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西廂記》:一個文本的復(fù)雜身世與多重面相
陳文新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唐代元稹《鶯鶯傳》中的鶯鶯其真實身份曾被解讀為青樓女子,金代董解元作《西廂記》諸宮調(diào),骨子里也是把鶯鶯作為青樓女子看待的?!都t樓夢》寶黛眼中的《西廂記》,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才子佳人”眼中的《西廂記》,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格調(diào)。明代中篇傳奇小說聚焦于《西廂記》“密約偷期”的情節(jié),把《西廂記》當做“才子”勾引“佳人”的媒介或催化劑,《西廂記》的“淫書”品格由此確定;《紅樓夢》聚焦于《西廂記》“落紅成陣”的意象和詩的意境,將它與青春凋謝的悲劇聯(lián)系在一起,《西廂記》被成功地塑造為感情生活的經(jīng)典?!段鲙洝返膹?fù)雜身世及其所呈現(xiàn)的多重面相,提示我們,讀者的高下也會影響作品的品味,一個杰出的讀者,其重要性可與作者相提并論。
鶯鶯傳 董西廂 西廂記 明代中篇傳奇小說 紅樓夢
作為中國古代一部極為重要的作品,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上承唐代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和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以下簡稱《董西廂》),下啟明清以后愛情題材的小說、戲曲,其重要性不同尋常。在明清時期的大量中篇傳奇小說和“世情書”中,《西廂記》被奉為“淫書”寶典;《紅樓夢》則以《西廂記》為愛情經(jīng)典,并借助于《西廂記》來塑造寶黛的形象。一部作品的經(jīng)歷如此復(fù)雜,面相如此豐富,不僅表明《西廂記》內(nèi)涵的多重性,也提示我們充分關(guān)注讀者的影響力。一部經(jīng)典的形成,作者的貢獻當然不容忽略,讀者的參與也是極其重要的。
《西廂記》故事的源頭是唐代詩人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
唐人傳奇是在唐德宗到唐憲宗年間發(fā)展到鼎盛階段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愛情題材的作品驟然勃興。清代學(xué)者章學(xué)誠在談到唐人傳奇時說:“大抵情鐘男女,不外離合悲歡,紅拂辭楊,繡襦報鄭,韓李緣通落葉,崔張情導(dǎo)琴心,以及明珠生還,小玉死報。凡如此類,或附會疑似,或竟托子虛,雖情態(tài)萬殊,而大致略似。”這類“風流”故事讓當時的一大批文人如癡如醉。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受了整個社會“崇尚文辭、矜詡風流”的風氣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進士階層自身的好尚相關(guān),他們“重詞賦而不重經(jīng)學(xué),尚才華而不尚禮法,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放蕩之途所歸聚,與倡伎文學(xué)殊有關(guān)聯(lián)”。迷戀“風流”,沉酣于紅香翠軟之中,不期而然就多了幾分浪漫色彩與豪邁氣度,為人為文,都追求一種瀟灑熱烈的境界。沈既濟《任氏傳》、許堯佐《柳氏傳》、元稹《鶯鶯傳》、白行簡《李娃傳》、陳鴻《長恨歌傳》、蔣防《霍小玉傳》、沈亞之《湘中怨解》、李朝威《柳毅傳》、佚名《韋安道》以及《玄怪錄·崔書生》等,均為有聲有色的愛情名篇。
元稹的《鶯鶯傳》旨在寫一種婚姻之外的兩性交往。傳奇中的張生被定格為“多春思”的“風流才子”,他追求的是“物之尤者”,是不同尋常的美色,因此長到二十三歲,還從來沒有對青年女性動過心。鶯鶯的美麗使他“驚”,使他“惑”,使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初戀。這里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紅娘勸張生“因其德而求娶”,他等不及,說是倘若“三數(shù)月間”不能與鶯鶯結(jié)合,他就會因纏綿的相思而死去。他選擇了“非禮”的途徑來獲得鶯鶯。正是這一選擇,使張生與鶯鶯的戀愛成為韻事而不是婚姻的過渡或附屬。
從表面上看,《鶯鶯傳》賦予鶯鶯的是名門閨秀的身份:一個上流社會的少女。傳奇由此出發(fā),著力寫她舉止端莊,沉默寡言的大家風范。初見張生,“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矜持得近乎傲慢。她的丫環(huán)也告訴張生:“崔(鶯鶯)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彼裕斔齼?nèi)心已愛上張生,還用“待月西廂下”的詩簡約張生私會,而張生如約來到西廂時,她并沒有順著感情的引導(dǎo)當即投入張生的懷抱。理智提醒她,這有失名門閨秀的身份。在理智的指導(dǎo)下,她顯得比平時更為莊重。她隨即把張生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還叫他死了企圖通過“非禮”手段獲得自己的用心。義正詞嚴,用大帽子壓人,其實是她自己怕有失身份。
