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從街上回到房間的那會兒是我最受不了的時刻。
手按在腿上,運動感仍止不住。
想到9.0級地震的余震,心一緊。
暫且吃一塊西瓜(主要考慮到西瓜汁)。
快樂雖然庸俗,但西瓜汁很甜。
剛才,我站在一幢居民樓下,等著一個
花盆砸下來。等了好長時間,居然沒事。
我將行李箱翻了好幾遍,將值錢的東西與
不值錢的東西分成兩大類,若說這樣的分類
有什么依據(jù)或有什么動機(jī),
其實也沒有。
樹上的麻雀
嘰嘰喳喳,沒把我的憂傷當(dāng)回事。
用口袋里的一次性打火機(jī),將麻雀點著。
它飛的時候你順便想一想:美國女兵當(dāng)著
伊拉克戰(zhàn)俘的面手淫,她的泛阿拉伯情懷。
有必要建立一個數(shù)學(xué)模型或
類似病歷式的東西,
我說的是如何活著。
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被稱為詩人。
老不正經(jīng),嗨。
如果在光滑的海面上,
兩個人跳起來,頭碰到一起。
那么毫無疑問,那是我。兩個人都是我。
——關(guān)鍵是事后,我還記得頭的位置。(作為比例小于1/15,000,000的黏脂質(zhì)癥患者,我是明智的。)
這種疾病無傷大雅,我們可以分享。
在A地生活,卻擁有身處B地的幻覺,
像玩手機(jī)自拍,傻傻的,
然后通過一條下流的地下光纖
將私密信號傳輸?shù)绞澜绺鞯亍?/p>
每天在磅秤上稱一稱,扣除衣服
和尚未消化的食物,還剩多少?
(這說明我對自己不自信。)
CPI控制了我們。抽搐吧。
拍拍屁股,左右看看。不能將寶全部押在經(jīng)濟(jì)學(xué)家身上。
昨天我長出了不少胡子,今天將胡子刮干凈,
沖著這張干凈的臉,也要去彩票點賭一把。
黃金1912美元/盎司,白銀31.25美元/盎司,
鋼材5131元/噸,豬肉(五花肉)36元/公斤。
除非將我的詩
拿到納斯達(dá)克去上市。
新婚小夫妻,
祝你們身體快樂。
身體之外,別指望父母和一根雜交玉米。
孤獨,抑郁,
絕望,垮掉,
我樂于使用這些詞語,并常常拿來炫耀示人。
有時我感到自己挺做作,像剛剛畢業(yè)于表演系,
沒有多少社會經(jīng)驗的肥皂劇演員。
馬路上,我穿牛仔褲,故意突出雙腿。
在鏡子里練走路,輔以唉聲嘆氣。
討女人歡喜有各種技巧,沒有寶馬、豪華游艇,就用詩。
但寫來寫去,還不是
某物象征某物?拉倒吧。
大街上,汽車來來往往,燈柱
照亮了傾斜的雨絲。我騎一輛輪子癟了的
女式自行車,希望通過狠踩腳踏為自己打氣。
不用說,我的憂傷帶有模仿性。
《雨巷》?抒個鳥情啊你。
有一張嘴巴幫助我們,
可我們總覺得它討厭。
說服一個人,很復(fù)雜的事,
不如直接用手槍將他干掉算了。
有很多語言瘋子,我都想將他們干掉。
不讀詩的蠢貨,我想將你干掉。
我養(yǎng)的貓、兔子和蜜蜂,前天
接二連三死光了。為了它們,我制造出貓上帝、兔子耶穌和蜜蜂幽靈戰(zhàn)士。
可憐的小東西,它們都是有形的,
卻活得不明不白。我常常跟它們
玩耍、說話,“為了理清各自的欲望”。
做一個讀書人,懷疑
你所看到的每一樣?xùn)|西。
(摸一摸才踏實,你里面該不是硅膠的吧?)
