。

在師傅的眼里,做鞍具是干一輩子學一輩子的行當,不僅在于你學到了哪些手拿把掐的技術(shù),更在于你對這個行當?shù)纳羁汤斫?,在于你的心里是不是有奔騰萬里的駿馬,在于你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個鞍韂之上的民族,在于你有沒有一種對這塊土地深深依戀的情感。師傅沒有高談闊論過這些超然于技術(shù)之上的制鞍之道,但是我已經(jīng)在日復一日的學徒生活中,領(lǐng)悟了師傅親手締造的這種語言之外的意境。

意境屬于有精神生活的人,精神空間就是人生的意境。我?guī)煾档拿孛芫褪撬木窨臻g,他用盡大半生恪守著一個關(guān)于身世的秘密。

師傅原名張玉石,是來自山西的漢人,年輕時跟他的師傅流落庫倫(現(xiàn)在的烏蘭巴托),靠做鞍子為生。一九四五年,他聞知蒙古紅軍要和蘇聯(lián)紅軍一起進攻呼倫貝爾,就想到如果現(xiàn)在不回中國,蒙古獨立以后,恐怕就要永遠流落異國了。他進入呼倫貝爾草原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瀕臨死亡。一個巴爾虎牧馬人,把他放在駱駝的胸脯子下面暖和了一天,給他灌了半碗剛擠出來的熱乎馬奶,他才睜開眼睛。他看到那個牧民的鞍子已經(jīng)破舊,就在蒙古包里給他的救命恩人做了一個鞍子,結(jié)果接二連三有牧人來找他做鞍子。等到他做好了人們要的鞍子,才知道日本鬼子走了,中國人和中國人又打了起來,只好在海拉爾開了個鞍具鋪,等待時機回山西。

師傅終于等到了新中國成立,人民當家做主。西大街皮匠老王卻捎來了他老家捎來的口信,不讓他回去,說是他回去了很可能被當成反革命鎮(zhèn)壓,家人也難免受到牽連。他覺得還是留在呼倫貝爾為妥,牧民朝他要的只是一個結(jié)實好使的鞍子,給予他的卻是無法報答的恩情。從此埋頭干活,三緘其口,刻意讓自己成為一個蒙古族人。即使去一趟醫(yī)院,他也要穿戴得和參加婚禮一樣,除了藏藍色的蒙古袍,橘色的腰帶子,還要把帶象牙筷子的蒙古刀掛在大襟下,把玻璃種瑪瑙的鼻煙壺揣在胸前;無論天氣多么炎熱,在敬酒的時候他要特別地戴上帽子;在街上遇到了老人,不論是不是認識,他都要莊重地請安。他整天奶茶不離手,講一口流利的蒙語,除了我這個腦袋里有兩個紅狐貍的小馬倌,沒有人能在他的舉止行為中發(fā)現(xiàn)一絲漢人味道。

鞍具制作這一行,涉及金、銀、銅、鐵、木、皮、竹、漆八種原料,八行手藝,必須樣樣深入,融會貫通,可謂學無止境。除了師傅,沒有誰敢攬全鞍子的活計。萬馬群中,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匹馬,牧人對鞍子的要求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人要布里亞特樣式,有的人要巴爾虎樣式,有的人要求把前清祖上留下來的鞍子整修一新,有的人要全皮鏤花的小孩鞍子,有的人要雕花鑲玉石的公主鞍子,我們每做一個鞍子,都會遇到新的手工課題。雖然我們這些徒弟已經(jīng)晉了二級或者三級技工,但是誰都不敢說學會了,出徒了這種話。

每一副鞍子做好以后,師傅都要在壁爐上擺放個十來天才交貨。這十來天中,他早上起來不喝茶,只是站在壁爐前看這些鞍子,看來看去,就發(fā)話了,有的要補漆,有的要重新找平鞍座,有的換鞍韂皮,有的甚至重鑿拱券。當然我做的鞍子每次都是順利過關(guān)的,我是一個騎過馬的人,我比別人更上心。

師傅要是上西大街皮匠老王家喝酒去了,不論是誰,也不許把做好的鞍子交給顧客。我們出品的鞍子,都要經(jīng)過師傅親手備鞍子檢驗,這一關(guān)不是顧客要求的,是師傅給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他說,從你拿起第一塊原木的時候,就要想著這個鞍子到了馬背上是啥樣的,不親眼看見鞍子上了馬背,不算完活兒。

