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水龍頭不出水，通常有兩個原因：第一，停水了；第二，沒有擰開。這不是個笑話。大多數(shù)心理疾病患者缺乏與人溝通的渠道，也就是說，大多數(shù)的心理疾病是憋出來的。煩惱、困惑，只要說出來，就沒那么可怕。正如美國心理學家、認知治療學派創(chuàng)始人阿倫·特姆金·貝克所說：“只有當認知中的不良成分被揭示出來，進行正確合理的再認知，并有效予以調整，不良情緒才能隨之改善?！?/p>

無緣無故不開心

林慧是一名高二女生，因近一年來自感情緒低落，學習時難以集中注意力，且經(jīng)常失眠，在其母親江女士的陪同下前來咨詢，要求接受心理輔導。

林慧填寫的自述資料顯示，她在上海一所名校的理科重點班就讀，成績中等，但全市通考尚屬優(yōu)等生。自從進入高中，她經(jīng)常無緣無故不開心，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感覺生活無意義，而且這些狀況的出現(xiàn)有周期性規(guī)律，大致每半個月出現(xiàn)一次。升入高二以后，癥狀更明顯。她為此痛苦不堪，甚至想到過自殺。

我觀察，林慧說話聲音很小，近乎耳語，回應不積極，思維遲鈍，邏輯混亂，舉手投足也較緩慢，總顯得有些遲疑。

江女士說，由于她和丈夫工作繁忙，林慧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小學、初中階段學習成績不錯，后保送進入現(xiàn)在就讀的高中，還在入學考試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數(shù)學拿了滿分，被選入重點班。高一時，林慧住集體宿舍，后來要求走讀，爺爺奶奶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陪孫女住?！斑@孩子，就是太敏感了?！苯吭u價女兒，“她喜歡讀小說，《紅樓夢》讀了至少三遍，成天吟誦上面的詩詞。我要是制止，她就說我沒品位。她好像沉浸在了小說里，活得太虛幻，漸漸地對現(xiàn)實喪失了興趣，就像林黛玉！”

“我沒有……”林慧細聲細氣地爭辯。

“還說沒有？”江女士打斷女兒，“連說話、做事的姿態(tài)都越來越像林黛玉了。天天食欲不振，三天兩頭失眠，不與人交往，精力越來越差，連生理周期都紊亂了。再這么下去，怎么迎接高三總復習？怎么參加高考？”

為詳細了解林慧的心理狀況，我請江女士回避。

與林慧談話很困難，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了解到，她不開心與學習壓力關系不大。在她的家里，爸爸比較嚴肅，與她共同話語很少，媽媽對她關心較多，但非常嘮叨，讓她很煩?！皨寢屘窠?jīng)大條了?！绷只壅f，“我上高一的時候，媽媽偷看我的日記，還把幾則日記拿去復印，給班主任看?！?/p>

我問：“日記里寫了什么讓媽媽這么緊張？”

林慧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寫自己郁悶，活著沒意思之類的，女生都這樣寫嘛，誰當真？可是媽媽和班主任當真。班主任找我談話，說我心理不健康，好沒面子！”

從那以后，林慧很反感媽媽，平時在家媽媽跟她說話，她總是愛答不理的，經(jīng)常把自己鎖在房間里。

“自己在房間里做什么？聽歌？玩游戲？讀《紅樓夢》？”我問。

林慧想了想，說：“大多數(shù)時候，什么也不做，就干坐著?！?/p>

在學校，林慧與同學關系不大好，班上60多名同學，相處一年多了，還有一半同學她沒有說過話。路上遇到，她不愿主動與同學打招呼，怕對方不回應，尷尬。

我問：“沒有一兩個閨蜜嗎？說說知心話的那種。”

林慧說：“高一的時候，有兩個同宿舍女生挺說得來，走得很近，但后來也離開我了?！?/p>

“為什么呢？”

“沒什么，女生嘛，都是愛嫉妒的?！绷只巯肓讼?，說，“其中一個女生，說我‘脆弱得讓人可憐，還說我以后可能會自殺。我很生氣，不是因為她咒我，而是因為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不能跟這樣的人做朋友，我感覺到不安全?！?/p>

“那可能是好朋友的提醒。”我說。

“我不需要提醒，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命?！?/p>

“什么命？”我追問。

“妙玉那樣的命。”林慧幽幽地說，“我們都是‘檻外人，孤傲清高，不為世俗所容，最后‘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p>

