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福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所,北京 100732)
余英時在《互校記》一文上的失誤,教訓是深刻的,《真相》一文已發(fā)表18年,該文發(fā)表前后有些經(jīng)驗也值得總結,特寫此文求教于方家。
我和耿清珩同志在1996年發(fā)表在《中國史研究》第3期的《一樁學術公案的真相》,副標題是《評余英時〈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互校記》(以下簡稱《真相》)后,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關注與支持。一些利用余英時《互校記》攻訐郭沫若的人,有所收斂。但時至今日,仍然有人還在利用此文,對郭沫若進行攻擊。他們有的撰文,有的利用現(xiàn)代網(wǎng)絡,在網(wǎng)上對郭沫若污蔑,原因是有的人孤陋寡聞,既然寫有關郭沫若的文章,特別是與《互校記》有關的信息,就應當多加留意,但他們知之甚少,很少關心不同觀點的論述。更有甚者,他們有的明明知道已有不少揭露《互校記》為政治攻訐的論文,有些文章也讀過,但采取謊言重復三遍便是真理的自欺欺人的手法,繼續(xù)制造混亂。對于少數(shù)有政治偏見的非學術文論,我們主張及時消毒,凈化空氣。有鑒于此,我們回顧一下《真相》發(fā)表前后的歷史,一來可以總結一下郭沫若研究的經(jīng)驗,二來或許能起到一些消毒的作用。
郭沫若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前,郭沫若研究學會負責人黃烈同志讓我查一下已發(fā)表的有關郭沫若研究的論著和資料。我從目錄中發(fā)現(xiàn)1954年香港《人生》雜志第7-8期,連載有余英時的《郭沫若抄襲錢穆著作考——〈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互校記》(以下簡稱《互校記》)一文,覺得此文與眾不同,決定有時間找來進行研讀。但因工作忙,加上這一雜志只有在北京圖書館才能查到,就暫時放下了。適值耿清珩同志退休,向我要事做,于是我就向她推薦此文。用了三天的時間,她從圖書館將該文抄回后,并精讀數(shù)遍,提出“郭老與錢先生史法各異,觀點不同,一個是唯物史觀,一個是考據(jù)者”的初步意見。之后,因為都較忙,就擱下了。1990年,我參加在四川樂山舉行的郭沫若學術會議時,對余文做了一個簡單的評論,發(fā)表在《郭沫若學刊》1990年第4期。
1991年和1994年,余英時將該文略作調(diào)整后,先后收入紀念錢穆的《猶記風吹水上鱗》集子與《錢穆和中國文化》一書,要在社會上產(chǎn)生此文第一次發(fā)表時未能產(chǎn)生的影響。為了推銷其觀點,余英時還專門寫了《談郭沫若的古史研究》一文,發(fā)表在香港《明報月刊》1992年十月號上,否定郭沫若的古史研究成果。由于《互校記》最初在香港發(fā)表,讀者不多,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不大。在大陸出現(xiàn)后,讀者倍增,在學術界影響極壞,丁東等人的追隨文章相繼出現(xiàn)在一些期刊上。我和耿清珩對《先秦諸子系年》和《十批判書》都沒有什么研讀,更未對兩書進行過比較研究。只是抱著學習的態(tài)度,開始讀兩書。