但《鶯鶯傳》中的鶯鶯最終并沒有做到“以禮定情”。如紅娘所說,鶯鶯感情太豐富了,“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由于這樣一種性格,她很容易被張生的“喻情詩”所打動。就在“賴簡”后沒幾天,她終于克制不住對張生的愛慕而與他私下結(jié)合了,“曩時端莊,不復(fù)同矣”。至此,一樁韻事大功告成。
婚前的私下結(jié)合,使崔鶯鶯的真實身份在后世讀者那里引起了不少猜測,或者說,后世對她的大家閨秀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近代著名學(xué)者陳寅恪先生從《鶯鶯傳》的別名《會真記》入手,經(jīng)過對“會真”之意的考察,認定鶯鶯的真實身份實為“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甚至是青樓女子。《鶯鶯傳》中的鶯鶯是否就是青樓女子,讀者沒有必要尋求確切的答案。但有個事實不容忽略,即:金代董解元采用《鶯鶯傳》的題材作《西廂記》諸宮調(diào),盡管表面上仍稱鶯鶯為大家閨秀,但骨子里是把她作為青樓女子看待的,或者說,董解元心目中的鶯鶯實為青樓女子。董解元在給他的作品定位時,強調(diào)了兩點:一,董解元本人是一個活躍于秦樓楚館的才子;二,《董西廂》所設(shè)定的聽眾、觀眾或讀者首先是“浪兒”,即流連于秦樓楚館的狎客?!安抛印睘椤袄藘骸睂懽鳎麄児餐呐d奮點是秦樓楚館,是“倚翠偷期”,是“旖旎風流”。由此可見,董解元可能已把《鶯鶯傳》中的鶯鶯視為青樓女子,《董西廂》只是這一思路的延續(xù)。
既然鶯鶯實際上被定位為青樓女子,《董西廂》在寫張生與她的交往時,便將張生寫成無所顧忌也不需要顧忌的“狂生”。鶯鶯初見張生,“羞婉而入”,張生見了,“膽狂心醉”,“便胡作”,“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戶”。如果鶯鶯是大家閨秀,這方式就顯然不合適。一天晚上,張生聽見鶯鶯在窗外嘆氣,“火急推開門月下覷,見鶯鶯獨自,明月窗前,走來根底,抱定款惜輕憐”。(卷四)雖然最后弄清是錯抱了紅娘,但假定是鶯鶯,張生也絕不會畏縮。在這樣一種視鶯鶯為妓女的視角中,《董西廂》寫張生與鶯鶯的結(jié)合,著意渲染,不乏色情意味。
在明代中篇傳奇小說中,王實甫《西廂記》一向被視為誨淫的讀物,崔鶯鶯也一向被視為淫奔之女,“佳人”往往是“淫奔之女”的另一稱呼。李昌祺的《賈云華還魂記》是明代現(xiàn)存的第一部中篇傳奇小說。寫元朝延祐年間,賈云華(名娉娉)之母與魏鵬(字寓言)之母有指腹為婚的約定。魏鵬成年后去拜見賈母,想與賈云華履行婚約,但賈母卻讓他們兩人結(jié)為兄妹,想要悔婚,賈云華遂與魏鵬私下成親。后來魏鵬因為母親病逝回到家里,賈云華思念魏鵬郁郁而死。但最終借尸還魂,嫁給了魏鵬,兩人白頭偕老。
小說中,賈云華的侍婢福福在得知賈云華已經(jīng)私下和魏鵬成親之后,批評她說:“小姐稟賦溫柔,幽閑貞靜,……行配高門,豈無佳婿!顧乃逾墻鉆穴,輕棄此身,戀戀魏生,甘心委質(zhì),流而為崔鶯鶯、王嬌娜(娘)淫奔之女,以辱祖宗。……誠所謂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稱崔鶯鶯為“淫奔之女”,同時又稱仿效鶯鶯的賈云華為“佳人”,很明顯,在這里“佳人”與“淫奔之女”所指的對象是同一的,只是在表達上褒貶色彩不同而已。
《鐘情麗集》是明代成化年間玉峰主人所作的一部中篇傳奇小說,寫瓊州書生辜輅和他的祖姑表妹黎瑜娘先私下成親后明媒正娶的故事?!安抛印惫驾`勾引“佳人”黎瑜娘是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而他用來引誘“佳人”的媒介之一就是《西廂記》。其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辜輅與瑜娘一起談天。瑜娘說:“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嘆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申之才貌。見兄之后,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于張、申,第恨孱弱鄙陋,無二女之才也。”辜輅則說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送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夜之遇,固不異于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耶?”
