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紅

1.湖北民族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恩施 445000;2.華中師范大學 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72

Milsark［1］、Abbott［2］將英語 there-be 存在句(如1a)的結(jié)構(gòu)表述為1b:

(1)a.There is a book on the table.

b.There be NP(XP).

Huang［2］認為漢語“有”字存在句(如 2a)是最接近英語there-be存在句的，其結(jié)構(gòu)可表述為2b:

(2)a.有一本書在桌子上。

b.(NP)you NP(XP).(括號內(nèi)的表示可選項)

在漢英“有/Be”存在句中，占賓語位置的NP表達新信息，被稱之為動詞后焦點NP。NP通常是不定指的，即定指NP一般不出現(xiàn)在存在句中，這就是有名的定指限制(definiteness restriction)［1］或定指效應(definiteness effect)［4］，如 3、4:

(3)*有那本書在桌子上。

(4)*There is the book on the table.

但也存在反例，如5、6:

(5)有那個學生在教室里，老師不能放心。

(6)A:Is there anything to eat?

B:There is the leftover chicken from last night.［2］

對于存在句動詞后NP的定指效應及其反例，文獻中相關(guān)研究大致可歸為兩類:一是認為動詞后NP應為不定指的，可對出現(xiàn)的定指NP加以形式限制，如 Safir［5］、Milsark［1］、Lumsden［6］、谷化琳［7］等;二是認為動詞后NP既可是定指的，也可是不定指的，即沒有所謂的“定指效應”，并著力解釋這些反例，如 Rando ＆ Napol［8］、Hawkins［9］、Holmback［10］、Huang［3］，Abbott［2］、Ward ＆ Birner［11］、Li［12］、Hu ＆ Pan［13］、李京廉［14］、張智義、倪傳斌［15］等。我們以漢英“有/Be”存在句為例，贊同Abbott從語用角度解釋英語there-be存在句中出現(xiàn)的定指NP，認為Abbott的語用解釋不僅適合英語存在句，而且同樣適合漢語存在句，但是，這并不違背“定指效應”。我們認為漢英存在句動詞后NP的定指效應是普遍存在的。

一、漢英存在句中的定指效應研究回顧

1.Abbott的語用解釋

Abbott［2］把存在句分為“非語境化存在句”和“語境化存在句”。前者如例7，在非語境化存在句中，NP不預設其所指，單獨位于焦點位置，XP是處所短語或謂語短語，是NP的附加語。語境化存在句，如例8，NP預設其所指，必須和語境XP同現(xiàn)，XP是NP的補足語，NP和XP一起構(gòu)成焦點。

(7)There is［NP a book］［XP on the table］.

(8)A:What can I use to prop open the door?

B:There is［NP the book on the table］.

換句話說，XP在非語境化存在句中是獨立成分，而在語境化存在句中是焦點NP的一部分。

Abbott把存在句的類型歸納如下［2］:

存在句類型 NP形式 舉例Abbott不定指 (9)There is［a fire escape］［outside the window］.(10)Partitive:There are［any of several options］［open to us at this point］.非語境化定指 (11)照應性定指:There were［the expected hoots and catcalls］［after the speech］.(12)語義上不定指:There is［the most beautiful house］［for sale in the next block］.不定指語境化(13)A:what can I give to John?B:There is［a book on the table］.(14)Partitive:A:Who is there left to be interviewed?B:There were［some of the people in the bedroom］.定指 (15)A:Is there anything to eat?B:There is［the leftover chicken from last night］.

從上表知，無論是非語境化存在句還是語境化存在句都出現(xiàn)了定指和不定指NP。Abbott認為，盡管定指NP能出現(xiàn)在非語境化存在句中，但大多數(shù)定指NP還是必須出現(xiàn)在XP是NP的補足語的語境化存在句。如不合法的16、17，嵌入到合適的語境或上下文中(如18、19)就合法了。

(16)*There is everyone in the room.

(17)*There is the strange book in the room.

(18)A:Is there anybody we can get to help clean up?

B:Well，there’s everyone in the room，for a start;and maybe we can get some of the people down the hall，too.

