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翠 顏同林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作家與作品的研究與書寫中,不論是作品,還是作家,在文學史上的文學形象是流動不居的。學科史與時俱進地自我刷新,造成了同一作品或作家在文學歷史長河中的形象重疊與變遷,歷史本身與敘事本身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張力,一起構成了流動的文學經典長廊。
具體到20世紀文學巨匠郭沫若身上,其詩集與詩史形象也難逃此律。郭沫若因詩集《女神》的出版而成為我國“五四”時期白話新詩人的杰出代表,沿此一途,詩人一生中給20世紀的中國社會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作,同時也包括一些平庸的詩作與詩集,以及略具爭議性的作品,其中包括詩集《瓶》。詩人寫于1925年3月的一部愛情詩集——《瓶》,無疑具有戲劇色彩,《瓶》的寫作與出版略晚于《女神》,但自面世以來并沒有因郭沫若自身的光環(huán)而一帆風順:郭沫若一開始甚至不想公開發(fā)表這部詩集。在相當一段時期內關于它的研究也相對較少,在早期一些文學史書籍中對這部詩集只是一筆帶過,比如說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其中就只提到“詩集《瓶》收的主要是戀詩?!秉S修己的《中國現代文學簡史》在研究郭沫若的章節(jié)中只提到《瓶》的名字,并未對該詩集做任何點評。更有甚者,對《瓶》只字不提,如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丁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張畢來的《新文學史綱》等。在新時期以前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著作中,還有較多類似于這樣的情況,以至于“《瓶》的研究成了郭沫若研究中的一個盲點。20世紀80年代以前,幾乎沒有一篇單獨評論《瓶》的文章?!钡@一切,都不能改變《瓶》在文學史上的形象嬗變,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在“瓶”中注入自己的愛與憎,歡與愁,刷新或改寫著它在文學歷史長河中的形象。
《瓶》是郭沫若一生中唯一一部描寫愛情的詩歌集子,這部詩集由一首《獻詩》和42首詩組成。這部詩集寫于五卅前,在戰(zhàn)火連天的時代背景下,郭沫若放下自己“斗士”的身份,轉向內心世界,寫起了這種男女情愛的詩歌來,并且還是一個已婚男子和一個花季少女的婚外情,雖然這段感情最后沒有開花結果,但在那個時代于廣大讀者而言,這是不值得宣揚的,仿佛也不具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如他自己所說:“‘五卅’以來,那《瓶》也真如一個破了的花瓶倒在墓前了。”這部詩集的格調偏憂郁、沉悶,連郭沫若自己都說這是“苦悶的象征”。在我們看來,正是因為類似于以上的各種因素,使得這部別具一格的詩集在中國現代文壇上有著獨特的文學史形象與內涵。
對于詩集《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分別是關于內容真實性的研究、詩歌思想性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技巧性的研究,通過對這三個方面研究成果進行梳理,可以使讀者更深入地了解郭沫若的這一部詩集。在內容真實性方面,早先很多讀者與研究者都認為這一部詩集的內容是詩人憑空想象的,若要說真實,頂多是感情方面是真實的,故事性方面絕對是虛假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有研究者找出相關資料,推翻了這種固有的觀點。在詩歌思想性方面,許多評論家都認為這部詩集只有隱秘的私情,沒有更深層次的意義,甚至認為它對于青少年是有壞影響的,包括郭沫若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擔憂,所以才遲遲不愿發(fā)表。在藝術形式性方面,這部詩集在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倒是獨一無二的,關于這部詩集形式技巧方面的研究相對較為豐富。
