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婆婆納
我執(zhí)意要走進這一群植物之中,確切地說是走進一群所謂草的叢林里。在我看來,每一株草都是一個神秘鮮活的世界,尊重、平等和友好應(yīng)該是我們?nèi)祟悜?yīng)有的態(tài)度與意識。當(dāng)人類學(xué)會直立行走的一剎那,那顆經(jīng)年低下的頭顱就再也沒有低下來過。我敢說,那些向上的目光是浮躁的、游離的、虛妄的甚至是無神的,以及迷惘與慌亂。就是這些婆婆納、看麥娘、播娘蒿等有著親人名字的草們,遠距離落生在人類視野里的草們,被無數(shù)人群冷漠蹂躪在形形色色腳下的草們,是否一樣凝結(jié)著我們親人般的疼痛、呼喊、悲愴與血脈?這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似乎賦予我神圣的職責(zé)與歷史的使命,迫使我必須與草為伍,和草對話,用草語與高高在上的人類對話,就這樣我必須俯臥在草叢里,對著草們,一聲又一聲地,輕喚母性的名字:婆婆——哪(納)——
1
我是在那片起伏的原野上與婆婆納相遇的,起伏是一種胸懷與姿態(tài)。自然、寧靜、素樸與緘默的原野,褐黃色的土壤和稀疏的樹林,隨著一層層歷史翻閱的冊頁:向上,起伏,洶涌,直至連綿到空中的云朵;向下,一頁頁翻閱抒寫,隨著蜿蜒的載著古老秘密的河流遠去。我有必要在此贅述下,我把目光對準(zhǔn)的是這片家鄉(xiāng)古老的原野,一萬年前是一片原始的森林,(中國江蘇境內(nèi)最早的類人猿化石就是在此地發(fā)掘的,稱之為雙溝醉猿。雙溝是地名。)
這是個水與火燃燒的原野!當(dāng)我闖進婆婆納的視野時,我坐在遠去的列車上。我是在平靜與迷失的途中偶然相遇婆婆納的。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那叫婆婆納。當(dāng)那漫天卷地的綠層層翻卷上來,不斷撞擊眼簾時,我徹底坍塌了。人生的迷茫、生存的憂患和物質(zhì)的欲望還有拋不開的名利瞬間枯萎,化為灰燼,取代的是這些蓬勃的生命,充滿無限碧綠的生命個體。清淡、素雅、純凈和無休止的碧,這些天地間的大美都在其中了。
好個瘋狂的婆婆納!密匝匝地,綠綠地,匍匐著繁盛在遠離塵囂的這片原野上。這種生長到極致的植物,生命盡頭等待的是什么?綠得重,長得盛,抵達巔峰,之后便是懸崖深谷。我去過興化,看過那傳說里的鋪天蓋地的戴窯油菜花開。所有的花卉,我最見不得的是油菜花,花開絢爛之極,瘋狂至極,頹廢至極,直到最后曲終人散,落個凄凄慘慘戚戚之黯淡光陰,滿地落英,無數(shù)愁容。恰似泰戈爾所言,死若落葉之靜美。我不知道如此葳蕤的蓬勃婆婆納,遺世獨立在這蒼涼的原野,昭示著什么?這片原野一片蒼茫與寂寥,偶然的聲響則是上空疾飛的鳥群。
列車短暫停息片刻,我透過車窗細細打量著這些所謂卑微的植物:小而圓的葉子,點綴著一小朵一小朵米粒般大小的藍花。那種藍,是湛藍天空深處的藍,是大海中心的藍,是藍布花裙中央的藍。匍匐生長的婆婆納,在空曠的原野上,似乎天空低下了身子,大地挺起了胸膛。天地間唯有這無人喝彩的婆婆納了,汲取天地之精華,綻放出這樣驚世駭俗的美!每一位過客看見了都會為之瘋狂、贊嘆。或許,正四處漂泊奔走的人群,在一剎那間會有落葉歸根的思考。
2
沿著婆婆納我回到故鄉(xiāng)。我在故鄉(xiāng)也再次看到了她的笑容,看到了素樸與卑微的一種叫婆婆納的野草,遠遠地躲在農(nóng)人屋檐之外的植物。我走在坍塌得露出脊梁與白骨的阡陌上,凝視著一路的婆婆納,散漫密集的婆婆納,如大地厚實的綠衣,覆蓋在這打滿補丁的大地上。每一片荒蕪,就是一塊補丁,一個看不見深淺的傷口和無法言說的痛。婆婆納,這樣細膩地審察著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然后默不作聲地暖溫一切,之后,在綠色的世界里,點燃著一朵或者兩朵深藍的火焰。
婆婆納的名字最早見于明周王的《救荒本草》一書,可謂歷史深也??墒窃谖覀兩畹拇蟮厣?,誰看見過她的面容?在幸福的時刻,誰會俯身打量這些匍匐地面的植物?頗有意味的名字,誰能解讀?我至今也無法參透這婆婆納的隱喻。
婆婆納,給人的第一感覺,她不是一種草甚至不是一株野草的名字,而是一位親人的名字,是呼喚親人的音符。婆婆——哪——婆婆納——是鄉(xiāng)村古樹下在做針線活的吉祥婆婆,是縫補著日月、一生無聲無息的鄉(xiāng)間農(nóng)人。婆婆納,這個有著蒼老的名字,嵌著個充滿母性的動詞——納,把日子攪拌個滋味悠長。納鞋子,給遠行的游子,給膝下的孩子;納鞋墊,給待出閣的女子,或者遠方的小伙子;然我最擔(dān)心與想象的是“婆婆”和“納”的組合與融入,呈現(xiàn)的是一個沉重與滄桑的勞作過程,生銹的頂針,赫黃的笸籮還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夕光下的黃昏盤坐與守望…… 我曾經(jīng)聽祖母說過,大地上每一株植物,都是一盞燈哦,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一個人的魂魄,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會對應(yīng)著一個人。我想知道,這婆婆納到底會是誰呢?祖母,母親還是我?繁星點點的婆婆納,是祖母手中密密麻麻的針腳,縫補著鄉(xiāng)村的時光之衣,縫補著大地上的傷口。而盛開的藍色花朵,像個人性的容器,盛滿夢幻之美。
對婆婆納的理解莫過于16世紀(jì)初的王磐了。他在編輯成書的《野菜譜》是把她喚作破破衲:
破破衲,不堪補。
寒且饑。聊作脯。
飽暖時,不忘汝。
破破衲如何變臉成婆婆納的呢?一說其葉如衲而得名,有人云其果實與婆婆針線用具相類。江淮有兒歌:“婆婆辣(納的諧音),婆婆辣,揪掉你的頭,掰去你的杈,看你對我小媳婦還辣不辣?”這是過去童養(yǎng)媳對地主婆血淚的控訴了。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和婆婆納有何區(qū)別?一樣的卑微、渺小,誰也不在乎她們的尊嚴(yán)、愛戀與生死,她們的生活如地上爬行的螞蟻,隨時一命嗚呼!可惜那些女子們,縱然有千般姣好,怎敵俗世刀劍與塵埃?偶爾的寒風(fēng)冷雨,甚至一陣秋風(fēng)過,生命便萎然飄零。如此這般,是否她的名字是一種疼痛的呼救,婆婆,請手下留情啊!
