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增文
一
太陽也嘴饞嗎?吳小蓮站在自家的蘋果園里,手里拿著一個通紅的“香蕉”蘋果,待會兒“咔哧”啃一口,待會“咔哧”啃一口,有時左手罩在黑亮整齊的劉海上,瞇眼迎迎樹枝間一道一道耀眼的光柱,這樣想。
“小蓮,你在哪兒?黃經(jīng)理來了?!笔堑谝黄麡浜蠛八?。
吳小蓮沒吱聲,心里說道:“三叉頭呀,這貨。”
父親嘴中的“黃經(jīng)理”,是某鄉(xiāng)供銷社一門市部的下崗經(jīng)理,近幾年靠販賣蘋果發(fā)了財,發(fā)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反正一張口就是幾千幾萬,一度把小蓮爹崇拜得直想把他收為金龜婿。
可是,小蓮和娘對此人并不感冒。小蓮一見此人,先看到的是此人腦門上從前額禿進(jìn)去的兩道頭發(fā),她一下想起了一種叉魚的三股叉,而他的兩鬢是剃上去的,一看就是頭頂一柄三股叉。這個綽號小蓮對娘偷偷說了,一提黃經(jīng)理,小蓮就把嘴一撇說:“三叉頭呀!”娘倆就搐著脖子嘻嘻笑。
關(guān)鍵是,這三叉頭三十多歲了,小蓮才十九歲。他又不是沒錢,還干過門市部經(jīng)理,怎么會是火棒頭子光棍一根?沒有毛病鬼才信呢。小蓮和娘已經(jīng)達(dá)成共識,來拉蘋果,可以,熱烈歡迎;想好事,你就上后溝里去尿泡尿照照自己吧。
小蓮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帶黑點(diǎn)的紅蘋果,這個黑點(diǎn)還不小,有金龜子那么大,不細(xì)看簡直就是一只趴在上面的死金龜子,要是讓三叉頭看見就挑出來了。小蓮翹著一只腳,一伸手把那個壞蘋果摘下來,從褲兜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一低頭把那個壞點(diǎn)子啃掉,再用下牙吱吱吱吱啃了幾圈,上面的皮基本沒有了。她可不能和娘那樣帶皮吃,不衛(wèi)生。小蓮剛想接著吃這個,就聽見爹在后面喊她。
小蓮低頭彎腰地躲著樹枝、樹葉和低垂的蘋果向后邊走,很快就找到了一條東西路,她一抬頭便看見爹站在路中央,笑嘻嘻地看著她。小蓮想,大概他有求與我。
小蓮站到路邊上,心想你來求我,我更不愿和你說話,便低著頭,只一個勁地咯吱咯吱消滅那個蘋果。
爹好像端正了一下表情,認(rèn)真地說:“吳小蓮,你知道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嗎?”
小蓮扔掉蘋果核,兩手插進(jìn)褂子的斜兜里,瞄了一眼爹的大方臉,又把目光迅速飄到路北面的果樹稍上,她那揣在衣兜里的兩個小拳頭往外一頂,說:“不知道,沒上高中?!?/p>
爹嘿嘿起來,說:“高中我也不是硬不讓你上,還不是因為你懂事自己下來的?我小學(xué)畢業(yè)都知道,你初中生……”
沒等爹說完,小蓮把臉往這一扭,打斷他說:“知道還問我?”
爹又嘿嘿起來,掏煙點(diǎn)上一支,吐出一口后,竟一下嚴(yán)肅起來,說:“直說吧,黃經(jīng)理過來了,捎著訂金,再過個三天五日的咱就得下蘋果。他今天中午在咱家吃飯,你要對人家熱情一點(diǎn),起碼還能給咱個好價錢吧。聽見了嗎?馬上到園屋里泡茶去吧!”
爹嘟囔著走了,小蓮干脆仰面躺倒在路邊的青草上,喘息著看天上的白云,白云一方一方的擠在一起,像鄉(xiāng)政府會議廳里的地面磚。
今年正月里,這個工作片區(qū)組織了一支宣傳隊,小蓮演了一個節(jié)目叫《逛新鄉(xiāng)》,小蓮當(dāng)女兒,那個當(dāng)爸爸的是西村的一個小伙,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家里也有果園,在排練節(jié)目的間隙,小蓮和這個領(lǐng)著她“看看全鄉(xiāng)新面貌”的劇中爸爸很有話緣,其根本原因是有共同的話題,那就是果園管理。正月里在鄉(xiāng)政府會議廳大匯演的時候,這個節(jié)目一下火了,得了一等獎。隨后,鄉(xiāng)委書記派了宣傳委員三顧茅廬,叫小蓮到鄉(xiāng)政府招待所干服務(wù)員,小蓮爹是萬分地同意,可小蓮娘倆鉆進(jìn)果園里喳咕了半天,娘作為小蓮的代表,十分淡定地走出來說:“家里忙,脫離不開?!毙麄魑瘑T來三顧的時候,小蓮就不見了,跑到山頂唱歌去了。
這時的小蓮想起了那個演爸爸的李志遠(yuǎn),她記住了這個名字,但一直沒好意思去找他。這不,機(jī)會終于來了,下蘋果必須找人幫工,到時我就去叫李志遠(yuǎn)來幫著下蘋果。小蓮的心里忽然覺得世界咋這么美好呀,真是太美好了!小蓮一骨碌站起來,對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紅蘋果唱起了《逛新鄉(xiāng)》:
爸爸哎,快快走呀——
東山升起了紅太陽
祖國大地閃金光
改革開放就是好呀
我和老爸逛新鄉(xiāng)
輪到爸爸唱的時候,小蓮張圓了口,用粗嗓子裝男人唱:
女兒在前面走呀
走得忙
老漢我攆不上呀
汗直淌
一心想看全鄉(xiāng)的新氣象呀
邁開大步我緊呀么緊跟上
……
小蓮正唱得起勁,只聽娘在路東頭嗷嗷大叫:“小死二嫚你過來——”
忘了介紹,小蓮還有一個姐姐,去年已經(jīng)出嫁。
二
畢竟是要用著三叉頭了,吳小蓮幫著娘摘菜呀切肉呀忙得不輕,爹和三叉頭則坐在炕上喝著茶水,抽著香煙,山南海北地吹。
小蓮正摘著一把芹菜,娘剛才出去了,不久就聽到屋后的雞欄里吱吆吱吆地叫喚,小蓮把芹菜一扔,燕子起飛般閃出看園屋子,沖到屋后去,只見娘的手里抱緊了一只大公雞,正從尼龍網(wǎng)里鉆出來,小蓮趕緊竄過去伸出右手一把採著大公雞翅子,從娘的懷里奪出來,順勢使膀子把娘往一邊一頂,快伸左手掀起尼龍網(wǎng),右手里的酒肴撲棱一聲又回欄里去了。娘氣圓了眼,張嘴就要罵小死二嫚,結(jié)果被小蓮眼疾手快的手一下捂住了嘴。小蓮的紅嘴唇觸著娘的耳朵,吐著柔柔的熱氣輕聲說:“娘娘娘,哎,娘你聽我說,不是快下蘋果了嗎,一天十幾個人吃飯呀,不炒菜?你想想!”娘的雙眼不那么圓了,目光里的火氣被香甜的暖風(fēng)吹走了。但娘還是喪氣地一把掰掉了小蓮的手,低著頭往前走。小蓮緊跟在她的身后,娘突然一下站住,小蓮差點(diǎn)撞到她的脊背上,娘頭也沒回,低聲說:“還能三個盤上桌?”小蓮雙手搭在娘的肩膀上,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說:“那個盤算我的,你去炒那仨盤吧?!?/p>
小蓮鉆進(jìn)果園里,找了一棵紅香蕉蘋果樹,從向陽的一面挑了三個又大又紅的摘下來,抱著跑回看園屋子。小蓮把三個蘋果洗了,再用小刀削去了皮,然后使菜刀切到盤里去。忽然的,一朵潔白的大蓮花開放了,立時,濃郁的香氣絲絲縷縷飄滿了三間石墻小屋。小蓮還是覺得美中不足,便揀起一圈紅蘋果皮,洗了洗,切成絲,這樣,蓮花蕊也有了。待上桌的時候,娘又給蓮花瓣撒上一層白糖。這個盤,小蓮親自端上去,往那走的時候,小蓮心里對著盤說,謝謝你哦白蓮花,是你替了那只大公雞,那只大公雞是留著李志遠(yuǎn)來吃的。想起了李志遠(yuǎn),她自然想起《逛新鄉(xiāng)》,那歡快的旋律又回蕩在她的心間,結(jié)果,當(dāng)她把白蓮花往飯桌上一放時,嘴里不由自主地唱道:“爸爸哎,你快快……”她猛然看見了坐在炕頭上朝她瞇瞇笑的三叉頭,白嫩的鵝蛋臉便呼的一下變成了紅香蕉。蓮花盤尚未坐穩(wěn),小蓮就羞得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待吃完了飯,直至三叉頭走了,小蓮才從蘋果園里鉆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小蓮家的蘋果園就忙得雞飛狗跳了,一輛一輛的拖拉機(jī)撲通撲通地往里開,車斗里裝滿了空蘋果筐,只半個上午,果園中那條東西路上很快就讓蘋果筐占滿了。收蘋果筐的是小蓮娘,她已經(jīng)忙得像個瘋婆子,頭發(fā)上都頂著亂草。小蓮爹騎車子上二十多公里外的大女兒家去了,去通知他們明天早來幫著下蘋果。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老吳常說這句話。而小蓮呢,終于要見到西村的李志遠(yuǎn)了,小蓮是步行走到西村的,并不遠(yuǎn),只隔著一道山溝,總共五六里地的樣子。
到了西村的村頭上,小蓮想找個人打聽一下李志遠(yuǎn)的家,卻沒見到個人影,連條狗也沒碰見。小蓮就順著這條寬路繼續(xù)往里走,前邊不遠(yuǎn)處大概是中心街,竟突然出現(xiàn)了一堆人,男男女女的在那兒隨便說著什么話。小蓮猶豫著望了幾眼,像貓一樣敏捷地躲到一條胡同頭上的草垛旁。她想,一個大閨女,守著這么多人,來打聽一個小伙子的家,怎么好意思張口?人家會怎么想呀?所以,小蓮立即調(diào)整了方向,順著身邊這條胡同向東走。走著走著,只聽前面有一家的院門吱呀一聲響,接著走出一個姑娘,小蓮一看,這不是初中同學(xué)周桂麗么?兩人一照面,都爭著叫起來。
“周桂麗?”