做一個家庭主婦,就隨便些。
穿睡衣,遮住主要部位就得了。
我的意思是說:界定一個事物是徒勞的,也是
不必要的——貓抓蝴蝶;是幼稚的,也是
無趣的,而且還是出力不討好的,裝蒜的,更不是
藝術(shù)的、立體的、清算性質(zhì)的、活力四射的。何況人
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一頭吞吐的河馬。一只
飛過來的靴子。又一只飛過來的靴子。第三只,也悄悄
舉起來了。一顆正在發(fā)芽的土豆。玩弄數(shù)據(jù)
的統(tǒng)計學(xué)。你不要自以為是,還有第四只呢。小孩子的
期待心理,玩具商的孌童心理,雙方博弈的市場效應(yīng)。
嗬,沒那么多講究。管它呢,繼續(xù)往墻上涂番茄醬,
打字,上網(wǎng)聊天,互相吸收熱量。我是明白人
又是叫花子,身體指標(biāo)不合格(經(jīng)不起折騰),血紅蛋白
只有渺渺的54(可能系α鏈或β鏈斷裂所致)。我需要
心理醫(yī)生,但她必須是我的讀者,歸根結(jié)底,還必須
是“她”才行。最近,我在考慮哪里可以買到炸藥。
我不想去任何地方,這說明:我老了,另外我覺得
也沒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那么,肉體的意義在哪?
肉體是交通工具,得起到交通工具的作用。
真要是這樣,我不妨飛起來。
因為我常年心情不好又沒人在乎,所以我會飛得又高又遠(yuǎn)。
如果我是瞌睡蟲,我會繞著一根圓柱飛;
如果剛剛吃完飯,我會往空氣稀薄的地方飛;
如果我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我會保持一種姿勢、一種路徑飛;
當(dāng)然,如果四下沒人,我會仰兒八叉地飛,身體折成
一定角度地飛,像練瑜伽一樣直至某種極限地飛,邊喊邊飛。
當(dāng)我與飛機(jī)相撞,你最好誤以為我是鳥。
我是鳥我不是老頭,我只有這點兒要求。
沉默時,我被看作是
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者。
我想罵娘,因為我不是。
談到死,就嚴(yán)重了,我
不愿插話。兩個女人,
為什么要談這么個話題?
我與你們不相干,活得
好好的。也許在服了一粒
藍(lán)色藥丸之后,我會愛上
你們中的一個,但肯定不是
悲觀的那一個。
設(shè)個圈套讓她鉆?
她算得上是一件禮物嗎?
是。
請問:何為肉體?
一個小姑娘,開著一列
火車,飛快掠過,車窗里
探出一個腦袋(臉小巧),
她是嗎?
有時,我瞧不起我的大腦。
一點不敏感。沒有人性。
不知道選擇。像一只
感冒的,免疫系統(tǒng)出了
問題的狗。當(dāng)兩個女人
圍著一張桌子,它在桌子底下趴著。
年輕人玩穿越。鋼琴師
自由地在諸空間之間
挪來移去。
雨過天晴,視野
開闊了許多。你試一試
順著山坡往上喊。
好多人想安靜,可就是安靜不了,
架起二郎腿,
夾緊肌肉。
夜里睡不著,將一只鐵鉤子,
掛在蚊帳里,盯著它,催眠。
好大眼睛。
所以我說嘛:寫詩之前,要做做
擴(kuò)胸運動,養(yǎng)成吃飽了出門
看星星的習(xí)慣。
我將鬧鐘設(shè)置到7:31,你傻乎乎地問:為何是31分而不是30分?對此我只能回答:你很傻。到了7:31,它沒有動靜。32、33、34、35、36、37、38,仍然沒有。魚缸里的金魚也不動,說明金魚也很傻。它的外面是魚缸。39、40、41、42。我們站在床上一起跺腳,床紋絲不動,一點不像是剛剛做過愛的床。43、44。過于漫長了,過于漫長了。需要一架
B-2轟炸機(jī),來這兒轟炸一番。一天就要結(jié)束,但接著是
另一天。45。我只好將鬧鐘設(shè)置到23:27,抱著你繼續(xù)等待。
音樂廳里,聲響顯得
不夠多,因為你
戀愛了。
一旦聲響多起來,人們就會煩躁不安,往外跑,將這兒
說成是“該死的地方”。但你的臀部好大,跑起來不方便,
搖搖擺擺,也不好看。
如果你是蝙蝠,形體就不同了,聲響就會
轉(zhuǎn)化為超聲波。一百個人的錄音合成,像是
一個人。穿梭自如李玉剛。
可以裝死,但不要
男扮女裝蒙蔽對方。
太陽落山后就是夜晚,這沒得說,
同性戀是靈魂之戀,這也不必說。
你磕破了雞蛋,將蛋黃
放在面粉里,揉。
我很難受。不是單純因為
雞蛋。
“不就是一顆
雞蛋嗎?你為何利用它
來攻擊我?自以為
找到了我的弱點?!?/p>
“真受不了,天天表現(xiàn)出一副
空虛的樣子?!?/p>
“你認(rèn)為雞蛋里的世界
與這所房子里相似嗎?”