所謂“鶯鶯有自送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期衣之驗”,就是指崔鶯鶯和嬌紅都是主動的投懷送抱,與張生和申生“諧魚水之歡”。辜輅強調(diào)這一事實,目的是說服瑜娘同自己“共效于飛”。“才子”眼中的《西廂記》,可以用來勾引未婚女子(“佳人”),不知當初王實甫在寫《西廂記》時可曾料到?
在另一部中篇傳奇小說《尋芳雅集》中,《西廂記》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小說記敘的是元末浙江人吳廷章(號尋芳主人)與王嬌鸞、王嬌鳳姊妹的遇合故事。一天吳廷章來到王嬌鳳的閨房,看到桌上有一本《烈女傳》,就指著說道:這本書比不上《西廂》讓人喜歡。王嬌鳳起初并不這樣認為,在她看來,《西廂記》只不過是淫詞艷曲罷了。吳生接著問道:《嬌紅傳》(元代宋梅洞寫的一部中篇傳奇小說,也是講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樣?王嬌鳳就對《西廂記》和《嬌紅記》提出批評:這兩本書會讓人的心術(shù)變壞,而且鶯鶯、嬌紅兩個人的人品,長期以來都不為人們所稱道,就更不用提羨慕她們了。吳生反駁她說:鶯鶯的才名,膾炙人口;嬌紅的節(jié)義,至今凜然。他們開始的時候都是因為情而相遇,之后又遇到了很多的挫折,最終都能“以義終其身”,是女中豪杰,并認為她們比王昭君、卓文君、西施等人在人品上都要高上許多。一席話說得王嬌鳳“語塞”。
吳廷章贊揚崔鶯鶯“以義終其身”,事實上只是門面話;他真正的興趣,是提醒王嬌鳳應(yīng)該仿效崔鶯鶯“密約偷期”。王嬌鳳“語塞”則表明她已經(jīng)心有所動,這以后王嬌鳳果然就和吳生私下結(jié)合了?!段鲙洝肪谷怀闪舜俪啥似埡系摹按呋瘎?。
在另一篇中篇傳奇小說《劉生覓蓮記》中,《西廂記》同樣被看作是實現(xiàn)偷情的媒介。其中“佳人”孫碧蓮與丫環(huán)素梅圍繞《西廂記》的對話值得留意:
蓮笑曰:“女欲以碧桃絳桃、三春三紅之事待我,如傷風敗俗諸話本乎?”梅曰:“此事恐非兒女子所可自行。劉君前程萬里,非近到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絕之,恐喪彼性命。差毫厘而謬千里,其端在此。勿謂素梅今日而言也?!薄瓘?fù)謂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子。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嬌娘之遇申生,吾不顧(愿)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重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善籌,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靶。吾度劉君之意無不可,草草之事不難為,而所以不敢輕舉妄行者,蓋長慮卻顧耳。然劉君之用情于我者,專矣。日月丸跳,如隙駒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報劉君之日短也?!薄季茫徯χ^梅曰:“汝年紀長矣,名桂紅不諧,私呼汝為紅娘,可乎?”桂紅笑曰:“蓮娘欲作崔,使劉君為張乎?今外無高墻,內(nèi)無夫人,旁無和尚,鄰無吠犬,以培桂、迎春為普救、西廂,何不可?而顧時時清白,刻刻崖岸,則向所云‘不敢’者,真也?偽也?誠也?假也?”蓮面有慚色,徐曰:“吾欲尊汝故爾,誰為汝演《西廂記》也?”梅曰:“以桂紅呼紅娘為尊,莫若呼素梅為媒婆之為尊也?!?/p>
孫碧蓮與丫環(huán)素梅之間的談話,焦點是:孫碧蓮想效法崔鶯鶯主動到才子劉一春的臥室歡會,卻又心存顧慮,因此她說“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但同時又不愿放棄這一念頭,就提示丫環(huán)素梅,希望她扮演紅娘的角色,在她和劉一春之間穿針引線,演一幕活《西廂記》。從這個例子讀者可以看出,《西廂記》在所謂“才子佳人”的生活中,起了明顯的鼓勵“佳人”密約偷期的作用。