“吳小蓮呀!”
“你家住這里?”
“是呀,我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你來過俺家呀!”
“是,啊,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娘還給咱煮的山栗子吃呀!臨走還讓我揣了一褂兜子?!?/p>
周桂麗一把拽著吳小蓮的胳膊直往自家的院子里拉,喊著:“快上俺家里耍耍吧!”
這一刻,吳小蓮竟把李志遠(yuǎn)忘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走到院子里,小蓮忽然發(fā)現(xiàn)周桂麗怎么這么洋氣?她腳穿半高跟棕色皮鞋,往上是一身簇新的海藍(lán)色西服,陽光照在上面,似乎閃耀著萬點(diǎn)金星。倏忽間,小蓮懷疑這是我的同學(xué)周桂麗嗎?上學(xué)時的周桂麗哪有這么高?她的屁股哪有這么翹?到了屋里更讓她驚詫的是她原先的小長臉遍布著雀斑的啊,咋一下變得這么飽滿、光鮮了?更讓她不安的是周桂麗的上衣并沒扣扣,黃綠色的小薄毛衣上聳動著兩座大山。小蓮的雙腮一下感到有些發(fā)熱,便把目光挪到周桂麗的頭發(fā)上。那頭發(fā)是拉直的,黑瀑布似的流向雙肩,又跌倒腦后去了。
小蓮說:“打畢了業(yè)咋沒見著你?”
周桂麗拿笤帚掃著炕沿說:“我在諸城一個服裝廠干了快三年了呀?!?/p>
小蓮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在她身上打轉(zhuǎn),說:“怪不得這么近都沒碰見你呢?!?/p>
一個靠東墻,一個靠西墻,坐在炕沿上半側(cè)著身說話。周桂麗一張口全是服裝廠里的事,什么對面的那個女孩才十九,就談戀愛了,估計和她的男朋友睡覺了;什么財務(wù)上的小王肯定和廠長相好,要不還敢那么驕傲?等等等等,說起來沒完。既然說到了這些事,小蓮的目光就大膽地在周桂麗的胸脯上瞄來掃去,她想起了在學(xué)校時,有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曾和她說過悄悄話,女同學(xué)看著小蓮鼓鼓的胸脯對她說:“這個地方可不能讓男同學(xué)動著啊,男的動了它就長得快?!睆拇艘院?,小蓮就很注意保護(hù)這兒了,每遇看電影啊趕集啊,人多的時候,小蓮就找個女的跟著。
周桂麗的目光順著吳小蓮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胸上去,大概覺得自己的確實不小,她兀自笑了,遂抬頭看著小蓮說:“看什么看,你沒長?”
吳小蓮吃吃吃吃也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笑。
周桂麗說:“帶著罩子哦。”
吳小蓮說:“誰還沒帶,也沒這么大?!?/p>
周桂麗嗔笑道:“個流氓,我還當(dāng)你是個老實貨。我可還是一純處女啊,不信你看?!?/p>
周桂麗有些急,雙手先掀起了毛衣,又掀上去粉紅色薄秋衣,露出了兩個高高的花乳罩。周桂麗左手掀著衣服,騰出右手掀了掀一只乳罩的邊沿,說:“你看,海綿的,光它就有一指頭厚!”
吳小蓮也有些急地說:“我看本來也不小,咋還戴這么厚的?!”
周桂麗往下捋著衣服,不由得嘎嘎嘎大笑起來,說:“你個山嫚兒不跟形勢了吧,在城里你要不這樣,那些男人會說你是什么……”
“什么?”
“飛機(jī)場啊?!薄澳沁€?。俊?/p>
“平啊。個傻貨?!?/p>
吳小蓮也戲耍起來:“啊呀,我知道了,你弄那么高就是叫男人看的啊,你才流氓……”吳小蓮?fù)蝗灰幌麓蜃?,猛醒般地驚叫道:“壞了壞了,我忘了我是來找人的!”
周桂麗說:“找誰?。俊?/p>
吳小蓮說:“俺家明天下蘋果,俺爹叫我來找?guī)讉€人去幫著下蘋果。你快帶我上李志遠(yuǎn)家,讓他再從村里聯(lián)絡(luò)幾個勞力?!?/p>
周桂麗不慌不忙地說:“李志遠(yuǎn)這幾天正忙著辦理結(jié)婚,哪有空去幫你下蘋果呀。”
吳小蓮一聽,剛才那興高采烈的粉腮像被一股冷風(fēng)刮走了顏色,倏然變得蒼白,呆了半天才低聲說:“桂麗我家里挺忙的,有空上俺家果園吃蘋果吧?!?/p>
周桂麗說:“你家里要是脫離開,就到服裝廠去上班吧,我給你找當(dāng)官兒的說說?”
吳小蓮心里還在想著李志遠(yuǎn)結(jié)婚的事,恍恍惚惚地說:“再說吧,別忘了去吃蘋果啊?!?/p>
三
這是個豐收的節(jié)日,吳小蓮卻高興不起來,她自己找了個地方,不聲不響地摘著蘋果。但他的腦海里并不消停,里面有兩個人在吵架,一個是吳小蓮,另一個還是吳小蓮。一個吳小蓮說:“你生什么氣呀,你一沒和人家談,二沒和人家訂,生得哪門子氣呀?”另一個吳小蓮說:“你懂個屁,這是感覺,感覺你懂嗎?不是有一首歌叫跟著感覺走嗎?”那個吳小蓮嗤之以鼻地說:“有感覺又怎么樣?人家都結(jié)婚了!傻吧你。”吳小蓮氣憤地說:“哪我就不找主了。”吳小蓮平靜地說:“你待當(dāng)老閨女?”吳小蓮火了,瞪著眼叫道:“當(dāng)就當(dāng),反正爹娘沒有兒子,正好給他們養(yǎng)老!”兩個吳小蓮針鋒相對,快要打起來了,這時忽聽身后有個人輕聲叫道:“小蓮妹妹!”
吳小蓮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拿著一個蘋果,見是三叉頭左胳膊夾著黑皮包,右手指上夾著香煙站在一棵蘋果樹旁,笑嘻嘻地望著她。吳小蓮覺得自己的頭腦嗡嗡響,正想找個人吵架,便恨聲說:“你剛才叫我什么?”
“小蓮妹妹啊?!?/p>
“小蓮是你叫的?妹妹是你叫的?”
“哪怎么稱呼?吳小姐?”