我40多歲了,
我得用空虛混飯吃,
跟潦倒的人談空虛。
人人都有自己的愛好、
工作和某方面的心病,
白癡都知道這些事無關(guān)緊要而你挺在乎。
你是溫柔的,
你不是異教徒,
關(guān)于雞蛋的道德今天就談到這。
不過,我這么老,
肝又不好,
親愛的雞蛋,
我能接受悲傷,
但不能接受破碎。
工作緊張,肝不好,戒了酒。
晚上,妻子說:你實在
忍不住,就寫短詩吧。
于是這首詩短得就像掐斷了
腦袋的蚱蜢,往前跳躍,
用這顆歪腦袋掌握平衡。
傻瓜都知道,
我不是在描寫蚱蜢,
我在蒙著腦袋睡覺。
一首詩要
直截了當(dāng),像裸體。
女人年輕,不需要
口紅、香奈兒。
當(dāng)然,一首詩不能
脫離具體的語境,像她
下了火車又乘大巴,坐上三輪,輾轉(zhuǎn)
夢游到你的跟前。
這時你就假設(shè)
你是醫(yī)生吧,
接觸乳房,純粹是
因為工作。這是“意義說”。
也可以假設(shè)床前
明月光照著東一只西一只的鞋子。
你們摸黑做愛,不停地對
對方說:您好,請,對不起,謝謝。
這是“意境說”。這些
可以拋之腦后。
但要控制節(jié)奏,否則就成了
金發(fā)碧眼的家伙打太極。
要分清誰跟誰,不是孩子
跟孩子(單純過家家?要警惕
性早熟),隔壁的
張大爺跟張大媽。
從繼承傳統(tǒng)的
角度而言,這還是一首
抒情詩,不是男歡
女愛的詩。詩總歸是言志的吧,對不對?
今天是2012年11月15日,
我感到,我需要你們(這說明
事情反了過來,我正在被你們塑造)。
我將牙膏
直接抹在牙齒上(這樣,泡沫
也許會多一些)。妻子在一旁說,與其這樣,
不如將牙膏吃掉算了。
我沒搭理她,不想讓她
干涉我刷牙的方式。
我咬著牙刷,
擔(dān)心著牙膏會不會
掉落到嘴唇上。
對面11樓,有人趴在
落地窗上,向空中投射他的全身。
由此我想:我們
不是慢慢流逝的,而是
被一下子彈射出去的。
我想用詩,記錄下一切。
這是美好的想法,但也
反映了我的脆弱。
人人都認(rèn)為詩歌是好東西,
對不起,我和我的某些器官也這樣認(rèn)為。
那是一些天真的小器官,
比如:做做樣子的乳頭。
面對許多按鈕,不知道
按下哪一個。隨便按一個,
不行,你會飛出去,像火箭。
這里是中國,北緯30°,會讓你
莫名其妙消失的緯度。你必須
時刻提醒自己保持純粹性——男女的
差異性(可以畫一個簡單的
示意圖:AB交集,A∩B,
重疊之外的那一部分)。在這個國家,
單純的性愛是被允許的:粉紅按鈕;還有,
變成外星人:藍(lán)按鈕;還有,做夢:紫黑按鈕。
但是,有必要提前告知的是:做愛時,姿勢
很重要;外星球也是圓的;夢遺與當(dāng)事人無關(guān)。
更重要的:你只是普通工人,不是操作臺上的上帝。
起床后,我邊走邊掄胳膊。這是
我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鍛煉方法。
走兩步,掄一圈。手臂伸直,不能
彎曲,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圓。
我心里想:一定要掄圓些,掄圓些,
它也許預(yù)示著一天的好運。將不著痕跡的圓
與一個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這有點傻。難道
一個橢圓就不能給人以希望?一個四邊形
或六邊形、十二邊形就會毀了這日子?