鄉(xiāng)間野草中帶有“婆婆”二字的還有婆婆丁和婆婆針,婆婆丁就是蒲公英,采擷過蒲公英的人都知道,蒲公英的主根突出,經(jīng)年的根還覆蓋一層厚厚的黑,似一根鐵釘,釘在大地的肌膚上;給人以疼痛之感。而婆婆針就是鬼針草,顧名思義,可想而知了。這么多的“婆婆”字樣,誰知道她的前世今生?誰窺得出深處的波瀾與往事風(fēng)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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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每一種草總是充滿著隱秘的意境或者深意。如這婆婆納。圓形的綠葉,藍色的花,密集的簇擁,這一切看似是上帝的造化,是與生俱來的長勢,是生長在大地上的背影,實際上背后的故事是充滿著無法探知的神秘與精巧。
“婆婆納”,又稱“破破衲”,一種野菜。我國在明代已經(jīng)有婆婆納這個稱呼了。舊時采婆婆納,是民間抵御災(zāi)害的活動之一。明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荒政》:婆婆納“生田野中。苗塌地生。葉最小,如小面花黡兒,狀類初生菊花芽,葉又團邊微花,如云頭樣,味甜?!睘?zāi)年乏糧,夏歷二月,采其莖葉,可充饑。食法:“采功葉熟,水浸淘凈,油鹽調(diào)食。”每一種草,昔日都是農(nóng)人的口糧,吃成為唯一的主題。難怪草民一詞的誕生,是草養(yǎng)活了大地上一群群小民?草與民,民與草,生死相依相伴,相生相死。
婆婆納,特別是阿拉伯婆婆納,居然有這許多奇怪的名字,是我們打破頭也無法構(gòu)思出來的:卵子草、石補釘、雙銅錘、雙腎草、桑腎子等等,更為神奇的是居然一系列的名字涉及著人類的肉身,從內(nèi)心出來,以肝臟腎的名義生長。婆婆納,難道是一種關(guān)系到生命的草族?是我們生命的保護神?圓形的形狀,是否代表著世間圓融的佛家境界,密集生長是否對應(yīng)著大地上每一行走匆匆的過客?
這不同尋常的植物,居然以草的形式在民間行走,匍匐著,貼著泥土,以最卑微的角度。也許,世間最偉大的事物,總是以最卑微的形式出現(xiàn)。如梵高,畫出震驚世界的作品,卻以猥瑣、貧困和潦倒、自盡的形式存在,直到逝世后的后來,人們越過生命、物質(zhì)和鄙夷、不解甚至是誹謗,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向日葵那迷離的、驚艷的金黃光芒。這是超越時間與世俗的驚駭,是一段時間無法解讀卻不能否定的、無法企及的高度與臻境。在向日葵的天空下,梵高與藝術(shù)很近,與自然很近,與物質(zhì)很遠,與煙火很遠。
窺探婆婆納,你還會發(fā)現(xiàn)她的性格迥異,淡,涼,是看淡時間的燈紅酒綠,還是悟透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把淡定與炎涼收攏于一簇簇綠色里,收攏于層層疊疊的枝葉間,然后從草叢中開出一支藍色的花朵,好似婆婆們手中那根閃亮的長針,沿著鄉(xiāng)間裸露的大地,沿著荒原蒼涼的背影開始一針一針縫補,縫補這個原野,這個鄉(xiāng)村以及生活在原野上的農(nóng)人們。
因此,婆婆納是一種藥,一種醫(yī)治肉身與世態(tài)炎涼的草藥,火與光、精與血的琥珀,抵達身體,抵達經(jīng)血,抵達詩意生活的大地。
但我更青睞于婆婆納的物性,還原于生活,還原于植物生命的本身,人與物,物與人,兩者有何界限?人與物,都在各自生活的軌道上存在著,草有草的草場,人有人的家園,互相依賴,互相陪伴。人與植物,這本身就是兩個不同的宇宙,誰能跨入兩界?可惜,自以為聰明的人們,總是以自己的解讀好為人師,看著果實形狀酷似老婆婆做針線的笸籮,兩面各有凹槽,如細密的針痕,則命名其婆婆納。更有善于聯(lián)想的人,把花朵作細膩地解讀,花瓣中較大的是“婆婆”,接納較小位于內(nèi)側(cè)的“媳婦”之意。這充滿人情味的名字,視乎人類自身的隱喻。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家庭關(guān)系中,婆媳關(guān)系最難解開。但不解的人類把鑰匙交給自然來回答,諸如婆婆納,貼著地面,低調(diào)、謙卑、賢淑與美麗。而我,則更多地喜歡把婆婆納想象成鄉(xiāng)間的小媳婦,在青磚灰瓦、古色古香的江南民居建筑中穿行,搖曳的身姿,化作那塊飄飛的藍印花布,那朵無法抹去的深藍。
我不是色彩學(xué)專家,但我不能不談?wù)勂牌偶{的藍。俯身細看婆婆納,你會發(fā)現(xiàn)藍色花瓣中勾勒著深藍的脈絡(luò),猶如青花瓷,高潔與淡雅,還有神秘。從植物學(xué)中得知,自然界中藍色的花朵是很罕見的。這低處綻放的婆婆納,微小的藍,卑微的藍,用一只稚嫩的小手,在大地上擎著,給誰看?飛鳥?疾飛的背影只看見遠方的碧落;給行人,她們只關(guān)注那些燈紅酒綠。但婆婆納無心俗世,她只與大地交換秘密,閃爍著靈魂之光的花朵,在最低處開放一片藍,藍得透明,藍得純粹,藍得生動。她有著海的影子,是否是立體的海?從遼闊中凝結(jié)成一朵,有著濃鹽的味道?;蛟S是來自西藏的天空,擷取的一片藍,干凈,澄澈與深邃,頗有佛家之音。