“啊呀,惡心!我沒大號?”
“吳小蓮?fù)荆俊?/p>
“叫吳小蓮!我看你是叫錢燒壞腦子了吧?嘖嘖,頭發(fā)都燒成三股叉了?!?/p>
“啊吳小蓮,吳小蓮,我想和你商量個事。”突然,三叉頭啊呀一聲叫,他忘了手上的煙,燒著指頭了。他甩了甩手,又去摸他的三叉頭。吳小蓮看著那三道黑毛在陽光下油光閃閃的,不禁哧的一聲笑了。
三叉頭見吳小蓮笑起來,自己就放松了,把那個皮包拿到肚子上,兩只手抱著,腳步松動,身子扭了扭,又掛出一臉比較自然的笑嘻嘻。
“說吧。”小蓮覺得腰有些酸,去坐到身邊的一個蘋果筐上。
“說什么?”
“你不是找我商量事嗎?”小蓮高聲叫道。
“啊,對對,是這樣,這次去南方賣蘋果,我想讓你跟車看看攤?!?/p>
“我憑什么給你看攤?”
“不是白看,等于我雇著你,你愿意要工資,一天我給你開二十。你不愿開工資的話,我就給你買個紀(jì)念品?!?/p>
“啥紀(jì)念品?”
“送你塊手表吧,雙獅牌的,全自動,帶熒光的!”
“明明是頂工資,還說送?”
“不管怎么說吧,反正給你的。來回還不到十天功夫,一塊雙獅二百八呀,鄉(xiāng)長都帶不起。鄉(xiāng)長的月工資才一百五左右吧,你想想?!?/p>
小蓮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同學(xué)周桂麗手腕上那塊手表,明晃晃的在她眼前閃來閃去,當(dāng)時她都沒好意思正眼看,怕讓周桂麗覺得她羨慕。本來,家里買塊手表是不困難的,可是,果園自前年剛見收入,光繳承包費(fèi)都不夠,還從去年的收入里拿出了一萬多,剩下的都給姐姐做了陪嫁。今年,爹早說了,給她買一塊手表,買一輛自行車,但小蓮還聽見爹說要買輛拖拉機(jī)。這樣一來,今年的收入,小蓮算算,再留出來明年買化肥農(nóng)藥的,夠不夠都難說。
小蓮主意已定,卻說:“我爹和我娘得首先同意?!?/p>
三叉頭心里偷著樂,今天他開著車早來了,給老吳帶了兩箱好酒一條香煙,還割了十斤豬肉,這是收買小蓮她娘的。他裝出隨便的樣子說:“那你問問二老吧,我是聽你的。”
小蓮說:“要我跟著的話,你得給俺個高價?!?/p>
“看看,見外了吧,讓你跟著還不是讓你扒底的。你家這點(diǎn)蘋果啊,其實等于我白跑腿給你們搞推銷。誰和誰啊?!?/p>
小蓮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向蘋果樹,邊說:“你快走吧,我得干活。”
三叉頭把皮包扔到蘋果堆上,緊跟過去說:“我?guī)湍阏獣??!?/p>
吳小蓮急轉(zhuǎn)身喝道:“三叉頭,你遠(yuǎn)一點(diǎn)!”
三叉頭猛地打住,訕訕地回身,一手揀起皮包,一手摩挲著三叉頭,苦笑不得地說:“嗬,三岔頭?我看岔頭兒真的不少?!?/p>
這片蘋果園總共十一畝,老吳竄了一整天找了十二個人干活,連干了三天,成熟的全部下了樹,剩下那些挑在枝頭的青頭郎子就讓它們先長著吧。第四天上,依然是全班人馬上陣,選等級的,裝筐的,都忙得不可開交。吳小蓮和她娘負(fù)責(zé)封筐蓋,一筐蘋果裝滿了,老吳和三叉頭一起過了秤,小蓮娘就抓上一把青草,小蓮快把蓋扣上,緊接著用麻繩封口。小蓮右手中的一號彎針在陽光中游龍戲水般閃動,唰唰唰唰,一筐封好了,唰唰唰唰,一筐又封好了。十幾個人干活,還跟不上她一個人的節(jié)奏。小蓮一旦干起活來就進(jìn)入了狀態(tài),愛誰誰,不必和我搭話;愛誰誰,別想讓我多看你一眼。她雖然低頭縫著蘋果筐,但感覺到周圍那些干著活的青年們都在忙里偷閑地望她一眼,這樣,她就更不好意思抬頭了。然而,吳小蓮總有站起來的時候,一個麻線球用完了,她就必須站起來向身后拿,這一拿,便瞥見了三叉頭。三叉頭站在臺秤后面,和老吳肩并肩站著,他見吳小蓮站起,就快偏著身子朝這看,十分地希望和吳小蓮對接一下目光,但吳小蓮的“瞥見”是隨意的,對于無線電波是絕緣的。這對三叉頭來說興許有些殘酷,難道你吳小蓮就不可以正視他一秒鐘嗎?
光裝筐就裝了兩天,第三天上裝車又裝了一上午,下午開拔。全家人一致通過,吳小蓮跟車。
裝滿蘋果的半掛卡車直奔溫州而去,出貨比較順利,來回只用了六天半的時間。吳小蓮一回來就一下變了個人,可以說煥然一新,比女同學(xué)周桂麗有過之而無不及。當(dāng)時出完貨,她在溫州的日用品批發(fā)市場一下買了八只乳罩,十只發(fā)卡,內(nèi)衣、襪子半袋,化妝品兩套,皮鞋兩雙,外套兩身,往回走時,拉蘋果的車頭由于是單排座,這些東西只好放進(jìn)大車斗里?;貋淼穆飞希瑓切∩徥菨M懷喜悅的,她坐在車座上,不時伸伸左手腕,看看三叉頭給她買的
坤式、全自動、熒光雙獅表,對坐在身邊笑瞇瞇的三叉頭說:“你美什么,這是我應(yīng)當(dāng)所得?!比骖^趕緊點(diǎn)著他的三叉頭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工資頂?shù)?。?/p>
車子往回走了半天,三叉頭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路邊一家一家一閃而過的路邊店。走著走著,三叉頭好像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急對司機(jī)喊道:“慢點(diǎn)慢點(diǎn),劉師傅,路右邊那家桃花源停車!”
