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恍若故人
拍婚紗寫真,梓涵計劃去海南,我卻堅持在這家影樓拍室內(nèi)。梓涵大不解,不過,他習(xí)慣了一切聽憑我做主,再說,男孩有幾個真的在意婚紗照呢?除了阿健。
阿健是這家影樓的老板兼攝影師、化妝師,看到我和梓涵進門,他震驚片刻,迅速端出燦爛的笑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看阿健手忙腳亂地在化妝臺前忙碌,我眉心一跳,轉(zhuǎn)頭看窗外。
夏日午后,蟬鳴如落雨,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幾十步之外,9路公交車遠遠地來了。
八年之隔,當初那輛黃色的破舊公交車已經(jīng)換成了嶄新的紅色雙層大巴,不變的是車上稀少的乘客。陽明路過于偏遠,連帶著人跡也稀少。
很快,梓涵的妝化好了。阿健殷勤地過來請我時,一個白裙子女孩兒氣喘吁吁地向著9路車站臺跑去,碩大的書包噠噠噠地在背上蹦著??粗?,我眼前驟然蒙上一層薄霧,依稀的光陰隧道里,我仿佛又看見了八年前的自己。
阿健的目光也跟著放出去,少頃,收回,微笑著說:“你喜歡妝容濃烈還是清淡一點?”
看著鏡子中眉開眼笑的平頭男孩,我猶疑半晌,答道:“清純學(xué)生妝最好?!?/p>
梓涵在一側(cè)大笑:“蓮薇,你現(xiàn)在也喜歡賣萌照了?”
阿健細長的手指如翻飛白蝶,輕盈滑過我的臉龐。我閉眼,絲絲金粉如陽光般散落在眼瞼上,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再次從天而降,就如一群白鴿驟然飛起在明亮的廣場上。
“好了,妝化完了,現(xiàn)在可以換禮服了?!蔽疫€不愿從那溫柔的手指下醒來,阿健已然打開了服裝間的門。
世間最美的衣服,應(yīng)該是新娘裝。當我拖著白色曳地長裙從房間里走出來時,驚艷的不止是梓涵。阿健呆了片刻,拿相機的手,輕微抖一抖:“新郎好幸福,新娘漂亮得好像夢中人哦?!?/p>
這份恭維,極熨帖地舒展了梓涵的虛榮心,他笑著攬過我的腰。咔嚓,咔嚓,小小的灰暗房間中,我們一共拍下18組照片。
從影樓出來時,又一輛9路公交來了。我立在梓涵打開的車門前,回頭看阿健。他站在門前的銀杏樹下,茫然地眺望著遠處的站臺,眼神恍惚如夢境。那一刻,我忽然想跑過去,大聲問他一句:“難道你真的認不出我了么?”
心有千千結(jié)
到了取照片的日子,梓涵臨時被派去廣州談一筆業(yè)務(wù)。我驅(qū)車來到影樓門前,銀杏樹碩大的葉子颯颯地在風(fēng)中擺著小手,悠揚的薩克斯曲從打開的窗中飛出來。窗前的藤椅上,阿健的側(cè)影寧靜沉寂,仿佛羅丹手下的巨石雕塑。
是《致愛麗絲》。內(nèi)心沒有愛情的樂手,絕對不會吹奏出如此動人的旋律。那么,阿健的愛麗絲,又在哪里?
照片拍得很美,相貌平常的梓涵,在阿健的鏡頭下仿佛英倫紳士,而我,更若出水青蓮,亭亭多姿。
“你們都是足夠幸福的人。”阿健笑著將照片細致地打包,搬運到車上。待他再回來時,我已換好白裙黃布鞋,并沖他淡淡微笑:“我還想再拍一套學(xué)生裝的萌照。”
阿健的眼神,電光火石,他驚喜萬分:“果然是你?!?/p>
感謝蒼天,八年之后,他終于想起了我。盡管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影樓又怎么會有你名字里的‘薇字呢?”鏡頭后的阿健輕輕一句話,在我耳畔,如石破天驚。
剎那間,昔日的白衣少男翩然而來。我從未想到,阿健也會同我一樣,悄悄打聽對方的名字,如琥珀藏于心中。
學(xué)生裝的清麗照片,阿健拍了很久,要結(jié)賬時,他堅決推掉了:“算我送你的新婚禮物。這,其實也是我—直以來的夙愿?!?/p>
我靜靜地看著他,萬語千言涌到唇畔,就在這時,梓涵的電話來了,詢問照片是否完美,又呢喃軟語幾日不見思念徹骨的情愫。這樣的體貼,搭配這樣的畫面,讓我的內(nèi)疚感忽然席卷而來,我只能輕輕道了再見。
車子開出好遠,后視鏡里,阿健的影子漸漸小成一個句點。瞬間,我問自己:“這樣的句點,關(guān)于那段青春,是否已經(jīng)足夠?”