《瓶》這部詩集一出版,許多人就對它內容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盡管1936年郭沫若與蒲風談詩時曾說這部詩集“全是寫實,并無多少想象成分?!惫舻暮糜延暨_夫也說“這過去的戀情的痕跡,把它們再現出來,也未始不可以做一個紀念?!钡簧傺芯空邊s對詩歌里的故事情節(jié)產生了懷疑。根據是那個時候的郭沫若正與安娜生活在一起,并且已有兒女,似乎不太可能發(fā)生這樣的戀愛故事。有研究者指出這部詩集是一部“可能是從梁山伯與祝英臺戀愛悲劇中轉化來的?!庇腥藙t認為這部詩集是“不涉及什么社會背景的單純的戀愛詩集。”如此一來,這部詩集的內容題材仿佛就成了憑空虛構的了。
后來有細心的研究者注意到了郭沫若的一篇散文,名叫《孤山的梅花》,散文以自傳體文章的方式展開,詩人在散文中提到他收到一封來信,在1925年農歷正月十四,一位署名為余抱節(jié)的男子約他到杭州賞梅,“孤山的梅花這幾天一定開得很好了,月也快圓了,你若想到西湖去玩,最好這幾天去”,并表示能與郭沫若相見,“得見一面雖死亦愿”,同時告訴郭沫若可回信到杭州某女校余猗筠小姐處轉。但當郭沫若興致勃勃地趕到杭州時,卻沒等到此人,打電話去該校詢問,校方說根本就沒這個人,詩人此時才明白自己大概是被捉弄了。巧合的是6天之后他便寫出了這部詩集,于是有研究者好奇地將兩部作品聯系起來,進而有了這樣的結論——“作者經歷了那離奇的故事,只是激發(fā)起詩人寫《瓶》的觸媒,憑著他那豐富的激情和高度的藝術概括,重新抒發(fā)了一曲動人心弦的情歌?!?/p>
將《孤山的梅花》與《瓶》聯系起來,是郭沫若詩集《瓶》研究中的一大發(fā)現,這讓許多懷疑《瓶》內容真實性的研究者不再輕易否定它的真實性了。但是這又引發(fā)了第二輪關于內容真實性的討論,到底《孤山的梅花》的內容是真的還是《瓶》的內容是真的?雖然寫的都是自己與杭州一位女性的故事,但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都大相徑庭,于是關于孰真孰假的問題不斷升級,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部分人認為《孤山的梅花》里的情節(jié)是真實的,而《瓶》是虛構想象的。馮望岳認為散文中提到的那個生活故事“是真實可信的?!辈⑦M一步說“愛情詩篇《瓶》的基本題材,是《孤山的梅花》中所敘寫的那段獨特的生活經歷,其創(chuàng)作背景就是散文中所描述的社會歷史的和個人思想生活的情景?!毖芯空邆儠贸鲞@樣的結論主要是因為《孤山的梅花》是一篇自傳體散文,因此看似真實可信。如卜慶華所說:“后者是散文,偏于寫實,前者是詩,偏于想象、虛構和抒情?!迸x櫽⒁舱J為:“這部長詩中大量的譬喻、虛構和想象,可以看出它分明不是發(fā)生在郭沫若身上的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孤山探梅充其量只是詩人寫作《瓶》的觸發(fā)點?!彼杂腥藬喽ǎ骸半m然作者曾表白過,《瓶》‘全是寫實,并無多少想象的成份’,但《瓶》的故事其實只有一點因由,其情節(jié)和人物純粹是虛構的……也許詩人此處說的‘寫實’,指的是感情而非事實”。這感情不僅真實,而且是“少有的真摯?!?/p>
正當詩集《瓶》的內容真實性似乎已經被完全否定之時,沈飛德先生發(fā)掘的一則史料卻澄清了長久以來的謬誤。他在采訪的過程中,了解到事實真相,原來郭沫若詩集《瓶》里的愛情故事是真有其事,而那位杭州女子師范學校的女生是真實存在的,她的名字叫“徐亦定”,根據徐亦定的回憶可以更加證實了這一判斷。
1925年早春,他到杭州旅游(有沒有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相識了。那天他與幾個友人——有我的一個堂兄——去游西湖,那時我在杭州女師讀書,還很年輕,他們都比我大,都叫我妹妹,他們叫我一起去玩,我就同他們一起去了。玩了好幾處風景點,我現在還能想得起來有兩處:一是保叔(傲)山,山雖不高,路很崎嶇,有的地方還很陡,他很會爬山,一個人當先到了山頂塔山,我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他又下來拉我上去;還有一處是靈峰探梅,梅花還沒有開,他有點惋惜的樣子。