新巴爾虎左旗的牧民來取鞍子,師傅不在。我去皮革廠上料回來,知道一個新來的師弟收了錢,就讓牧民把新鞍子拿走了。我騎上馬就往草原上追,走了二十多里,盡管我看那副已經(jīng)在牧民的馬背上了的鞍子,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還是把那個牧民請了回來,由師傅親自驗了鞍子之后,才把鞍馬放回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師傅留下我。他親自關(guān)了窗板,到風斗里,啟開封存了一個冬春的木桶,取出新鮮的凍羊肉,煮了一鍋香噴噴的手把肉,還燙上一壺小燒。我們師徒二人第一次如此親熱地促膝而坐。我以為一次語重心長的教誨即將開始,便在心里尋找答謝師傅的言辭。我平日記著師傅的囑咐,給自己的舌頭戴著馬絆,每一句話出口前,總是先在心里打磨許多遍,從不信口開河。不過,我到底是一個跟過金達拉嘎的人,一旦我想明白的時候,開口就有成群的駱駝跑出來。我想今天或許可以與師傅好好說說心里話。

可是師傅依然不多說話,他默默給自己斟滿酒,敬了天地,又在我的額頭上涂了一滴,雙手把盞舉過頭,一飲而盡。這時候我看到了師傅眼睛里水汪汪的光亮。

師傅從壁爐里拽出一只鐵皮箱子,在我面前打開蓋。師傅從蒙古國帶回來的老工具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里面。其中兩個錛子和一個錘子換了新木把,還有幾十個花紋各異的鋼鏨子,不知道為什么,特意放在一個師傅用粗柳條編的十分精致的小籃子中。

師傅說話了,說的竟然是漢話:“就憑你的手藝,在草原早就餓不死了,前幾天追鞍子的事,我冷眼看著呢,像個大師傅的樣子!你呀,出徒了,滿師了。我這輩子就攢下這點東西,從此就是你的了,你現(xiàn)在就帶著這些東西,趕夜路回草地吧!”

我一頭霧水,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師傅說:“大徒弟啊,師傅托付你兩件事,一是回到草原,你千萬躲著不要回來,聽到我出了甚事情也不要回來,要回來就等到我死的時候回來送送我,讓別人看著,我的膝下也有個后。別燒紙,別悲聲,讓西大街皮匠老王的婆娘,給我搓一屜窩窩,讓我?guī)ё??!?/p>

師傅突然改說漢語,突然使用了許多海拉爾人陌生的詞匯,讓我想起一件事——師傅平日跟西大街皮匠老王交好,愛吃老王老婆做的莜面窩窩,沒想到他說的漢話里也有一股莜面的味道。

說到這里,師傅哭得泣不成聲,慢慢地自己又忍了回去。

師傅拿起那個小柳條籃子,用食指勾出了一根粗柳條讓我看,原來那提籃中每一根粗柳條中間都夾著一根鉛筆芯般的金線,難怪這個小筐的分量有些重。師傅說:“別看現(xiàn)在金子不值錢,留著還是有用的。我要是不在了,你看革命形勢的情況,用在草地人身上救災解難吧。”

一切都在師傅的預料中。抄家的時候,造反派到師傅家,推倒了壁爐,挑開了天棚,扒了火炕,把地窖挖了好幾個來回,沒有找到發(fā)報機,也沒有找到變天賬,證明不了師傅是他們所說的蒙古特務,他們只好給師傅掛了一塊“親蒙分子”的牌子押送到了公安局。正趕上有草地的幾個牧民來找?guī)煾?,他們的馬背上備著師傅做的鞍子。他們眼看著師傅挨斗,也沒有辦法和造反派辯論,就騎著馬尾隨游斗師傅的造反派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對造反派說,你們沒有證據(jù),我們不能拘留這個人。造反派只好把師傅押送回家。于是,師傅被牧民的馬隊帶回到了草原,在蒙古包里過了幾個月安靜日子。

在“打一場殲滅‘內(nèi)人黨及其變種組織的人民戰(zhàn)爭”期間,師傅安于一隅的生活又一次被沖擊。當時草原上的人,甚至牛馬駱駝和瑙嗨都上了“內(nèi)人黨”黑名單,一個從蒙古國回來的“蒙古族人”,注定在劫難逃,沒有人能保護師傅了。

師傅被揪出來,抓進了“群?!钡男√?,每天遭受“噴氣式”(低頭掰胳膊)、“燜土豆”(火烤)等嚴刑拷打。造反派逼他在一張他的老顧客名單上簽字,承認是他發(fā)展了這些人加入了“內(nèi)人黨”,師傅一直拒絕簽字,幾次被打得昏死過去。

