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
毛澤東給失敗者鼓掌——一段真實的回憶
王火
1949年10月1日,當(dāng)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莊嚴(yán)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的時候,我是在上海外灘黃浦江邊的上海總工會大樓里聽到他的聲音的。那是濃郁的湖南口音,當(dāng)說到“成立了——”三字時,聲調(diào)變高在“了”字前拐了一個急轉(zhuǎn)彎然后拖長。那時,沒有電視,我們幾個上??偣慕滩康母刹堪磿r在三樓面對黃浦江和浦東的辦公室收音機旁等著收聽天安門開國大典的實況錄音報道??上?,看不到那雄壯熱烈的偉大場面,看不到毛澤東和天安門城樓上的情況,看不到毛澤東講話和升起五星紅旗的動人景象。但僅僅聽到了毛澤東的聲音,就使人心潮激蕩開心無比了!那是我參加革命后第一次“親耳”聽到毛澤東的聲音!
從那時開始,直到“文革”中期,流傳著一句話:“到北京去見毛澤東!”每每都是勞模、先進工作者、各地的頭面人物才有此機會并被認(rèn)為是一種殊榮的。而我,終于在1953年初春奉調(diào)到北京工作。見到我的上海朋友都說:“這下你可以看到毛主席去了!”而我,心里也想,是呀!我是要去北京看毛主席去了!其實,那時北京的生活條件比上海差得多。上海的干部奉調(diào)去北京都用貼決心書的方式寫大字報表態(tài)。不過,我貼大字報的態(tài)度是自愿的,并未要人動員。我確是懷著想去北京見毛澤東的心愿啟程的。那時,他的威信太高了!
在北京,度過了50年代中光輝燦爛的一些歲月,當(dāng)然也經(jīng)歷了運動不斷的密云驟風(fēng)期。那時候,我年輕,對革命狂熱,有個人崇拜,在北京中華全國總工會系統(tǒng)工作,每年“五一”和“十一”,都要到天安門前“觀禮”。那是見毛澤東的好機會。于是,總是十分興奮,盡管每年總要來這么兩次?!坝^禮”也很疲勞,天不亮就起身,列隊走向天安門前,要長時間地站立等待,要在會散后邁著乏力的步子饑餓地走回住處。雖然如此,卻總是懷著熱烈的心情,穿上自己認(rèn)為體面的衣服,去接受毛澤東的檢閱,絕不懈怠。其實,所謂接受檢閱,毛澤東站在天安門上,是未必看清我們的!倒是我們,離得不遠,站在下面人山人海中可以看到他走出來,站在上面檢閱。那時年輕,視力好,連他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時還能看到他陪外賓如胡志明或西哈努克或謝胡甚至赫魯曉夫等檢閱。
所謂“觀禮”,去得多的是上述那種站著接受檢閱,中華全國總工會的隊伍總是站在人群海洋的最前端,再前面就是捧花和氣球的紅領(lǐng)巾兒童隊伍了!游行完畢,兒童們跳躍歡叫著向前沖,我們也向前跑,爭著向天安門城樓上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揮手!還有一種觀禮,那是站在天安門下觀禮臺上的觀禮,是憑發(fā)給觀禮證——一種綢條子,才可到指定的觀禮臺上早早站著等候觀禮的。我真正拿到觀禮入場證綢條子的只有一次,而且不是紅綢子,也不是粉紅綢條,而是綠綢條。因為1953年供給制改為工資制時我僅是行政十六級,隔了一年,升為十五級。級別不高,掛著綠綢條,在觀禮臺上就只能站在下邊,掛著紅綢條才可以站在上邊,粉紅綢條也比綠綢條站的地位高一些,離天安門城樓近一些。但就拿到那么一次請去觀禮臺站著的綠綢條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似乎很光榮了。全總一位老處長同我站在一起就高興地對我說:“老王!我們能站在這兒,不容易??!”
在北京,除了“五一”、“十一”在天安門能見到毛澤東外,平時見到他的機會并不多。那時,雖然我也有過多次出入中南海的機會,但不能從長安街正面的新華門進去,而是從長安街的府右街口進去,從中南海的西門入內(nèi)。那兒有衛(wèi)兵和傳達室,傳達室內(nèi)有一個上尉或大尉接待。先問:“同里邊聯(lián)系過沒有?”看了介紹信后,就打電話同里邊聯(lián)系過的同志聯(lián)系,里邊同意后,就發(fā)個通行證告訴你如何走,放你入內(nèi)。我找李頡伯同志,他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那時他訪問印度回來,我請他為我們的《中國工人》雜志寫一篇介紹印度的印度游記,他答應(yīng)了,但要由他口授,讓我記錄整理后經(jīng)他審查同意后再刊登,中央辦公廳在中南海內(nèi)沿著南海往前走,在一幢大樓的二層樓里辦公,這幢大樓下邊放著許多扇紅色木柜鑲飾的巨鏡,給我很深的印象,我先后去了三次中南海。頡伯同志口授由我整理的《印度游記》在《中國工人》上連載了兩期。我當(dāng)時很想能在中南海里看到毛澤東或其他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但沒有見到。后來,我同《中國工人》另一編委周培林同進中南海找毛澤東的警衛(wèi)處長閆長林同志,為想寫一篇當(dāng)年毛澤東在陜北延安抵抗蔣軍攻陷延安,終于使蔣軍占領(lǐng)延安后連連失敗的文章,題名《胸中自有雄兵百萬》(此后由周培林等記錄整理在《中國工人》上用閆長林名字發(fā)表,之后閆長林又增加內(nèi)容寫成較長的回憶錄,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回憶毛主席》一書中刊出),又進過中南海兩次,但在中南海里行走聽說毛澤東住豐澤園,卻始終未曾碰見過毛澤東。在北京期間,我不止一次有機會聽過毛澤東的講話,但聽的是錄音,并未當(dāng)面聽過他做報告,比如1957年反右鳴放時,聽過毛澤東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的一次講話錄音,我做了全記錄,但后來這個講話發(fā)表時,有極大的變化。同錄音時的講話不大相同,對比以后使我頗受啟發(fā)。原來講的話和發(fā)表出來的話是可以完全不同的!