這是一個禮拜天我們在學校住宿的外地學生要在晚自修以前回學校的,所以我游湖回來就同他們分開趕回學校去了。
過了幾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上海來的信,開頭稱呼妹妹,信尾具名是沫若二字,信不長,說了一些那天游湖的事情,有兩首即興的詩。講禮貌當然要回信,說實話,我心里也喜歡他。我回他的信里告訴他西湖梅花已開,并折了一小枝紅梅夾在信里寄去。這以后,他每星期有兩封信給我,我大概收到他二三十封信。
我知道他有一個日本太太,已經兒女成行。我仔細思量,覺得如再發(fā)展下去,于我于他都不利,不如及早打住,以免造成不可收拾。我決定后就回他一封信,說我功課很忙,以后只怕沒有時間給他寫信,表示歉意。他還接連來了好幾封信,我沒有作復,他最后一封信要我把他寄給我的信退還他。這以后我們就沒有再通信了。
由以上資料可以看出,這些內容和郭沫若詩集《瓶》里的內容高度吻合,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詩人在描述事實的過程中,用了詩歌語言和詩歌思維,從而使內容有了另一番風味。
關于這則材料,還可以從另外一些資料上考證,郭沫若在1925年2月13日寫給《晨報副刊》編輯劉勉已的信中,曾提到:“我前天跑往西湖去過一次,因為有朋友相約同往孤山去看梅花?!毙煲喽ɑ貞浲蔚臅r間是2月15日,從郭沫若寫信的時間來看,與徐亦定回憶的時間是很切合的,倒是與《孤山的梅花》中所注明的日期有點矛盾。陳俐在“郭沫若的《瓶》與《孤山的梅花》互文關系再探”一文中也證實了以上資料的真實性,她認為《瓶》不論是感情還是事情上都是真實的,“原來愛情組詩《瓶》所敘事件,才是詩人親歷的實事。徐亦定回憶的事實,與《瓶》中記敘幾乎完全一致,而散文《孤山的梅花》中的情節(jié)反而大都是虛構的?!?/p>
在文學史的書寫與文學形象的流變中,《瓶》的真實性研究主要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發(fā)現《孤山的梅花》與《瓶》的關系,這個階段比較長,這期間有許多研究者認為《孤山的梅花》是《瓶》的創(chuàng)作來源,《孤山的梅花》是真實的,而《瓶》則是典型的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作品。第二階段是關于徐亦定本人回憶材料的出現,這是一個嶄新的重要發(fā)現,對于郭沫若的詩集《瓶》的研究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郭沫若因《女神》而成為五四詩歌領域的“斗士”,正因為如此,他的《瓶》一面世就讓讀者難以接受,這種難以接受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更大一部分是由于它的主題思想。思想是詩歌的靈魂,也是詩歌的價值體現,詩歌的思想對它的整體價值起著決定作用。
當時,有人說《瓶》“所表現的卻全是小資產階級的兒女私情,多愁善感”,說它“跳不出個人天地的藩籬,內心一角的圈子?!蹦履咎煲舱f:“在‘五卅’的前夜,他反倒作出來他的《瓶》,正如別的詩人陶醉在象征的世界中一樣。真是小布爾喬亞的悲哀了。”80年代,有篇文章還這樣指呈:“《瓶》通過個人天地,內心活動的刻化所表現出來的書寫愛情無望的哀怨的思想傾向,能起到多少鼓舞人民投入火熱斗爭的作用呢?革命需要火和劍,大眾需要激奮的號角,進軍的戰(zhàn)鼓,詩人卻奉獻出了一個‘花瓶’,這不正是他這時個人天地的藩籬,內心一角的圈子的證明嗎?”類似于以上這樣的否定之聲不絕于耳。詩人或許一開始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所以他也不愿意發(fā)表,郁達夫在《瓶》的附記中提到:“這抒情詩四十二首,還是去年的作品,他本來不愿意發(fā)表,是我硬把它們拿來發(fā)表的?!碧厥鈺r期的文學總是硬生生的被綁上了特殊的要求,記得當初梁實秋就因為說了一句“與戰(zhàn)爭有關的作品我們歡迎,與戰(zhàn)爭無關的作品我們也歡迎?!北阋齺砦膶W界一片聲討,由此可見,郭沫若的《瓶》受到這樣的待遇是可以理解的了。
