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怒
貫通、前沿與權力話語——評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世界文學史》(第四卷·上冊)
流 怒
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世界文學史》集500余位學者之力,耗時30余年,涵括全世界的文學,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可謂世界文學史著作中的力作。本文僅以第四卷上冊為例,探究其貫通的文學史觀、學術前沿性以及所折射出的權力話語。
《世界文學史》 學術前沿性 權力話語
Author: Liu Nu(Liu Yujie)
,is from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is majo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Euro-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世界文學史》對于現(xiàn)有的世界文學史著作來講無疑是一種超越。它不僅做到了全世界文學的貫通,而且并未流于文學知識的疏淺介紹,具有很高的學術參考價值。它畢竟是時代的產物,沾染了那個時代的印跡,彰顯出特殊環(huán)境之中的權力話語,這種權力話語能夠從更為宏觀的層面為中國的學術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鑒??偠灾?,這是一部值得學人致敬的文學史著作。
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世界文學史》與其他版本的世界文學史著作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真正做到了貫通,而后者大多停留在斷裂的層面。這種世界文學史的貫通觀念主要體現(xiàn)于文學發(fā)展的外部環(huán)境和文學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
從文學發(fā)展的外部環(huán)境來看,首先是地域維度。這一版本的《世界文學史》涵蓋了世界上存在文學的地域,在地域空間的意義上貫通全球,為世人勾勒出一幅文學的世界地圖。檢閱一下產生了世界性影響的文學史著作,勃蘭克斯的六卷本《十九世紀文學主流》論及的文學版圖僅限于19世紀的歐洲,雷納·韋勒克的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在歐洲的基礎之上又增加了美國與俄國,英國詩人、劇作家約翰·德林瓦特主編的《世界文學史》(The Outline of Literature
)論述范圍僅限于歐美文學世界,鄭振鐸編著的《文學大綱》盡管盡可能地做到了廣博,但非洲文學等畢竟沒有考慮到。受學識所限,將世界范圍內的所有文學囊括其內的恐怕也只有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版的《世界文學史》了。地域覆蓋不僅廣博,而且精細。以論述17世紀文學的第四卷為例,歐洲、亞洲、美洲(北美和南美)、非洲均有專編論述。地域劃分之精細以第二編“中歐和東南歐文學”為例做一說明,該下分六章,依次為:西斯拉夫文學、匈牙利文學、摩爾達維亞文學和瓦拉幾亞文學、南部斯拉夫文學、阿爾巴尼亞文學、希臘文學。第四章南部斯拉夫文學下又分七節(jié),依次為:南部斯拉夫各民族的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保加利亞文學、塞爾維亞文學、克羅地亞文學、達爾馬提亞文學、杜布羅夫尼克文學、斯洛文尼亞文學等七個小節(jié)。其實,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講,不要說作為“節(jié)”的達爾馬提亞文學和杜布羅夫尼克文學一無所知了,即便是作為“章”的摩爾達維亞文學和瓦拉幾亞文學也是鮮有耳聞。甚至于,莫說摩爾達維亞文學、瓦拉幾亞文學等文學了,就是摩爾達維亞、瓦拉幾亞等是國家名、地區(qū)名抑或民族名不借助查閱相關資料都不得而知。其次是時間維度。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版《世界文學史》在時間維度上的劃分要比其他版本更為細致,這確保了對于文學現(xiàn)象描述的精準度。以《世界文學史》第四卷第一編“西歐文學”第四章“法國文學”為例,這一章共分14小節(jié),涉及時間段的有“十七世紀最初三十余年的法國文學”、“十七世紀十至二十年代法國文學中巴洛克和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發(fā)展”、“十七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前半期的法國文學”、“1545—1666年間的法國文學”、“十七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的散文”、“十七世紀九十年代的法國文學和社會危機”。這些節(jié)之間再穿插進去重要的文學流派(如第7節(jié)“古典主義繁榮時期的法國文學”)、作家(第5節(jié)“高乃依”、第8節(jié)“拉辛”、第9節(jié)“莫里哀”、第10節(jié)“拉封丹”、第11節(jié)“布瓦洛”、第14節(jié)“拉布呂耶爾”)的論述,做到了宏觀與微觀、廣博與深入兼顧。如果將這8卷16冊中關于法國文學史的論述集中起來,就可以得到一本完整的《法國文學史》。從文學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來看,首先在于打破長期以來以小說、戲劇、小說為主要論述對象的文類中心格局,使散文這一文學類型的重要性得以彰顯,比如說關于17世紀法國文學散文創(chuàng)作的論述。作者認為“古典主義最高潮的時期,也是散文燦爛的繁榮時期”,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特點是具有獨特哲理教誨色彩,彰顯出唯理主義傾向,包括言行錄、書信、各種演說藝術、格言集、箴言錄、勸諭錄等體裁。