桃花源酒家是一座五間二層小樓,大車剛一停在樓前的空地上,門口里就跑出兩個穿著超短裙的小姑娘過來迎接,其中一個緊拽了三叉頭的手說:“黃老板啊,快屋里請!”司機(jī)一下來,也讓另一個小姑娘拽住了。三叉頭掃了眼吳小蓮,慌忙甩掉了身邊的小姑娘,沖進(jìn)屋里去。那劉司機(jī)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竟嘿嘿呵呵地?fù)е磉叺男」媚锵蚶镒?,像摟著自己的老婆。吳小蓮立馬變了臉,在后面猶豫著,都不想往里進(jìn),心想:“南方人咋這么熱情?也太不文明了吧?!?/p>
三叉頭在里面訂下桌,迅速出來接吳小蓮,過來就想拉吳小蓮的手,被吳小蓮一把撥掉,身子一扭,獨(dú)自朝里走。
吃飯的時候,劉司機(jī)被一個小姑娘拉走了。三叉頭大概早說了話,沒有女孩過來拉他。吳小蓮終于明白了,三叉頭是這里的熟客,估計以前來也不會干什么好事。至于這些事,吳小蓮只是猜測,朦朦朧朧的,想象不出具體的內(nèi)容,退一步說,即便沒干那個事,這也足夠讓她討厭的了。
吳小蓮吃了幾口米飯,便扔下筷子,對身邊繼續(xù)呡著小酒的三叉頭連看都沒看,站起身,喝掉桌上那杯茶水,就走出去,上了那輛大車。她沒動車門,而是直接爬上后面的大長車斗里,那里面還有不少青草,她彎腰劃拉了一些,抱到車頭后面,守著她那些大包小袋的時尚服飾,坐進(jìn)干燥的青草中,把頭壓在支起的雙膝上。她的心情一落千丈了,不酸不甜不苦不辣,只是,嚴(yán)重地惡心。
在往回走的一天時間里,吳小蓮拒絕了車頭里那倆男人無數(shù)次真誠的邀請,就是不上前面去。曾經(jīng),在當(dāng)天的晚上,三叉頭讓劉師傅兩次停車,他親自跳到后車斗里往下拽吳小蓮,最后那次,三叉頭險些被吳小蓮?fù)葡萝嚩?。這樣的堅持,讓吳小蓮在飛速的秋風(fēng)中瑟縮了二十多個小時,最終的代價是,她一到家就得了重感冒,吃藥打針一周方告痊愈。
四
這個秋天對于吳小蓮來說是豐滿的、光鮮的、自由的。她騎著剛買的那輛上海產(chǎn)“鳳凰”牌平把自行車,像一只金光閃閃的鳳凰一樣飄飛起來。全村只有四輛自行車,擁有者當(dāng)中,唯吳小蓮最年輕,她能讓自行車閑著嗎。所以,四鄰八鄉(xiāng)的,哪里逢集啊趕場啊放電影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了。
白天趕集下店騎自行車不但是風(fēng)光的,也是保險的,父母并不阻攔,但看電影騎自行車父母就堅決反對了,因為都是晚上,一怕摔了,二怕丟了。不讓騎,電影該看了還得看,以前不都是步行出村看的嗎。何況,今晚的電影是西村的李志遠(yuǎn)在鄉(xiāng)大集上告訴自己的。
早吃了晚飯,吳小蓮就走進(jìn)蘋果園前面的村子,叫了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友吳春花一起出了村。
由于近,村里去看電影的人很多,三個一簇兩個一伙,都是步行著往村外走,有的人邊走邊吃著東西,嘁嘁喳喳,興高采烈的樣子。人們步行在青紗帳里的小土路上,頂著淡淡的星星和一輪含情脈脈的月亮。有人打著鬧著往前走,還有那么幾個浪里浪氣的男女,突然唱幾句《采蘑菇的小姑娘》、《小城故事多》什么的。
吳小蓮和吳春花跟在幾個中年婦女身后,有十幾步距離的樣子。她倆人不敢離人群太遠(yuǎn),怕莊稼地里突然竄出個什么野物或什么壞人。聽說,鄰村有個姑娘到外村去看電影,被壞小子拖到玉米地里強(qiáng)奸了。吳小蓮和吳春花手勾著手,說著閑話,眼睛緊盯著前面的婦女。她們快走,她倆就快走,她們慢下來,她倆就悠閑些。前面的婦女似乎說著哪個男人,有時浪聲浪氣地尖叫一聲,或兩個相互追打一氣。
穿著喇叭褲的吳小蓮和穿著直筒褲的吳春花,小聲靜氣地行走在植物氣息四處流蕩的秋夜里,四周是綠葉里嘰嘰吱吱的蟲鳴,天上的星星閃著秋波,直眨眼睛。吳小蓮有時抬頭望望夜空,腳下就虛飄起來,很舒暢很流蕩的虛飄,像踩著浮動的云彩。
吳小蓮心里熱熱的,心想著今晚要看的電影《廬山戀》。聽說電影里的畫面和人物都很漂亮,還有最吸引人的是里面的愛情故事,男女可以自由戀愛,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快到李志遠(yuǎn)那個村了,前面已經(jīng)傳來人山人海的喧嚷聲,還有點(diǎn)點(diǎn)燈光在遠(yuǎn)處閃動。
到了近前,吳小蓮倆人看了看,人真是多啊,接近幕布那里首先坐了一片,都是坐小板凳馬扎之類的矮座,再往后,是一片坐杌子椅子之類的高座,再再往后就大多是外村來的,全部站著,像樹林一樣黑壓壓一片,再再再往后,是一些遠(yuǎn)路來的自行車,還有幾輛拖拉機(jī),車斗里站著的,大概是外村的村干部和他的親近。這里邊,有些舉止曖昧的男女,交頭接耳,輕聲慢語,黏黏糊糊,沒把心放在看電影上。
吳小蓮和吳春花在自行車和拖拉機(jī)空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個人空翹腳朝前望,也只能看到白幕布的上半截。吳春花說:“走,看反面吧?!眳切∩徴f:“嗯?!迸卤蝗藳_開,倆人的手緊緊牽住往后轉(zhuǎn),這樣還是被人群擁到一條小水溝里去,多虧沒倒,布鞋已經(jīng)濕了,水不深,只濕了一塊褲角。吳小蓮把褲腳擰了擰,擰出一些水滴。她覺得水很混濁,心疼把喇叭褲弄臟了,心想今晚回去就得把褲子洗出來。
反面的人也很多,但看全幕沒問題,只是幕布上的字是反著的。
反面的觀眾就沒秩序了,坐凳子的,站著的,坐在自行車上的,都松散交叉著占地,也不管誰擋著誰了。
電影開演,吳小蓮和吳春花并肩站著,兩雙饑渴的黑眼睛望著風(fēng)光旖旎的廬山美景,眼皮眨都不眨。
看著看著,人群擁擠起來。看來,四鄰八村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往這聚集。擁擠是為了適應(yīng),不久便漸趨平靜。
忽然,吳春花用手?jǐn)Q了一下吳小蓮的手背。吳小蓮轉(zhuǎn)頭用目光詢問,光線比較暗,她沒發(fā)現(xiàn)異常,又快轉(zhuǎn)頭看幕布上那個濃眉大眼的男主角郭凱敏。
吳春花又?jǐn)Q了吳小蓮一下,眼睛往后使勁。吳小蓮回了下頭,還是沒看出什么,便快抬頭看幕布,羨慕女主角張瑜咋穿著那么漂亮的衣服啊,居然一身比一身好看。
吳春花一直在那兒挪動身子。吳小蓮感到討厭,閃出一點(diǎn)距離,繼續(xù)看。
看著看著,吳小蓮慢慢覺得身后有個男人緊往自己后背上貼,特別是屁股那兒,好像被一只手電筒頂住了。吳小蓮?fù)皵D擠,后面又跟著戳上來。吳小蓮只顧看電影了,心想,頂就頂吧,似乎也不是很硬。那手燈大概擦開了電門,要不怎么有些發(fā)熱?吳小蓮心里一笑,想,叫你使壞,看完電影你的電池就跑光了。
但是,吳小蓮越來越覺得后邊不大對勁,那手燈咋逐漸變熱,電池沒有跑掉的跡像?吳小蓮慢慢慢慢往后別了下右胳膊,反卷著的四個手指頭肚順右胯側(cè)往后觸碰,慢慢慢慢試探著觸碰。突然地,她中指的指尖觸著了一點(diǎn)熱熱的東西,這怎么會是手電筒?吳小蓮覺得,指頭肚要是再實落一點(diǎn),那就不是熱熱的,肯定是燙燙的了,一種柔軟的燙。她感到了一種高溫的輻射,同時,基本猜到那是個什么東西了。一股怒火一下頂上了她的心頭。真是太欺負(fù)人了,這不是耍流氓嗎?吳小蓮的小指頭上的指甲一貫留得很長,所以這時幾乎是下意識地被她當(dāng)成了武器。她蜷起了那四根手指,小指頭肚往后一彎,猛朝熱源戳了一下,只聽腚后那個男人呀了一小聲,就朝后擠出去了。吳小蓮也不敢久留,順手一把扯起吳春花的手就往人群外鉆。并沒費(fèi)多大事,他倆很快就鉆到了人群外邊。再往外圍走走,待站定了,兩顆心都咕咚咕咚直跳著,過了一大會兒才平靜下來。
隔幕布遠(yuǎn)了,兩個人都相互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說話就大膽了。
吳春花附在吳小蓮耳朵上問:“你也叫人家摸了吧?”
吳小蓮嚇懵了,倚在一棵楊樹上,一大會說不出話。吳春花把臉湊到她臉上看,見吳小蓮眼中似乎有淚光閃動。吳春花兩手抓著她的兩個肩頭晃了晃問:“你怎么了?”吳小蓮深深地緩過一口氣,又拍了幾下胸說:“好了好了。”又怔了一會兒,突然故作鎮(zhèn)定地叫起來:“噢,是你叫人家摸了。啊呦,想起來了,你那會鼓鼓擁擁的,是不是就正在挨摸?”
吳春花撅起嘴說:“是,操他娘。”
吳小蓮把吳春花往后拉了拉,見身邊沒人,小聲問:“怎么摸的,摸得哪里?”
吳小蓮這樣問,臉上不禁暗紅了一陣,要不是在這黑夜里,她是不敢這樣問的。
吳春花說:“身后有個男的,把手從我胳肢窩下伸過來,瞞著衣服硬摸?!?/p>
吳小蓮問“你試著啥滋味?”
