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策
在中國當(dāng)代詩歌場域,李亞偉有著不言而喻的符號意義,他從1980年代向詩歌寫作的下游秘密漂送啟示。他稱得上是這個麻木時代的強力詩人,寫作伊始就深入到歷史中。直到今天,在一向低調(diào)的李亞偉寫詩20多年后,人們才有幸讀到他公開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這個麻木時代總算意識到自身的冷漠和勢利。所以我說有幸,總算有幸。
李亞偉早年盛傳人口的名篇《中文系》、《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們》等為他贏得了反文化英雄的名號。前者是對文學(xué)及其教育的恣意調(diào)侃、反諷,后者則直接逗弄了傳統(tǒng)詩歌的風(fēng)雅頌、賦比興。李亞偉告知我們詩歌可以不優(yōu)雅、不精致、不寬厚、不蘊藉,可以極盡粗野和孟浪;詩人可以是顛覆人們從文化中習(xí)得的有關(guān)詩歌傳統(tǒng)教養(yǎng)、知識、經(jīng)驗的莽漢?!拔业氖衷谥R界已經(jīng)弄斷了”(《給女朋友的一封信》),誰說不是呢?這還是1984-1985年間的事。接下來,李亞偉寫出了一批“醉酒的詩”和“好色的詩”。前者很有些醉醺醺的暈眩感,后者則讓我們瞥見了“桃花在雨中掩蓋了李家的后院”,還有—“下個世紀(jì),丑女子將全部死掉/桃花將空前地猖狂/彌漫在香氣和音樂之上成為一個國家”(《破碎的女子》)。我稱這一時期為經(jīng)典的莽漢時期,也是李亞偉的酒色才氣時期。
1986年,作為詩歌流派的“莽漢主義”解散后,李亞偉開始了孤獨的行吟時期,我稱它為經(jīng)典的后莽漢時期?!秿u·陸地·天》、《航海志》和《野馬和塵?!返乳L詩,以某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訴說著詩人心靈甚于地理的流浪。李亞偉帶著他飛揚的詩歌、騷動的青春和腎上腺素不斷升高的生命激情呼嘯在80年代第三代詩歌運動陽光燦爛的日子里。
在寫于1993年的《流浪途中的“莽漢主義”》一文中,李亞偉說道:“莽漢主義幸福地走在流浪的路上,大步走在人生旅程的中途,感到路不夠走,女人不夠用來愛,世界不夠我們拿來生活,病不夠我們生,傷口不夠我們拿來痛,傷口當(dāng)然也不夠我們拿來笑?!碧炷?,并不是什么東西不夠,而實在是詩人的青春、生命和詩歌、才華極度過剩。詩人熱血迸發(fā),荷爾蒙狂飆突進,過剩供得起全部的揮霍。李亞偉大肆揮霍著80年代。寫詩、喝酒、追逐女人、打架、走州過府地流浪,李亞偉實踐著詩歌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詩意化。幾乎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痛痛快快地做著知(詩)行合一的詩人。詩人的角色及其世俗生活的角色相重合,語言/文字和行為/聲音相重合,英雄加潑皮,或者好漢加暴徒,這使“莽漢主義”將詩歌流派廣泛地拓展為風(fēng)格化的生活方式。當(dāng)然,“莽漢”就是中國式“嚎叫”,“莽漢主義”就是中國的“垮掉一代”。
“再不揍那小子/我就可能朝自己下手/我本不嗜血/可我身上的血想出去/想瞧瞧其他血是怎么回事”。“這是很好的交流/我揍那小子眉心/我不想看他那副生活/還過得去的樣子/其實我生活也過得去/可我拳面太粗糙/骨節(jié)太大這會兒/很過不去”,這是《打架歌》中的詩句。李亞偉的詞語搭配充分陌生化,語句跟語句之間往往充滿悖論。詩人先是拆解意向(不是意象),再重建意向。拆解是為了重建,為了更有力地強化意向。經(jīng)由這幾道工序發(fā)展出來的幽默不過是其詩歌的副產(chǎn)品。李亞偉實際上重建了他獨立的語言系統(tǒng):他的語法和修辭。他的詩歌自然是輕向度的,一種浪漫的喜劇精神貫穿了他的全部寫作。一般而言,這種喜劇體現(xiàn)在某種混亂局面被制止后的歡樂上。在李亞偉眼中,事物往往混亂不堪,他預(yù)先描繪混亂并深入混亂再予以制止,然后迎來混亂被制止后的歡樂,以此發(fā)展詩歌的表現(xiàn)力和打開張力。在這種相互排斥、相互悖反、彼此纏繞糾結(jié)的加速度語言突圍中,語言本身獲得了極大的生殖力,詩歌因此大開大闔,就像一場刀和傷口的調(diào)情。尤其是李亞偉慣用的長句,進一步鋪張了調(diào)情的喜劇氛圍。這也是他對語言的揮霍。
李亞偉說過,“我是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語言打手/漢字是我自殺的高級旅館”(《薩克斯》)。他還說過,“我是一個叛變的字,出賣了文章中的同伙/我是一個好樣的漢字,打擊了寫作”(《自我》)。他經(jīng)常使用一些極其張揚、主體外露的抒情,自嘲并不動聲色地反諷別人,這比后來的王朔風(fēng)格自然早了很多?!八聫R與青春”、“野馬與塵埃”,這兩個詩歌標(biāo)題,可以看作是李亞偉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命名的兩組意象?!端聫R與青春》中說,“我有時文雅,有時目不識丁/有時因浪漫而沉默,有時/我騎著一匹害群之馬在天邊來回奔馳,在文明社會忽東忽西/從天上看下去,就像是在一個漆黑的論點上出爾反爾/伏在地面看過去,又像是在一個美麗的疑點上大入大出”。無需更多解釋,當(dāng)青春騎上斑斕的高頭野馬,后面是無邊的滾滾塵埃和空虛。
還是在《流浪途中的“莽漢主義”》一文中,李亞偉寫道:“我反復(fù)打量過80年代,眺望當(dāng)初‘莽漢主義’的形成與爆炸,多少次都面臨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刺激場面,我反復(fù)告訴過那個年代,我要來,我們要來,我們要回來!”終于在2001年的《芙蓉》雜志上,李亞偉復(fù)出了。記得當(dāng)時,我在橡皮網(wǎng)上發(fā)帖,稱他那組《我飛得更高》(9首)為當(dāng)年中國詩歌最富想象力的作品。新世紀(jì),李亞偉依然在他的招牌長句間穿行,生命再次打開,一種奇異的海洋和陸地景觀幻像般從我們面前掠過。李亞偉依然狂妄,不過這一回已是年華老去后在高處俯瞰蒼??臻煏r被寂寞熱烈擁抱時的狂妄。詩人不在人間,他住在高處、住在天上。
只是我們不知道李亞偉是否會繼續(xù)揮霍他的才情并繼續(xù)出賣文章打擊寫作:像曾經(jīng)的野馬、公牛闖進了詩歌的瓷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