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無處安放的身體和靈魂周嘉寧《荒蕪城》閱讀筆記
李偉長
周嘉寧多年的創(chuàng)作,堅持解剖自己的內心,以袒露自己的態(tài)度和決心,展現(xiàn)80后女性內心深處對世界感知的成熟與不成熟的秘密和體驗
如果真有“80后文學”這個說法,它就應該是周嘉寧小說這個樣子,不輕易倒向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不簡單地躲到西方文學潮流的面具后面,而是無限向內,勇敢地挺進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刻意掩飾,不有意遮蓋,坦誠面對過往,即使狼狽不堪,也猶未悔。周嘉寧多年的創(chuàng)作,堅持解剖自己的內心,以袒露自己的態(tài)度和決心,展現(xiàn)80后女性內心深處對世界感知的成熟與不成熟的秘密和體驗,其中包括身體的體驗,也包含靈魂深處的思量,甚至陰暗和黑暗的那部分內容也在其中。周嘉寧真正的寫作對象只有一個,就是她自己,以及投射形成的影子。她不斷地揭開傷疤,放到烈日底下加以烤曬。路人看與不看,她也并不真在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似乎不求共鳴,不求分享,只求寫出這一個她,和這一份原本就有的獨特和別致。倘若這算倔強的話,就連這份倔強也不是刻意而為的姿態(tài),原本就是如此。在書寫80后女性幽深、隱秘甚至陰暗的內心世界這一點上,同代的女作家中沒人比周嘉寧做得更加出色的了。
真實和袒露,是理解周嘉寧小說的兩個關鍵詞,也是考量她小說價值的兩個緯度。所謂真實,是指她小說里表現(xiàn)的80后女性生活,尤其是她們身體和心靈兩方面遭遇的疼痛,周嘉寧寫得可觸可感。在周嘉寧的小說里,作者個人生活和情感都被投射了進去,幻化成小說主人公的種種行動,成為小說的肌理。讀者能輕而易舉地感覺到小說與真實生活的近距離,被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感染。當然,作為虛構藝術的小說創(chuàng)作,真實并不意味著照抄,不可能完全復制黏貼生活,藝術加工必不可少。周嘉寧做的文學加工是增強了小說人物的典型性,這一個80后身上有許多80后女性的影子。這就是為何坦露是周嘉寧的寫作態(tài)度和方式,做出這個文學選擇需要巨大的勇氣。袒露越多,也就越痛。文學常常偏愛痛者,我想這大概是周嘉寧這么多年一直堅持這種寫作方式的緣故吧!由于窺私欲的作怪,但凡涉及身體經歷的小說總會被某些好事之徒認定為作者的自傳,文本與作家生活的距離常常被漠視,這給作家?guī)砹死_和諸多顧慮。寫自己的經歷,還是寫別人的故事,常需要被重視和選擇。周嘉寧的選擇是自己。這個看似不難的選擇,在漫長的文學史里卻意味著更多,甚至完全稱得上是一個新開始,一個具有某種價值延續(xù)和形式重啟的新起步。
陳村先生曾經在一條微博中這樣寫道:“上海女作家在張愛玲之后,多半回避這樣的命題,不揭露自己內心。假言他人,淺淺劃過。袒露是傷害,我理解?!边@句話的確說出了一個文學現(xiàn)象。陳村嘴上說理解,到底還是沒按捺住疑惑之心,先是調侃似地發(fā)問,“我發(fā)昏多說兩句別見怪。女作家出門跟所有女人一樣先照看好自己身體,一再顧影自憐,怎么寫作就少了身體?”緊接著,又以欲說還休的方式扯了點閑話,“這世界從表面看,很端莊雅致。文學就是揭露不雅,寫不幸的人和家庭,誨淫誨盜,將于連和安娜等都亮出來,讓人比照自己內心。寫和諧秀小資,何必要作家?”陳村的話有許多意思可以分析出來,但我也想,倘若陳村先生看了周嘉寧的《荒蕪城》,會有怎樣的觸感,興許會改變主意,并且感到高興?周嘉寧的小說完全符合他的想象和要求——揭露內心世界,寫出了80后女性的情感“不雅”。我們完全可以加上這么一層意思——直到周嘉寧的出現(xiàn),這個令人難堪的命題終于不用再回避了,她續(xù)上了這條斷了許久的路——袒露自己,從身體的頹唐到靈魂的黑暗,兩樣都不放過。即便這樣,她將迎來更多的質疑和挑剔,周嘉寧還是一開始就準備好了告訴讀者,她將把自己袒露出來,一如后來她一篇小說的標題——《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展示毀掉,意味深長。長篇小說《荒蕪城》以及她之前的創(chuàng)作就是很好的文本案例,我們可以從中搜尋到周嘉寧寫作的幽微路徑。