張愛玲一生與藍分不開。在她的作品中,藍色是人生的無常,是神秘的影子,是無法言說的憂郁與蒼涼。在《私語》里,張愛玲引用Beverley Nichols的詩:“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她說,“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叢林里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地煮著它,鍋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響……”極度天才的張愛玲,小說作品融入藍的意象,包裹著她對人生的寓意和對人性的暗示,道出她對生命的獨特感悟,看似隨意,實則透著深重的心機。
我得仰望婆婆納了。在看慣艷麗的大紅大紫之后,經(jīng)歷無數(shù)高山深淵之后,人的一生行走,必須學(xué)會貼著地面飛翔,像婆婆納般,匍匐著,從平淡中,開出自己的藍。沒有功利,少去世俗,任其自然,與自然融合一體。德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繪畫大師阿布雷希特·丟勒在《青草地》中說,“受自然的引導(dǎo),不要丟掉這一點,別指望自己拋開自然的引導(dǎo)還可以做得更好,你將會被引入歧途。因為真正的藝術(shù)就隱藏在自然之中。”繁華落盡見真純。人,要是以自然的姿態(tài),一株植物的方式存在,你將會發(fā)現(xiàn)本真的自我。
讓生命開出藍,或許我們對著深愛的生活或者愛人更添幾分精彩。“我卻深幸我曾愛你——想想那/ 讓一株婆婆納變藍的所有陽光!”……(王爾德《因為我深愛過》)。
紅 蓼
海德格爾說,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對于紅蓼來說,她只不過是大地上一塊站立的土地;對于母親來說,只是平原上一株移動的莊稼,隨時都有可能和紅蓼從泥土上站起來,淬火四季,然后又回到平原深處。母親與紅蓼不同之處在于,紅蓼走后,留下種子和宿根,繼續(xù)守衛(wèi)大地以及大地上方的天空;母親走后,村莊以及老家的庭院會留下偌大的空白,永遠寂寥與空蕩。我還想說的是海德格爾的話還有一層含義,那就是不管動物植物還是人類,都是大地的組成,是命運的共同體,互相依靠互為生存的,必須學(xué)會尊重、平等,失去誰都會走向極端的方向。人類審視植物、動物,稱之為動植物,反之,動植物審視人類,說不定也稱呼人類為能說話的怪物。我知道,這些只有那些視自然為神圣的印第安人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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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深。我一瞬間想到的詞語。這不是戰(zhàn)略的術(shù)語,不是我一貫所說的最沒有戰(zhàn)略縱深的最叫囂的倭國——日本,但是倭人玩起陰謀詭計還是很陰險的??v深,相對于生活、藝術(shù)乃至歷史來說。我偶然與生活在麗江的文友閑聊起縱深的故事。麗江,得天獨厚,幽深的歷史和遮蔽的生活,使得古城的日子深邃得很。沒解開的一絲一縷,充滿著無限的神秘與奇異,吸引著天南海北乃至全球人的目光。一個字形容麗江,深——深不見底,深不可測,深藏不露。我羨慕麗江的厚重與古老。友人笑道,難道居于平原的人,就沒有溝溝壑壑、深深邃邃?我把視角轉(zhuǎn)向平原。
我生活的平原,一個平淡的平原。深邃的歷史、古老的建筑或者不朽的人文,與我,與故鄉(xiāng)都是癡心妄想。平原,除了土就是地。站在大地上,整個平原一覽無余,遼闊的地平線,低垂的天幕,如果稍微有點波折與起伏的則是黑黝黝的樹林、灌木叢,簇擁在一起的村莊和高高低低的墳?zāi)?。說到墳?zāi)梗瑢τ谄皆娜藖碚f,面對墳?zāi)梗坪跞兆佑辛顺林嘏c悲傷,有了懷念與遠行。紀(jì)念的日子,平原人家把這些大地聳起的疙瘩,視為懷念的地址,從這里,把祈禱、祝愿還有日子的坎坎坷坷都與之訴說,這似乎成為了一座地下的教堂,每一位前來祭祀的人都是她忠誠的教徒,一切拯救與贖罪的心事都在神與鬼的冥冥中得到釋然。這也是平原人家的最后天堂,也是平原唯一充滿神秘與哲學(xué)意味的景致了。除此,坦蕩如砥的平原就這樣很平庸地躺在星空下,沉睡還是沉寂?誰也不知道。友人說,你再審視下?我把目光透過村莊,透過升起的炊煙,還有舉著羊鞭吆喝的暮歸者,一瞬間,還真的有所發(fā)現(xiàn)。除了莊稼之外,大地上,匍匐在平原上的唯有兩種植物,一是村莊的人群,一是無數(shù)無名有名的草族,在漫天蓋地地從四野涌上來,涌向羊群、牛群和村莊,似乎要淹沒了村子。
