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先說說我,一個普通的寫作者對城市的印象。第一次去城市應該是六歲,那座城市叫北京。母親帶我和弟弟去探望在石景山當兵的父親。日后母親說曾帶我爬過長城,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第二次去北京是八歲那年,我在“六一兒童小學”讀了半年書。城市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軍區(qū)大院,開滿桃花的野山,南腔北調(diào)的士兵,山上養(yǎng)的肥豬,衣服時髦、偷偷談戀愛被班長逮到的一對男女同學和一次北海之行。那個春天我還莫名其妙地得了腮腺炎,在醫(yī)院里昏睡了一個禮拜。等我出院時,春天就過去了,滿街都是穿裙子的女人。我家窗臺上有一大束干枯的野花,母親說,我的同學們曾來看望過我。那是我對北京最深刻也最明亮的記憶。后來我們隨軍到山西大同。那座陰冷的城市于我而言,除了陰霾的天空,就是半年的住院時光。我得了過敏性紫癜,醫(yī)生說如果嚴重了會轉(zhuǎn)成腎炎。和我同屋的都是吃激素的胖子,他們有的死了,有的在我出院時仍活著。我后來再也沒遇見過他們。
1984年春天我們回了老家,一待就是十年。在大連上了幾年大學后,我又開始了漫長的縣城生活。
日后再去北京,在地鐵口擁擠的人流中,我時常有種致命的恐懼感和孤獨感,仿佛自己是只患了焦慮癥的螞蟻,不曉得會被蟻群涌流到何方。我時常偷偷觀望著與我擦肩而過的旅人,編織著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有一次在2號線,我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在座椅上,手里攥著一根大蔥。他為什么只買了一根蔥?那根蔥青蔥修長,隨著地鐵的運行在他手里不停地顛簸抖動……
可想而知,城市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一種陌生、表象化的存在。哪怕我日后長時間居住停留在那里,都沒有安心的感覺。我無法想象在那里的各色人群是如何生存并努力生存得快活。而從一個寫作者的閱讀角度講,我讀到的第一本城市小說應該是鐵凝的《無雨之城》:那是部讓我震驚的作品,我記得它是從一沓照片底片開始敘述的。它優(yōu)美、舒緩的語調(diào)和憂傷的愛情故事讓我寢食難安。這是城市小說對我最初的啟蒙。到了大學,讀得更多的是蘇童、余華、格非、孫甘露、林白、方方……在我的理解中,蘇童、余華、格非的小說屬于鄉(xiāng)土,而孫甘露、林白、方方的小說則屬于城市。我也漸漸發(fā)現(xiàn),在中國的純文學刊物上,鄉(xiāng)土或鄉(xiāng)村小說占了更大比重,而城市小說則篇幅較少,也就是說,在整個文學敘事的格局中,城市文學只占據(jù)很小的分量。
這是為何?后來讀王紀人先生的《文學城市與城市文學》,他曾如是總結(jié):一九四九年之后,由于政治和經(jīng)濟上對資本主義的限制,以商貿(mào)金融為經(jīng)濟基礎的城市失去了發(fā)展的動力而日漸萎縮,市民階層中最活躍的經(jīng)濟力量,即資本家和精英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知識分子受到了打壓;文學創(chuàng)作在題材和服務方向上推廣了延安時期的工農(nóng)兵導向,于是城市敘事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如果說還存在著城市文學,那么其場景也僅局限于車間、郊縣、駐城兵營,而恰恰少了市民的日常生活場景。市民階層中的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只有處于改造或被嘲諷的地位才能進入作品。
如此說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空白了三十年,因而客觀上缺少一個可以因襲的城市文學傳統(tǒng)。當代作家在依靠生活經(jīng)驗來書寫屬于自己的城市生活時,缺乏一種必要的先天性準備和貯藏。具體到作品上,就是難以依靠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來還原或提煉城市經(jīng)驗,或者雖然還原或提煉了,卻缺乏屬于城市的獨特美學價值。另一方面,作家對城市精神的體悟也是一個問題,很多寫作者像我一樣,從小生活在鄉(xiāng)鎮(zhèn)或農(nóng)村,雖然日后在城市工作,可對城市精神沒有一種先天的認可和默契,因而作品里的城市生活缺乏活色生香的氣味。張清華先生也提到過類似觀點。他認為,城市文學的意義在于通過作家的描寫,能讓讀者生成對這個城市文化的印象和理解,讓人們對這個城市的了解不再局限于“城市一角”。而對于作家來說,如果自己都不真正了解這個城市,又如何能寫出一個完整的“城市印象”,如何能體現(xiàn)城市文學的意義所在呢?
如我自己,雖也寫城市小說,卻總隔著層東西。小時短暫的客居城市經(jīng)驗并不能讓我對城市生活和城市精神有更深層次的理解,我只是將縣城生活的經(jīng)驗硬生生轉(zhuǎn)換成臆想中理所當然的城市生活,說起來也有些可笑。新寫的短篇《艷歌》,是一個城市小警察的愛情故事,而雜志出來時這樣介紹:這是一個小鎮(zhèn)警察的黑暗情史……好吧,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曾經(jīng)這樣描述城市: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的潮水,并且隨之膨脹著。我企盼著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城市里的作家同行們能夠在記憶的潮水里打撈珍貴的細節(jié)和人性,寫出華美的城市詩篇。無論如何,我還是贊同美國學者理查德·利罕在《文學的城市》中說的那句話:“無論是好是壞,城市終究是我們的未來?!彼€應該加上另外一句:無論是好是壞,城市文學終究是文學的未來。
(責任編輯 韓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