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孟冬乃有小春天氣,
我們在杭城穿越繁華:
貓兒橋畔魏大刀肉熟
錢塘門外宋五嫂魚羹
南瓦子前吃張家圓子
涌金門邊河南菜灌肺
金子巷口遇傅官人刷牙
沙皮巷又逢孔八郎頭巾
三橋街上走馬姚家海鮮
李博士橋下觀鄧家金銀
太平坊里坐郭四郎茶室。
南山路豐樂樓,吳夢窗
書鶯啼序于壁,繞晴空
燕來晚,飛入西城開沽:
流香、鳳泉、思堂春酒;
橙醋洗手蟹,紫蘇蝦兒。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人生對此,可以酣高樓。
那重慶的閣樓神秘而空空
(百年前曾有人在這里活過
窗外的瘦樹亦豎起過耳朵,
聽!一封來自美國的家書)
1982,烏云掠水,風凄緊,
西天漸暗,瘦樹染上了冷金
潮濕在加重!家書在加重!
繚繞于樹梢的薄煙在加重!
當你甩頭狂吟Paustovski ,
他那讓人肉麻的《金薔薇》
有1943年的金鎖記,
就有紫榆百齡小圓桌;
就有豬油燒魚的韻味;
就有喝不盡的紅茶水。
天陰陰,無言也無思;
衣服疲乏,人在過冬;
可誰都無需捏一把汗。
看!上海;空虛—
你就吃很多干飯肴肉;
你就打開電臺聽聲音;
你就不停地走來走去;
你就坐上暖和的馬桶
便秘?二至三小時。
我們總是離路很近,走上去,路活了
我們總是離風很近,迎上去,風來了
我們總是在空山聽到聲音,不可應(yīng)答
我們總是在深夜聽到聲音,不可應(yīng)答
你說梅歸隱,馬如龍;書是姿不是法
你說花是思的風韻;文章是永恒肉身
你說賤人習藝,而桃之夭夭只是個興
你說衣食艱難,但周禮為世界開風景
有何可慚愧的呢,無魚
有何可遙望的呢,無鳥
少鹽,那黃狗仍有淚痕
少風,那病人還在登臨
蜀語乎?吳語乎?國語乎?
大地缺樹,景色難忍;
我們的心,我們的心呀
難忍。
難忍,童年為忘卻的平淡
難忍,我喝下口渴的一生
那走動的人,是一個勞動的人
一個耳順的人,一個東莞的人
悠悠歲月,“可是急走過,又不要放過”?
蚊子乎,猛風乎,落柿舍畔
草不度秋,花不度季,人不度百歲
……
天氣暖和了,身體露出來
什么,長沙躬耕,趙州蘿卜?
什么,光是個發(fā)聲,就有一個世界要出來?
星有好風,星有好雨,而魚兒游在光陰里
殷精致,周平易,光陰里的人呢,去了哪里……
因為步兵是農(nóng)業(yè)的;因為每晚你的童年有錫兵
還記得嗎?吾兒,不遠處有一個花園
誰在說,聽下去,又一夜:
2003,安徒生!2003,月之從星,則以風雨……
秋千一滑而過,白天(或黑夜)
孩子們?yōu)榫毩暩鎰e,蕩起了秋千
(大人們?yōu)楦璩趯W習安靜)
蕩起來,平壤?蕩起來,江州?蕩起來,傳說中金瓶梅的某一天:
一個日本女詩人幻想了她的死亡
——她的身子從秋千上摔下來
秋千——花園里——養(yǎng)老院——生活的剪影
秋千——光陰——不是我的——你的童年
涼風、垂楊,秋千競出……
亂紅無限,飛過秋千去……
幸福,秋千清晨還鄉(xiāng)的跌宕;
蝶戀花下,平山堂前晚酒的記憶:
空曠一時的秋千呀,你將容下多少娉婷的身體
這來自北方的狄亞娜只屬于北方
屬于破曉前的藍雪
屬于黑暗中的樺樹
屬于烏云下的波羅的海
是的,“在美國,人是永遠不會死的?!?/p>
是的,“機遇,容易得讓人難以置信?!?/p>
但我還是瑞典的女兒
我喜歡住在祖國的鄉(xiāng)間
早起、讀書、清理房屋
對了,還要給狗兒洗澡
這是我的樣子嗎?等等
有一個人竟然說(忘了是誰):
“褒曼是波德萊爾式的?!薄?/p>
我“看著運河,枕著小舟,浪跡江湖。”
我的老年,我的舞臺,我的命數(shù)……
是的,我老了的臉上帶著少女的笑容;
是的,就這樣,我的形象一下子就出來了。
瑪格麗特在廚房縫衣服
天花板上吊著一個燈泡
書是黎明,日記是黑夜
她越特別,其實越普通
怎么還是無用?但有時
一杯茶而非酒就會革命
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
自由童年則是貧窮童年
有人強大到自殺
有人卑賤至傲慢
有人憂傷如階級
人平庸,人寫作,人恥辱
夏天,生活的幻覺,令你害怕?