吳小蓮這么問,自己都不敢相信,似乎有一個人在指揮著她張口。
吳春花說:“誰讓他摸來,我不是擰你了嗎,不就是想叫你回頭剜他幾眼?你可好,離我更遠(yuǎn)了?!?/p>
吳小蓮摟著吳春花的肩膀,貼著臉問:“快說,什么滋味?”
吳春花說:“麻酥酥的。去,壞了,不是人家說叫男人摸了,就像蒸餑餑使了發(fā)面,就沒頭地那個長?”
吳小蓮說“你完了,很快就像坐月子老婆了?!?/p>
吳春花說:“別放屁,我沒叫他動著肉。對了,你咋拽我急慌慌竄出來?”
吳小蓮說:“我讓人踩著腳了,今晚的事回村可不能對別人說啊?!?/p>
吳春花下意識地用右手往下拽了拽胸前的衣服,堅定地說:“誰說誰是私孩子?!?/p>
《廬山戀》放完,又換上一個老片子,人們大多都看過,吳小蓮和吳春花也不例外。放影場亂起來,外村的都開始往外走,她倆抓緊向正面沖,直至擠到來時的路口。
倆人開始勾著手往回走,人少了些,就再松開。
似乎在這一夜之間,兩個女孩產(chǎn)生了某種隔閡,竟然一時無話可說。在沙沙的腳步聲中,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吳小蓮想起了李志遠(yuǎn),往這走的時候,本來想先到他家借個凳子。想了一路,怕他媳婦多心,也就沒去。
五
到了臘月,吳小蓮又被片區(qū)叫去排練節(jié)目,李志遠(yuǎn)依然和她搭檔演那出《逛新鄉(xiāng)》,曲調(diào)不變,只是臺詞改變了一些新內(nèi)容,把鄉(xiāng)里那些形象工程添了進(jìn)去。
在李志遠(yuǎn)眼里,吳小蓮的形象真是麻雀變鳳凰,他一時都適應(yīng)不過來,雖然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突然面對這么一個新鮮亮麗的面孔——不僅僅是面孔的問題,她的身段、體香與氣息,——不,他開始想用蘋果花的馨香來比喻,那簡直是太淡薄了,植物的味道是沒有熱度的,而吳小蓮的氣息是溫暖的——不,用溫暖來比喻這種感覺無異于褻瀆這種溫暖,溫暖的東西太多了,它只能觸及肉體,而這種溫暖讓李志遠(yuǎn)心底發(fā)熱——不,用發(fā)熱來比喻這種感覺是多么的拙劣,這是一種幸福的驚慌——不,這種驚慌盡管是幸福的,用“驚慌”這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只是說對了這種美好感覺的百分之一。
難道是因為李志遠(yuǎn)知道了異性的好處所致?
但吳小蓮是自然的,她對李志遠(yuǎn)只是——這么說吧,只是和別的男人相比較,她覺得李志遠(yuǎn)挺順眼的,起碼愿意多看他一眼,說話呢,有話題不用說,無話題也不覺得無聊。
然而,女大十八變,不僅是外貌的越變越好看,心理的觸覺也會變得越來越敏感。吳小蓮的心理感覺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七日的夜晚突然冒出了觸須,這讓她自己都覺得措手不及和不可思議。
那是過了年的事,各片區(qū)的宣傳隊在正月初六日到鄉(xiāng)政府完成了全鄉(xiāng)大匯演之后,就自行聯(lián)絡(luò),到外村里去演出,一場給個百了八十多塊的,每個演員一天分個三元五塊的就很高興了。
正月初七這天,吳小蓮們的宣傳隊到鄰鄉(xiāng)的幾個村,一連演了三場,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晚上一場,每人分了十幾元錢,雖然疲勞,但都感到充實和歡樂。吃罷夜宵,演員們趕緊拾掇行頭裝車,紛紛爬上了拖拉機(jī)。十幾個人坐在一輛拖拉機(jī)上,非常擁擠,車頭上就坐了三個,車斗里擠了十幾個男女。
初七之夜的月牙早就睡去了,天下除了咚咚咚直叫喚的拖拉機(jī)的車燈是亮的,包括一路顛簸的車斗里都是黑暗的。坐在車斗沿上的兩排人不敢懈怠,只能挺直身子坐穩(wěn),不然就可能掉到車外去。而坐在車斗里的男女已被疲勞牽引著進(jìn)入了半睡眠狀態(tài)。
吳小蓮竟然醒著,她聞到了一種舒服的氣息,這是粗壯的蘋果樹體滲出的清油的味道,不,蘋果樹油是清涼的,而這種氣息是有溫度的——陽剛男人之軀自然散發(fā)出來的誘人的氣息。
吳小蓮暗暗打了一個激動的寒顫,她想了想,坐在自己右邊的男人不就是李志遠(yuǎn)嗎?恍惚間,吳小蓮的全身開放了柔軟的花瓣,像曇花綻放一樣在暗夜里散發(fā)著迷人的芳香。她扭動了一下膀子,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右肩頭,已然成了李志遠(yuǎn)幸福的枕頭,那種讓她靈魂為之一顫的蘋果樹油的氣味就來自此處啊。
從此以后,吳小蓮知道有一種氣味永遠(yuǎn)難忘。
——那就是某一種男人身上的氣味。吳小蓮覺得這種氣味是獨(dú)一無二的,它已深深地根植入她身體內(nèi)部的某一根神經(jīng)之中。
在正月十五之前,農(nóng)村的娛樂活動是接二連三的,吳小蓮們的宣傳隊是該鄉(xiāng)各片區(qū)之中的明星小隊,所以四鄰八鄉(xiāng)來邀請演出的都挨不開號。吳小蓮爹老吳新買的拖拉機(jī)也常常被片區(qū)干部雇了去接送演員。這樣一來二去的,老吳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女兒吳小蓮總是樂意和西村的李志遠(yuǎn)蹭在一起,這讓老吳大為震驚,一時醍醐灌頂。了不得呀,人家李志遠(yuǎn)是結(jié)了婚的青年,你怎么可以和人家黏黏糊糊?
事不宜遲,待出了正月,老吳兩口子早已達(dá)成共識,趕緊托親告友,給吳小蓮介紹對象。吳小蓮已然是本鄉(xiāng)的女明星,此信息一旦發(fā)出,吳村后山上的蘋果園里便不再安靜,給吳小蓮說媒相親的男男女女絡(luò)繹不絕。結(jié)果呢,吳小蓮一個都沒看,一旦看園屋子出現(xiàn)了外人,吳小蓮二話不說,騎上“鳳凰”自行車就飛出去了,直至日落西山,外人已經(jīng)走了,她便像一只乖貓一樣,踏著滿地的蘋果樹葉,趕著自行車,刷拉刷拉地出現(xiàn)在果園里的東西通道上。
吳小蓮和父母的這種游擊戰(zhàn)術(shù)一直持續(xù)了半年,收獲是看園屋子里的所有空閑之地已經(jīng)摞滿了各種煙酒糖茶。老吳雖然一日三醺,但他的心里越來越覺得喪氣,憑什么享受人家這些禮品?你吳小蓮起碼得和男方見個面吧?哪怕你只是走個過程,也好讓媒人有個交代吧?
終于,怒火中燒的老吳借了個機(jī)會,和吳小蓮撕破了臉皮。
那天,老吳和吳小蓮正在果園里打藥,快要天響時,小蓮娘過來叫老吳,說咱村書記過來了。老吳趕緊撂下噴霧器往那走,邊對小蓮說:“你先打著?!?/p>
老吳走了,吳小蓮知道大事不妙,書記可能帶著他的小舅子來了。書記已經(jīng)來過數(shù)次,想把她說給他的小舅子,但吳小蓮一直沒有同意見面,難道書記把他的小舅子帶來了?