袒露自己,從身體的頹唐到靈魂的黑暗,兩樣都不放過
看到周嘉寧貼在豆瓣網(wǎng)上的一篇文章,介紹了這部小說成型前后的一些經歷,特別提到《荒蕪城》之前曾有過另一個名字,叫《做到難過的夢,也不要難以相信》。字很多,名字很長。初一看,意思明白,再看又有些晦澀,字里頭的細微思量經得住分析??上?,這個頗含深意的文藝腔式的長名,最終還是被棄用了。周嘉寧用了更加直接的“荒蕪城”作為書名。從個人的閱讀趣味來說,我更喜歡《做到難過的夢,也不要難以相信》,感覺它更加符合小說的整體氣質。小說中有一個形容夢境的詞語——灰茫?!貏e適合形容這部小說的氣質,灰茫茫的心境,灰茫茫的故事,灰茫茫的人物。這個名字不僅有周嘉寧的行事風格,更有明顯的點題意味。當然,關于小說改名的細節(jié),除非周嘉寧自己出來解釋,不然我們關于荒蕪感的猜想多是一廂情愿。但我相信,夢這個字,以及夢境這個詞,顯然在周嘉寧腦中盤桓了許久,定然有著別樣的寓意。
小說里有不少與夢相關的內容,有主人公自己的,也有她朋友的。周嘉寧對夢境的迷戀,在這本小說里一覽無遺,顯得非同尋常。小說開篇沒多久,主人公就感覺“自己正在從一個冬天漫長的夢境里漸漸醒來……我想走得更快些,想要把那些舊夢甩在身后,不再讓它們有機可乘”。就像電影的第一句旁白,輕輕啟開了小說的一扇門,門里頭的故事們趁機探出頭來,東張西望,逗人注意。你可以輕易地感覺到這句話里藏有不少疑問和信息。比如,漫長的夢境到底有多漫長?為何是冬天?舊夢又究竟是怎樣的舊夢?為何要將它們甩在身后,還要以防它有機可乘?是過去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嗎?是因為舊夢經?;貋砬忠u嗎?等等。如果再刁鉆較真一些,完全可以提升到小說之眼的地步來看待這段話的價值,一則說明夢在小說里的重要性,二則借此討論周嘉寧作品中對夢的應用能給小說增加什么新的體驗。
我浸泡在迷霧里,無能為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去做或者值得去做,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惟有等待時間慢慢過去,夢境總有結束的時候。
我無法知道夢是怎樣開始的,當我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時候,就已經身處夢境里,夢沒有來龍去脈,因此也幾乎沒有退路可尋……那片迷霧總是突然消散,又再次出現(xiàn),所有難過的夢都是如此,它并不總在那兒,它又確實總在那兒。
我沒有告訴她說那段時間里噩夢連連,有時候在夢境里大哭,醒過來卻是沒有眼淚的,只能說是,做了難過的夢,也不要難以相信。
這些關于夢境的句子,像詩一樣,有著極美的韻律,冰冷的情感基調,卻又飽含熱度,讀出聲來,才能體味到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銜接,以及敘述者“難過”的心情。平常的“難過”二字,連接上“夢”字,就有了別樣的情緒,“難過的夢”便成了小說的劫。
小說里出現(xiàn)的夢境場面,稍有耐心的讀者顯然無法忽視。何況這些夢境與環(huán)境如此協(xié)調,沒有半點強加的感覺,象征的意味又忽隱忽現(xiàn),似有似無。問題是象征什么?逃避過往還是告別?躲避現(xiàn)在還是繞過?或者是麻痹知覺?若是逃避過去,寫小說不是一個止痛的好辦法,反而容易勾起往事之痛。若是躲避現(xiàn)在,俗世紛擾,又能躲避到哪里去呢?這些似乎都可以說得通,可似乎又都有些牽強。這讓我很糾結,我用紅筆標記下了小說中關于夢境的段落,然后嘗試進行拼接和組合,期望能夠理出一副有內容的心理地圖。感謝這個笨拙的辦法,從拼接起來的這些散落段落里,我找到了需要的答案。一個女人灰暗的過去被歲月風干之后水漬一樣慢慢變得清晰可辨。驚恐、害怕、膽怯、孤單等沾黏著負面色彩的詞組漸漸隨之浮現(xiàn)在我眼前,穿梭跳動,放射出暗綠色的光。這是怎樣的一段過往呢?噩夢這樣的字眼出現(xiàn)了好多次,“難過的夢”也被作者單獨款待。