假如一個穿著短裙的陌生女孩邊走邊掄胳膊,
假如一個提著菜籃子的老太太邊走邊掄胳膊,
假如一個失魂落魄的酒鬼拎著酒瓶唱著歌
邊走邊掄胳膊,我可能會
跟在他們的后面,將胳膊悄悄伸到
他們的胳膊中間——那個圓中間。
為了明天,我將一對胳膊一起掄起來,
倘若還不夠,我就將四肢一起掄起來。
你可以將以上情形理解為:
一個傻瓜,正在與自己較勁;或一個
蒙著雙眼的臭小子,正在享受盲人按摩。
懷念一輛自行車,
一個胖子騎著,
在下坡路上,
陽光中,
大笑,
噗地爆胎。
我忘記了我是誰。
大家都是胖子,懷著
胖子特有的心思。
我甚至認(rèn)為
只有胖子才有資格
騎自行車。
最快樂的是我經(jīng)常
忘記我身上的污點,
飛馳。
最沮喪的是我只能
代表我自己
騎自行車。
到哪兒去,
去干什么,
今天見誰,
爆胎后是否
繼續(xù)騎,繼續(xù)大笑,
嗑藥,倒著騎,左右扭動,
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節(jié)能燈越來越亮,床和枕頭很軟。
臥室里,有一只流浪狗,被我
收留,有時,它會反咬我一口。
下雨時,我適應(yīng)那種濕漉漉;天氣
晴朗,我適應(yīng)那種干燥??诟缮嘣?。
我讀皮埃爾(正是他損害了我)。皮埃爾。以前是
庫雷西。所有的書。文字。詩。我還專門挑出
讓我失魂落魄的段落來讀,有點兒洋洋得意。
我寫過500首詩,四處尋找讀者。
你讀過《守夜人》嗎?讀過《劇情》嗎?
《刺猬論》嗎?《個人史》嗎?《漫談》嗎?
《主與客》嗎?《癢而已》嗎?
親愛的流浪狗,我是爸爸。
我在拼命回想一個句子。墻上
有我去年畫的畫,里面有你。
今天晚上,任何東西都會擊垮我,燈一閃。
正確的詩
屬于你。我遺憾,在很多事情上我不能
做得更好。我不是佛教徒,
不是基督徒,
不是白衣天使,不是007。
正確的詩屬于每一個
健康的人(或者,他自以為如此),每一個熱愛
法律的囚犯,他想
通過詩來逃避懲罰。因為詩的模糊,
無法定義:
一只貓所做的大象的夢。
找到更多的
理由,將更多的
孕婦投進(jìn)監(jiān)獄,提前取出嬰兒,制造更多的詩——被它凌辱,她索性以它嘲弄自己。
除此之外,
還因為其他的,被玩弄的
法律、法規(guī)、條例。夜深人靜,我不得不在
詩中加入
壞蛋們喜歡的東西,保證我
不在小路上或
床上受到攻擊。
我可以忽視這些攻擊,
去喝酒或
吞下一粒偉哥,找到
正確的醒酒和勃起方式。
詩,不能幫我找到
正確的方式。
有關(guān)
黑洞的話題
浪費了時間。兩個世界,誰與誰?我想
讓他閉嘴。但我沒有。相反,
我讓他張嘴。一嘴的
壞牙。這是真實的他。
當(dāng)她吻我
的時候,我聞到
自己
的臭氣。我趴到
窗前,張開
嘴,讓
清風(fēng)漱漱口。他說。
宇宙黑洞,
作為象征它在那里。但它不能
回答你的
問題。心中的疑問,眾多的星星,它們閃爍。
現(xiàn)在是上床時間,可沒有女人
爬上你的床。
我是你的
醫(yī)生,來自
另一個世界。
我的唏噓一文不值,正如你頭上
的星星。愿你真的
成為黑洞。
望著書桌上的水晶球我的臉映在里面這時我想
——我凝聚于此。在它里面,一切
將得到治愈。盡管這有點想當(dāng)然和形而上。我穿上
衣服,將水晶球揣進(jìn)口袋,坐上電梯急速下滑。
