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榮
白洋淀三詩人中,根子與多多顯得“酷”,芒克則更親近自然和人間煙火。多多就曾這樣說:“芒克是個自然詩人,……他詩中的‘我是從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他所要表達的不是結(jié)論而是迷失。”(多多:《被埋葬的中國詩人》)
芒克“文革”中的詩里,有“漁家兄弟”憂傷的歌曲,有田野的芳香和遼闊,也有“輸?shù)袅说膼矍椤薄蠖鄶?shù)詩與生活有一種親和,其中的感情正常得讓人吃驚,幾乎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有的詩句,甚至頗類童話:“我將和所有的馬車一道/把太陽拉進麥田……”“太陽像那紅色的蘋果,/它下面是無數(shù)孩子奇妙的幻想”(《十月的獻詩》)。也許在正常年代,芒克會就這樣走下去,成為一個自然詩人和童話詩人……
然而,他的詩中卻也很快就出現(xiàn)了扭曲變形的意象,如組詩《天空》(1973年):
(一)太陽升起來,/把這天空/染成了血淋淋的盾牌。
(二)日子像囚徒一樣被放逐。/沒有人去問我,/沒有人去寬恕我。
(八)誰不想把生活編織成花籃?/可是,/美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
這些詩流傳開來,“文革”最后兩年清查地下文學時被注意,芒克也被關(guān)進學習班和小偷流氓一起“學習”——真是“良有以也”。作為憑感興寫作的詩人,這些短詩每首只有一個核心感覺,顯然是一下子就呈現(xiàn)在詩人腦海中的,而愈是這樣,它們的變形就越顯得意味深長。如果說新詩歌的發(fā)端之作(根子的《三月與末日》)就已體現(xiàn)出一種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這種緊張關(guān)系顯然不是一個人的體驗,而是那個時代潛在寫作的作者們的共感——那個時代就是有一種恐怖氛圍,讓你浸潤其中,甚至感覺變形。芒克的詩中沒有根子那種執(zhí)拗的爭辯,他的短詩直接、尖銳、不加虛飾,讓自己的感覺直接呈現(xiàn),而愈是如此,愈是顯得那種恐怖的氛圍和變形的力量無所不在,甚至侵入到他的田園詩和童話詩里:“果子熟了/這紅色的血!/我的果園/染紅了同一塊天空的夜晚……”(《秋天》)
也因此,芒克的詩中有時會發(fā)出壓抑的叫喊,如1973年的另一首詩:
太陽落了
(一)你的眼睛被遮住了。/你低沉、憤怒的聲音/在陰森森的黑暗中沖撞:/放開我!
(二)太陽落了。/黑夜爬了上來,/放肆地掠奪。/這田野將要毀滅,/人/將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在此脈絡(luò)中,當代詩人中芒克最早寫出具有類似金斯堡《嚎叫》那樣句式的詩《街》。這樣的年代,一個有著不加虛飾的感性的詩人,必然會被周圍浸潤著的恐怖氣氛、騷動的青春、沒有方向的未來,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對此憤怒,但并不能確切找到突圍的方向,也并不能確切把握住自己的理想和觀念,因此只能一任焦躁在詩中宣泄、反抗,發(fā)出難聽的嗥叫——如果說《街》開了后來像崔健那樣的中國搖滾的先河,恐怕也不為過,它們有一種共同的聲調(diào)和情緒,以及一種在無法突圍中反抗的態(tài)度。所以,雖然有一個“素樸的”詩人的素質(zhì),芒克最后還是成了一個“感傷的”詩人。他的詩歌典型地顯示出,在那個時代,人要與他的生活世界取得和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自然、人民、童話,并不能提供現(xiàn)成的避難所。上世紀80年代后,芒克寫出了《舊夢》《群猿》《沒有時間的時間》,比少作遠為深入成熟,詩歌修為上了不止一個臺階。
芒克率性,愛交游,其故事流傳之廣,遠超其詩。1973年初,他和彭剛分享了一個凍柿子后,宣布成立當代最早的“先鋒派”,跳上列車南行,一路被趕,錢花光只好變賣衣物,靠芒克施“美男計”,才幸得安排回家。1978年底芒克和北島互贈筆名,并創(chuàng)辦《今天》。1980年《今天》被查,他們向文藝界名人求助,寂無回音,還是老革命嚴文井,敢于仗義執(zhí)言。同年中,芒克被工廠開除,他父親對兒子寫詩“招事”極其反感,聲言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但后來病重,芒克卻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讀自己的詩。
1998年,我輾轉(zhuǎn)托師友聯(lián)系上芒克采訪,聽他講詩歌舊事——他那時養(yǎng)的兩只貓,在陽臺上咚咚地跳著夠毛線,一會兒又你追我趕,從房中沖入洗手間上躥下跳,芒克偶爾還要分出神去呵斥,情景歷歷,恍如昨天。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