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尚鉞
急救醫(yī)生楊旭不需要感謝,只需要理解
文|馮尚鉞
“你盡力了嗎?”病人母親時隔5年的這句帶著慍怒的逼問,至今仍讓120急救醫(yī)生楊旭先生難以釋懷。
在他面前的這具年輕的軀體,送來時就已開始僵硬,在醫(yī)學上已沒多少搶救意義,但他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在不算炎熱的清晨,他已經幾乎跪在地上,衣服被汗水浸透。此前,他剛剛度過了一整個夜班的不眠不休。
終于,病人母親的這句質問,讓他的體力和精神都超出了負荷。他停了手,告訴家屬“對不起,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搶救了,還是送急癥室吧”。
抵達醫(yī)院的急診科之后,急診科醫(yī)生看了一眼,不耐煩地甩了一句話:“(人都這樣了)你送我這來干什么?”剛剛還不依不饒的病人家屬聽到這句話立刻安靜下來,帶著病人回家,只剩下楊旭和擔架工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發(fā)生——在北京6282公里長的街道上,運營高峰期同時有100多輛120急救車在路上奔跑。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呼吸心跳驟停后,腦細胞會在4分鐘之后開始不可逆的死亡;而重度創(chuàng)傷,現場搶救的“白金時間”只有10分鐘。急救醫(yī)生夾在醫(yī)院和病人之間,他們必須在做出專業(yè)判斷的同時,直接應對每一位病人家屬的憤怒、痛苦、質疑。
“在院前急救當中,我們的車組人員是弱勢群體。”30多歲的楊旭頭發(fā)已經有些花白,“(病人去醫(yī)院)醫(yī)院是主導的,他就是弱勢,但是往往在家里頭,他是主導,在家里面,可能(我們)就兩個人,可能(病人家屬)圍著10個人,甚至更多,你就是弱勢群體?!?/p>
楊旭工作了15年。在這段時間里,北京的人口幾乎暴漲了一倍,城市擴張,擁堵的車流,復雜的車道,不斷變化的街景,為院前急救帶來了更多的變數。
醫(yī)患關系的摩擦常常起始于急救車的遲到。理想的狀況是:120接到患者的電話,做出基本的病情記錄和地點判斷之后,2分鐘之內轉接到最近的急救中心,急救車車組按下出車的標識,急救車出動,與患者或者家屬進行進一步聯(lián)系,最終抵達患者的位置,開始搶救。
但現實往往不這么單純,盡管街道已經盡可能地拓寬,但是急救車仍必須和更多的車流競爭,應急車道——作為發(fā)達國家的常見措施,在中國卻往往“水土不服”?!兜缆方煌ò踩ā繁M管規(guī)定了應對急救車要及時避讓,但是在中國這樣的觀念仍未深入人心,更何況在上下班高峰期,即使有心避讓,也要面臨違章的風險。
城市拆遷造成的復雜路況也為他們造成阻礙。楊旭某一次半夜出車,中途跟患者突然失去了聯(lián)系。他們找到了某個胡同,已被拆了一半,而患者所說的門牌號不知所終。在零下15度的冬夜,他和司機一邊在寒風里哆嗦,一邊跺著腳想辦法。在狹窄胡同里繞了3個小時后,他們終于攔截到了一個上早班的人,確定患者位置時,已是凌晨4點。
另外一個問題是急救車的緊張。人們越來越明白120的便利性,腹瀉、流鼻血、頭暈、例假過多,都會打120求助。這些并不是很急迫的健康問題,按規(guī)定120同樣會安排出車,結果就是急救資源的供不應求進一步加劇。120平均每天接電話近5000次,派出急救車輛千余次,而危重癥搶救病例僅占20-30%。楊旭最忙的時候跟同事曾一周7天、一天出車十二三次,也難彌補這個缺口。而救護車一旦未能及時趕到,部分病人家屬的焦急便會轉為憤怒。
有一個網絡上廣為流傳的數據是,有八成的急救醫(yī)生挨過患者家屬打。但是楊旭說:“沒那么夸張?!薄白疃嗑褪蔷緜€領子?!薄耙娏嗣娑挷徽f,咣的一拳,這樣的例子現在已經很少了?!绷硪晃患本柔t(yī)生李貝說,打人的有幾例,大都是喝醉了或者斗毆。但兩位醫(yī)生都表示,在他們的行醫(yī)經歷里,挨罵甚至輕微的身體沖突是家常便飯。
尤其當事發(fā)不幸之后,部分患者家屬由于對親人的感情,對現實無法接受,往往會選擇急救醫(yī)生作為自己情緒的發(fā)泄口。楊旭的同事曾經搶救過某位肺癌晚期的老太太,盡了最大努力,老太太最終還是去世了。老太太的兒子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你給我救,你必須給我救活,你救不活,你今兒就別出這門兒”。然后回了廚房,拿了把菜刀,就站在醫(yī)生跟前。
但比起挨罵來,對他們專業(yè)性的質疑更讓他們心涼。急救醫(yī)生不在醫(yī)院上班,在許多人心中,他們就不屬于醫(yī)生,縱然他們跟醫(yī)生擁有同樣的學歷和職稱?;颊呒覍賹^為年輕的院前醫(yī)生,多習慣以更挑剔的眼光去對待。院前急救甚至會被一部分家屬認為耽誤了送“正規(guī)”急癥室的時間。一位因得抑郁癥而自縊的老太太,家屬是一名急診科的護士,甚至指著120派來的醫(yī)生說:“你們是專業(yè)人士嗎?”
