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秉耕
外婆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在舊社會,我老家是農(nóng)村的,窮人家的女孩子是不起名字的,最多只有一個小名。我只知道外婆的丈夫姓俞,因為我的母親姓俞。母親大概也沒有名字,我小時候,從未聽過外婆叫我母親的名字,外婆總是叫她“二丫頭”,母親是外婆的第二個女兒。
外婆常說自己是個苦命。她年輕時死了丈夫,丈夫留給她的遺產(chǎn)只有兩間平房和一小塊菜地。她共生了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唯一的兒子也因病不幸夭折。一個寒門寡婦,還要撫養(yǎng)四個女兒,可以想見她生活的艱難。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外婆早早就讓我的母親出嫁,把她嫁給了農(nóng)村小鎮(zhèn)上的一個店員——我的父親。我祖父家也很窮,父親十一歲時就被祖父送出家門當(dāng)了學(xué)徒。自從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后,他們憑著自己的勤勞和節(jié)儉,在幾年之后,居然開起了一個賣雜貨的夫妻小店??墒呛镁安婚L,一場災(zāi)難突然降臨到我家中:我五六歲時,母親得了一種熱病,幾天幾宿高燒不退,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的情況下,她很快就被兇惡的病魔奪走了生命,撒手丟下了姐姐、哥哥和我。母親去世后,因為我歲數(shù)最小,又是沒娘的孩子,所以外婆特別疼愛我,憐惜我,常把我接到她家里去住,像慈母一樣拉扯著我,呵護著我,在我幼小心靈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外婆一直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她每天吃的東西幾乎是一個模式:早上稀粥,中午米飯,晚上水泡飯,再加上自己種的青菜和腌的咸菜。逢年過節(jié),親戚送給她一些好吃的東西,她都舍不得吃,總是給我留著。外婆養(yǎng)了一只母雞,母雞下的蛋,她自己也是一個不吃,全都給我“改善生活”了。有一次,我把外婆為我煮的雞蛋剝了皮,偷偷地放進她的飯碗里,想讓她也吃一點。外婆發(fā)現(xiàn)后,用手背擦了一下有些發(fā)紅的眼睛,微微笑著說:“傻孩子,別跟舅婆(外婆)讓了,你正是長肉長骨頭的時候,多吃一點才能長個兒呀?!苯Y(jié)果這個雞蛋還是我享受了。
外婆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她自己織染的粗布。她有一架老式紡車,有空便會坐在紡車前默默地紡線。一天夜晚,我熟睡的時候,忽然被一種吱吱呀呀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只見外婆正端坐在小凳上,在一盞小油燈下面,借著微弱的光亮,左手捻著棉花,右手搖著紡車,不停地紡著棉線。外婆看我醒了,便用一種帶著歉意的口吻對我說:“又把你吵醒了吧?你閉著眼睛好好睡吧,我一會兒就做完了……”記憶中,外婆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紡線,那單調(diào)而古老的紡車聲,成了我孩提時代的催眠曲。
外婆沒有上過學(xué),不識字,但有一雙靈巧的手。她不僅會紡紗染布,剪裁衣服,做各種布鞋,還會繡花、剪窗花。她會在童鞋上繡出一只天真可愛的小老虎;會將一張紅紙,三下兩下就剪出一條逼真的魚或一朵好看的花;還會用米粉或面粉,捏出惟妙惟肖的小動物。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外婆生不逢時,要是生活在今天,能有機會上學(xué),有老師指導(dǎo),憑她這種天生的藝術(shù)靈性,她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民間藝人。