我們在對照余文讀郭、錢兩人的書時,首先對余文“抄襲”的鐵證依據(jù),明人王世貞的著作,做了查對。我們發(fā)現(xiàn)在王世貞的著作中,既沒有錢穆所講的《讀書后辨》,也沒有郭沫若所說的《讀書后記》,但是有《讀書后》。這一發(fā)現(xiàn),證明包括余先生在內(nèi),郭沫若、錢穆三人都未看到王世貞的原書,他們所用的王世貞文字,是轉引自清人梁玉繩的《史記志疑》一書,而該書版本多達十幾種,不難借到,并不像余英時所講的那樣玄乎。兩書所引書名不同,錢書為《讀書后辨》,并在其后加了一個“說”字,成為“《讀書后辨》說之曰”,這顯然是斷句時誤斷,而且他還加上一個“說”字,仍然不通,既有“曰”,還加個“說”,是不應出現(xiàn)的問題;郭書在引王世貞的文字時,可能覺得書名不全,才加了“記”字,也不應該;余英時不會看不見郭、錢二書所引王世貞的書名不同,由于先入為主的思想占了上風,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只想著我抓著了抄襲的鐵證了,你還有什么話說,所以他的錯誤較錢穆的錯誤更為嚴重。鐵證被推翻后,我們延著這條路對余文的所謂抄襲證據(jù)一一查校,發(fā)現(xiàn)所謂的抄襲證據(jù)是站不住腳的。在此基礎上,我們在林甘泉研究員的幫助下完成了《一樁學術公案的真相》草稿。初稿打印了30份,分送有關專家學者征求意見,并于1996年4月15日,邀請近20位專家學者對初稿進行了一天的討論。
在討論中,大家提出了不少寶貴的意見,使本文作者受益不淺,對改稿幫助極大。這不僅充實了文章的內(nèi)容,也對作者給予了很大的鼓舞。如錢穆的《系年》只是將材料整理了一遍,沒有多少觀點。而且不少觀點是前人的,比如稷下學,不是他的發(fā)明,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前進。又如郭沫若和錢穆兩書性質(zhì)不同,一個是分析思想體系,自己形成諸子的體系的專著;一個是考訂諸子年代,對材料分類排比。有學者指出,《十批判書》對《先秦諸子系年》有些看不起,錢穆有些不服氣。有的明確說,余英時的文章是為了政治的目的,不是學術。國際上反魯、反郭有一個思潮,中國有大事,余英時肯定有評論。有的專家指出,攻擊郭沫若的人幾乎都沒有對他進行認真的研究。
研討中,大家的認識都有所提高,有的參加會議前,認識不甚明確,認為抄襲的問題很麻煩,對反駁《互校記》覺得很難;受《互校記》影響,基本上是接受其觀點的,口頭上雖然沒有說初稿對《互校記》反駁得占理,但從其發(fā)言中已知,通過對初稿的討論,認識有了轉變。
初稿修改中,,吸收了專家們的意見,又查對了一些材料,充實了內(nèi)容,已經(jīng)很難說此文是那個人的研究成果了,因為甚至連標題都是聽取意見后改的。定稿后得到一級學術雜志的支持,《中國史研究》把此文放在首篇發(fā)表,《郭沫若學刊》同時全文轉載。稍后,全國發(fā)行量較大的頗有影響的《新華文摘》也全文轉載。截至2013年止,已有十幾個報刊、文集或摘登或全文轉載,引用此文觀點的也不少。甚至一位美國學者從美國打電話給姜廣輝研究員,詢問中國學術界是否要發(fā)動一場批判運動。當被告知,這只是一般學術討論時,他表示贊同此文。一些知名老教授、老專家也紛紛表示支持《真相》的觀點,作者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其中八十高齡的就有于光遠、吳江、鄧廣銘等好幾位。于光遠向吳江推薦登載在《博覽群書》的該文文摘后,吳老不知作者在什么單位,幾經(jīng)查詢,找到了作者,他不只一次地表示,同意作者的觀點。之后,他以曹劍的筆名,編輯了《公正評價郭沫若》文集,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文集有評論《互校記》和《郭沫若總論》等歪曲事實,攻擊郭沫若的論文,也有《互校記》的文摘。吳老為文集還專門寫了前言。他揭露余英時的人品,強調(diào)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應持公正立場,尊重歷史。鄧廣銘先生是經(jīng)過考古學家宿白教授推薦才閱讀《真相》的,也不知道作者是誰,因為作者沒有什么知名度,他誤認為作者用的是筆名,當通過他的學生(研究員)了解到作者的情況后,讓他的幾位學生向作者轉達他的話說,“看來一樁不好翻的公案,被他們給翻過來了,欽佩!