就在這逶迤而來的、群魔亂舞的草群中,遼闊的平原之上,我郝然看到了紅蓼——這猩紅的紅。一株株、一叢叢、一片片閃著紅光,倔強著站立的紅蓼,從草叢中煢煢孓立,褪去一身塵埃。反顧淺淺浮生,驀然記起這紅蓼,在百草叢中,居然與母親有關(guān),與性命有關(guān),與平原村莊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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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稱之紅蓼為游龍。游龍是紅蓼的另一種叫法?!对娊?jīng)·鄭風(fēng)·山有扶蘇》中云:“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這是一首表現(xiàn)女子與情人失約的喟嘆,東漢鄭玄說,因為蓼花“枝葉之放縱”,所以叫游龍。古代也有稱紅萆、蘢古等,因其花呈紅色,故名紅蓼。而《群芳譜》載“蓼花其類甚多”,有青蓼、香蓼、紫蓼、赤蓼、馬蓼、水蓼、木蓼、天蓼、白蓼諸種,尤以馬蓼、天蓼最美?!扒锸蓟ǎㄩ_而細,長二寸,枝枝下垂,色粉紅可觀,水邊甚多,故又名水洪花(或水紅花)”。
游龍初見不識。逢夏秋,常見一叢叢野草從地里冒出,蓬勃旺盛,臥地舒枝,扶風(fēng)揚穗,漸漸由青枝綠葉,繼而紅花怒放。穗狀花序,玫瑰粉紅之色,遠觀紅艷一片,燃燒的火焰似的。其他雜花野草鋪陳其間,左右襯托,詩意地生長在大地上。
讀《楚辭芳草譜》,知“蓼生水澤”。確實,游龍多生于濕地、水邊或水中,大江南北,凡有水或者潮濕的地域總有游龍的生長。人類應(yīng)驚詫于這些所謂草類的神奇。多年不長植物的泥土,一旦給予水分,你就會發(fā)現(xiàn)春天時分,總會冒出綠,三兩野草悄悄地探出頭來,打探消息。不久,則綠遍山野。生命的潑辣與堅韌,我估計是人類怎么也無法理喻的。游龍亦是如此。溝溝澗澗,水渠溪邊,總會生長著一叢叢游龍。誰也不知道她從何而來,如何落生又是如何生長?只待時機一到,一咕嘟一咕嘟的花束滋滋滋地冒出來,那個驚艷,成為平原上不可缺席的美景。甚為奇特的是游龍這草花,一生多次開花,第一次花期后,每長高一節(jié),便開花一次,每開一次花,都要抽出新的花穗,少的兩穗,多的三穗以上,每穗有若干比高粱米粒還小的花朵,每花有瓣五片,簇擁幾根細如發(fā)絲的花蕊。遠觀游龍,花朵都是那麥穗般低垂,極其漫漶,無法辨別其花朵、花蕊。只有托起來細看,方可辨出哪是花蕾、哪是花朵、哪是花粒。沒想到一年四季的春華秋實,居然全部凝聚在這游龍一束束紅花之中。
渡口或者水澤,都是充滿古典意味的地址,濃郁著審美中的憂愁與別離。審視游龍的秉性,似乎天生與此有關(guān)?!拜龔?fù)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黃菊,冷淡過清秋。晚帶鳴蟲急,寒藏宿鷺愁。故溪歸不得,憑仗系漁舟。”我親眼目睹過深秋時令下河邊游龍獨立的情景。一到深秋,百花凋殘,游龍也伴隨著枯萎的葉子,漸漸從草叢間顯山露水,原本一身的碧綠與蔥蘢,此際,唯有霜后如血的花穗,還有充滿無限骨感的花枝。游龍的枝節(jié),見過的人都會有種心疼的感觸。她手臂般的枝節(jié),黃褐色,全身瘦弱,然骨節(jié)處,卻萬般堅韌與錚錚。越是水瘦,就越是顯露出其精神來。每當(dāng)這時,我總會恍惚,游龍這般野草,從大地深處伸出拔高的枯瘦的手臂,擎著花朵、火焰,還是大地內(nèi)心的隱喻?到最后寒霜的迫近,她索性褪去繁雜,用骨與血裸現(xiàn)。而在殘陽如血的照徹中,半江蕭瑟半江血色,流向遠方,只落個“到如今,西風(fēng)吹斷回文錦。羨他一對,鴛鴦飛去,殘夢蓼花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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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給你說說我母親的事,這紅蓼般的平原女人,似乎天生就是與植物為伍的,用泥土與雨水甚至經(jīng)典的節(jié)氣喂養(yǎng)解讀生命的日歷。她似紅蓼般,把生命的根須始終扎在大地上,生在鄉(xiāng)間,活在鄉(xiāng)間,整日圍繞身邊的不是花花草草,就是莊稼農(nóng)具。大地是生命的圓心。沉默、歡笑、憂郁、輕松、傷心、嚎啕大哭甚至浪漫。這些風(fēng)味都有過,更多的是長在鄉(xiāng)間的植物,貼著地面生長。
我曾對紅蓼做深入的了解,這潑皮的野草,一個野字,既有生命的無限活力與自然,也包裹著出生的卑賤與苦澀。我不知道,有一種生長叫自生自滅,是生長的幸福還是死亡的莫大悲哀?生命的一切全是靠著天賜予,陽光、雨水、冰雹還有風(fēng)暴,傾注在一株偶然落生的紅蓼身上。她不知道從泥土鉆出的瞬間是生還是死,也不清楚在何時落生?更不會有喝彩的掌聲。一切都在默默中生死,在無言里搏斗。大地是最好的依托,從泥土的深處,汲取養(yǎng)料,長出倔強的充滿骨感的枝葉,沐風(fēng)櫛雨。紅蓼唯一的要求就是,請給我水。溪流、湖泊甚至海洋,都需要;給她一片水域,她能紅遍整個岸線。所以,鄉(xiāng)間的紅蓼,總是沿著河岸或者渡口落生。在一條看不見流水的深處,蜿蜒著根須。我知道,拔高的紅蓼啊,充滿骨質(zhì)的身材,血液里滾動的是河流的浪花,是河流的濤聲,是河流的氣魄。沿著深不見底的水系,紅蓼河流樣地生長,高大、茂盛、葉綠、花密、紅艷……