雖然時有批評之聲,但阻止不了后來研究者不同的闡發(fā)。許多評論家以詩歌思想性為切入點,對這部詩集進行了合理的還原與闡釋。谷輔林認為:《瓶》里的‘我’,有著明顯的愛情至上的思想情緒,而那位姑娘又在愛情的帷幕后時隱時現,因而,使得《瓶》里的愛情籠罩上了一層陰暗、神秘的色彩。陳鑒昌說:“平心而論,詩集《瓶》的真正思想缺陷,在于男主角的性格不夠堅強,具體地講,是他在愛情中和女方達到統(tǒng)一時,‘生動活潑’和‘無私犧牲’的精神欠缺?!彼坪跄莻€時代的主人公必須是積極昂揚的、必須是勇往直前的,每個人都應像郭沫若筆下的那個“我”一樣,“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那個時代是不允許你沉浸在自己的小資情感里的,憂郁悲傷的格調更不是主流,由一個主流詩人寫出非主流的作品,并且公開發(fā)表,這產生的反應是可以預見的。
作為郭沫若的好友,郁達夫不僅支持他,而且從內心深處真正認可他,“我想詩人的社會化也不要緊,不一定要手里有手槍炸彈,連寫幾百個革命革命的字樣,才能配得上稱真正的革命詩。把你真正的感情,無掩飾地吐露出來,把你同火山似的熱情噴發(fā)出來,使讀你的詩的人,也一樣的可以和你悲啼喜笑,才是詩人的天職。”郁達夫一開始便認識到了《瓶》的長處,與此同時,其他評論家也紛紛發(fā)表意見,錢杏飾認為在郭沫若的詩作中,“《瓶》與《前茅》最單純?!逼扬L說:“事實上現今的青年如果稍能背誦幾首新詩的話,那幾首不會是《女神》、《星空》上的東西,而是《瓶》?!?/p>
許多評論家摒棄世俗觀念,認可《瓶》的主題思想——愛情,認為這部詩集在描述愛情方面的確是非常深刻的,“它抒寫愛情的幸福與苦惱,期待與失意,感傷色彩濃郁,藝術上開拓出詩歌愛情題材的新境界?!卞X理群、溫儒敏等編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里提到“這同樣是《星空》時期的時代苦悶在愛情生活上的投影。”“這一詩集抒發(fā)了一位癡情詩人對愛情的追求、迷戀、期待和苦惱,勾勒其由初戀、熱戀再到失戀的心靈歷程?!薄啊镀俊纷プ×诵∈忻竦膽賽坌睦恚镀俊钒褢賽矍榫白隽嘶蠲?。”無論是身為人父的“我”,還是風華正茂的“她”,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七情六欲,也會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偏,何況戀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郭沫若毫不避諱自己那段隱秘的感情,將它們一一寫下,這是詩人的天性。有研究者認為這部詩集的結尾很重要,因為它“表現了詩人正確的戀愛態(tài)度和樂觀向上的生活情趣,這就從根本上區(qū)別于當時消極頹廢的失戀詩?!标愯b昌則認為:“八十余年來,該詩集的內容早已深入人心,給戀愛者以情感的陶冶和理智的啟迪,但一直未受到應有的重視。一般文學教材和論著,或對其一筆帶過,或多持否定態(tài)度,缺乏客觀細致的分析和評價。”
其次,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認識到《瓶》不僅僅具有愛情方面的主題思想,它與郭沫若的《女神》一樣,都與反封建、反專制等時代精神緊密相關。唐弢認為《瓶》“依然表現了詩人那種‘火山爆發(fā)式的內發(fā)感情’,是‘五四’時代精神通過詩人作品在另一方面的反映。”程光煒、孔慶東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里提到《瓶》讓“‘五四’時期的激情在浪漫的愛情想象中重新獲得了回光返照?!惫粼诖鹎嗄陠栔姓f到:“我早就主張個性解放,就是和愛國主義有聯系的。思想上追求個性發(fā)展,要求打破一切束縛,粉碎枷鎖……即反封建的要求?!痹娙藢⑦@樣一段隱秘的愛情故事寫出來,本身就是追求個性自由的產物。有研究者認為,《瓶》“展示了在封建禮教的網羅的束縛下,青年男女愛情自由,個性解放的痛苦歷程,同樣也具有反封建意義?!薄镀俊芬云洹俺錆M火山爆發(fā)式的情感,表現了詩人對愛情的熱烈追求,具有明顯的反封建的革命意義?!薄啊镀俊贩从沉宋逅暮髲姆饨ǘY教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的青年一代在愛情生活中的共同心理?!?007年,一位研究者的論文中也指出“《瓶》是郭沫若繼詩集《女神》、《星空》之后,奉獻給二十年代中國詩壇的又一部閃耀著反封建禮教,爭取個性解放思想光輝的優(yōu)秀詩作?!?