痛苦需要說出來

根據(jù)所掌握的信息以及心理健康評測數(shù)據(jù)，我診斷林慧患有中度抑郁情緒障礙。江女士為女兒預約了10次心理輔導。我和江女士商定，心理輔導的目標是幫助林慧認識自我，糾正錯誤觀念，擺脫對自身問題的過分關注，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逃避意識，直接面對客觀現(xiàn)實，同時掌握基本的情緒調控技巧，走出低落心境，緩解抑郁情緒。在此基礎上，有意識地改善不良的人際關系。

第一次心理輔導，我與林慧不談抑郁，不談學習，只是海闊天空地聊天，借此幫助她建立起對我的信任。告別時，我給她布置了兩道思考題：1. 自己在生活和學習中最不滿意的事情是什么？2. 感到最失敗、最心煩和不安的是什么？想好后寫下來，下次輔導時帶來。林慧不大情愿地同意了。

這是認知療法的第一步。認知療法創(chuàng)始人貝克認為：“只有當認知中的不良成分被揭示出來，進行正確合理的再認知，并有效予以調整，不良情緒才能隨之改善?！绷只鄣囊钟?，主要原因是內心沖突。她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盡可能地回避困難，并在潛意識里拒絕失敗事實，加上家庭關系不和諧，她又缺乏合理的宣泄渠道，只好把困惑、痛苦憋在心里，由此造成沖突。如果能讓她主動說出來，就是消除抑郁的開始。

第二次心理輔導，林慧帶來了她的答案。她說，她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家庭現(xiàn)狀。父母工作一向很忙，彼此交流很少，再加上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現(xiàn)在也基本上跟爺爺奶奶同住，所以情感上非?？仗摵图拍?。她時常想，自己各方面那么優(yōu)秀，為什么情緒卻總是起伏不定，她從來不對人說，一直憋在心里。

我表示理解，并要求她講講最感挫敗的事情。她說，最感挫敗的事情是進入高中后，因為班上同學都很優(yōu)秀，所以成績不再像初中時那樣總是名列前茅，也沒有以前那么受老師和同學關注了。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在整個年級并不差，可是情感上她無法接受這種失落和挫敗。她努力過，試圖提升自己在同學心目中的地位，處處顯示自己的高貴氣質，但事與愿違，人際關系反而變得疏遠，她則變得越來越敏感。她為此心煩、不安。

我感謝她的積極配合，肯定她對問題的認識。我進一步引導她：“再想想看，現(xiàn)實生活中，你對自我的認知、對別人的看法，有哪些是負面的，哪些是不合理的？這些負面和不合理的看法對你的情緒和行為有什么樣的影響？”

林慧為難地說：“老師，我說不清楚?！?/p>

我說：“沒關系，誰也不能一下子說清楚。那就寫一周的‘心情日記吧，把每天的情緒變化和造成情緒變化的人和事件都記錄下來，我們共同分析，好嗎？”

或許是因為在我這里獲得了她期盼的肯定和欣賞，林慧很配合，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她要求我答應一件事：心情日記不能給她媽媽看。我也爽快地答應了。

第三次心理輔導，林慧帶來6頁A4復印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反面是她隨手畫的線描，美人、花卉、雨滴什么的。對心理輔導師來說，這些都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從中可以了解作者的內心世界。林慧在日記中對自己的負面想法表達得比較繁雜，我替她歸類如下：

1. 完美主義：“我原來很優(yōu)秀，所以做什么都應該完美?！薄拔乙@得很高貴，這樣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和贊賞。”

2. 邏輯混亂：“我很優(yōu)秀，所以我不該有那么多失敗和不開心?！?/p>

3. 待人苛刻：“我對文學有很強的欣賞和理解能力，別人的理解應該和我一樣。”

4. 過分敏感：“我一定要說服他們接受我的觀點。他們和我爭論，代表他們排斥我?！?/p>

通過對這些負面想法的歸納和討論，林慧若有所悟。她說：“我現(xiàn)在感覺腦子清楚多了，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以后再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類似場景，我能及時意識到，提醒自己停止負面想法。”

我表揚她悟性好，然后趁熱打鐵：“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從關注外部事物轉移到關注自己的內心了，這是好事，但僅僅停止負面想法是不夠的。這就像房間里的灰塵，僅僅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是不夠的，拒絕進房間也是不行的。說說看，解決辦法是什么？”