(19)A:Where do you think that awful smell is coming from?

B:Well，there’s the strange book in the living room.

我們認為，Abbott這種嵌入語境的方法，即語用解釋存在句中出現(xiàn)的定指NP是可取的;同理，將不合法的3、4嵌入語境就得到了合法的5、6。因此，我們認為所謂的“反例”并沒有違反“定指效應”。

2.Huang的句法/語義觀察

Huang［3］發(fā)現(xiàn)在英語 there-be 存在句中，位于NP前的XP起限定功能;而位于NP后的XP起修飾功能。如20:

(20)a.There is［NP a dancing girl］.(restrictive)CE

b.There is［NP a girl］［xp dancing］.(descriptive)NE

也就是說，20a斷言的是a dancing girl，而不僅僅是a girl;而20b僅僅斷言a girl的存在，然后繼續(xù)對這個存在的描寫。因此，XP位置不同，其功能也各異。

同樣的，在漢語中，位于名詞前的修飾語也是起限定作用，如21B1;位于名詞后的起描寫作用，如21B2:

(21)A:我可以送什么禮物給李四?

B1:(限定性的，無定指效應)有一/那本很有趣的書。(你可以送給他)(相當于CE)

B2:(描寫性的，定指效應)有一/*那本書很有趣的。(你可以送給他)(相當于NE)

我們發(fā)現(xiàn)，Huang的觀察和Abbott不謀而合:帶限制功能XP的存在句相當于Abbott的語境化存在句，而帶修飾描寫功能XP的則相當于Abbott的非語境化存在句;在語境化存在句中，XP是NP的一部分，是NP的補足語，如22;在非語境化存在句中，NP后跟著方位短語或謂語短語XP，XP是附加語，且經(jīng)常顯現(xiàn)，如23:

(22)A:What can I use to prop open the door?

B1:There’s［NP the book on the table］.CE Restrictive

B2:There’s［NP the Oxford Dictionary］.CE Restrictive

(23)There is［NP a book］［XP on the table］.NE Descriptive

我們將Huang和Abbott的分析列表如下:

Abbott［2］Huang［3］NE There be［NPNP］［XPXP］ 不定指定指有［NPNP］［XPXP］??描述性的CE There be［NP NPXP］ 不定指定指有［NP NP XP］ 限定性的

不難發(fā)現(xiàn)，表中有??這是因為Huang認為定指NP在非語境化存在句中是不存在的。理由是，只要XP顯現(xiàn)，定指效應被無一例外地遵守。但事實是，Abbott的分析中，它們是存在的，如例11、12。

3.Li［12］的句法解釋

和其他學者不同的是，Li是最早采用一些測試來區(qū)別存在句中出現(xiàn)的定指NP和不定指NP，發(fā)現(xiàn):情態(tài)詞、“連…都”、前置賓語等可以出現(xiàn)在不定指NP和XP之間，但是不能出現(xiàn)在定指NP和XP之間。換句話說，定指NP-XP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而不定指NP-XP間能插入其他成分。而且，漢語中的“有-不定指NP”可以作為一個整體前置;而“有-定指NP”卻不能，因此Li認為漢語中有兩類存在句，如24:

(24)不定指型［有 不定指NP［IP/CPXP］］定指效應

定指型［有［VP定指NP XP］］不滿足定指效應

Li認為，在不定指型存在句中，“有”斷言了一個實體的存在。既然實體的存在被斷言，NP就不是定指的。這樣，不定指型存在句就顯示出“定指效應”。相反地，在定指型存在句中，“有”斷言了一個事件的存在，句子不顯示“定指效應”。

可見，Li根據(jù)NP的形式和定指性來區(qū)分存在句，與Abbott的分析比較如下表:

Abbott［2］Li［12］NE There be［NPNP］［XPXP］ 不定指定指不定指型CE There be［NPNPXP］ 不定指定指有 NP［IP/CPXP］有［vPNP XP］沖突!有NP［IP/CPXP］沖突!有［vPNP XP］ 定指型