其次在于遵循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邏輯。比如說對于高乃依、拉辛、莫里哀的三節(jié)論述之中就體現(xiàn)出古典主義戲劇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對于拉辛的論述就一直在拉辛與高乃依創(chuàng)作面貌的不同這一視野下進行,論及作品內容時,作者寫道:“高乃依塑造的是充滿雄強、完整的英雄精神和激烈的政治斗爭熱情的形象,首先再現(xiàn)的是伴隨著鞏固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的過程而發(fā)生的沖突,而拉辛的作品則充滿了與此不同的生活印象?!保?98)論及人物性格塑造,作者再次進行比較:“高乃依比較喜歡創(chuàng)造完整的和固定的性格,拉辛與之相比,更喜歡人內心生活的動態(tài)變化,他是心理分析大師?!保?02)論及莫里哀與古典主義悲劇作家高乃依、拉辛的不同時,作者點明莫里哀的創(chuàng)作集中在喜劇范疇。
一方面,《世界文學史》注重文學知識方面的普及,每一卷會有本卷總序,每一編會有本編序言,內容較多、論述較為詳盡的章也會有一章的引言,在這些序言里介紹此一時期、地域的文學背景(社會背景、宗教背景、政治背景、哲學背景等),具體論述重要作家時會對作家的生平、作品等做進一步介紹。另一方面,《世界文學史》的撰寫者都是所撰寫內容的專家,他們往往吸納了學術界最新的研究成果。如果說文學知識對于文學愛好者、初學者來講具有很高的價值的話,那么學術前沿成果的引入則使得此書對于文學研究者來講,也具有學術意義上的參考價值。以下僅舉幾例與學人分享。
布瓦洛的《詩的藝術》在國內往往被當作文藝理論著作來看待,然而《世界文學史》則側重于將其看作是具有“高度美學成就的文學藝術作品”(228)。這種美學成就主要就在于這部詩體論著“具有精練的形式。它的語言明晰,充滿至理名言、一語破的而容易記憶的習語”,“只用寥寥幾行詩就能顯豁地闡明理論問題,綜合大量材料,創(chuàng)作出完整的歷史概述”(228—229)。
對于融合了文學、音樂等多種藝術形式的歌劇,《世界文學史》也給予了適當觀照。歌劇的誕生就是以1600年詩人奧塔維奧·利努契尼和作曲家賈科波·佩里在佛羅倫薩上演《歐里狄克》為標志的,而歌劇“強調的是新體裁的混合性和與文學的不可分割性,是‘音樂話劇’”(48)。盡管強調了文學在歌劇中的重要性(在戲劇一節(jié)里再次論述作為詩人的利努契尼),但歌劇的誕生仍是以音樂為前提的,被作者置于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17世紀的意大利文化較之以往稍顯衰落,但在文化生活的幾個領域中,仍保持著歐洲領先地位,“甚至還占領了一些新的陣地”,“所謂的新陣地首先指音樂”(48)。根據(jù)19世紀歌劇大師理查德·瓦格納在《歌劇與戲劇》中對傳統(tǒng)歌劇藝術以音樂為第一本位的批判,可以見出,《世界文學史》里關于歌劇的論述既符合當時文化背景,又具有一定前瞻性,是頗為精當?shù)摹?/p>
對于法國17世紀散文中的書信藝術的論述非常啟人深思。一般來講,書信最大的特點就是隱私性與安全性。書信的書寫內容是個人化情感,它的閱讀對象往往是自己熟悉、信任的親朋摯友。你來我往的書信往來又形成了兩個主體之間的對話,使得言說變得不再是有所顧忌、謹小慎微,而是敞開心扉、暢所欲言。這里的書信與我們一般意義上的書信大不相同,它并不考慮其隱私性與安全性,“上流社會人士和文學家原本都打算把自己的書信作為公開讀物并讓它廣為流傳。正是由于他們,書信才首先成為正真意義上的藝術。文學家在自己的書信中充滿了藝術批評或政論的成分。在上流社會的代表人物手里,書信藝術成為這個圈子里高度發(fā)達的交際談話技巧的書面表述”(236)。書信作家中最出名的德·塞維尼夫人,共寫有將近1 500封信。這些信的主要內容既有關于家庭的,也有關于政治事件、宮廷新聞、文藝新作的評論,“描繪了十七世紀后半期法國貴族社會和精神生活的廣闊全景,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有這種生活的正面,以及它更平凡以及有時簡直是陰暗的方面”(237)。她“寫作書信是打算供沙龍閱讀和討論的,由此也使它們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反復斟酌的結構,以及特別典雅的文筆”(237)。也就是說寫信之時,作者就有著非常明確的“公開”意識。就此來研究作為文學形式的書信,比如說兩類書信里的公開與隱秘,書信在非書信體小說中的作用、書信與書信體小說等都是很有學術意義的。
在論述17世紀意大利古典主義時,作者認為其社會基礎是關心科學技術發(fā)展的中層市民,因此“活躍于十七世紀意大利的與其說是人文主義知識分子,不如說是科學技術知識分子,他們給文學注入了自己特有的方法論,也注入了自己特有的機械論世界觀”(59—60)。作者認為“伽利略對意大利散文語言的建立做出了特別重大的貢獻”(60)。除了《試金天平》外,他的《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種最主要的世界體系的對話》和《兩種新科學的對話》是其重要作品,兩種對話都采用了同樣的文學形象,而且均是用意大利語言而非作為學術語言的拉丁語寫成,他鐘愛的對話體文學形式,“一方面使伽利略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讓讀者參與真理誕生過程的藝術幻想,另一方面又使他能夠采用富有戲劇性的敘述,給敘述增添斗爭和沖突的效果”(62)。當然,除此之外,伽利略還熱衷于文學批評,不僅做過題為《論但丁的“地獄”的形式、方位和大小》的講座,還寫有《論塔索》的文章,體現(xiàn)出他用最簡潔和貼切的語言闡明思想的古典主義傾向。最后,作者提到伽利略創(chuàng)建的“科學—文學學派”,“在整個十七世紀一直保持著對他的實驗方法和他的文學風格的忠誠”(63)。伽利略也確實得到了后世文學家的關注,比如布萊希特的戲劇《伽利略傳》。