果不其然,吳小蓮?fù)磮@屋子處張了張耳朵,就聽到娘嘻嘻笑著說:“我過去叫小蓮。”
吳小蓮立馬扔下噴霧器,一彎腰朝西面的果樹空里鉆去。她一氣跑到果園頭上,那里有一條南北小路,她的自行車就??吭诨h笆墻的西門旁。這次,她沒有往前面村子的方向跑,而是趕著車子向北急走,上了北山坡的一片栗樹林里藏起來。這個地方是她最近發(fā)現(xiàn)的,栗林的中心有一塊高巖,站在上面就能看到自家果園前面那條上坡路,有誰出進(jìn)看園屋子便一目了然。
吳小蓮把車子倚在一棵粗壯的栗樹上,自己在那塊高巖前找了塊較平整的石面坐下去。這時,她聽到了娘在果園里叫喊她的聲音,急切而空洞。她干脆躺倒在綠蔭如水的石面上,仰面看著綠油油的栗樹枝葉間那些像刺猬一樣的栗篷發(fā)呆。夏日清爽的山風(fēng)在她耳邊流水般響動,愜意喚醒了她的勞累,誘使她打起盹來。
響午已過,吳小蓮甜睡的氣息如芝蘭吐芳,引來無數(shù)只彩蝶繞她翩翩起舞,有的落在栗樹葉上,有的附在她身邊的各色野花上,還有兩只站在她高高的胸脯上,各占山頭,不停地扇動著彩色的翅膀。蝴蝶們并沒有把她驚動,恰是一群俊鳥的鳴唱把她喚醒了。
吳小蓮坐起來,瞇了瞇右邊從樹冠的綠葉間篩下來的點(diǎn)點(diǎn)陽光,看一眼手表,隨之打了個激靈,站起身向后邊的巖頂爬去。當(dāng)她站上巖頂,望向果園時,發(fā)現(xiàn)了果樹某處頂端已有一團(tuán)淡淡的水霧彌漫,便知道書記已走,爹又開始打藥了。
吳小蓮趕著車子,懷著又一次勝利的喜悅回到果園。她剛剛進(jìn)入果園的東西路,就騎上車子,直奔果園中心的看園屋子。她想過去先吃點(diǎn)飯,再過來和爹一起打藥。還沒走進(jìn)去多遠(yuǎn),吳小蓮毫無準(zhǔn)備的就看見前邊路上突然跳出一個人,大吼一聲:“住下!”吳小蓮嚇得車子一歪,先跳到地上,好歹扶住了車把,再抬頭靜睛一看,這不是爹嗎,怎么回事?
爹滿臉通紅,看來中午喝得不少。當(dāng)他沖過來時,吳小蓮才看見,爹的右手里還拎著一根镢棒。吳小蓮怎么也想不到親爹沖上來,先照著自己就是沒頭沒腦的來了一棍,只聽當(dāng)?shù)囊宦?,木棍砸在吳小蓮扶著車把的左手腕的手表上,手表鏈子?dāng)即斷掉,刷拉一聲連表掉到地上。吳小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棍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她想放聲哭叫,忽然間竟有一股心勁擰上心頭。她沒讓淚水涌出眼眶,只是迅速扔掉車子,先瞪了一眼瘋了的父親,只把嘴唇咬緊了,朝看園屋子處跑去。
還沒跑出幾步,吳小蓮便聽到身后傳來爹用木棍猛砸自行車的當(dāng)當(dāng)聲,他的口里還高喊著:“我叫你跑!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吳小蓮不敢回頭看,朝看園屋子直奔而去。當(dāng)她看見娘大驚失色地向這跑來了,眼里的淚水便再也控制不住,嘩嘩奔涌而出,頃刻間模糊了她明凈的天空。
六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吳小蓮家的蘋果園里再沒有媒人出現(xiàn),一家人相互很少說話,只知埋頭干活。
但是,蘋果又熟了,三叉頭的身影又頻頻出現(xiàn)在蘋果園內(nèi)。
只要有活干,農(nóng)民就不會感到寂寞。待賣出了蘋果,小蓮爹娘又把心提上了喉嚨,得想個辦法,決不能讓小蓮再進(jìn)片區(qū)的宣傳隊了。
今年的南方之行,吳小蓮雖然沒有被說服跟車看攤,一度令三叉頭的心情十分低落,但他的希望并沒有完全破滅,他還是充滿幸福感地為吳小蓮的未來絞盡腦汁。在經(jīng)過了一個月的上躥下跳,三叉頭終于給老吳家解決了燃眉之急,他托關(guān)系親自送了大禮,從縣果品公司爭取了一個合同工名額,讓吳小蓮到果品公司去當(dāng)工人。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的合同制工人,都是捧著鐵飯碗的,很多效益好的企業(yè),工人的工資都比國家干部的工資高出許多。
當(dāng)然,三叉頭的付出是有條件的,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他就和老吳直言不諱了。他坐在看園屋子的炕頭上,在和老吳推杯換盞之際,非常痛苦地、勉強(qiáng)地、不好意思地對老吳說:“我有個條件到這時我必須告訴您,我知道小蓮妹妹看不上我,確實,我的年齡和她是不相配了,我有自知之明,但我有個弟弟,今年才二十五歲,關(guān)鍵是他長得一是比我高,二是模樣比我漂亮多了……我還忘了,最重要的是他也在果品公司上班,也是合同工。您看老吳,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老吳聽罷,趕緊舉起了酒盅,萬分感激地說:“真是謝謝黃經(jīng)理了,我們這幾年沒白打了交道啊。來干一個!”
三叉頭卻沒端酒盅,嚴(yán)肅地說:“老吳,我得把話挑明了,在小蓮妹妹上班之前,先讓她和我弟弟把親訂了,這不為過吧?”
這時,小蓮娘不知何時已站在炕前里傾聽著,她說:“她的工作我去做……可是你弟弟長得真是不錯?不錯也得兩個人相一下。婚姻自由不能強(qiáng)迫,做老的不能當(dāng)昏君呀。”
三叉頭爽快地說:“當(dāng)然得看看,沒問題,保證一見鐘情!”
“那就好,”老吳再次舉起了酒盅,“來,為我們結(jié)親干杯!”
三叉頭匆忙舉盅相碰,歡聲叫道:“干!”
吳小蓮的思想工作卻是非常難做,簡直出乎小蓮娘的預(yù)料。
吳小蓮說:“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果園里干活,給你和俺爹養(yǎng)老送終?!?/p>
娘說;“你就不找主了?你找了主就不能養(yǎng)老?”
“找了主還得聽人家的,我想招上門女婿?!?/p>
娘嘻嘻笑起來,說:“愿意招來的很少有好的,那不太屈了你?!?/p>
吳小蓮又不耐煩地說:“我就納了悶了,我連虛歲才二十二,你們急什么!”
娘說:“你先看一眼黃經(jīng)理他弟弟,看看再說。”
吳小蓮說:“不看!合同工我也不饞。啊,我明白了,你們是不想讓我在家里干了。好說,我出去干?!?/p>
娘嘆一口氣,自語道:“你這孩兒,真沒治?!?/p>
今年剛一入冬,老吳早找片區(qū)干部說了話,不讓吳小蓮參加宣傳隊了。吳小蓮也得到了這個消息,心里一下灰暗無邊,像白天缺少了太陽,夜晚缺少了月亮。
這天,老吳拉著臉對吳小蓮下了最后通牒,對她說:“明天,你好好在家呆著,黃經(jīng)理和他弟弟來咱家,你們互相瞅瞅,說說話。我和你娘也幫著參謀參謀,沒有毛病,就和人家訂吧,要真是看起來不行,我和你娘也不會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你放心?!?/p>
吳小蓮把頭一扭說:“我就不看!”
老吳瞪眼叫道:“明天,明天你要是敢走出果園一步,我就砸斷你的狗腿!”
吳小蓮見爹的氣勢要動真格的,他可是說得出就做得出啊,他那天不是已經(jīng)動了镢棒?再跑肯定還得挨一頓揍。爹說完就進(jìn)了看園屋子。娘上鄰村趕集去了,看來是去割肉買魚準(zhǔn)備明天的酒肴了。
吳小蓮看到爹的這種陣勢,居然還要砸斷我的“狗腿”,好像是你如果再不聽他的,他就可以說殺就殺了你。吳小蓮的眼前一陣發(fā)黑,晃晃悠悠地轉(zhuǎn)身向西走,她覺得自己的心已掉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那是個初冬的上午,天上的太陽依然事不關(guān)己地照耀著大地,照耀著蕭條的果園,照耀著路邊一棵果樹下的一堆農(nóng)藥瓶子。這些東倒西歪的玻璃瓶子閃動著金色的光澤,把吳小蓮的眼睛照亮了。她幾步走過去,蹲下身,拿起一個空藥瓶聞了聞,沒有什么味道,遂放在一邊,又摸起一個,再聞,竟讓她為之一震,這是一個“樂果”的空瓶,她竟然想起了李志遠(yuǎn)——李志遠(yuǎn)身上那種誘人的味道!