只是當時已惘然
事實證明,我要的更多。
梓涵回來前夕,阿健打來電話,那套學(xué)生妹的個人寫真照片已經(jīng)出來了。
所有的照片都很美,但阿健說,放置到櫥窗中的那張,最能代表我的風(fēng)采。扭頭看櫥窗,微笑的我長發(fā)翻飛在紅色幕布前,白裙,黑發(fā),紅色背景,這份美,是如此囂張。
我笑著感謝阿健,光線黯淡的房間中,他看著我,一雙手猶猶豫豫。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再次從天而降,可是,當他的氣息愈發(fā)迫近之際,我忽然跳了起來:“如果可以,你能陪我再去坐一次9路公交么?”
阿健立刻牽著我的手,飛奔出門。
傍晚6點,臺風(fēng)來襲的黃昏驟然黑下來,所有能夠躲在家中的人都不愿意出門。我和阿健,坐在空蕩蕩的雙層車上,遠遠對望。這樣的姿勢,八年前,我們保持了整整一年。
那時候,我住在影樓后面的小巷里,每日清晨坐公交上學(xué),總能看到一個氣喘吁吁的白衣少男從另一條街道飛奔而來。他就是阿健,陽明中學(xué)所有女生的夢中情人。
我們同車一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但藏在抽屜深處的日記本里,卻滿是他的名字。
因為阿健,我灰暗的青春有了希望和光。這希望和光,我曾以為一輩子都會私藏在抽屜里。今日,上天卻恩賜了這樣的機會,毫無保留地傾訴出17歲那年的暗戀情懷,就像一個不管不顧的任性孩子。
大雨噼噼啪啪地砸在車玻璃上,轉(zhuǎn)眼間,車窗上就有了淋漓的淚痕。讓我愕然的是,這樣的淚痕,亦出現(xiàn)在阿健的臉上。我們的故事滑稽如TVB劇情,少女暗戀的男生原來也在暗戀著她,否則,阿健不可能用一年的時間故意繞路來坐9路公交。
青澀的少年時光和怯懦的情懷,擱淺了這段愛戀。高中畢業(yè)后,我去了北方的城市讀醫(yī)學(xué)專業(yè),落榜的阿健為了能夠再次找到那個熟悉的影子,兩年后在我家的巷口開了這家影樓。
他等待著重逢時告訴那個白裙女孩兒,如果可以,今生是否愿意成為他的新娘。
造化卻如此弄人,就在阿健影樓開業(yè)的前兩個月,我的父母搬離了小巷。于是,想象中的重逢就如??吭诨臑┑拇?,一擱淺,就是八年。
八年后,阿健還沒有遇到心儀的愛人,可我,卻已遇到了梓涵。
笑看隔夜煙火
“如果可以,你是否愿意做那個落跑新娘?”如注的大雨中,阿健定定地望著我。
抬頭,深呼吸,聽到這樣的話,如果早兩年,我勢必也有那沖天的豪情。但是,現(xiàn)在的我,已然不能。
阿健不知道,選擇在他的影樓拍照,我壓根就沒奢望過他能認出我。每個人都有特殊的作別青春的方式,八年之后再次來到他面前,我并不為重續(xù)前緣,只想為自己的舊夢,畫一個句點。
“你就那么愛他?”面對這樣的質(zhì)詢,我無語。到底有多愛梓涵,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梓涵十分適合我,不僅經(jīng)濟、家境、性格,還有平淡幸福的未來。
而阿健,他身上奪目的,不過是17歲的瑰麗心事。這樣的心事,好比隔夜的煙火,縱然璀璨無比,卻也短暫異常。
有些故事,只能因為戛然而止而永恒。就像這過境的臺風(fēng),驟然的激烈,短暫的瓢潑,轉(zhuǎn)瞬,城市恢復(fù)寧靜,所余不過淡淡的記憶。
9路車終點站到了,我并沒有握阿健遞過來的手。我想,這一趟終點之旅,已然是我們最好的告別儀式。
阿健憂傷轉(zhuǎn)身,他向東,我向西,從此,各自天涯。
來到停車場,紅色mini coper前立著微笑的梓涵。他已回來,等我很久,卻一句話不問。
我上車,握著他的手。夜色中,阿健的影樓一閃而過。梓涵眼尖,看見櫥窗中熟悉的笑臉,輕輕貼過一吻:“你真美?!?/p>
那個瞬間,我終于確定在他公司處聽來的消息,其實廣州之行他可以不去,但他執(zhí)意要去。“相愛的人,應(yīng)該留下足夠的空間給對方為青春畫好句點?!边@是他在臺風(fēng)過境瞬間發(fā)的微博。
“有這樣的愛人執(zhí)手一生,”我想,“我終于可以忘卻那隔夜的煙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