以上說的是明代中篇傳奇小說中的情況。在清代,即便是在《紅樓夢》之后,《西廂記》仍被視為誨淫的教材?!厄讟侵尽返谌亍稖剀敖慵t顏嘆命
蘇笑官黑夜尋芳》有這樣一段話:“素馨自幼識字,笑官將這些淫詞艷曲來打動他,不但《西廂記》一部,還有《嬌紅傳》、《燈月緣》、《趣史》、《快史》等類。素馨視為至寶,無人處獨自觀玩……?!备±俗拥苡谩段鲙洝返葋砉匆?,并且將它與《濃情快史》、《燈月緣》這些艷情小說并列,他們眼中的《西廂記》同樣也只是一部淫書。
無獨有偶,在夏敬渠的《野叟曝言》中也有以《西廂記》引誘女子的情節(jié)。第31回:
(璇姑)料想今夜斷無他故,因把四嫂送來之書,展開一看,是一部《會真記》,一部《嬌紅傳》,一部《好逑傳》,板清紙白,前首繡像,十分工致。約略翻閱,卻已得其大概……
李四嫂為連城公子送書給璇姑,目的同樣是想借淫書打動芳心;所謂《會真記》,應(yīng)當是指《西廂記》——《紅樓夢》中也曾將《西廂記》稱作《會真記》。
可以說,《西廂記》在明清兩代被視為“黃色讀物”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無論是在小說家那里,還是在衛(wèi)道士那里,都是如此。其中的原因雖然是多方面的,但無疑使這部優(yōu)秀的愛情作品蒙受了“不白之冤”,這種狀況甚至在整個清代都沒有得到改變。
在《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小說中,《西廂記》不再被視為淫穢讀物,曹雪芹以超越常人的眼光,賦予了它嶄新的面貌。賈寶玉、林黛玉眼中的《西廂記》,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才子佳人”眼中的《西廂記》,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格調(diào)。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第一次寫到寶玉讀《西廂記》,關(guān)注點與前代的“才子”們迥然不同。小說寫寶玉看《西廂記》的地點是沁芳閘橋邊的桃花樹下,而且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與之相對應(yīng),寶玉所關(guān)注的是“落紅成陣”的意象。當這個書中的意象呈現(xiàn)在寶玉眼前時,大自然也以“落紅成陣”的意象與之呼應(yīng)。為了進一步突出這個意象,小說不僅強調(diào)寶玉因為怕桃花被人踐踏,而將花瓣“抖在池內(nèi)”,讓“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的細節(jié),還設(shè)計了黛玉葬花的場景。
明代中篇傳奇小說聚焦于《西廂記》的“密約偷期”,將這部劇本當做好色之徒勾引女子的淫媒;《紅樓夢》則聚焦于《西廂記》的意象,將它與青春凋謝的悲劇聯(lián)系在一起。寶、黛的眼光,是一種讀詩的眼光,也就是他們自己所說的讀“文章”的眼光。所謂“真是好文章”,所謂“詞句警人”,都表示意象的魅力超過了人物、情節(jié)的魅力。
以讀詩的眼光讀《西廂記》,就《紅樓夢》而言,效果是雙重的:一方面,小說提高了《西廂記》的品位,使它不再被視為誨淫的讀物;另一方面,小說通過這一變換將林黛玉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中的“佳人”區(qū)別開來:中篇傳奇小說中的“佳人”其實只是蕩婦淫娃,而林黛玉則是《紅樓夢》所塑造的一位“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以詩詞為心的愛情女主角?!都t樓夢》刻意將浮浪子弟和蕩婦淫娃的“經(jīng)典讀物”《西廂記》納入大觀園中,這是極富匠心的一筆。熟悉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的讀者,一定會驚訝于曹雪芹的膽識與才力:沒有膽識,豈敢讓林黛玉讀《西廂記》?沒有才力,豈能重塑《西廂記》的面目,將這部被明代中篇傳奇小說玷污的作品拯救出來?敢于讓林黛玉讀《西廂記》,并成功地讓她讀出詩意和青春短暫、繁華不再的悲劇主題,足以見出曹雪芹的卓越!