“來一次大掃除嘛！”林慧露出了少見的笑容。

我熱烈響應：“對，給我們的心靈來一次大掃除，從明天開始?！?/p>

不必害怕被拒絕

接下來的兩次心理輔導，我引導林慧對負面想法個個擊破，她的面部表情越來越輕松、興奮，笑容也越來越多。她說：“我感覺自己不再那么空虛了。以前，我可憐兮兮的，真是杞人憂天?！?/p>

“不，那叫庸人自擾?！蔽议_玩笑道。

為了引導林慧改善人際關系，我用兩次輔導時間，向她全面描述人際關系的實質以及對個體生活正反兩方面的影響。我說：“人際關系不良與心情抑郁，在你身上互為因果。在人際交往中，你的心理模式是被動選擇和被動接受，因為你害怕被拒絕，因為你對自己的高貴氣質有過高的期待。這些，對女孩子來說或許是矜持，無可厚非，但過分了就成了負面想法，說明你有被關注、被認可的情感需要沒有得到滿足?！?/p>

我對林慧展開相關的人際關系指導和訓練，分步驟、按程序布置作業(yè)，比如了解同學的真實想法，邁出主動交流第一步，等等，并對作業(yè)完成情況進行及時檢查和反饋。在這個過程中，我運用鼓勵、支持等心理輔導技術，著重消除林慧的顧慮，增強她的行動能力和自信心。在鼓勵、支持之下，林慧開始嘗試性地挑戰(zhàn)自我局限，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有一天她告訴我：“同學們說，我笑起來很美，以前的冷艷讓人不敢靠近。”我告訴她，人際關系的改善與心情的改善也互為因果，勇敢面對，勇敢邁出第一步，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恐懼都是紙老虎。

為消除林慧與媽媽的內心隔閡，我運用“空椅子對話技術”，讓林慧與幻想中的媽媽溝通內心想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對媽媽的憤怒情緒。每次輔導，我都讓林慧給媽媽打分。打分項目包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從第1次心理輔導的“0”分，到第7次心理輔導的“8”分，表明林慧逐漸理解媽媽。

后來，林慧產(chǎn)生了與媽媽深入交流的強烈愿望。我悄悄給江女士打電話，希望她配合，并囑咐她，與林慧交流時一定要少說多聽。在一個秋雨時斷時續(xù)的周日下午，林慧和媽媽在一間茶室聊了整整4個小時。

江女士第二天打電話對我說：“真沒想到，這丫頭這么能說，從《紅樓夢》到儒、釋、道，從早戀到未來的婚姻，她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比我懂的都多！”

我打了個形象的比喻：“水龍頭不出水，通常有兩個原因：第一，停水了；第二，沒有擰開。林慧屬于第二種情況。這不是個笑話，我所接觸到的大多數(shù)心理疾病患者，無一例外都缺乏與人溝通的渠道；也就是說，大多數(shù)的心理疾病是憋出來的。煩惱、困惑，只要說出來，就沒那么可怕。”

林慧進步之快出乎我的預料。最后三次心理輔導，我主要致力于解決她的失眠和注意力集中困難問題。我采用音樂治療、放松訓練、想象訓練以及三者結合的方法，幫助她掌握控制情緒、集中精神的技巧，并養(yǎng)成自我訓練的習慣。三個月后，問題基本得到解決。林慧說：“現(xiàn)在我感覺學習輕松了，學習效率提高了。重要的是，我的自信心回來了！”

高二期末考試，林慧是班里進步最快的學生，從第21名攀升到第7名。更可喜的是，江女士反映，林慧失眠癥狀完全消失，開心的時候越來越多。“您能想象出來，聽到女兒在自己房間里開心地哼唱《小蘋果》，我這個做母親的有多欣慰?！?/p>

林慧每周都會給我打電話匯報情況。說到面臨的高三總復習，她的口氣里沒有表現(xiàn)出緊張、畏懼?！拔也皇且粋€人在戰(zhàn)斗，怕什么？再說，害怕有用嗎？”她不無得意地透露，“老師，不瞞您說，現(xiàn)在，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給宿舍里的同學做心理按摩，幫她們緩解壓力。她們都說，我應該報考心理學專業(yè)。老師，您覺得我能成為一個心理咨詢師嗎？”

我斟酌片刻，回答：“不管學什么專業(yè)，你都要有心理健康意識，經(jīng)常給自己的心靈來個大掃除。這是快樂、幸福的保證。”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