除了這個女人的過往,還有她對未來的向往,即小說中對“新的生活”的一種迷迷糊糊的向往。灰暗的過去,迷蒙的未來,即是夢境傳達給我的關于這個女性角色的信息。值得一提的是,關于“新的生活”這個問題,小說里被問起過幾回,但都沒有答案,小說人物在對話中輕巧地就變換了話題,讓“新的生活”的追問滑了出去,消失無蹤。如果是作者故意而為之,大抵是沒有回答的必要,要不就是作者自己也沒有答案,不知道如何回答,與其擠出一個滑稽的標準答案,不如空著,等待日后的醒悟,也等待讀者的回復。關于“新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誰又能說得清楚呢?尤其在這樣的現(xiàn)代社會中,這樣繁雜喧嘩的城市里。小說家自己說不清楚,你我這樣的旁觀者也未必能夠看得真切。于是,當小說人物在夢境里進進出出,在噩夢中嚎啕大哭,在夢中尋找退路,我們能夠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夢境和現(xiàn)實緩慢趨合,等待時間慢慢過去,也等待作者自己停頓下來,重新接上這該死的話題往下說,或許那個時候,關于“新的生活”會有一些依稀可見的輪廓。問題是,那是以后的事,與現(xiàn)在這本書無關。此書提出的問題,像是周嘉寧故意留下的空白,成了小說的缺角,注意到這一點,就讀懂了一半周嘉寧,至于另外一半,唯有等待未來。
一邊是灰暗難過的過去,一邊是迷蒙不清的未來,兩個時間緯度在夢境里得以伸展。而過去和未來之間的現(xiàn)在,正在煎熬。周嘉寧如此迷戀的夢境,道出了這份煎熬。
作為一個文學意象,在當代文學不斷變換大王旗的歷史中,身體也一度扮演過主角。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那么一陣兒,“身體寫作”鬧得挺歡騰,被撥弄醒來的身體和性,幽靈一樣地潛入了一批女作家的小說,在那里興風作浪,釋放欲望,述說癲狂,展覽肉體,很引人注意。今天重新去看,盡管有些作品粗糙簡陋,簡單圖解身體,其機械程度不亞于曾經的圖解政治,但這場文學熱鬧還是留下了一些有價值的遺產,身體的被喚醒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從身體的被藏匿,被遮蔽,甚至被消滅,到被重新注意到,被喚醒,被尊重,中國當代文學史走了很長的路,有彎路,也有岔路。不過,只要文學存在一日,與身體糾纏的這條路就得一直走下去。所以提起身體,因為在周嘉寧的小說中,我看到了文學與身體之間產生了新的聯(lián)系。周嘉寧關于80后女性身體的書寫,與之前所謂“身體寫作”留給我們的印象和經驗相比,有著巨大的區(qū)別。在衛(wèi)慧、棉棉等女作家對身體的書寫中,身體往往被直接視同為性,被還原為原始的身體欲望和生理快感,一場場純粹的肉體盛宴肆無忌憚地放縱著,猶如性愛狂歡,似乎與愛情無關,與生命存在無關,更與社會批判無關,性就是性。周嘉寧在《荒蕪城》中也寫了性,寫了身體糾纏和曖昧,但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周嘉寧筆下的性與欲望,兩者的聯(lián)系不再那么緊密,甚至無關,性似乎變得可有可無,變得并不那么重要。問題在于,性的無關緊要,并不意味身體被廢置了。恰恰相反,身體卻充溢著與人無限靠近的渴望,身體接觸建立于情感基礎。這份超越了生理和肉欲局限的渴望,讓小說變得復雜,變得深刻,也變得具有代表性。關于這一點,小說這樣闡釋“做愛”:
周嘉寧筆下的性與欲望,兩者的聯(lián)系不再那么緊密,甚至無關,性似乎變得可有可無,變得并不那么重要
做愛對我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渴望的無非是人與人之間無限的貼近。簡直可以說為了這樣的貼近,就連做愛都可以。