呼倫貝爾管“群?!钡墓ば牐巧轿鞔笸旱V來的,都說山西話。一次審問師傅的時候,師傅一走神,也順著那個工宣隊員說了幾句山西話,工宣隊就問師傅你怎么好像山西人,你不是蒙古人吧?問的時候,那個工宣隊臉上的表情隨即溫和了一些。當時屋里就他們兩個人,師傅要用山西話和他套套老鄉(xiāng),或許能少遭受一些折磨。但是師傅沒說,堅持自己是從蒙古國回來的巴爾虎人,只是在蒙古國跟山西的師傅學過銀子活兒,老婆孩子都死在蒙古國了,因為愛國才從西往東逃,終于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改革開放以后,鞍具社轉(zhuǎn)制,師傅的徒弟們有的改行了,有的單干了。我跟師傅說,你愿意跟誰就跟誰,你的徒弟哪一個都會對你好的。他選擇了跟我。我說你眼神不好了,就別做活兒了,他說,行,我就給你看著店??墒撬e不住,老是想把過去想做沒做成的復古鞍子做出來,在砧子跟前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說,你得站起來活動活動,他說,沒事兒我吃得少。

畢竟年齡不饒人,師傅的眼睛快速老化,即使戴著眼鏡,也分不出鏨子底下山字紋和云字紋的花樣了;那一雙閉著眼睛也能在皮子上把牡丹荷花縫得栩栩如生的手,開始顫抖了,右手拿著的縫針,不往皮子的花樣子上去,卻往左手上扎。師傅只好長長地嘆口氣,放下手里的活計,把兩只手蘸了凡士林,放在皮圍裙上互相搓著,搓著搓著,突然說:“大徒弟,你把那嘎喇油拿來我使使?!?/p>

我說:“師傅啊,現(xiàn)在上哪去找嘎喇油啊,多少年沒有賣的了。”

師傅說:“啊……”又蘸了點凡士林,繼續(xù)搓自己的一雙手。他大概覺得不聽話的手是冷了,搓搓就能好使些。后來師傅就不做活了,我讓兒子帶著他到公園里老人多的地方坐坐,他不去。我干活兒,他就在旁邊坐著,像一塊石頭那樣不動聲色。我知道他的眼睛肯定是看不清我怎么做活了,但是他的心能聽明白我手中的錛子聲,能聽到我做的鞍子正在草原上走。

就在我和師傅似乎都忘了山西這件事的時候,他的兒子來信了,說是很快來看師傅。師傅焦急地跟我說:“這可鬧大了,都知道我一個無兒無女的蒙古老頭,突然間冒出個漢人兒子來,可不敢,可不敢……”

我和師傅商量了好幾天,最后決定一點不隱瞞,當年的事情該說就說。師傅說戶口就不要改了,都當了大半輩子蒙古人了,反正上頭也沒有高堂父母了,今后就隨自己的心思過吧。

果真到了那一天,師傅的兒子帶著孫子來了,孫子的胸前戴著一個老銀子的鎖,凹痕處已經(jīng)被氧化成了黑色,是當年師傅離開山西的時候做的。銀鎖是師傅的妻子臨死的時候留給孫子的,說認識這個銀鎖的人就是你爺爺。

師傅手捧著孫子的臉,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事情的結(jié)果并沒有像我們事先想的那樣,鬧得如開鍋的奶茶那樣沸沸騰騰。草地老鄉(xiāng)正在剛分到手的草場上忙著養(yǎng)羊賺錢,把馬卸了鞍子放在草庫倫里圈著,不經(jīng)常做鞍子修鞍子,很少和我們見面。原來的老顧客早已四散,鞍具店聚不了從前那么旺的人氣了。來做鞍子的人,大都是把鞍子當旅游紀念品的人。我請師傅家的哥哥和侄子吃飯的時候,就連我的師兄弟們也沒有來全,已經(jīng)沒有人為一個老馬鞍師傅的身世秘密震驚了。

師傅被兒子接回山西,住了幾個月又被兒子送回來了。師傅走時我媳婦跑了一天,給他買的對襟羊毛衫,滌卡中山裝,原封不動地拿回來了,師傅已經(jīng)不適應故鄉(xiāng)的生活。