吳小蓮的眼睛一下涌出了淚水,感激的淚水,這種淚水是滾燙的,頃刻間燒紅了她那白嫩的臉頰。
吳小蓮心里立即做出一個決定,匆忙站起來,像要去赴約一樣,轉(zhuǎn)身向看園屋子走去。待到了屋門口,她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去,進(jìn)了自己睡覺的西間。西間靠西山墻那兒,有一個牛皮紙箱,吳小蓮爬上炕,從紙箱里翻出她最喜歡的一件淺綠西服上衣,一件新買的深黃色羊毛衫,一條深藍(lán)色喇叭褲。她把這些一件一件按順序穿上,最后瞪上了那雙只穿過一次的黑色牛皮半高跟皮鞋,然后輕聲擦下炕檐,像貓走墻頭一樣閃出去,接著溜進(jìn)西山墻外的小廈屋里。
小廈屋里堆滿了農(nóng)用工具,當(dāng)然,農(nóng)藥是不可少的,吳小蓮挑了一瓶“樂果”攥在手里,她知道“樂果”是毒性最厲害的,只能在春夏之間,一旦樹枝稍上招了“食心蟲”,方可使用。
吳小蓮非常激動,可以說急不可耐了,她怕驚動了大概已經(jīng)睡了閑覺的狠爹,離開時,竟然連小廈屋的門都沒閉上,這誠然不是她平日的做事風(fēng)格。
吳小蓮順著屋前的東西路輕飄飄地往西走,她的目標(biāo)是果園后面的栗樹園。她邊走邊擰著“樂果”的瓶蓋,唯恐自己的決定驀然發(fā)生了改變。
或許老天真的有眼,讓老吳產(chǎn)生了不安的預(yù)感。當(dāng)他躺在東炕上剛剛打起一個小盹,冥冥之中似乎被誰猛地推了一把,他愣怔了片刻,便一骨碌坐起,慌忙下炕,先沖到西間里一看,女兒那滿炕凌亂的衣服告訴他,大事不妙。
老吳快竄到屋前,順路朝西一望,只見小蓮剛剛轉(zhuǎn)出了果園的籬笆門,上北去了。說時遲,那時急,老吳撒開大步,緊追而去。
吳小蓮興奮地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爹追來了。她也跑起來,邊用左手?jǐn)Q掉了藥瓶蓋,迅速舉起右手里的瓶子就朝自己的口里灌上了一口。恰在此時,她的高跟鞋卻絆上一塊石頭,讓她撲通一聲趴倒在路邊的青草上,把她口里的藥全部磕了出來。吳小蓮趴在那里,發(fā)現(xiàn)右手里的藥瓶甩掉了,讓她惱羞成怒,她干脆不想站起來了,只往后扭著頭顱,狠狠地瞪著父親,把口中所剩的“樂果”殘液用舌頭掃了一遍,像喝蜜一樣咕咚一聲咽下肚去。
老吳火冒竄煙地奔過去,急彎腰抱起小蓮就往回跑。
幸好果園里有拖拉機(jī)。
二十多分鐘后,老吳拉著剛剛進(jìn)入昏迷狀態(tài)的女兒到了鄉(xiāng)醫(yī)院。洗胃灌腸是必須的,折騰了半天,吳小蓮的眼睛一直水靈靈地睜著,夢幻般地睜著??雌饋恚]有多少痛苦的樣子。
在鄉(xiāng)醫(yī)院住了三天,吳小蓮的身體便恢復(fù)了正常。
七
吳小蓮和娘坐在拖拉機(jī)斗里,被老吳拉回了果園。
娘倆剛跳下車,老吳把車開到屋山頭上一停,跳下駕駛座就向小廈屋奔去,他要先把那些剩下的所有農(nóng)藥收拾起來,可不能讓小蓮看見,再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
世界經(jīng)典插圖選登萊斯利·薩爾伯格為《老爺》創(chuàng)作的插圖。
老吳在小屋里叮鈴當(dāng)啷地拾掇著藥瓶,屁股蹶在窄窄的門口外晃來晃去,吳小蓮悄悄走過去,先咳嗽了一聲,算是對爹說:“我過來了。”老吳弓著身子,往后倒了一步,站到了門外。他的臉上掛著一抹黑灰,轉(zhuǎn)身去看站在山墻跟的小蓮。小蓮的雙手斜插在褂兜里,表情比較溫和地說:“爹你不必收拾了,我要想喝門市部里有的是,費(fèi)這個勁干啥?您放心,我以后不會再干這樣的傻事了。你不是想讓我出去打工嗎?我明天就走,但我不去果品公司,你好好想著,千萬不要讓姓黃的去找我,找也是白找,我不可能理他。我想找西村的周桂麗,她是我的同學(xué),人家在縣服裝廠干了好幾年了,前些日子我在村前碰見她,她說服裝廠現(xiàn)在正缺人,你看我去干怎么樣?”
老吳怔怔地聽著,簡直不相信小蓮能說出這么正常的話來,他剛才在往回走的路上,邊開拖拉機(jī)邊皺緊了眉頭,正在苦惱著以后如何和小蓮相處啊,哪能還有個好啊??磥?,是她的這次極端行為促使了她的成熟。罷罷罷,老吳想,她自己的事就由她自己說了算吧,我們是堅決不管了,要是管出人命真的是算差了賬呀。
老吳居然拿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先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歉然地說:“小蓮,你已經(jīng)長大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老伴過來了,便吆喝道:“來,你也過來,我現(xiàn)在鄭重宣告,咱家,今后,吳小蓮?fù)镜氖聵I(yè)問題、婚姻問題……不管什么問題,都由她自己說了算!包括她爹——我,她娘——你,一律不準(zhǔn)無理干涉。你聽見了嗎,小二嫚兒她娘?”
小蓮娘趕緊說:“聽見了,聽見了。堅決不管了!”
吳小蓮把雙手從上衣兜里抽出來,往天上舉了舉,打了一個輕松的小呵欠說:“謝謝二老,我會好好做人的?!?/p>
說畢,她順著屋前的東西路溜達(dá)起來,散步去了。
吳小蓮在縣服裝廠干了一年多,就成了剪裁車間的技術(shù)尖子,到工齡剛滿兩年時,她就由臨時工轉(zhuǎn)成了合同工。周桂麗已經(jīng)干了五年還沒轉(zhuǎn),她都有些心理不平衡了。
吳小蓮在服裝廠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想不到家里卻出了大事。爹在閑時給人家拉楊樹,途中突然翻了拖拉機(jī),車頭壓在他的腰上,被壓成了下肢癱瘓。
吳小蓮先是在縣醫(yī)院陪完了床,接著就回廠辦理了辭職手續(xù),她的合同工名額直接轉(zhuǎn)給了自己的女同學(xué)周桂麗。她知道,以后,家里的蘋果園沒有她是不行的。
對于吳小蓮的婚姻問題,頭幾年,父母總覺得她的年齡不算大,果園里的活全靠她,除了忙,還是忙,想過問一下吧,又生怕她喝農(nóng)藥嚇人。這樣過著過著,忽然的,吳小蓮就三十歲了。娘一下急了,還是讓老吳當(dāng)年的“鄭重宣告”見鬼去吧,她又開始托親求友,給小蓮找對象。但是,外界似乎統(tǒng)一了思想,誰也不給她提了,外人都知道,當(dāng)年,吳小蓮是因為討厭人家給她提親才喝藥自殺的。
吳小蓮呢,并不急,果園里的活忙不過來了,她就打電話叫李志遠(yuǎn)過來幫著干。那時村里的富戶,已經(jīng)開始安固定電話了。他們兩家都有。
這一階段,李志遠(yuǎn)覺得這樣很危險,社會已經(jīng)有了輿論,特別對吳小蓮是不公平的。所以,別人沒有給她提親的,他有責(zé)任給她提。他對吳小蓮說了這個意思,吳小蓮的眼淚接著就下來了,下來卻沒說話。她這樣憋了幾天,最后終于打電話對李志遠(yuǎn)說:“那事,可以。”
這一天,相親的來到了吳小蓮家的果園,是李志遠(yuǎn)托人,間接介紹的。他沒有來,他覺得自己出面不好。