假如Abbott和Li都是正確的話，含有定指NP的非語境化存在句有兩種結(jié)構(gòu):對Abbott來說，非語境化存在句中XP是NP的附加語;而對Li來說，定指型存在句的NPXP形成一個VP，因而是沖突的。

而且，Li的分類中不能解釋非語境化存在句中出現(xiàn)定指NP的情況。根據(jù)Abbott，所有非語境化存在句都是引入一個新的實體，不需要語境，且可出現(xiàn)在話語或篇章的開頭。當存在句中引入一個新的實體時，NPXP不能形成一個成分，這一點上，Abbott和Li的觀點是一致的。Li的問題在于她只考慮不定指的形式，因而不能解釋定指NP有時也可以用來引入一個新的實體，如25、26。

(25)There are［NP the following reasons］［XP for questioning your theory］.(非語境化存在句中的定指NP)

(26)有［NP這些可以反駁你的理論的理由］。(定指NP引入一個實體)

根據(jù)對漢語的考察，Li認為英語there-be存在句中，如果斷言存在的不是一個實體［NP］，而是一個事件［NP XP］，“定指效應”不會出現(xiàn)。換句話說，［NP XP］是一個整體，存在句斷言的是一個事件的存在，NP一定是定指的。這就是她所謂的定指型存在句。因而在語境化存在句中不能出現(xiàn)不定指NP，但這類存在句被Abbott分析確實存在，如27B，因而Li的這點分析顯然是錯誤的。

(27)A:What can I give to John?

B:There is［NP a book on the table］.

但，我們發(fā)現(xiàn)，［NP XP］是一個成分時，漢語“有”字存在句中也可出現(xiàn)不定指NP，如28B。因而，定指型的歸納顯然是不充分的。

(28)A:我可以送什么給李四?

B:有［NP一本書在桌上］。(你可以拿去給他)

為了解釋27B、28B的合法性，Li的歸納必須得到進一步擴展:當NP-XP是一個整體時，與定指效應無關(guān)。也就是說，定指NP和不定指NP都可以出現(xiàn)在語境化存在句中。如下標:

Abbott［2］Li［12］(擴展的)NE There be［NPNP］［XPXP］ 不定指定指有 NP［IP/CPXP］有［vPNP XP］沖突!實體CE There be［NPNPXP］ 不定指定指 有［vPNP XP］ 事件

這樣，Li擴展后的歸納中，只有非語境化里定指NP有問題了。

在 Li的基礎上，Cote［13］發(fā)現(xiàn)法語中有定指NP的存在句斷言的是一個事件(Jean’s coming)的存在，如29:

(29)法語:Il y a Jean qui est venu.(‘There is Jean who came’)

但是:無論是在英語中，還是在漢語中，焦點NP可以單獨出現(xiàn)，如30、31，卻不是如Li和Cote那樣分析的“表示的是實體，而不是事件”。因而“斷言事件”的論點不能全面地描寫定指NP出現(xiàn)的存在句。

(30)A:Who should greet the guests?(Abbott 1992 ex.14)

B:Well，there is John.定指NP斷言的是一個實體

(31)A:有誰可以照顧李四?

B:有張三啊定指NP斷言的是一個實體

Li還認為，有定指NP的存在句不能出現(xiàn)在主句或動詞為think或believe的補語從句中，如32;

(32)*有張三在照顧李四?

*我認為/相信有張三在照顧李四。

但根據(jù)Abbott的語用解釋，只有將其置于合適的語境，如33，是合法的:

(33)A:你不在家的時候，誰在照顧李四:

B1:有我妹妹/張三在照顧他。

B2:我相信/認為有我妹妹/張三在照顧他。

可見，Li關(guān)于非語境化存在句中出現(xiàn)的定指NP和定指NP斷言實體的論斷，使得Li的句法解釋缺乏概括性;而Abbott的語用解釋不僅可以應用到漢語“有”字存在句，而且還可以解釋Li未包括的語法事實。