外婆的住房后面,有一個小天井,天井的墻角里有一顆葡萄樹,當(dāng)春雨灑落江南大地的時候,葡萄樹也披上了綠裝,蒼翠欲滴的葉片層層疊疊,掩映著小小的天井。到了五六月間,樹上開始結(jié)果,黃豆大小的葡萄一串串,一蓬蓬,掛滿了樹枝。外婆就站在樹前,瞇著含笑的眼睛,仔細(xì)瞅著綠瑩瑩的葡萄,并且用手指數(shù)著,像鑒賞什么心愛的寶物似的。有時,覓食的小鳥飛來,落在葡萄樹上,偷偷啄食尚未成熟的葡萄,外婆看到后,便立刻操起一根竹竿去轟鳥,一邊晃動竹竿,一邊嘟嘟囔囔:“你們這些小饞鬼,葡萄還沒熟呢,你們就跑來了?!蓖馄排馒B兒糟蹋葡萄,常叫我拿著一根小竹竿,守在葡萄樹前,不讓小鳥落下??斓街星锕?jié)的時候,葡萄熟了,圓潤飽滿的葡萄被亮麗的陽光照透,就像一粒粒翡翠似的,閃爍著湖綠色的光澤,散發(fā)著清淡的芳香。她摘下一個葡萄粒,塞到我嘴里:“你嘗嘗,可甜哩!”在采摘葡萄的日子里,外婆更加忙碌了,每天早上,她都用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一串串葡萄,將它輕輕地放進竹籃里,然后,挎著沉甸甸的竹籃,一步一扭地將葡萄分送到幾個女兒家,也送給左鄰右舍,而自己卻舍不得吃。當(dāng)然,在外婆身邊,葡萄吃得最多的恐怕要算是我了。我看到葡萄樹上,最后還留著一些零零碎碎的葡萄,我以為外婆眼神不好沒看見,便提醒外婆說:“舅婆,藤上還有呢,怎么不剪啦?”外婆樂呵呵地說:“留著給鳥兒吃吧,這些小饞鬼,已經(jīng)等了多日了?!编?,我明白了,善良的外婆是想讓鳥兒也來分享她的收獲和快樂。
有一年冬天,我突然感到左小腿肌肉疼痛,特別是到了夜晚便疼得更加厲害。夜里,外婆只要聽到我的呻吟聲,便會把我的腿摟在懷里,輕輕地為我按摩,直到我睡著為止。為了治我這個腿病,她四處奔走尋醫(yī)求藥,終于打聽到一個偏方:用鴿子的糞便加溫后外敷。于是,外婆便用一只陶罐,每天到養(yǎng)鴿子人家去討取鴿糞,放在灶坑用火慢慢溫?zé)?,然后將它包在一塊布里,熱敷在我的痛腿上。經(jīng)過幾天這樣的熱敷,果然有了靈驗,我的左腿逐漸不疼了。我不知道,是這個偏方治愈了我的腿疾呢,還是外婆深厚的慈愛化解了我的疾痛。
1949年夏天,十六歲的我,離家參加了人民解放軍,不久走上了抗美援朝戰(zhàn)場。外婆得知這個消息后,有好幾天吃不好飯睡不安覺,在為我的安危而牽腸掛肚。她急忙找村里一些識字的人再三詢問:朝鮮在什么地方,距離這兒有多遠(yuǎn),朝鮮的冬天有多冷,我們志愿軍為何要去打仗,這仗要打多久……等等。外婆篤信佛教,堂屋里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每天早上,她都要在佛像面前虔誠地敬香作揖,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我平安歸來。
朝鮮停戰(zhàn)以后,我隨部隊凱旋回國。1956年春節(jié)期間,我請了幾天假,匆匆回鄉(xiāng)去拜望外婆。登上長途汽車,我的心便好似插上了翅膀,急速地飛向了外婆。然而,沒有想到,等待我的卻是令人心疼和傷感的一幕,讓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沉重的記憶。
記得那天,我興沖沖地走進外婆的臥室,看見面容憔悴的外婆蜷縮在床上。我坐到她的身旁,輕輕地叫了她幾聲,可她一言不發(fā),只是呆呆地看著我,不見昔日那種慈愛和溫馨的目光。照顧外婆生活的表妹保娣對我說,這兩年外婆的身體不好,老是鬧病,后來腦子糊涂了,生活不能自理,連親人都不認(rèn)得了。表妹還說,偶爾,外婆在睡覺時,會突然呼喊我的名字。我握著外婆干瘦的手,瞅著她深受老年癡呆癥的折磨,心里不由一陣痛楚,沁出的淚水模糊了眼睛。我在心里默默祈禱,祝愿不幸的外婆能掙脫頑疾,一天天好起來??赡闹@次同外婆的短暫相見,竟成了永遠(yuǎn)的別離。
冥冥之中,我又看見了外婆,她挎著一只竹籃,顫顫巍巍地向我走來,蒼老的臉上充滿著慈祥,深情的目光里流露著愛撫……外婆仙逝50年了,但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她那熟悉親切的身影,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