路邊,昨晚的雪。我看見兩個孩子在爭奪一根
塑料吸管,吸管被扭成麻花,旁邊一個孩子一邊
叫喊一邊啃玉米,而玉米粒金黃。雪被
踩踏,濺到三個人的鞋上。我看了一會兒便
走了。我來到一座橋上,我看見一個年輕
女人望著江水,她戴著一頂紅色帽子。她長得像我認(rèn)識的
一個女人。那是誰?誰呢?我一時想不起來。她望著江水,
而江水湍急。江面上沒有一艘船。我看了一會兒便
走了。她沒有看見我。我來到公交車站,從車上飄下來
一些陌生面孔。撲面而來。我想起龐德的詩。而司機(jī)在
不停地摁喇叭,我被驚醒時發(fā)現(xiàn)我在招手。做夢似的,緩緩招手。
我摸摸口袋,水晶球還在。我還暫時擁有它。這一切令人釋懷。
電腦中了病毒,慢得要死。
斷斷續(xù)續(xù)別扭地看完
戈達(dá)爾的電影然后
爬上床。想起有一天,
在圖書館看《時間簡史》,一個穿孕婦裝
的中年婦女,直視著我,捂住嘴,像是
不想讓叫聲發(fā)出來(媽的,像個小女孩),惹得我
疑惑地低頭看看自己。又想起靜音狀態(tài)下的
播音員的某些手勢。又想起
一場暴雨,一部沃爾沃泡在水中,發(fā)動不了;不知從
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來一群流浪漢,合力,推。又想起
一間剛洗完澡的浴室,熱氣。又想起一句話:
“詩,帶給我們可口可樂的泡沫?!?/p>
又想起安樂死以及安眠藥的種類:安定、巴比妥、
扎來普隆、阿司匹林(后半夜有效)。又想起東非大裂谷,一頭角馬和一頭鱷魚。
入眠之前,真的有人
不在乎身體的感覺嗎?
這些天,人們在議論,余怒是個懷疑主義者為什么
還持有尚德公司的股票?
正如你所言,
程序有些亂。
沒有絕對的安靜。
站著,想到工作和詩。
坐著,想到地心引力。
不如去散步。
經(jīng)過一家
名為“孤獨的翼龍”的
咖啡店,透過玻璃,看見
一對男女,頭抵著頭說話。一個灰眼睛的
年輕服務(wù)生,站在遠(yuǎn)處的吧臺里,望著他們。
他的食指和中指
在吧臺上做飛奔狀。我一直覺得
灰眼睛可愛??涩F(xiàn)在
我突然不再喜歡這種灰眼睛。
我該有所表示。
我想大叫。
但隔著鋼化玻璃,我感到自己無能為力。我已經(jīng)
不是六歲或十四歲的孩子。我害怕
混亂,害怕此刻突然消失。
看到路邊有一臺變壓器,我爬上去,不行就接收
來自通古拉瓦火山和天堂的電磁波吧。
可是對于那對男女,
我還是想聽聽
他們在談?wù)撌裁础?/p>
兒子喜歡夢幻西游。女兒喜歡巧克力棒。妻子
喜歡往單眼皮上貼眼皮貼,她想變成雙眼皮。母親
喜歡搖頭,她頸椎不好。父親喜歡四處走走,與認(rèn)識的
人聊天。弟弟弟媳喜歡坐在樹下
談佛,他們知道很多樹的名稱呢。
我被吸附在地球上。
在我時常出入的
卡拉OK廳旁邊,
有一家活塞環(huán)廠。
我愛過里面的一名女工。
她小巧,話多,喜歡
蹦蹦跳跳,身上散發(fā)出
潤滑油的氣味,有一點兒愚蠢。
每當(dāng)拿著麥克風(fēng),忘記
歌詞,我都?xì)w咎于她。
(活塞承受蒸汽壓力在氣缸內(nèi)作往復(fù)運動,
通過連桿將這種運動轉(zhuǎn)化為曲軸的旋轉(zhuǎn)運動。)
巧的是,發(fā)音系統(tǒng)也如此。所以
我總是唱到一半
就停下來,發(fā)呆。
二十年了,
我需要一個在復(fù)印機(jī)里