/p>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研究者將目光放在“苦悶的象征”上,當初被世人詬病的五個字卻引出更深的意義。有學者認為這部詩集里的苦悶是“情的苦悶、生的苦悶、個人的苦悶、社會的苦悶”?!拔乃嚨谋举|內涵是創(chuàng)作家的生命力與社會壓抑之間的矛盾沖突而產生的苦悶懊惱?!辈⒐羲f的“苦悶的象征”與西方的現代精神分析學派的理論結合起來。從而認為《瓶》“是一部將意識海底的苦悶象征化了的藝術精品。”“《瓶》本質上是一曲幻美追求的挽歌,是詩人苦悶心態(tài)的象征,是詩人思想轉換期的產物?!薄啊镀俊分械目鄲炁c低徊是詩人內心生活情感狀態(tài)的外在流露,是詩人‘苦得要命’時的喊叫?!薄啊俊抢p綿悱惻的相思的苦悶和估計心情的實在反映?!?/p>
第三,當研究者們不斷將目光越過作品而聚焦于詩人或其他事物時,美化、拔高式的研究也有所出現。于是,對《瓶》的思想方面的褒獎評語越來越多,“郭沫若在追求自己理想愛情過程中,為我們唱了一曲青春已逝的挽歌。”“這組詩更主要的價值在于:詩人對這場短促的情感突發(fā)過程,給予美化和升華,使之上升到純潔的精神層面,將生命沖動升華成對愛與美的追求?!薄啊镀俊凡皇恰畷r代苦悶’的直接宣泄,擺在我們面前的《瓶》,是一個既纏綿又癡迷狂熱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戀歌心曲,如果說有憂郁,憂郁已經升華;如果說有苦悶,苦悶已經象征化了?!薄啊镀俊肥羌兇馐闱樵?,是不能用‘革命’的標準來要求的?!薄啊镀俊分皇亲屛覀兛吹阶屛覀兛吹搅艘粋€革命詩人的另一面,一個痛苦的靈魂虔誠的懺悔和不堪壓抑的喊叫,它是郭沫若思想苦悶時期另一半自我,另一種人格的真實暴露和記錄。”
總之,從《瓶》發(fā)表至今,關于它的詩歌思想方面的評價相對其他方面而言要多很多,批評之聲與贊揚之聲此起彼伏。隨著歲月的流逝,研究者們對《瓶》的闡發(fā)也與時俱進,肯定與褒獎也悄悄地占據了正統(tǒng)位置。
1930年代,蒲風曾問郭沫若:“《瓶》是中國詩壇的空前的抒情長詩,唯當時你自己卻也不十分看重它,這是在內容上判斷它不十分合時,抑是感覺到想象薄弱,或組織仍欠精美?”蒲風的問題末尾提到了“組織欠精美”,這就涉及到詩歌的藝術形式層面,郭沫若當時的回答是“《瓶》在寫出的當時自己頗適意?!痹娙俗约阂舱J為《瓶》是一種獨創(chuàng)的形式。但就詩歌的藝術形式而言,一開始并未得到讀者的好感。蒲風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對于《瓶》,有人指摘為雜記,不是詩?!痹u論詩人的詩歌不是詩,這恐怕是一項不輕的“罪名”了。已經在文壇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郭沫若何以會得到這樣的評價呢?這大概與這部詩集獨特的形式脫不了干系。許多人認可《瓶》是一部抒情詩,但它與一般的抒情詩不一樣,它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然而又不等同于敘事詩,于是在某些評論家眼里,它便不是詩了。不過即便如此,這樣的評價似乎也過于貶低了。后來,開始有文章探討《瓶》的形式技巧,這些評論文章與蒲風所提到的那種評價不同,相比較之下,更客觀公正一些。
這部詩集以第一人稱復述自己的一段愛情故事,頗有幾分日本“私小說”的味道,全詩以男女主人公的來往信件為主要線索,以詩人的角度來重新展現這個故事,陳鑒昌認為這部詩集如此構思方式十分巧妙,但卻顯得有些單一化,因為詩人“每次都讓男主角先寫信盼回信。”這倒的確是《瓶》的真實情況,整部詩集的脈絡都是男主角先寫信,然后盼望回信。對于男主角的心理刻畫得十分生動,但對于女主角就只有靠回信來了解了,這也是此詩采取第一人稱抒情的缺陷之一。這部愛情詩集《瓶》,郭氏選擇以第一人陳來復述這個愛情故事,有其可取的地方,也有相應的不足之處。
1980年代之后,研究者不斷發(fā)現《瓶》在藝術形式上的成就,認為其“精巧曲折”。馮一健在紀念郭沫若誕辰九十周年時提到“應該說《瓶》才真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產物?!?/p>