那么,《紅樓夢》是否完全不關(guān)心《西廂記》的“密約偷期”呢?當然也不是。而正是在這極易與明代中篇傳奇小說混為一談之處,我們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超常的睿智與才情。
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nèi)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nèi)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著了。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西廂記》中崔鶯鶯的一句唱詞?!白蛳鼈€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睡又不安,坐又不寧,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柄L鶯對張生的“勾引”心存畏懼而又戀戀不舍,為情思所困,因而每日里昏昏沉沉。黛玉無意中嘆出這一句,表明她對寶玉思念不已;寶玉聽出了這層意思,“不覺心內(nèi)癢將起來”;黛玉則因內(nèi)心的秘密被人窺見而“紅了臉”,感到害羞。情節(jié)的發(fā)展沒有到此為止。寶玉聽出黛玉對自己有意,便得寸進尺,作進一步的試探。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什么?”寶玉說道:“我何嘗說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說,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些話,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是《西廂記》中張生的唱詞,“你”指紅娘,“多情小姐”指崔鶯鶯。寶玉以張生自比,以紫鵑比紅娘,也就是把黛玉比做鶯鶯。寶玉的這個意思,黛玉是愿意接受的;她不能接受的是寶玉表達的方式。一個大家閨秀,不能隨便讓一個異性開玩笑,尤其不能讓一個異性用輕佻的口吻稱之為配偶。所謂明媒正娶,即旨在以儀式的莊重性提高女性的身分和婚姻的嚴肅性。寶玉自以為是地表示要與黛玉“同鴛帳”,黛玉哪能容忍這種油腔滑調(diào)。她說寶玉“看了混賬書”拿她“解悶”,說實話,并沒有冤枉寶玉。她作出要告狀的姿態(tài),寶玉當然害怕,只得發(fā)誓再不敢說“這些話”。
第四十九回寶玉引用《西廂記》的唱詞,也是一次成功的戲擬或典故化用。
寶玉因為納悶黛玉和寶釵之間以同胞姐妹共處的關(guān)系變化,就借用《西廂記》紅娘的一句唱詞來詢問黛玉,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xiàn)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菐讜r接了?你說說我聽聽?!睂氂裨诼犃索煊竦慕忉尯?,才知道其中原委;并且用《西廂記》中的另一句唱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取笑黛玉說錯酒令的事。
《西廂記》中的紅娘熱心促成張生和鶯鶯結(jié)合,鶯鶯在紅娘面前卻假裝拒絕張生。后來紅娘才得知鶯鶯已私下答應(yīng)了張生的約會,自己反被瞞過,所以驚訝而帶嘲諷之意地問道:“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寶玉原來也有意調(diào)和黛玉寶釵的矛盾,現(xiàn)在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已如此要好,自己被蒙在鼓中的情形恰和紅娘相似,所以借紅娘這句唱詞來問黛玉。
在明代中篇傳奇小說中,《西廂記》被處理為勾引之媒,《紅樓夢》第二十三、二十六兩回,寫寶玉借《西廂記》詞句表示他與黛玉的關(guān)系類似于張生與鶯鶯的關(guān)系,隱然有模仿艷情小說的意味,但事實上只是戲仿?!都t樓夢》和艷情小說完全不同。當寶玉借《西廂記》詞句來問釵、黛矛盾何時化解時,《西廂記》已經(jīng)被作為一種文化經(jīng)典來看待。
不僅如此,第五十一回又進一步討論到如何看待《西廂記》的問題?!把π∶眯戮帒压旁姟?,共十首絕句,其中《赤壁懷古》、《交趾懷古》、《鐘山懷古》、《淮陽懷古》、《廣陵懷古》、《桃葉渡懷古》、《青冢懷古》、《馬嵬懷古》“都是史鑒上有據(jù)的”,《浦東寺懷古》詠《西廂記》,《梅花觀懷古》詠《牡丹亭》,則是無史鑒依據(jù)的,于是引起寶釵和黛玉等人之間的一場關(guān)于《西廂記》、《牡丹亭》的爭論。