必須承認,這幾句話震到我了。讓我吃驚的不是作者的大膽,而是坦誠,以及對人與人貼近如此強烈的渴望。這樣談論做愛的角度和觀點,都足夠耐人尋味。這是周嘉寧對她這代女性的身體經驗作出的獨特描述和概括。因為渴望貼近,就連做愛都可以。這里的做愛超越了單純的性,成了相互貼近的一種方式,成了一條擺渡船。當性已不再是身體必不可少的饋贈,也無法帶給人足夠的安慰時,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如果得不到身體的無限貼近,性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實現(xiàn)了身體貼近的性又是怎么一個另外的樣子?周嘉寧在小說分別作了展示,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進入我的身體,指甲沒有修剪過,弄痛了我。不過我沒吱聲,像是要感謝他。然后他問我,用嘴好吧。我說好的。我彎下身體,又抬眼看他,他的臉上混合著奇怪的表情,接著隨后撩起一塊毯子蓋住我的頭,使我陷入白茫茫的黑暗。只一會兒的時間,他就射在我的嘴里。
字里行間的情緒和溫度,是一種關于性、身體和情感彼此分離的冷冰冰的狀態(tài)。不見性感的字眼,沒有情色的氛圍,連一點點激動熱烈的情緒也沒有。這是怎么回事?一場性愛,即使不夠狂放,好歹也有一些熱度,何至于這樣冷靜,如此不見欲望的蹤影,甚至還有些索然無味的感覺呢!這顯然不是一場歡樂的性愛體驗,即使真做了愛,也沒有實現(xiàn)“無限的貼近”。看來小說提出的“人與人無限的貼近”,不僅需要身體的投入,還需要情感的到位。只有兩者同時到場,這場愛才可能做得熱烈,貼近才有可能完成。不妨這樣說,不是所有的做愛都可以導向貼近,也可能導致沒有溫度、機械、僵硬的性愛體驗。而性愛變得如此無味,根本原因是愛缺位了,身邊的人不對。倘若身邊的人對了,感覺自然就有了,再看下面的段落:
這場愛做得無盡無止,我終于感到有些絕望,甚至想要哭泣,因為我覺得黑暗中流汗的阿喬,像是個快要死去的戰(zhàn)士。我知道那個快樂徐徐升起的過程已經到了盡頭,隨之而來的必定是跌落時那種會淹沒我們的感情。
愛人出現(xiàn)了,身體的貼近便也完成了。相比上段引文的冰冷,這段文字充滿了熱切,情感極其飽滿。相對于身體在肉欲層面獲得的快感,精神上的安慰顯然更加重要?!爸挥性谧鰫蹠r,我們的情感是真的,除此之外,我們幾乎無法辨別?!比欢?,這兩段話又透著一股絕望,歡愉過后的絕望。循著這段絕望,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的情感簡直一團糟,分明相愛,緊緊拴在一起,卻又無法相互理解。
在我們的世界里,全部都是誤解和詞不達意,卻又偏偏想要費盡力氣去說話……為什么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復雜,往艱難險阻里一路滑過去,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再是那個來勢洶洶的外部世界,而是我們本身。我們過分小心地面對我們的情感,我們始終生活在封閉的空間里,我們習慣于謊言、欺騙、隱瞞。
她內心的荒蕪和精神的不安,來自情感的無法確定,即使異常努力仍然抓不住。愛的不確定,愛的無處安放,彼此不信任,欺騙與謊言,才是小說人物內心疼痛的真正來源。這種情況下,性能帶給人的是復雜的情感,有欲望也有絕望,有熱切也有冰涼,有溫柔的也有殘酷的?!靶运鶈酒鸬氖俏疑眢w最糟糕的一部分,黑暗、殘酷、無情?!边@也才是小說的豐沛之處。
身體在周嘉寧的筆下,不是欲望的通道,不是張揚身體自主的工具,而是渴望溝通與交流的載體。即使周嘉寧選擇將問題縮小至個人情感來進行申辯,試圖避開外部世界的壓抑和干擾不談,依然無法掩蓋身體在她小說中具有的意義。如上文所言,身體的退去,欲望的消退,性的冷置,原因是渴望無限靠近而不得,性才喚起了最糟糕的黑暗、殘酷和無情。但女性疼痛,不全是性事使然,還是為情所困。洶涌奔騰的愛找不到安放的身體,真切的愛在對方眼里成了“隨時都會崩潰的瘋子”,無處不在的誤會,隨處可見的死結,彼此不斷試探的不自信,永遠欠缺的安全感??释麗?,卻得不到愛,即使暫時得到了,又擔心會跑掉,充滿不確定,未來灰茫茫。周嘉寧將女性內心的疼痛坦陳了出來,超越了性所能象征的暗示和批判。