我是在1959年秋天,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才出乎意外近距離面對面地見到一次毛澤東的,這次見到他,事先未曾想的,完全出乎意外,重要的是離得非常近,看得非常清楚,因此就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那是蘇聯(lián)著名的大馬戲團來中國首次演出,我以《中國工人》的記者身份,在演出的首場拿到了請柬。我有固定座位,位置較好,但掛著綠色的記者條是可以自由走動的,這是演出第一天開幕式,來賓十分踴躍。我看到陳云副總理帶了他的小孩早早地來了,他坐的位置較高,也并不在最前排,他和孩子靜靜地坐著,一點也不特殊,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觀眾。
當(dāng)時聽說:年初“反冒進”時,陳云同志曾作過檢討,但是否確實,弄不清。自從在1957年反右后,大家說話都特別小心,我發(fā)現(xiàn)陳云同志坐的前面下方,有好幾排位子都空著,心里揣測:一定是有中央領(lǐng)導(dǎo)要來。我正走動在通向前排位子的走道口看看場內(nèi)的全景時,忽然發(fā)現(xiàn)觀眾突然由平靜變得很不平靜了!回首一看,明白了:原來毛澤東來了!
毛澤東邁著他那穩(wěn)健的步子,臉上帶著他那習(xí)慣性的微笑出現(xiàn)了!他高大魁梧的身材穿著寬大的中山裝,由個兒高高步履挺拔的北京市長兼市委第一書記彭真,以及穿西裝的蘇聯(lián)駐華大使尤金及一些工作人員和衛(wèi)士簇?fù)砼阃鴣砹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隨著這情況,響亮的掌聲——這是場內(nèi)的群眾們看見毛澤東所鼓起的掌聲。毛澤東和彭真、尤金走到我面前來了!我只好止步站在原地不動。
毛澤東步伐很快,一會兒就走到我的跟前,我與身邊另兩個記者站著不動,毛澤東等步伐很快,我和那兩個記者站著看他,他眼睛不看我們,最近時離我只有兩尺遠,我看得十分清楚,連他下嘴唇下那顆痣也看得很清楚,但他一會兒就大步走遠了,走到前邊空著的那些預(yù)留出的座椅上去了!
當(dāng)時,國內(nèi)形勢,由于“反右”后又“反冒進”,由于盲目要“超英趕美”、“大躍進”,由于“全民煉鋼”,成立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吃飯不要錢”,弄得饑餓現(xiàn)象已開始呈現(xiàn),但毛澤東的笑容和那晚走路的步伐,似乎向人展示他的信心和魄力!他心情很好!
那晚,毛澤東的來到,使得蘇聯(lián)大馬戲團的藝術(shù)家們也激動得難以形容,他們每個節(jié)目演出結(jié)束,在熱烈的掌聲中都要朝毛澤東坐的方向恭敬地鞠了躬才退場。大馬戲團擁有不少第一流的雜技演員,有的是功勛演員。但太激動了!那晚有一個本來十分精彩的節(jié)目“橫板滾球”——很大的皮球滾動著,上面擱上橫板,演員站在板上挪動著腳,大球隔著板滾動,人不掉下來,板上再加另一只大球,球上再加橫板;人再上去滾球。可惜兩個演員都緊張過分了,老是從滾動的球板上跌落下來,而且再也無法表演成功。我在臺下替他們著急也無用。結(jié)果他倆就只好恭敬地抱歉鞠躬退場,觀眾們對這似乎都很理解,仍給他們鼓掌。這時,我發(fā)現(xiàn)毛澤東也在給他們鼓掌,含著似乎是表示撫慰的微笑。毛澤東給兩個失敗演員鼓掌,是那晚使我印象極深的事……
不怕失敗是對的!堅持錯誤是不對的!……許多年后,經(jīng)過“文革”,學(xué)習(xí)了黨中央的《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我深深認(rèn)識到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的錯誤和危害后,我對那個時期那個晚上毛澤東給失敗演員鼓掌的事就不由得又有了另一種深深的新的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