我思忖著紅蓼和紅蓼般的母親。鄉(xiāng)村里的女人內(nèi)心一定有著一個草園。在極具母性的草園里,各種草木隨著節(jié)氣冒出來,成為母親手心的寶。紅蓼,綻開的粉紅的花朵給我烙下深刻的印象。母親在這些卑賤的草草木木身上,把一種地下的崇高提高到極致。從紅蓼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也是草根的,和紅蓼以及其他植物,沒什么異樣。如果我們仔細打量紅蓼的花姿,就會看到那骨節(jié)的枝干上,涌動著紅色的液體,那是生命的血脈,是營養(yǎng)人類的精血。
從頭到腳,我的渾身上下彌漫著紅蓼的味道,亦是母親的味道。頭上起瘡了,母親會用紅蓼,置于鐵鍋里煎熬汁液,然后沐浴我的頭頂。腳腫了扭傷了,母親也是如法炮制,不久也痊愈了。一把紅蓼,在母親手中成為了包治百病的神藥。在幼年的記憶中,我感覺母親是位傳奇的民間醫(yī)生。因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懂,母親,沒有一點醫(yī)學(xué)的素養(yǎng),甚至目不識丁,怎么會了解這些曠野里千奇百怪的花花草草呢,株株普通的卑微的草木,卻能化腐朽為神奇。
命如草木。確實。誰也無法否定這些草木居然與生命相依??此聘哔F的生命體,她的上游是紅蓼等草草木木。人,草,活著都是一條生命,還分高貴?我還想說的是,人與植物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只是人為地分開并分出三六九等。人類對植物的掠奪、侵占,拔高了人的所謂的高貴。可人怎么就沒想過多少生命就是草類為他們刮骨療傷?人類給草類以蔑視、侮辱甚至毀滅,草類卻給人以花朵、芬香甚至良藥。大地上的植物們啊,包括紅蓼,當(dāng)然也應(yīng)包括人,尊重生命,尊重自然,這是我們遵守的不二法則。
我曾納悶,問母親,您怎么懂得那么多的草藥?母親不屑一顧,丟給我句,窮人的命哪里是命?就是一棵草,草命草命,當(dāng)然要草來醫(yī)治了。母親戲說,其實我知道在那貧窮的日子里,誰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了,更多的是聽天由命,咬緊一根救命的草——哪怕不是那根稻草!
“清貧的生存狀態(tài)與神更接近?!蔽野涯抗庠俅瓮断蚣t蓼,紅碩的花朵,密布的米粒般,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糧食?喂養(yǎng)民間。越普通卑賤的植物。比如這紅蓼,就越有普世的價值。我們小瞧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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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草根獲得生命的人類,一轉(zhuǎn)身就忘記了大地上這些野生野長、無聲無息的草們??v然紅碩的花朵、米粒的心思都一朝煙雨了,唯有河岸之上燈紅酒綠才是他們駐足流連的地址。可是蜜蜂們不這樣想,養(yǎng)蜂的人不這樣想。
一到夏天,河沿上紅蓼花開了,養(yǎng)蜂人就來了。大堆大堆的風(fēng)箱,沿著蜿蜒的河流,一路逶迤著。木質(zhì)的風(fēng)箱,黑色的洞口,還有養(yǎng)蜂人說的箱內(nèi)黃色的蜜巢以及河岸上到處飛舞的蜜蜂。在花朵之上,蜜蜂們忙進忙出,沒有一刻閑著。這一幕總是讓我不由自主地看到另一幅場景,鄉(xiāng)場上,無數(shù)的農(nóng)人赤裸著胸膛,在麥穗間忙碌著。從家到鄉(xiāng)場,從鄉(xiāng)場到野地,進進出出,出出進進,不辭勞苦。何嘗不是另一群蜜蜂?而且是蜜蜂中的工蜂那種?誰會在意一只只渺小的蜜蜂?當(dāng)然,誰會在意那些樸實卑賤的農(nóng)人?蜜蜂與花朵最近,農(nóng)人與土地最近,用一生的勞作換來大地的沉重以及生存的艱澀。
養(yǎng)蜂人在河岸上安置一頂帳篷。生活,做飯,睡覺。蜜蜂們在離風(fēng)箱不遠的花叢中忙碌。一只或者一群的蜜蜂在展開的花叢中,吮吸著,然后鼓漲著肚子回到蜂房。有膽子大的蜜蜂們會獨自飛到很遠的地方,停息在那怒放的花朵上。這些可愛的小蜜蜂們,為啥天生與花朵結(jié)下不解之緣?花開,就是他們出發(fā)的信號,凡有花開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戰(zhàn)場。蜜蜂對花朵是格外愛護的,輕盈地身子輕盈地飛,用纖細的腳落在花瓣上,里里外外把花朵撫摸個遍。我以為蜜蜂們是無數(shù)會飛翔的花朵,是花的使者,賦予人們無法解讀的密碼。誰能聽到蜜蜂與花朵的私語?誰能破譯動物與植物之間的約定?她們在各自的空間里恪守著光陰的囑托。唯有愚蠢的人們,再尖銳的道德籬笆也阻擋不了人們罪惡的手掌。一朵朵紅蓼或者其他花在人類的手下夭折,花瓣在風(fēng)中化為塵埃。更有好奇者居然去惹蜜蜂們這弱小的生命。人類總喜歡欺負弱小者。如果不是蜜蜂而是老虎,估計人們早就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了。所以對于蜜蜂們,人類自認為玩弄于股掌之上,還不小菜一碟?我見過一好事者,拿著蒲扇,在蜂箱附近撲打一只只蜜蜂。誰也不知道,那只黑色的蜜蜂,居然是蜂王,一瞬間,不知道那些蜜蜂如何得到信號,蜂擁而來,撲向那個好事者,結(jié)果好事者面目全非。弱小者的反抗也是驚人的。據(jù)說,凡是蟄過人的蜜蜂,不久后就會死去。這是生命的搏斗與捍衛(wèi),充滿自尊與悲壯。