被復(fù)制出來的三維空間。
我需要一只清晰度為FM3821的內(nèi)窺鏡。
因為,簡單地說,愛也要符合機(jī)械原理。
不可能有一種
從嘴巴到屁眼
讓你舒服的藝術(shù)。
我寫詩,純粹像
響尾蛇,響尾是本能。
我買許多瓶瓶罐罐,堆滿書房,聽
阿黛爾時我挨個敲響它們,讓一種
破罐子氣氛籠罩我和她。
我為你們寫作,我傻呀?所以說,她
也不可能從倫敦飛到安慶,為我唱歌。
多斑響尾蛇在沙丘上
與東南亞長鼻樹蛇嬉戲,
沙塵,紛揚;響尾,美妙。
隔壁,男男女女進(jìn)進(jìn)出出,有的
男扮女,有的女扮男,笑著,
打鬧著,似在準(zhǔn)備某一出戲。
我寧愿沒有阿黛爾。
我坐在陽臺上的
一叢綠色植物里,
灰頭灰臉,深受其影響。
一口氣跑下341級樓梯。
我一說話,你就搖頭。我是來自
婆羅海蝎星的怪物嗎?現(xiàn)在請你
拿起我的詩集,隨便讀,
順著讀,倒著讀,一句兩句,
只要你開心,這些全是詩。
反之全不是。
我常常自詡為空氣,在這里,
在那里。僅僅為了彌漫。
我這么說不表示我真的就是
生態(tài)學(xué)意義上的上帝,或無所
不在的軟件里的木馬病毒。
我只是某一個余怒的影子,正以
500光年/秒的速度返回這個星球。
讀我的詩,哪天你發(fā)現(xiàn)
手上某個指頭被凍掉了,
而你并不怎么感到疼痛。
偏著頭咬蘋果,
想著牙齒的用途。
(它們快要
被蟲蛀光了),我也成了一個
沉默的老頭。
我想著我的關(guān)節(jié)炎,憐憫自己;
我關(guān)心戶外的天氣,雨的大??;還有,
能常常胡言亂語,真不錯。現(xiàn)在我
決定不吃不喝三日。
三日后我們振風(fēng)塔里見。
塔下是長江。塔上
有風(fēng)鈴,夠我們聽一陣子。
(自然也蒙人?)
早上我剛剛理完發(fā)我感到耳朵根子癢癢而
聽覺的世界像藏著水果酵母而我昏昏然如
雨中樹獺,
它的胃。
我不懂梵文,這是
一個遺憾。同時我又不懂
爪哇語。安哥拉人操
什么語言?巴布亞的鼻化音。
各種聲音各有其主人,也各有
其意義。適當(dāng)喝一點酒,同酒吧女
開一點小玩笑,濕手在她的裙子上
揩揩,對她說約魯巴語或塞爾特語,進(jìn)而
用瑞菲安語耳語。只要不是
滿嘴C語言,那么都是“祝你快樂祝你快樂”。
給我快樂,涅槃。全身206塊骨頭
都轉(zhuǎn)動起來,形似音義結(jié)合體。
有可能,我會活到
讓自己厭煩的年齡,80歲,可怕。
而我又不愿像來自佛得角的小啞巴
聽著你和那些黑丫頭在甲板上
嘟囔什么:嗯嗯、啊啊、喲喲。
躺在床上
思考問題。飛蟲繞著吸頂燈,弄得四周晃眼。
想不到這小家伙,也這么喜歡光線。
小時候,我的理想
是做一名宇航員(不是小小飛蟲)。其實,
飛來飛去也沒啥意思。有人認(rèn)為,
倒時差好玩,他們喜歡不時讓身體錯亂那么一下。平常他們
按時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得不到發(fā)泄。平靜,也容易,將一個小紙團(tuán)或
一粒紐扣放在眉心,閉眼;或者用兩根
繩子將床吊起來,適度搖晃,并努力做到
不讓它將你搖晃出來。
在免費公園里,
望著水面發(fā)呆,
想著最近的煩心事。
公園收門票那會,我很少來此。
心無著落,像水生植物。
自由,何時為我所有?