二、基于語用解釋的進一步說明

本節(jié)回答語用解釋為何最有解釋力。

Prince［16］指出所謂的“限定效應”中的“限定(definite)”一詞，有時被用來指存在句動詞后NP的形式特征，有時被用來指語篇實體的概念范疇(如 Bolinger，［17］的“語義限定性”和“語法限定性”)。其實，“限定效應”就是一個語用概念。

首先，文獻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以專有名詞、人稱代詞，或以限定詞或?qū)俑裣薅ㄔ~(如the/this/those/our/her)或一些量化詞(如all/every)等為中心詞的NP大量出現(xiàn)在存在句中，說明“限定效應”不是也不能簡單地從形式上進行限制。

Milsark［1］將“限定效應”解釋為語義上的不確定，或者說不定指，如34:

(34)There was still the unresolved problem of what to do with the surplus of grapes.

=>There was still an unresolved problem.This was the problem of what to do with the surplus of grapes.

其次，存在句動詞后NP用來表示“上指現(xiàn)象［18］”(如 35)、“非照應性用法”(如 36)［8］等:

(35)A:Have we any loose cash in the house?

B:Well，there is the money in the box ever there.(Quirk et el.)

The money是cash的上義詞，是上指用法。

(36)A:Is there anyone coming to dinner?

B:Yes，there is Harry and there is also Mrs.Jones.

再次，Donnellan［19］認為“definiteness”分為“referential use(指稱用法)”和“attributive use(歸屬用法)”;Lyons［20］認為“definiteness”在本質(zhì)上含有“identifiability(可識別性)”和“inclusiveness(全括性)”這兩個主要意義成分。我們認為，這只是表述上的差異，實際上，都涉及到交際的參與者即說話人和聽話人雙方。所謂“指稱用法”或“可識別性”指的是說話人通過使用標記告知聽話人，聽話人根據(jù)語境挑選出NP的所指;“歸屬用法”或“全括性”指的是該NP所指對象為符合該短語描述內(nèi)容的事物總和。

因而，“definiteness”是指存在句動詞后的定指NP指稱范圍一定，聽話人可根據(jù)該范圍(前置或后置修飾語)，或在情景、社會文化語境中確定其所指，亦可在言內(nèi)確定(前指/后指)。所以，“definiteness”是一個語用概念。

現(xiàn)再將例1、5、18 重復為37、38、39:

(37)There is a book on the table.

(38)有那個學生在教室里，老師不能放心。

(39)A:Is there anybody we can get to help clean up?

B:Well，there’s everyone in the room，for a start;and maybe we can get some of the people down the hall，too.

我們知道，存在句是用來表達“某時空處所存在某人或物”范疇的句式。從邏輯角度來看，存在句中表“存在”義的動詞是存在量詞，需要約束一個變項。不定指NP可作為變項受存在量詞的約束。因而不定指NP可自由出現(xiàn)在存在句中(例37)。定指NP是全稱量化詞［21］，無法提供受約束的變項。但是將其嵌入適當語境(如38、39)，那么在語境中“那個學生”、“everyone”成為了一個變項，差別在于“那個學生”是單數(shù)，這是符合語境描述的所指只有一個，即為唯一變項;而“everyone”是符合語境描述的所指的非唯一變項。正因為如此，Abbott才可將孤句中出現(xiàn)的不合法定指NP的存在句嵌入適當?shù)恼Z境，使之合法。

三、結(jié)論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Abbott的語用模式與Huang對漢語“有”字存在句的觀察相符，同時也能解釋Li所指出的漢語“有”字存在句動詞后出現(xiàn)的定指NP現(xiàn)象，因此，Abbott的語用解釋比句法或語義解釋更具靈活性和解釋力?！岸ㄖ感辈皇菑恼Z言形式，而是從存在句“導入新信息”的句法功能角度對其動詞后NP的限定:當不定指NP出現(xiàn)時，其所指稱的存在物被導入交際話語之中，是新信息;當定指NP出現(xiàn)時，將其嵌入合適的語境，其所指稱的存在物在新語境中也具備了“新信息”性質(zhì)。因此，存在句具有“定指效應”，且是普遍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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