我時常到河岸上去看養(yǎng)蜂人,看天地間的花朵都歸他擁有,都在他那千軍萬馬的蜜蜂控制下。當(dāng)然也包括紅蓼。似乎紅蓼特別吸引蜜蜂的好感。米粒的花瓣,挨挨擠擠的,好多蜜蜂忙上忙下。母親說,幸好有了這些蜜蜂,否則的話這些紅蓼如今還有什么去處?紅蓼似乎已經(jīng)遠遠地拋開村莊、城鎮(zhèn)了。更應(yīng)該說是人類遠離了自然。物質(zhì)膨脹的年代里,母親會在夏季里繼續(xù)采摘些紅蓼,不為治病,是習(xí)慣使然,也是對紅蓼的尊重與珍惜。一身是寶的紅蓼,漸漸躍出人類的視野了。
養(yǎng)蜂人在河岸不久后,賣蜜的聲音就在四圍響起來了。這些蜂蜜擺在蜂房附近,兜售給來往的行人。少有問津。習(xí)慣了超市物品的大人孩子,誰還在意這純天然的蜂蜜?每當(dāng)這時,母親總會對我說,去買一些回來。養(yǎng)蜂人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到處行走。一家老小,都在這小小的蜜蜂嘴上了。母親說,這蜂蜜里還有紅蓼的味道。我知道這是母親紅蓼的情結(jié)使然。母親在心疼紅蓼呢。
冬天清理河床時,母親傷感了一番,甚至老淚縱橫。到了冬天,枯敗的紅蓼枝被人扔到了河岸上,老去的紅蓼像細細的藕,如果我們撕去外面的皮,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榨盡蜜與養(yǎng)料的紅蓼,酷似一節(jié)一節(jié)的骨頭,骨頭上還有一絲絲血色。母親見了,倍加難過,這都是命啊,哀嘆連連。這曾經(jīng)醫(yī)治傷口、活血筋骨甚至疏通心臟的草,只落個人瘦花黃,拋尸荒野的境地。人類傷口還在嗎?誰還能看見那紅蓼的花蕾在風(fēng)中綻放?
那個養(yǎng)蜂人走后,躺在河岸上的衰敗的紅蓼,被清潔工一把掃帚掃進篝火中,在通紅的火光中,傳來辣鼻的嗆人的氣味,讓人噴嚏連連,眼冒金花。然紅蓼就是紅蓼,天生野性,來年夏天,沿著河岸,定又是一番繁花似錦,蝶舞蜂飛!
蒼 耳
有些記憶光陰再深也是抹殺不去的,它會沿著河岸、阡陌、甚至廢棄的園子坍塌的墻垣,一路低音甚至無聲無息地牽住衣角、長發(fā),一不小心還會隨著尖銳的刺鉆入你的手指,甚至……保持著一生的疼痛。這就是蒼耳,粗糙的、素樸的甚至沒心沒肺的蒼耳,寂寞的、孤獨地、糾結(jié)的、沉默的蒼耳。再與蒼耳相遇,我們竟是在荒廢了十年的鄉(xiāng)村院落里相遇,頹廢的泥巴墻、破落的草舍,挨挨擠擠的蒼耳,舒展著闊大的葉子。新的、舊的飛燕在她的上空春來秋又去,呢喃的聲響成為最有生氣的詞語,蒼耳,支起無數(shù)聽覺。待寒霜一降,只有寂寥的庭院和孤獨的蒼耳相看不厭。誰為誰守護?
1
我對蒼耳的名字充滿著神秘的詮釋,蒼耳蒼耳,蒼與耳,蒼是蒼老的蒼,天下蒼生的蒼,原本是傖,傖人,粗鄙的人,他們在窮困潦倒或者自然災(zāi)害或者人禍面前,能夠撿拾的唯有這貼地生長的蒼耳。蒼耳,難道是大地上一只渺小而又巨大的耳朵,渺小是他的形狀,巨大是其聽覺的世界里包括其海納百川的情懷。貼著大地的深處,諦聽天下黎民百姓的疾苦?越卑賤的植物越是能夠保持清醒與靜謐,寧靜致遠。
請讓我挑幾個關(guān)于蒼耳神奇的別名:卷耳、常思菜、野紫菜、菜耳、粘粘連、羊負來、疥瘡草和佛耳。這些是對蒼耳之名的進一步解剖。羊負來,又叫羊帶來,形象靈動地說出了蒼耳的來時之路,最早的種子是從遙遠的異域被羊群之類帶到了東方,落地生根,迎風(fēng)生長。蒼耳是有憐憫之心的,或者說她是懂得憐憫。帶著生命的陣痛糾纏著這只或那只羊,在疼痛的呼喊里,在人類的叫喚中,羊群把內(nèi)心的秘密一股腦地傾注在這糾纏不清的種子身上,南方北方,田間地頭或者荒山野嶺,無不落生蒼耳的身影,而羊的呻吟隱秘在草叢深處。
再看野紫菜、常思菜,以菜的名義,那就是另一種糧食,食者是誰?舍其與之相依偎的農(nóng)人,還能有誰與泥土相伴,與蒼耳護守?追溯而上,讓我們看看這樣一幅景象:“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詩經(jīng)·卷耳》)這卷耳就是蒼耳子。穿越千年,我們看到了它的身影。誰家的女子在山坡上野地里采摘?作為全身有毒的蒼耳,生吃它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這妙齡的女子,也許覺得蒼耳之毒無甚,愛情之毒尤為毒啊?所以“采采卷耳,不盈傾筐?!逼鋵崳蚁胂热藗兌ㄈ恢郎n耳的毒,自然有解它的妙方。如水泡再煮熟,毒性即去差不多。可從這樣一株株粗糙的植物身上找出糧食的來源,喂飽胃、身體以及精神,實非易事。