“很多人把我們當成‘大白出租車’?!睏钚裾f,“只負責把這病人從家里給我送到醫(yī)院,完事兒?!边@輛車的目的地,也會成為爭議:急救醫(yī)生考慮的是急救時間、病房容積率、醫(yī)院是否有專業(yè)科室。家屬更希望送到有名氣、有醫(yī)保或者有熟人的醫(yī)院。
面對種種質疑,大多數醫(yī)生都練出了一身應付的本事。在楊旭看來,對于急救醫(yī)生而言,彌合醫(yī)患裂痕,最終還是要堅持病人至上的態(tài)度,與更加細致周到的服務。
楊旭還記得十幾年前,他剛剛出車遇到的第一次急癥。那是一個家住在盧溝橋曉月園小區(qū)的老太太,患了冠心病。由于出車地點在和平門,在溝通地址上又產生了誤會,20多分鐘之后他們才趕到患者家樓下。家屬的國罵從接通電話開始,一直罵到他們進屋,一個喝了點酒的男人,指著他們的鼻尖,一罵罵一串。20出頭的楊旭感到心理快到了極限,但話一出口卻變成了央求?!按蟾纾葎e罵我,您讓我看一眼老太太,我就這要求,咱們有什么事情咱們再說?!奔覍龠@才閃開一條路,讓楊旭進去。他診斷出是心衰,進行了應急處理之后,希望家屬能幫著把病人抬下樓,卻無人回應。楊旭和擔架工最終想辦法把老太太抬下了樓,送到盧溝橋醫(yī)院進行了處理。他本來以為這事結束了,結果一天之后,昨天情緒激動的家屬,專門趕到急救中心,指名道姓地找到他表示感謝。
成為北京市急救中心南區(qū)的醫(yī)生組組長之后,楊旭仍然偶爾從10多層樓往下抬病人、收集病人的嘔吐物、處理病人的失禁。有一次一個病人流得滿地是血。問是什么病,病人家屬支支吾吾地說是“免疫系統(tǒng)有問題”,他沒多想就進行了處理,后來他才知道病人是艾滋病。
往往是這些細節(jié),最能夠促進醫(yī)患之間的理解。病人轉危為安的經歷,也真正地讓他感到作為院前急救醫(yī)生的榮譽感?!耙驗槲沂堑谝粋€面對病人、處理病人、為病人服務的人,我解救他于危難當中?!?/p>
比較現在和從前的醫(yī)患矛盾,楊旭認為很多事情并沒有媒體說的那么糟糕,大部分患者家屬變得講理了很多,而救護的成功率包括家屬的滿意度也大大提升。但新的問題在于,15年前很多人比較尊重急救醫(yī)生,現在很多人認為自己請120是花了錢的,“花了錢所以理所應當”。對于未來的期望,他小心翼翼地反復斟酌著措辭?!跋M颊呋蚧颊呒覍賹τ谠呵凹本?,能夠更加地理解,更加地……寬容?包容?好像都不太合適?!背聊粫汉?,他還是選擇了“理解”?!拔倚枰斫?,我不是需要感謝,我就需要理解?!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