其實,李志遠(yuǎn)早就來了,他沒有走正路,他是從自家的果園里往這走的,只找沒有路的樹林和草場走。他帶著滿身的草屑下溝上坡,很快就來到了吳小蓮果園的西籬笆墻外。他面色蒼白,目光灰暗,像瘟公雞一樣低著頭,順著籬笆墻,從北頭走到南頭,又從南頭走到北頭。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后面的栗樹園,發(fā)現(xiàn)了里面那塊高高的巖石。當(dāng)他爬上頂端晧立南眺時,不禁精神為之一震,他的目光所及,是吳小蓮果園前面那條進(jìn)園土路。他知道,吳小蓮相完對象之后,就會使眼神叫出母親直說,如果愿意,吳小蓮便會再返回屋內(nèi)和人家說話,并極力挽留人家吃飯;如若看不上呢,吳小蓮就走進(jìn)果園隨便找個活干去了。相親的也會看,也會聽,客氣幾句,趕緊走人。
此時的李志遠(yuǎn),心情是矛盾的,復(fù)雜的。吳小蓮這個對象他是認(rèn)真尋找的,各項條件都不錯,他希望能夠成功,讓她過上正常歡樂的新生活。但目前他的心底竟然產(chǎn)生了可恥的僥幸愿望。這個愿望促使他的神經(jīng)異常緊張,他便像一只南極海邊巖石上站立的企鵝一樣引頸昂首,目不轉(zhuǎn)睛。
李志遠(yuǎn)剛過來時,在果園的西門外,已經(jīng)隱約聽到相親的人們說笑著進(jìn)入了看園屋子。他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相親的幾個人就會出現(xiàn)在果園前邊那條土路上,那幾個背影注定是松散落寞、無精打采的樣子。
遠(yuǎn)遠(yuǎn)看去,李志遠(yuǎn)那張蒼白的臉面像長在栗樹梢上的一個怪物,相信無論誰偶然望見,都會大驚失色、落荒而逃的。
這是個夏日的上午,強(qiáng)烈的陽光照射著大地,空氣中流動著一股股灼熱的氣流,所有植物的葉子都蔫頭耷腦地挨著時辰。但長在巖石之上的李志遠(yuǎn)是精神飽滿的,他白凈的臉龐已經(jīng)變成了紅色,汗水基本流干了。果園里的情況背叛了他的期待,他什么也沒看到,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麻雀的飛動。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他忽然變成一只麻雀,閃電般飛向前面的果園,飛向看園屋子的窗口。他棲落窗臺,驚異地看到了屋內(nèi)的人們正在推杯換盞……他的靈魂不再沉重,一下變得輕盈無比,像坐果褪落的花瓣,悠然地飄落,飄落。
栗樹枝頭的臉龐消失了,他的身體滾落于高巖之后。
八
李志遠(yuǎn)沒有摔死,卻把腰椎跌壞了。傷是治好了,腰卻不行了,身體固定成一張弓,基本失去了勞動能力。
吳小蓮本來打算收完了今年的蘋果就和李志遠(yuǎn)介紹的這個對象訂親,并且計劃一鼓作氣,在年前完成婚姻大事,也好讓躺在炕頭的爹別再整天唉聲嘆氣。
又開始賣蘋果了,三叉頭很不情愿地拉走了吳小蓮家的蘋果,從南方回來,接著又去拉李志遠(yuǎn)家的。李志遠(yuǎn)的媳婦主動要求跟車,她說收完了蘋果反正家里也沒活了,順便出去開開眼界。
拉吳小蓮家的蘋果,吳小蓮不與三叉頭客氣,貨車在開出果園之前,必須把款付清。這次三叉頭去拉李志遠(yuǎn)的,三叉頭提出要出完貨回來付款,李志遠(yuǎn)不同意,說我今年摔傷了腰,光治傷就花了兩萬多,確實是急等著用錢啊。三叉頭說也差不了這幾天,我頂多七八天就回來了。李志遠(yuǎn)弓著腰,臉使勁往上仰著,看著三叉頭還想爭執(zhí),媳婦卻說了話:“黃經(jīng)理說的也是,家有萬貫,一時不便。反正我跟著,還能瞎了錢?”李志遠(yuǎn)有自知之明,身體不行了,就得聽老婆的,便不再張口,臉色卻非常難看,遂拂袖而去。他前傾的上身像一張犁,無謂地耕耘著空氣。
吳小蓮抓緊收拾果園里那些后期雜務(wù),她想趕快拾掇利索了,好操辦自己的定親儀式。待活干得差不多了,卻接到李志遠(yuǎn)的一個有氣無力的電話:“吳小蓮,你沒見黃經(jīng)理?”
吳小蓮說;“沒有啊,他沒回來給你送錢?”
李志遠(yuǎn)說:“都二十多天了,不但他沒來,俺老婆也沒回來。”
吳小蓮立即有了預(yù)感,但她不能說,心里卻亂了,只好說:“你先別急,也許今年南方蘋果不好銷……你,你注意身體,再等等吧,???”
兩邊的人都拿著電話,無聲地待了好久,慢慢放下。
又過了十幾天,吳小蓮已選定了具體訂婚的吉日,但她的心情并不安寧,固然是李志遠(yuǎn)的家事讓她牽掛有加。卻沒有李志遠(yuǎn)的電話,她便打過去,李志遠(yuǎn)氣若游絲地說:“她還沒回來,我估計……”
吳小蓮打斷他說:“別傻估計,再等等?!北憧巯码娫?。
吳小蓮很生氣,她的預(yù)感基本應(yīng)驗,是三叉頭把李志遠(yuǎn)老婆拐走了。
她想再等等,但吉日已近,怎么辦?吳小蓮相信自己的預(yù)感,迅速作出了決定:辭掉這門親事。再說。
這“再說”不要緊,癱在炕頭的老爹本來血管就出了問題,一聽到小蓮親自找人為自己辭了親,當(dāng)即“呴”的一聲暈過去了。吳小蓮早就會開拖拉機(jī)了,她和娘趕緊把老爹抬上拖拉機(jī),拉到鄉(xiāng)醫(yī)院治療。鄉(xiāng)醫(yī)院一看說不行,太嚴(yán)重,趕快往縣醫(yī)院轉(zhuǎn),快叫醫(yī)院里的救護(hù)車。然而,對于一個腦血管完全堵塞的人,拉到哪里都無力回天了。
給爹辦完了喪事,吳小蓮有時就聽到娘的自言自語:“唉,毒女,毒女……”吳小蓮假裝聽不見,她搞不清楚娘說的是“毒女”,還是“獨(dú)女”?她覺得自己確實是孤獨(dú),娘說的應(yīng)該沒有錯。
吳小蓮的神經(jīng)繃緊了,時刻關(guān)注著自家電話的鈴聲,她最害怕的是李志遠(yuǎn)突然來電話說:“她回來了!”
電話倒是也來,李志遠(yuǎn)總是有氣無力地說:“小蓮……她呀,沒見影?!?/p>
這樣一等兩等,兩年又過去了。吳小蓮打電話對李志遠(yuǎn)說:“起訴離婚吧,可以缺席判決。”
李志遠(yuǎn)的聲音像剛從地洞里爬出來,說:“好!”
吳小蓮在她三十三歲這年,和西村三十八歲的李志遠(yuǎn)結(jié)婚了?;槎Y上的李志遠(yuǎn)頭發(fā)斑白,一臉皺紋,身體如弓,儼然一六旬老頭。這對新婚伉儷聯(lián)袂向各桌敬酒的時候,周桂麗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的舉止,她想,這對貌似爺倆的男女怎么走到一起的?
夫妻共敬結(jié)束后,酒局進(jìn)入自由階段,李志遠(yuǎn)找了男人桌,吳小蓮來到周桂麗的酒桌。一坐下,吳小蓮就看到了周桂麗眼中的迷惑和不平。吳小蓮說:“來,我再敬你們一杯?!敝芄瘥惗疾辉刚f話,吳小蓮單獨(dú)和她當(dāng)?shù)呐鲆幌抡f:“來,干!”
到后來,桌上剩下三個人:吳小蓮、周桂麗和吳春花。吳春花還在挑揀著盤里的菜吃。周桂麗的臉上已經(jīng)紅光閃閃,開始和身邊的吳小蓮說著悄悄話。
周桂麗的頭發(fā)快要頂著吳小蓮的腮了,眼睛卻盯著桌面說:“我就納悶……”
吳小蓮打斷她說:“我告訴你,跟著感覺走。你以為我跟著個老頭?我覺得和他結(jié)婚已經(jīng)若干年了,只是現(xiàn)在舉行了個儀式而已……你說我喜歡他哪點(diǎn)?嗯,好,這是關(guān)鍵,我喜歡他身上的氣味?!?/p>
周桂麗抬起頭盯著吳小蓮說:“什么?你說——?dú)馕??什么氣味??/p>
吳小蓮一揚(yáng)頭發(fā),舉杯碰道:“男人的氣味啊,個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