有人說蒼耳在古代是一種經(jīng)常食用的野菜,李時珍說它的味道“滑而少味”,看來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或許只是那時窮苦人家荒年沒有辦法才食用的草。況且詩人都有食過?!熬矶鷽r療風(fēng),童兒且時摘。侵星驅(qū)之去,爛熳任遠適……”杜甫在《驅(qū)豎子摘蒼耳詩》詩中寫到過蒼耳,作為詩圣的杜子美先生當(dāng)時也只能采采蒼耳來食之。
如此,難怪先人送給蒼耳另外一個名字:佛耳。佛家講究普度眾生。能挽救性命的草,還是草?亦草亦佛,是與最平常的大地勞作者休戚與共的依靠。
2
在落日的余暉里,我常一個人踟躕在這座廢棄的園子里。絲綢樣的陽光淌過殘壁與女墻,蓬松的泥土如一個人惱人的頭皮屑簌簌落下,發(fā)出蒼老而又疼痛的聲音。門楣腐朽,灶臺冰冷,枯草橫七豎八,不知名的蟲子與放肆的老鼠在來往穿梭著,潮濕的青苔沿著廢棄的臺階攀援,留下青澀的時光。
人呢?原先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這是一個大家族的庭院,一個有著祖宗四代同堂的家族,如今人影稀疏。聽鄰居說,后生一律外出打工或者在外工作,南下廣州東莞,北上北京中關(guān)村,奔赴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市與地域了。一開始是家里的青年男人們出動,電子廠、建筑工地、機械廠、車床廠等等,無不留下他們的足跡與汗珠。他們就像四處覓食的鳥兒,離開鄉(xiāng)村的枝頭,在城市的水泥馬路上撿拾遺棄的果實。他們得時刻擔(dān)心自己迷路,還得防備形形色色從家里傳來的各種騙子傳聞,還有川流不息的汽笛和濃厚的汽車尾氣。更為觸及疼痛的是城市的眼睛,冷漠、懷疑、鄙視甚至厭惡,他們是流動的毒瘤,每到一處,就是銅墻鐵壁般的戒備。習(xí)慣泥土的沉重,把人生的格斗場嫁接到城市的水泥鋼筋上,他們用黝黑的脊背扛過那段艱澀的日子。漸漸的,他們的臉上有了笑容,皮膚也逐漸白皙,就是那噴出的話語也似乎有了城市的卷舌。接著,男人把女人接去,孩子也跟著到南方或者大城市上學(xué)。園子空蕩,安靜,到最后死一般的沉寂。一大群人,一個個家族的人都走了,像候鳥般,飛去了南方,從此難得回到這熟悉的荒園。
村莊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越發(fā)沉默與荒蕪,人就像一棵棵移動的莊稼,移動的植物,從旺盛的村莊里走出,直到村莊逐漸蕭條、枯萎甚至靜寂,如果偶有面孔,也只是蒼老的面孔一閃而過。村莊這個舞臺上,我親眼看著一幕幕大戲在沒有開始的瞬間就謝了,演員一個接著一個東南飛。也許,從村莊的表面看,村頭那棵古樹還是那般蔥蘢,荷塘里的水依舊波瀾不驚,活潑的鴨子在水面上嬉戲,偶爾發(fā)出歡快的叫聲。但是,在熟悉的場景里,我仿佛看到內(nèi)心的荒蕪,從村莊內(nèi)心呈現(xiàn)的荒涼,曾經(jīng)那些雞鳴狗叫聲消失了,稚嫩的面孔也少許了。猛然間將會發(fā)現(xiàn)村莊里,多是些蒼老的身影,伴隨著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肥頭大耳的蒼耳,填補這廢棄的村子。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房子/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里爾克:秋日)孤獨的村莊,孤獨的園子。惟有蒼耳不孤獨,荒園里留下多少空白,蒼耳就用那寬大的背影填補上去,肥厚的汁液,是肥厚的蒼涼,在夕光里葳蕤,在黑暗中蓬勃生長。誰能此刻告訴我,此刻的旺盛與荒蕪是廢棄的園子還是拔高的蒼耳?甚至遠行的人群?
3
人類對蒼耳是有偏見的,包括我自己,不偏見的是詩經(jīng)里的那位女子、李時珍還有我的祖母。蒼耳在農(nóng)人眼里只是一種草,干枯帶刺,即使繁殖能力再旺盛,長勢再霸道,密密匝匝,甚至似綠被子,依舊捂不熱大地的情愫。你看葉子粗糙得不能再粗糙,慘不忍睹,沒看到賦予的美學(xué)元素;再打量果實,伸出無數(shù)尖銳的刺,遠遠地躲避人的親近。蒼耳似乎天生就有著與人遠距離相處的情結(jié),所以人很少去打擾她。蒼耳倒好,依舊故我,以更加瘋狂的生長迎接世俗的目光,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她碧綠的身影。
我以為蒼耳是孤獨的,從落生開始注定孤獨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世紀(jì)到另一個世紀(jì),越過多少歲月的風(fēng)聲,一個人的旅程,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個人的世界,土、雨、陽光、露珠,都是上蒼的賜予,沒有人告訴她會有這些,她毅然落地生根。一粒蒼耳的種子,一粒碩大無朋的孤獨!永遠屬于蒼耳與生俱來的、執(zhí)著的孤獨!
