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詩依
苦難風流
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清華園,在清華子弟的回憶中,許多地方草高林密,燈影稀疏,夏夜里蟬鳴蛙叫,孩子們或上樹粘知了,或下河摸魚蝦,充滿田園野趣。
然而,日寇入侵,山河變色,清華與北大、南開大學一道撤退到大后方,組成西南聯(lián)大。8年抗戰(zhàn)中,西南聯(lián)大弦歌不輟,教學與科研不但沒有中斷,反而取得許多成就。這背后,教授夫人們的貢獻非同小可。
抗戰(zhàn)末期的1943年,物價飛漲,為了改善家庭開支入不敷出的局面,校長梅貽琦的夫人韓詠華、潘光旦教授夫人趙瑞云、袁復禮教授夫人廖家珊,合作生產(chǎn)小食品出售。三人的分工是這樣的:米粉、食用色素等原料由趙瑞云經(jīng)辦,廖家珊家為作坊,韓詠華負責銷售,她提著籃子到廖家取貨,視銷售情況,每周一兩次送到冠生園食品店寄賣。她們把產(chǎn)品起名為“定勝糕”,喻抗戰(zhàn)一定勝利之意。
西南聯(lián)大土木工程系教授吳柳生的夫人陳滌,出生于杭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其父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任杭州法院院長。陳滌極有繪畫天賦,父親經(jīng)常帶她向名家學畫。
西南聯(lián)大歲月,陳滌從一個嬌妻迅速成長為能吃苦耐勞、錦心繡口的母親。為了省錢,孩子們的衣服都是陳滌自己做的,她學會了納鞋底、做鞋子。當時,教授夫人們都在想辦法幫先生掙錢。陳滌想到了做童裝,自己設(shè)計,自己制作,然后拿到店中寄賣。因為家中有三個女兒,吳柳生將童裝命名為“三姐妹”牌,還刻了印章?!叭忝谩蓖b設(shè)計新穎別致,供不應求,大大改善了全家的經(jīng)濟狀況。
清華工學院創(chuàng)始者顧毓琇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出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身居上層,但清廉自守,加之子女較多,家境同樣緊張。他的妻子王婉靖出身書香世家,是王羲之第67世女孫。她精打細算,不但種菜、種花、種玉米,還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羊、養(yǎng)豬以補貼家用!
從美國斯坦福大學獲得心理學學士、碩士及哲學博士學位的周先庚,1931年到清華大學心理學系任教授時只有28歲。他的妻子鄭芳,出身于江蘇盛澤鎮(zhèn)著名的鄭氏家族,畢業(yè)于燕京大學,中英文水平俱佳。西南聯(lián)大時期,鄭芳很快就顯示出了“文武全才”。當時,生了孩子后的她沒有奶水,為了保證幾個孩子的營養(yǎng),鄭芳因會用電動縫紉機,用它做了許多衣服,她在碩士畢業(yè)典禮上穿的白色長紗裙,就是自己做的。一家人的衣褲,包括窗簾和被里,都出自其手。孩子們回憶說,母親是持家好手,家中從來不缺吃、穿和用的東西,即使在物資匱乏時期,謝家也有蘿卜、白菜餡餅或團子吃。
像鄭芳這樣的持家好手,在教授夫人中比比皆是。
低學歷者的奇情
學歷低的教授夫人同樣不乏光彩,甚至更富奇情。
二十世紀20年代,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先后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數(shù)學系、芝加哥大學數(shù)學系獲得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當時,五四新思潮沖擊正勁,許多留洋歸來的人都毀掉了幼時父母給訂下的婚約。楊武之在美國時,妻子羅孟華帶著楊振寧住在合肥。她是舊式女子,只念過幾年私塾。在住處的不遠處,有一間天主教堂,里面的修女都是一生不結(jié)婚或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合肥話管這種情況叫“吃教”。
羅孟華已經(jīng)打聽了,可以帶孩子進教堂修道。她的打算是,如果楊武之回國后拋棄她和孩子,她就帶楊振寧去天主教堂“吃教”。
然而,回國后的楊武之,雖歷任西南聯(lián)大數(shù)學系主任、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主任等職,但并沒有拋棄發(fā)妻。
這位文化程度很低的母親,是楊振寧一生最親愛的人。楊振寧在西南聯(lián)大的好友、著名藝術(shù)家熊秉明在回憶中說,楊振寧一生對母親感情至為深厚,非比尋常。他說,1992年夏,南開大學為楊振寧70歲壽辰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在現(xiàn)場,楊振寧述說自己的生平,并配以幻燈片,還回憶起童年、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往事,回憶起抗戰(zhàn)時期的艱苦歲月。當說到母親時,楊振寧的聲音突然哽咽了。
在清華園中,楊武之同事的妻子,大多是大學畢業(yè),甚至留過洋。盡管楊武之待她很好,但羅孟華壓力很大,她應付的辦法很簡單:盡力把家管好,少去交際,不去打牌。一兩年后,羅孟華在清華園中有了治家整潔有方的聲譽。
楊武之在回憶妻子的文章中寫過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他去學校打網(wǎng)球,而楊振寧上學去了。學校校工來通知楊武之開會,結(jié)果羅孟華只記得開會的地點,忘記了開會的時間,楊武之很不高興,抱怨妻子文化程度低。事過幾天后,楊武之發(fā)現(xiàn)妻子曾用牙齒咬手臂直到出血。他很吃驚,詢問之下,妻子說自己恨父母家窮,沒有錢供她讀書,恨她父親經(jīng)商失敗,使她得不到受教育的機會。這使楊武之受到很大震動。其實在他心中,妻子堅強而有毅力,極能吃苦耐勞,是自己比不上的。
楊武之比不上自己文化程度很低的妻子的地方,不只是毅力、品質(zhì),還有其他。
《書邊恩仇錄》一書的作者胡文輝在書中曾引用楊振寧寫的《父親與我》,里面的細節(jié)耐人尋味。說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留在大陸的父親帶著統(tǒng)戰(zhàn)任務幾次出國跟他見面,最后一次,父親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從前常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從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學;從前……今天……”都是“形勢一片大好”的套話。
結(jié)果,母親打斷了覺悟高的父親的話頭:“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去買豆腐,排隊排了3個鐘頭,卻只能買到兩塊不整齊的,有什么好?”
熊秉明說,楊振寧的母親浸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者可以說生存在寒暖饑飽的層面上。與楊振寧父親偏于理智的訓導講話不同,對于社會,她自有明確的見解和判斷。
讓熊秉明詫異的一件事是,600頁的《楊振寧論文選集》,楊振寧在扉頁上親筆題了4個漢字:獻給母親。雪白的版面上只印著這幾個黑字,十分醒目。他為何不獻給身為數(shù)學家的父親,而獻給母親呢?熊秉明的結(jié)論是:這是屬于生命的事,不待分析的。
清華名師的夫人們,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她們的命運與丈夫緊緊系在一起,更與國運息息相關(guān)。難得的是,在“文革”中,這些夫人普遍無畏地與受難的丈夫站在一起,她們是中華民族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