師傅家的哥哥竟然當著我的面就斥責師傅,說:“大,你真是個老糊涂,呼倫貝爾冰天雪地,水都帶膻味兒,有啥好的,你非要回來?”我聽著很生氣,差一點一掄胳膊,把他撂在雪地里。一想,他畢竟是師傅的兒子,跟我就像同一個父親的兒子差不多,我要揍他,給師傅丟臉,也給蒙古人族丟臉。于是,領(lǐng)著他到草地上淘換了兩個牛鞭,又托人幫他買了臥鋪車票,把他打發(fā)走了。

師傅從山西回來的那年夏天,叨咕了兩次,要到草地去騎騎馬。我明白,師傅是想最后看看自己做的鞍子,看看草原??赡切┰?jīng)在草原上追風趕月的鞍子,如今都在哪里呢?我把幾個師兄弟召集到一起,給他們開了個會,提前做了一番準備。在師傅八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借了一臺212吉普車,陪著師傅到了草原。

十匹駿馬,一律皮毛如雪,個個氣宇軒昂,在師傅下車的那一刻,從高高的地平線上飄過來,到師傅跟前并排站穩(wěn),好不威武雄壯!師傅高興壞了,不由容光煥發(fā),笑聲朗朗。他挨個撫摸著當年自己親手制作的鞍子,久久不肯撒手。只見師傅在一匹矮馬的里手,抬腿飛身,不等我們伸手扶助,已經(jīng)安坐于馬鞍之上。八十八歲高齡的師傅,那一份從容利索,不是親眼看到,真是難以相信。

師傅在回來的路上,顯得十分興奮,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鴻雁飛得再高,影子還在地上,駿馬不能離開草原,好馬一定要佩好鞍,你不能只看腳底下的露水,要往遠看,趕緊收幾個徒弟吧,晚了咱們的手藝可就荒了……”

我一連看了幾個徒弟,他們都是被阿布額吉硬逼著來的,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最終都沒有堅持下來。好歹剩下一個芒來,他也是牧民的孩子,初中畢業(yè),心靈手巧,能說會道,做活兒有個鉆勁兒,一年多就學了個半拉架子。師傅看著他偷偷跟我說:“大徒弟啊,你師傅明天死都不怕了……”

我精明一世的師傅健健康康,頭腦清楚地活到九十三歲。他每天兩碗奶茶一小把酸奶干,吃喝到走的那一天。是我領(lǐng)著師弟們給他送的終。他的壽衣是他自己二十年前就到民族服裝廠定做的——羔子皮里藍緞子面沿金邊的馬蹄袖蒙古袍,橘紅色留香縐腰帶,外套一件小牛皮坎肩,腳上是高勒繡花軟牛皮馬靴。

師傅最后幾年沒提起莜面窩窩的事兒。他的老友西大街的皮匠老王和他的婆娘都去世十來年了,我讓兒子到街上的山西莜面館叫了一屜窩窩供在了師傅的靈前。

我按著師傅的遺愿,在他的靈位上寫的是他戶口本上的名字“阿拉騰礎魯”,師傅家的哥哥不太高興,我就說那把師傅的漢名“張玉石”也寫上吧。他說,對了,對了,我大他愿意做蒙古人就做吧,我們張家的家譜上總不能冒出來個外姓人吧。

師傅長眠在風吹草低的達賚湖畔。我繼續(xù)在這個越來越看重金錢的世界上做著馬鞍子。我的大徒弟芒來到底還是不干了,他后來搞旅游掙了錢,有的時候還給我介紹個買鞍子、打銀子酒盅的顧客。無論到什么時候,我的心是不會變的,我不能對不起師傅,對不起金達拉嘎。

我花心血做了十幾個少年馬鞍子,一個個送到民族小學校。我擔心的是,將來的蒙古孩子都不會騎馬,不認識什么是馬鞍子了,所以一定讓孩子們看看、用用這種和自己的民族一起留下輝煌記憶的東西。學校的校長、老師對我特別熱情,給我戴上了紅領(lǐng)巾,說將來要給學生開民族文化課,專門請我去講講馬鞍子,還非要留我吃飯。我說我不能喝酒了,得把身體保護好,還有不少學校要鞍子,我得趕著做呢。

一段時間以后,他們也沒有來找我。我想看看我送的鞍子,在學校是不是派上了用處,就悄悄去看了看。

學校的陳列室里靜悄悄的,我做的馬鞍子被罩上了透明的塑料袋,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展臺上。

不知為啥,我又一次想起師傅說的話——你少說話,你做的鞍子會說話。

責任編輯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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