詩經(jīng)里那位斜背著籮籃、采卷耳的女子知道蒼耳,知道走江湖的蒼耳,知道一直保持著戰(zhàn)斗激情的蒼耳,所以,多情的女子站在山坡上,始終“不盈頃筐”,看著蒼耳青枝綠葉的模樣。自己何嘗不是一節(jié)蔥綠?正等待秋天的降臨?外出采蒼耳,婆婆念想的是口中之福,卻不諳悉少女情事?想著在愛情成熟的道路上,一位神情憂郁的女子,正站在秋天的蒼耳旁,焦急地等待蒼耳子帶去訊息。蒼耳的一生恰似女子的愛情,執(zhí)著著內(nèi)心的堅硬,隨緣而走。
而在李時珍的眼里,蒼耳不是情事的載物,他得目光如炬,透過粗糙的表皮,直抵達蒼耳的心底。從醫(yī)學(xué)角度上看,沒有人超過他。在人類與蒼耳的身體上,他找到了相通的緣分,瞬間擁抱著,興奮著,久久不愿分開。他激動難抑,情不自禁地在一本叫《本草綱目》上寫道:蒼耳,釋名:亦名胡、常思、蒼耳、卷耳、爵耳、豬耳、耳、地葵、羊負來、道氣味:(實)甘、溫、有小毒。(莖、葉)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瘧不愈、眼目昏暗等。直到彼時,人類才明白蒼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藥,生得艱辛,長得丑陋,揮舞著尖銳的武器,遠遠地躲開人類的追逐,待秋天又追著行人死纏爛打,原來是在傳達內(nèi)心的秘密!
我忽然明白深秋時節(jié)蒼耳那愁苦的面容,她的愁苦不是自己的走向與消失,而是懷中顆顆果實,究竟要送到何處?在生命最后的光陰里,她拼命地擠在路邊,伸張著脖子,站得孤獨,站得疲憊,站得憔悴。直待一個充滿愛憐的人打馬走過,她便瞬間轟然老去,返歸泥土。
祖母是素食主義者,一生與素菜為是。更多的植物都是她的碗中之物。她對草藥敬若神明,即使明知道草藥無濟于事,她依舊喝盡每一滴中藥。祖母說,我們?nèi)艘彩且豢貌?,生病?dāng)然還需要草藥治療,草藥是我們身體的神,供養(yǎng)著我們,是我們頭頂?shù)姆?。我們吃進去多少草,死后就會在大地上長出多少草來。呼哉,祖母居然也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人與自然相依為命,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其實,從《本草綱目》讀下來,哪一株草不是充滿著藥性和神性?
敬重草類,或許是我們本應(yīng)有的姿態(tài)。
4
現(xiàn)在,我再次站在這座廢棄的園子里,看著蒼耳滿身的累累碩果,由青轉(zhuǎn)黃轉(zhuǎn)褐,從青澀到成熟的過程。成熟就意味著死亡,意味著來年此蒼耳將要被另一株蒼耳所代替,意味著自己的永遠消失。一株蒼耳消失,無數(shù)株蒼耳繁茂于大地之上。其與人類的繁衍相同,一代代延續(xù)下去。與這座荒園的主人般,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從此地到異地,攜裹著家的重任、對后代的責(zé)任和憧憬,告別老宅子,告別蒼耳,落生在天南海北的城市。直到新的家園出現(xiàn),把下一個追逐的驛站交給孩子,然后衰老,直至消亡。
這注定是一個孤獨與艱辛的旅程。尤其在蒼耳身上,生前積蓄萬千力量,為植物界孕育出無數(shù)小蒼耳。細剝它的心思,會發(fā)現(xiàn)驚人之處。那讓人毛骨悚人、拒人千里之外的刺,成為阻隔人類親近的最大障礙。女為悅己者容,難道蒼耳不希望得到人類的青睞?那些青色的刺硬硬的,似乎是捍衛(wèi)蒼耳的利器,密不透風(fēng),休想一只蟲子鉆進去,那些牛羊豬等動物,見了蒼耳無不掩面逃竄,即使不小心一口咬下蒼耳的枝葉,也無法下咽它內(nèi)心的苦。據(jù)說那些唬人的尖銳的刺,到了蒼耳成熟的時候便會老化,由銳變鈍。這可是一種心思縝密的變化。此際,人類、動物再與蒼耳相遇時,不再膽戰(zhàn)心驚,即使親密接觸,最多只是個糾纏,難舍難分。人類對于糾纏是充滿喜好的,《詩經(jīng)》中采卷耳的女子,不就是糾纏在情事的困擾里?念想如那卷耳,小小的堅實的瘦果,糾纏上那遠方的情郎。
我驚詫于蒼耳的生存與守護,在生與死,消失與繁衍的路上,是如何守衛(wèi)內(nèi)心的密碼?那內(nèi)心的藥味,為人類療傷的隱秘,鮮為人知。她看起來一無是處,她枯榮于大地上,自生自滅是循環(huán)往復(fù)之路。遭人討厭,讓人誤解,傻乎乎地站在荒草叢生的地方,整葉,結(jié)果。一旦人類的肉身收到病菌的侵襲,蒼耳則會挺身而出。這是一個巨大而又唯一的秘密啊!
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人類在對蒼耳認識上是有誤區(qū)的,誤區(qū)的根源是人類的奢望與欲望太多太多,在饑餓時刻看到蒼耳是一種糧食,在疾病時看到蒼耳是一種藥,在幸福時,蒼耳則是眼中的雜草。在無數(shù)農(nóng)作物雜草識別與防除頁上,郝然寫著生辰八字,農(nóng)田雜草,危害棉花等,宜用百草枯、撲草凈除之。
人到老了,才會頓悟出一生應(yīng)該抓住什么,執(zhí)著著什么。年輕的時候欲望太多,遮住了前行的雙眼;年老的時刻,看清山水,卻徒有悔恨。我偏愛蒼耳,偏愛蒼耳身上唯一的中草藥味道。我想植物的世界同樣充滿喧囂、浮躁和功名利祿、爾虞我詐。一個人一生能拋卻世俗的東西,守住本真,是何等之難?蒼耳,在拯救人類內(nèi)心頑疾的阡陌上,一直孤獨前行。
我走在熙攘的人海中,迷惘而無助。我看不清許多事物遠方在哪,不知道時間是怎樣從身上溜走的;璀璨的霓虹燈、醉生夢死的日子和你死我亡的名利爭斗,似濃霧般席卷過來。我多么希望把自己迷失,長成一株路旁淡看姹紫嫣紅的蒼耳,用一種植物的方式生活,活出內(nèi)心的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