童年,不斷的回光返照,黎明前的史詩
敘事滑翔:聲音、形象,白色與黃色!
以及下午、篾席、痱子粉、陰涼的樓梯
以及乳房(來自北方)—唯一的夏日
以及交集的、幻覺的、晴朗的勾股定理
逃跑開始,剛一放學;之后……
(白日,一條蟒蛇吞下一只母雞
夜晚,七十歲的女校長愛上了自己的裸體)
之后,饅頭、饅頭、饅頭,僅需一個
之后,閥門迎刃而解,在大田灣小學食堂
七歲的烈日下(蚊帳里,老師濃睡)
快去那水的瀑布呀,人人都可以自由暢飲!
二十年前,在繁華的上海
我還是一個郵局的小職員
謄抄外便用膠水粘牢卷宗
伏案很好,細瑣安靜
尤其是我的痔瘡樂于常坐
后來,我去了高郵閑居:
雙黃鴨蛋,界首茶干,
三套鴨,秦郵董糖……
生活讓歲月悠然慢了下來
雨天一過,又是大晴天
缸里的金魚看上去真舒服呀
我的痔瘡消失卻感到了空虛
涼空碧,增漢無陰,康拜因在華北平原工作。
你還需寫一封與支遁書嗎?哪怕抄一遍?
“此多山縣,閑靜,差可養(yǎng)疾,……”
可勸進表不必,安身論亦不必;恨賦不必,別賦不必;
光陰往來,三反、五反后,艷陽天下哀江南賦還遠,康拜因在華北平原工作。
一條路—謫貶永州,歸老蘇州,之外便
沒有了路;人的故事可否從衢州開始?
臨風亭畔,水白池圓,退思……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
之外,春生于加拿大,生于稅務(wù)局
生于笑坐,生于梅干菜,生于半醉眠。
之外,人老了,身上就會有一股尿味。
自己的,總是好聞的,我還喜歡蒜味……
黎明林古度(1580~1660)又入我夢來:
在2011年2月4日的成都日記里
我抄下了:鶴訝今年之雪,龜言此地之寒。
有時候飽食觀魚不在花港
宋朝以后無人再吃龍團茶
有時候魚在燈前揮發(fā)銀光
風不停地從石頭里面吹出
有時候我看那魚眼像豬眼
中風人身體就突然變嶄新
有時候魚群如豬群擠一堆
留不住,江東小,有大道!
天涯道路,1947,那趕路人愛惜起眼前人來
從永嘉的報紙識得一些名字……瞿時媚嗎?
劉景晨、張紅薇、吳天五、夏瞿禪……
杭州的小旅館,五月之晨,莊子打開在桌上
那趕路人身負量子論、相對論、政治論
天地不仁是黃老,那趕路人想起了孫逸仙;
一個夜晚,孟浩然的詩宜于在曹娥旅館里讀;
七月流火,廚川白村的書,上虞有一份人家等著。
水面,南非,亞熱帶落日
一盞馬燈,兩條毯子……
霍屯督人在游泳
烏紫的龜頭閑著
陰莖懸垂,三寸四寸五寸
避水!扎緊那包皮!