到周嘉寧這里,關于女性身體的文學書寫,經由上世紀50年代的被遺忘和被回避,到70年代的被壓抑,到80年代的復蘇,90年代的放縱和夸張,到了今日終于回歸了正常,即身體不是單純的性,性與身體之間有距離,即使通過性,也未必能夠完成身體的貼近。這個貼近顯然指向更高的精神層面,情感要求更高。因為不容易達到,才有痛苦和孤獨。周嘉寧關注和尋找的,就是可以互為依存、彼此信任的愛情,還有不再迷茫的生活。這也是周嘉寧小說的魅力所在,表現(xiàn)這些東西的不確定性,尤其是女性的心理世界、身體意識。“歸根結底,成年人的世界里,誰都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誰都孤獨,誰都迷茫,誰都有自己的防御機制來抵消一切?!?/p>
身體在周嘉寧的筆下,不是欲望的通道,不是張揚身體自主的工具,而是渴望溝通與交流的載體
“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些根本的問題,那么多年里都無法得到解決,其他的難過也好、悲傷也好,與之相比,根本不足掛齒?!睆哪赣H家出發(fā),從北京到上海,小說里的這個女孩一直在尋找某樣東西,某個地方,可以安放好身體,也可以安放好靈魂。你完全可以把這本書看作尋找主題的旅行筆記,旅行途中,遇見了許多孤獨的人和一些傷心的事情。
我對“安放”這個詞有一種特殊的鐘愛。尋找總是期望有結果的,當傷痕累累的女孩回到上海,重新開始生活時,依舊還是灰茫茫的世界,看不見出路。直到小說結尾,我突然豁然開朗,有了意外的收獲。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結尾,“我”回到了媽媽家,跟她去給大姨上墳。母女倆的關系似乎得到某些改善。如此辛苦的尋找,最終似乎也告了一段落。盡管結局似乎并不美好,“我”依然沒有找到好的愛情,事業(yè)也談不上起色,按照世俗的觀念來看,依舊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失魂落魄者。但是,請注意,“我”回家了,回的還是母親的家,與母親終于聊上天。當她說自己在咖啡店里做過事,會給客人煮咖啡,會做三明治和意大利面,在三明治里多放兩片酸黃瓜,在奶油面里加雙份芝士,打烊后就著姜絲,和朋友們喝著溫黃酒吃螃蟹,談笑風生,是最好的時光。母親問了她一句:“以后在家里做一次?”“當然?!彼缡腔卮?。就是母親的這一句詢問,女兒的這一句當然,彼此間達成了一種妥協(xié)和理解。語言在身體里面膨脹,劇烈的情感一時間難以自控,盡管沒有再說什么,但已經足夠。這一段描寫,很溫和,很安靜,卻夾著一股力量。被人懂得,被人理解,的確非常重要,哪怕這人是母親,尤其是在她從北京回到上海之后,基本還處于“療傷”的關鍵時期。如上文所言,雙方無法理解,愛情注定沒有結果。尋找了千百回,最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媽媽理解自己,聽得懂自己。
這個簡單的小說結尾,有著不凡的魔力,絕望之余,卻又隱藏一種世俗的傳統(tǒng)的溫暖。當我們的小說人滿面風塵地跨過北京和上海雙城的空間,與各類男女兜兜轉轉,我能清晰感受到周嘉寧注進字里行間的各種心酸和疲憊,而當她終于回到母親身邊,相互取得了理解,就像回到了原點。
秋天的太陽真好,我不得不用手遮一遮眼睛。有風,有云朵,有青綠色的小蟲胡亂撞到我們的衣服上。那些愛情、迷惘、夢,此刻都退得遠遠的,像個淡淡的水漬。仿佛不會再跟隨著我,仿佛不過是幻覺而已。
這是小說的最后一段,描寫很美好,寄托也很美好。這是全書最溫暖的句子,有著明媚的希望在。作為小說的結尾,再好不過了。雖然尋找還會繼續(xù),迷茫還在,但蛻變已經悄然完成。就像周嘉寧自己寫道:“完成它的整個過程消耗了一年半將近兩年,這是一個自我價值觀漸漸建構的過程,直到現(xiàn)在粗具輪廓?!苯酉氯ピ鯓?,她也許會更加迷茫,更加掙扎,更加痛苦,遭遇更多的質疑和口水,就像有人批評周嘉寧一直沒有“進步”,就像有人誤以為周嘉寧寫的是中產女性。于寫作者而言,只要在寫的路上,這些都是宿命。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