“從形式上看,《瓶》在我國抒情詩史上,也是獨具一格的?!薄拔覀冋J為,《瓶》是一個完整的、宏大而精美的藝術宮殿。她雖有七百多行詩,體式、技法不拘一格,多彩多姿,每首詩可以獨立成篇?!碧茝|在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一書中寫到《瓶》的“部分詩篇受了唯美主義的影響,有些地方還流露了纏綿悱惻的情調和人生如夢的感慨?!鄙頌樵娙?、文藝評論家的張光年在《論郭沫若早期的詩》中提到:“這才是郭沫若式的愛情,郭沫若式的情歌,郭沫若式的錦心繡口?!?/p>
有些研究者還從細節(jié)入手,更細致地分析這部詩集在藝術形式上所取得的成就。卜慶華提到:“它的格律嚴謹,節(jié)奏鮮明,音韻和諧。在語言運用上,許多首詩都有著自然、明快的特點?!标惱谔接憽镀俊放c《孤山的梅花》的互文關系中截取第十六首詩歌來舉例,從敘述角度方面切入,她認為這首詩歌的敘述角度很新穎。“詩人用兩重敘述,首先是以第一人稱的角度,開始抒情主人公‘我’熾熱激情傾訴和對愛情的夢幻之境想象營造。詩的韻律完全依著情感的內在律,飛流直下,自由呵成。接著又以第三人稱由春鶯的歌唱,再將故事重述一遍,但詩的韻律轉為勻稱工整句式和大體押韻的調式,敘述的口吻顯得平靜和客觀。就像一鍋沸騰的水 ,慢慢平息下來,使這首詩在情感的濃與淡,節(jié)奏的張與馳上產生對比,形成了余味深長的藝術情味。”王琪玖則認可《瓶》在形式方面的獨創(chuàng)性,表現在“抒情體式的豐富多樣,組詩吸收了中外詩歌以及民間歌謠的表現方法,靈活運用各種抒情體式,抒發(fā)詩人哀婉憂戚的愛情意緒?!彼€認為在藝術表現技巧方面,《瓶》“的確是非常高妙的,出體裁形式的特別而外,瑰麗新奇的比喻,象征藝術,也為《瓶》的藝術世界生色不少,同時也展示了詩人超群的藝術才華。”陳鑒昌在書中寫道:“構思方式巧妙,即以四次書信往來為中心線索?!边@些評論者從各個方面看到了《瓶》在藝術形式上取得的成就,彌補了一直以來對《瓶》詩集形式方面的不足。
其次,有不少研究者結合詩集的思想內容,對這部詩集在藝術形式上的成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瓶》中的雙重感情的表達,以情為外殼,以志為內里;以情為依托,以志為衷腸,兩者極巧妙的結合?!薄肮魧Α镀俊返慕Y構安排和格局鑄造充分證明,他富有駕馭抒情詩表現形式的高超技巧。”新時期以后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相關書籍里,編者對《瓶》的形式也都給予了認可,陳國恩在他編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一書中提到:“《瓶》在形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42首詩,每首詩獨立,合起來則是對一段戀情的完整展現?!敝鞐澚貏t認為該詩集“詩行大體整齊,音調悠揚,情意纏綿而想象奇麗?!眹兰已拙幹摹抖兰o中國文學史》中將《天上的街市》與《瓶》放到一起,認為它們的“意境十分優(yōu)美,想象極其豐富”,是“奇妙、精致”的詩。總體說來“這部愛情詩以比較整齊的詩行、嚴謹的結構、悠揚的音調,表現了詩人對愛情的熱烈而大膽的追求和焦渴的期待、美好的憧憬,情意纏綿,想象綺麗?!彼傲芾毂M致地展現了熱戀情人多愁善感的復雜心理?!?/p>
關于《瓶》在藝術形式方面的研究視野,與該詩集思想方面的研究有相同之處,它們一開始都遭到質疑,但后來不斷有研究者認可了它們的獨到之處。關于《瓶》的藝術形式方面的評論,相對于其他方面的評論,但要少得多,也很少有獨立成篇研究的。一般的敘述模式是,在關于詩集《瓶》的研究領域里,對其藝術形式性的研究幾乎處于附屬地位,研究者常常是在研究其他方面時順帶提及幾筆。
郭沫若是我國新詩史上的開創(chuàng)者,其作品的影響力與其相伴而行。以愛情為骨架,在形式上頗具獨特之處的詩集《瓶》,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被忽視、被批評,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不斷重新發(fā)掘了它應有的價值。到目前為止,上述這三方面的研究是最厚實而復雜的。這三方面的研究逐漸呈現了一個整體的趨勢,就是由原來的貶抑趨向于褒獎、從原來的單一過渡到豐富,《瓶》的文學史形象也相應得到了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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