欽佩!”近代史研究所名譽所長劉大年和《求是》雜志副總編蘇雙碧都表示,希望多發(fā)表《真相》這樣的文章。時任中國史學會會長的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戴逸和西北大學原負責人張豈之教授都肯定了此文。王戎笙研究員在一次社會科學院會議上推薦此文。臺灣學者來大陸訪問時,對林甘泉研究員說,《真相》一文寫得好,擊中了余英時的要害。2006年,該文榮獲“第一屆中國社會科學院離退休人員優(yōu)秀科研成果”論文一等獎。值得一提的是,《互校記》的作者余英時,對《真相》一文沒有反映,這不是他的一貫做法,過去曾有過,他與中山大學馮依北教授在中國文學史問題上進行爭鳴的事,每當馮先生發(fā)表一篇評論余英時觀點的文章時,他就會寫不止一篇文章進行辯論?!墩嫦唷穯柺篮?,未見其動作。
經(jīng)過反思,我們認為有如下幾點體會。
一、事實證明,一篇論文或專著,經(jīng)過多人研討,反復認證,多方征求意見,遠比一兩個人的成果好得多。而且在討論中,無論是執(zhí)筆人還是參與討論者,都會通過研討,從中受益,有所提高。集思廣益,確實是推進學術發(fā)展的重要方法,值得推廣。其實,這一做法是郭沫若和尹達等老一輩學者的治學方法,早在1959年《中國史稿》就在全國史學界征求過對該書的意見,參加討論的有史學工作者、高校師生,可謂盛況空前,多以能夠參加《中國史稿》的討論為榮。沒有參加討論的學人,有不少將個人意見,寫成書面材料,寄送該書編寫組。收集到的意見多達八千多條,對書稿的修改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通過此次活動,參加討論者,也從中受益不小,因為參與討論,必須認真研讀書稿,在聽取他人發(fā)表意見時,也會受到一些啟發(fā)。
二、做學問要防止先入為主,應扎扎實實地求真求實,盡可能地使用第一手材料。余英時的教訓是極其深刻的,明人王世貞的著作書名問題,值得借鑒。又如方舟子先生也發(fā)表了評論《互校記》的長文,文章有理有力有節(jié),駁得抄襲說者無話可說。然而,由于他評論《互校記》時使用的是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的《錢穆和中國文化》的版本,不知道該書有所刪節(jié),結果有學人對此提出批評?!墩嫦唷匪玫摹痘バS洝肥恰丢q記風吹水上鱗》港臺的本子,而且還參照1954年《人生》半月刊的原文,就避免了麻煩??梢?,在資料的使用上一定要慎重。
三、政治與學術很難分開,應當像郭沫若那樣,妥善處理好政治與學術的關系,堅持真理。不能為了政治的目的,歪曲事實,篡改歷史。余英時就是為了政治目的,被政治蒙著了眼睛,由于政治的偏見,才鑄成《互校記》這樣的錯誤。
四、做學問不能意氣用事。錢穆先生因為對郭沫若不服氣,所以暗示讓還在上學的余英時將《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兩書比較閱讀,并寫出《互校記》這樣的文章。
五、做學問切莫為了名利而歪曲事實。一些利用《互校記》攻擊郭沫若者,除了政治目的外,無非就是為了名利。其實這種追求名利的后果是只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六、關系到個人聲譽的結論,要慎之又慎,防止輕易做出結論。
七、做學問要謙虛,防止驕傲。余英時在《互校記》的問題上,就是成名后,產(chǎn)生了驕傲的情緒。學生時代的作品,未認真研究,輕易地一而再地發(fā)表,就是很好的證明。其晚年在臺灣的自以為是是出了名的。不過他對自己的錯誤雖然未明確表態(tài),沉默也是一種表態(tài),遠比那些仍在利用《互校記》在作文章的先生們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