這種論述顯然具有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學術意識,并以物理學家伽利略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為文學與科學、文學與思想史之間的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世界文學史》以其兼容并包的氣魄納世界上所有文學于一體,讓我們有機會了解到很多之前幾乎不被關注的文學,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文學地圖,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長久以來盛行于學術話語界的歐美中心主義。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尼采、??碌恼摂?,任何知識、話語背后都暗藏著權力的幽靈。關于知識與權力的盤錯復雜、枝蔓纏繞關系,??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說:“權力制造知識(而且,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蔽膶W史作為一種關乎文學評價的歷史性話語,更是在客觀、真實之下有著權力的暗涌。這套《世界文學史》也確實未能逃脫這種論斷,不可避免地鑲嵌進去蘇聯(lián)時代的權力話語。
這種權力話語可以在其編排體例中管窺一斑。總體來看,本書的章節(jié)編排是按照時間維度下的地理區(qū)域來劃分的。然而這種地理并非簡單的自然地理,而是帶有地緣政治色彩的地理。僅就第四卷來看的話,比較明顯地體現(xiàn)在: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或與蘇聯(lián)有著密切地緣政治關聯(lián)的國家、地區(qū)的文學得到了格外的關注和突顯。如第三編“東斯拉夫文學”(對應于蘇聯(lián)東斯拉夫三國)、第四編“波羅的海沿岸的文學”(對應于蘇聯(lián)波羅的海三國)、第六編“中亞文學”(對應于蘇聯(lián)中亞五國)、第七編“外高加索文學”(對應于蘇聯(lián)外高加索地區(qū)三國),第二編第三章“摩爾達維亞文學和瓦拉幾亞文學”(對應于蘇聯(lián)摩爾達維亞共和國),后者如第二編“中歐和東南歐文學”(主要論述西斯拉夫文學、南斯拉夫文學、匈牙利文學等)、第五編“近東與中東文學”(主要論述土耳其文學、波斯文學、阿富汗文學等)。盡管在篇幅上,第一編西亞文學和實質上是西歐文學延伸的第九編“美洲大陸的文學”占去了一半,但畢竟也只占了十一編中的兩編而已。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尼采、福柯所指的權力,“拋棄了那種自上而下的壓抑、籠罩、涵括、包裹性的國王權力,那種支配、主宰和統(tǒng)治的權力,同時也拋棄了帶有強制色彩的暴力品質”,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政治、司法意義上的否定性權力,而是在更廣泛意義上指涉一種變動的、積極的、再生性的權力。《世界文學史》中的權力話語,盡管與政治不無關聯(lián),但我們更應看到的是它的積極的“發(fā)聲”意義:它使長期遭到漠視的弱勢地區(qū)文學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因此,學理上對這種權力話語的粗淺分析,其實并無對其進行批判的意圖,而是旨在指出它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一種學術參照,我們中國學者可以借此與之形成對話,在對話之中有所質疑、有所借鑒、有所生成,做出更多有立場的、能夠在世界范圍內“發(fā)聲”的學術研究成果。
注解【Notes】
① [俄]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世界文學史 第四卷·上冊》,胡谷明、天示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② 即Euridice
,歌劇界一般譯作《尤麗狄西》。Euridice(Eurydice)即古希臘神話中的俄耳甫斯之妻歐律狄克。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compiled by Gorky 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 is a masterpiece in the similar academic works. It concentrates more than fve hundred scholars'academic achievements, consumes more than thirty years, covers entire world's literature, and has a high academic value. Based on Volume Ⅳ Part Ⅰ, this article analyzes its coherent concept of literary history, frontier of academy, and discourse of power.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frontier of academy discourse of power流怒,原名劉玉杰,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歐美文學與比較文學。
作品【W(wǎng)orks Cited】
[1][法]??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9頁。
[2]汪民安:《權力》,載《外國文學》2002年第2期,第82頁。
Title:
Coherence, Frontier and Discourse of Power: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ume Ⅳ Book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