荷蘭人的臀部會長癌嗎?
腫脹呀,肥沃的白肉
它的原子成分?
手指輕撫,一陣瘙癢……
紅木波浪,舒適的夏日
柳蔭下,炸螞蟻
羊腸圍巾唯一,纏繞著脖子
在南非,我們豈缺過
煙草,白蘭地,大象的心
我想請你放嚴肅點:空氣與情欲就是一切!
(埃爾弗里德·耶利內(nèi)克,1946—)
有魚從水面躍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聽聽,那釣者的腦筋正記下兩行詩:
那什么是幸福呢(對于女人來說)?
那就是—她可愛的騎兵喜歡騎上她!
我來到世上,活著,或錯過,全憑造化
閃電—愛情!
愛情—偶然!
偶然—陰性?
“燈,你在哪里,心靈已經(jīng)醒來?!?/p>
小姐,快乘上飛機,跟上生活—
小姐,除了名字,你一無所有,那就想著未來吧
愛是肉體的嗎?愛是精神的嗎?
其實是不同的消費者在消耗
為漂亮東西活,為不漂亮東西活人,
百年或寸陰,不外鞍前馬后
說五十步笑百步,不如說慢一拍
可那人一聽到聲音就奔向斧頭
有什么辦法呢?是恒星出了問題?
醫(yī)生也找不出原因,她卻找到了幸福
黑夜列車正駛過深藍恒河,響聲如雷
樂隊很瘋,在灰塵里吹奏,響聲如雷
大象坐人,山羊運貨,兒童亂吼,響聲如雷
在巨型的菩提樹下,有人在方池里洗手、洗足
有人用紅布遮蓋煮熟的食物,我沒有什么給你看
就看看我亡妻的照片吧;熱靜下,山靜下,石像靜下
雨季,出人意表的是老人不是青年,“我用愛來掠奪你們!”
(重讀張棗《四月詩選》)
兩天的魚,三春的鳥,
他在瑞典的南方過一座石橋,
四月,孔子在Karlstad,絕對伏特加!
四月,“美紛紜以從風”,科學家在燈下細究語法。
年十五,我要去上學人間已變,長沙春輕,
苦夏亦好,一九七八,
少女一定來自湖南嗎?
(布衾多年冷似鐵)
看!反宇飛風,伏檻含日
愛晚亭上,白云誰侶。
含羞人在過橋,小心。
瑞安的紗面,桃花扇下,小心。
小心,六合有家暴。
小心,蜀魚很肥。
那來自上海的撒嬌詩人呢?
永嘉陳玉父
錢塘沈逢春
等等,為何“大兒庾信,小兒徐陵”?
等等,為何那東臺來的男裁縫皮膚白如陰天?
等等,為何他生活在一條深巷,一日就是百年!
往昔的桉樹,尿槽,我初中時代的木床,
我不止一次寫到;1971年隆冬的精液呀
真的,體內(nèi)奔騰著多少埋名勃發(fā)的深河!
后來,一切都太慢了,生與死,這一對
神秘的珍寶(惠特曼或許破解了它)可
孩子們對它已失去了耐心,請原諒他們。
當你老了,你對我談起塞內(nèi)加爾,那里
過街人無論男女,總有一種童年的幸福
而垂死人終將明白,只有不死才是危險。
一億年后,你總算等到了一個人,我
(又被誰指使),要來歌唱你無人識得的一生;
活著的時候,你總感覺自己年輕,死是別人的事情:
可能嗎,我,一個新安江的農(nóng)民,會像謝靈運那樣被斬首?
驚回頭,安靜下來,翻開書,我們一塊來讀博爾赫斯:
“今年夏天,我將五十歲了,死亡消磨著我,永不停息?!?/p>
或者,唉,怎么說呢,“……但愿我生來就已死去?!?/p>
因為風不僅僅在尋找樹,它也在尋找弄堂與鐵橋……
尋找銀馬上的騎手;風過耳,那死神一眼就把他從風馬中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