寶釵主張將最后兩首刪去另作,言外之意是:《西廂記》《牡丹亭》屬于“雜書”,以“雜書”所載為詩的題材,那是不得體的。李紈、黛玉、探春的意思是,《西廂記》、《牡丹亭》雖是“雜書”,但寶琴“并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才知道相關(guān)事件的,實在是因為相關(guān)事件已成為“人人皆知皆說”的“俗話”,“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不必忌諱。這里,李紈劃出了一條是非界限:如果讀《西廂記》、《牡丹亭》的原著,那是不對的;如果從間接渠道知道紅娘、張生、鶯鶯等人物、情節(jié),未嘗不可。李紈的這一見解,不妨說是《紅樓夢》作者的見解。
《紅樓夢》在這里提示了一種閱讀《西廂記》的可能性:“雜書”不能原原本本地去讀,但不妨間接了解其內(nèi)容,演唱其中的片斷也是可以的。所以,即使是賈母,也曾提議“芳官唱一出‘尋夢’”,“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尋夢》是《牡丹亭》中的一出,《惠明下書》是《西廂記》的一折;李紈是榮國府中備受尊敬的節(jié)婦,也不反對寶琴詠《浦東寺懷古》、《梅花觀懷古》。
《紅樓夢》的高明之處在于:小說盡管不滿意《西廂記》輕佻的格調(diào),卻并不聲色俱厲地加以指斥,而是采用戲擬、反仿的方式,消解了被明代傳奇小說視為“淫書”的《西廂記》,化解其庸俗的一面,并提醒讀者留意作品值得留意的部分,將《西廂記》、《牡丹亭》轉(zhuǎn)化為感慨青春短暫、人生無常的詩,從而確立了塑造林黛玉形象的基調(diào),提高了閱讀《西廂記》的品格。這一事實提示我們,讀者的高下也會影響作品的品味,一個杰出的讀者,其重要性可與作者相提并論。《紅樓夢》展現(xiàn)出了《西廂記》的美好面相并將這一面相定格在讀者的心中,僅此一點,就足以見出其偉大。
The West Chamber:Multiple Responses to a Text
Chen Wenxing
(School of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430072,Hubei,China)
Yingying's true identity in Life of Yingying by Yuan Shen元稹in the Tang dynasty was presented as a prostitute. The“Zhu Gong Diao”with a theme of“Yingying”written by董解元in the Jin dynasty also regarded her as a brothel woman bynature.Inthe eyesof寶玉and黛玉inthe styleofThe West Chamberiscompletelydifferentfrom that ofThe WestChamberin the eyes of“talents and beauties”depicted in novelettes of the Ming dynasty which focus on the plot of secret meetings between lovers,and employ The West Chamber as a medium or catalyst through which a talent seduces a beauty,and this determines the characteristicofthebookas“pornographic.”A DreamofRedMansionsfocusesontheimagesof“fallenflowers into the array”and poetic mood in The West Chamber,which would be linked to the tragedy of the fading-away of youth. The West Chamber is successfully read as a classic of love story.The complicated and multiple understandings of The West Chamber make us aware that readers'levels of reading can also affect a text's status of taste,and an excellent reader can be as important as the author.
Life of Yingying;Dong Xi Xiang;The West Chamber;Legends of the Ming dynasty;A Dream of Red Mansions
責任編輯:程蕓
陳文新(1957—),男,湖北公安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導(dǎo),主要從事中國小說史、明代詩學(xué)和科舉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