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樺
人生來就抱有一個單純的抗拒死亡的愿望,也許正因為這種強烈的愿望才誕生了詩歌。
詩的價值在于它是一種高尚的無法替換的奢侈品,它滋補了那些患有高級神經(jīng)病的美麗的靈魂。
就一般而言,我有些懷疑真正的男性是否真正讀得懂詩歌,但我從不懷疑女性(或帶有女性氣質(zhì)的男性)。她們寂寞、懶散、體弱和敏感的氣質(zhì)使得她們不自覺地沉湎于詩的旋律。
詩和生命的節(jié)律一樣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旦它形成某種氛圍,文字就變得模糊并溶入某種氣息或聲音。此時,詩歌企圖去作一次僥幸的超越,并借此接近自然的純粹,但連最偉大的詩歌也很難抵達這種純粹,所以它帶給我們的歡樂是有限的,遺憾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是不能寫的,只是我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動用了這種形式。
我始終認為我們應(yīng)當把注意力和興趣從詩歌轉(zhuǎn)移到詩人,因為我確信世界上最神秘的現(xiàn)象莫過于詩人這種現(xiàn)象。真正的詩人一定具有某種特殊的觸須,并以此來感知世界。詩人從事的事業(yè)對于他自己來說彷佛是徒勞而無意義的事業(yè),但它是無垠的想象的事業(yè)。李白撈月的傳說,波德萊爾的人造天堂都證明了這一點。
由此可見,詩人是無所事事的奇怪的天才,然而是不朽的天才。
“夏天”是我個人命名的一個詩學時間觀。夏天是生命燦爛的時節(jié),也是即將凋零的時節(jié),這個詞讀出來最令人(令我)顫抖,它包含了所有我對生命的細致而錯綜復(fù)雜的體會。如孔子通過流水對生命發(fā)出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也通過“夏天”這個詞,對生命,尤其對整個南方的生命發(fā)出感嘆。夏天即我,我即夏天,猶如麥子即海子,海子即麥子?!袄匣ⅰ钡膹姾泛蛢?yōu)雅是對我性格中某種缺失的補充,但對這個詞我后來頗有不滿,因為我知道,我是在西方文學概念上動用這個詞的?!瓣幱啊睉?yīng)該不是我的命中之詞,只是偶爾亂用,分寸很有問題?!澳泻ⅰ笔菍儆谖业囊粋€詞,因為我身上有一種令我自己都感到震驚和討厭的不成熟感,一個無用的男孩那是我青春期的寫照,如今我已成為一名父親,豈能再做男孩,此詞理應(yīng)離我遠去。我所有詩歌密碼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詞是“夏天”,此詞包括了我所有的詩藝、理想、形象,甚至指紋,當然它也是啟動我抒情的魔法。
詩歌中的聲音應(yīng)從兩方面來講,一是詩歌的音韻、節(jié)奏、押韻、排列等形式功能,二是寫詩者的語氣、語調(diào)、態(tài)度、氣質(zhì)。當我們說他寫詩有一種獨特的聲音,便是對寫者的贊美,尤其贊美他寫詩時的姿態(tài)和語氣。艾略特曾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把詩的聲音分為三類:“第一種聲音是對詩人自己或不對任何人講話。第二種聲音是對一個或一群聽眾發(fā)言。第三種聲音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說話,而是按照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對另一個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說他能說的話?!笨梢哉f,我詩歌中的聲音就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一類(這是從主要方面說的,并非我的全部),北島的詩歌中的聲音當屬艾略特所說的第二類(早期北島,后來他也用第一類聲音說話),張棗應(yīng)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三類聲音。正是如此,我的聲音是獨白。早期北島是宣言者。而張棗是典型的戲劇性交談,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樂家。
聲音在詩歌中至關(guān)重要,民族性,抑或詩性都只能在聲音中突顯。眾所周知在詩歌翻譯中,文字的意義和意象均可翻譯,唯獨聲音無法譯,因此才有弗羅斯特所說的一句名言,“詩是翻譯所失掉的東西”。詩歌中的聲音是最具魅力的部分,其中也具有情感、意義以及某種區(qū)別于他人的神秘稟性。然而我們的現(xiàn)代詩在聲音上出的問題最大?;蛟S是一種宿命,曾經(jīng)是如此推崇漢詩的龐德也對漢詩的聲音表示過遺憾,他說漢詩“只有一些嘶嘶的聲音”。當然龐德對漢詩一直是搞創(chuàng)造性發(fā)明,他除對漢字的意象感興趣外,還無法欣賞漢詩的聲音。但我們也得承認漢詩的聲音比英詩的確要簡單得多。有關(guān)此點不必展開,劉若愚在《中國詩學》一書有更精彩的論述。古典漢詩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更何況現(xiàn)代漢詩了?,F(xiàn)代漢詩如不在聲音上下大功夫,只有死路一條。
年輕時喜歡吶喊(即痛苦),如今愛上了逸樂。文學真是奇妙,猶如蛇要褪去它的舊皮,我也要從吶喊中脫出。逸樂作為一種價值觀或文學觀理應(yīng)得到人的尊重。它提醒我們注意:“在明清士大夫,民眾及婦女生活中,逸樂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甚至衍生出一種新的人生觀和價值體系。研究者如果囿于傳統(tǒng)學術(shù)的成見或自身的信念,不愿意在內(nèi)圣外王,經(jīng)世濟民或感時憂國的大論述之外,正視逸樂作為一種文化,社會現(xiàn)象及切入史料的分析概念的重要性,那么我們對整個明清歷史或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理解勢必是殘缺不全的。”“缺少了城市,園林,山水,缺少了狂亂的宗教想象和詩酒流連,我們對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構(gòu),勢必喪失了原有的血脈精髓和聲音色彩?!保ɡ钚?/p>
逸樂是對個體生命的本體論思考:人的生命從來不屬于他人,不屬于集體,你只是你自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小乘比大乘更直見性命,我不度人,只度自己,因此更具本質(zhì)。生命應(yīng)從輕逸開始,盡力縱樂,甚至頹廢。為此,我樂于選擇一些小世界來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人對生命的另一類認識:那便是生命并非只有痛苦,也有優(yōu)雅與逸樂,也有對于時光流逝、良辰美景以及友誼和愛情的纏綿與輕嘆。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美學高于倫理學”(布羅茨基),至少你應(yīng)以平等之心對待二者,即你可以認為活在苦難里并吶喊著更有意義,但不應(yīng)以所謂高尚的道德來仇恨逸樂之美。說到底,二者均有價值,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不同的人對不同的人生觀或藝術(shù)觀的選擇而已。用一句形象的話說,就是你可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另一個人也可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