但自由的具體形態(tài)我
又不是十分清楚。
糊涂啊,
整個的我和
四分五裂的我。
大鼻孔青蛙,仰身在湖面上。
(頭腦中,一幅青蛙戲水圖。)
湖面很大,足以
吸收人聲、鳥聲。
我意識到這又是一個
布爾喬亞的傍晚,對無所
事事的容忍沒有限度。
多想想遙遠(yuǎn)的事吧,
十年后、二十年后。
趕走這只厄瓜多爾青蛙。
天陰下來我跑起來,我以為要下雨了但直到我
跑到春光苑那兒仍不見一滴雨。想了想我就近
走進(jìn)了圖書館,找了一本斯蒂芬·金的書,接著
又換成了石黑一雄。你恐怕難以想象我
讀書時的模樣(你可以想象我張開的鼻孔,在
你的身上亂嗅)?,F(xiàn)在雨開始下了。奇怪,我
竟想著怎樣在一首詩中去描寫雨。我明明知道
時間是寶貴的,卻有意浪費掉這個上午。我
今年48歲,還有許多時間,是嗎?玩牌時我
倒愿意想想這個問題?,F(xiàn)在雨大起來,它是一個
絕好理由。老婆,我不能提著濕淋淋的
鞋子回家。我的想法是,寫一首長詩,很長很長,
很長很長,幫我對付這日子。陰柔并且
野蠻。今天是2013年4月19日。
一只蝴蝶停在35KV高壓線上。
我聽著體內(nèi)血液從頭部流向腳,然后流回頭部。
望著電廠的冷凝塔,我想著什么時候去洗一洗肺。
這時,只有用“游魂”二字才能形容我。
這么熱的天氣,只有達(dá)到蝴蝶的境界才行。
做一個謙謙君子怎么樣?從蝴蝶到“我”,
同義反復(fù)而已,但還是接受吧,做和尚。
我討厭將一件事弄得
太像那么回事。比如詩。寫詩就是抓蝴蝶。
在步行街站著看大街,準(zhǔn)備晚上的
一篇演說辭。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好。
現(xiàn)在是看醫(yī)生時間,北京時間15:21,我剛剛
死過一次,不想被你們抓住。(小護(hù)士,你
了解空虛嗎?)好在我
時刻處于變化中。我抓住一個
在人流中穿梭的孩子,“你聽我說話?!蔽矣肿プ∫粋€
戴眼鏡的高個小伙子,“你聽我說話。”我又抓住一個
金發(fā)碧眼的看起來乳房蠻大的女老外,“你聽我說話。”
接著我抓住路邊的鐵欄桿,哇哇吐起來。
(這時,如果有一只火烈鳥蹦跳著去喚醒她就好了。)
(這時,作為詩人的我不能穿著寬松的短褲去見她。)
——我還要繼續(xù)演說。朋友們,請管好你們的狗。喂
它們骨頭或哄它們睡覺。它們可不是我??迒手?/p>
對臉沒好處。你滿臉的痘痘。你不是她。笑嘻嘻在街上
圍著一個老乞丐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然后將一枚
硬幣拋向空中。我想,如果我有五只手,我就會
騰出某一只去接。五只。我羞愧。我只對
瀕死的人有敬畏,通常我都是握著他們的手,對他們耳語。
(說不出話我就摸耳朵。)
——我還要繼續(xù)演說。要不換一個地方,去公園?
穿上迷彩服,去3D影院?或直接去曼哈頓。
下午,我只對數(shù)字敏感,比如120或3375988。
現(xiàn)在我嘗試著去松樹下上吊。哎呀月光,啄木鳥松鼠你們好。
坐著,甩頭發(fā),
以此幫助記憶。
想起某一天、某件事。
坐著,估計待會兒
我還要站起來。光線不太好。誰說過
“窗戶是接納新世界的陰戶”?
說得那個難聽哪。
(說這話的一定是個
一身浪漫勁兒的中年婦女。)
上午我做眼操,下午讀閑書,熬到
晚上,我知道熬不過了,我得從窗戶爬出去。
瞬間想到性生活。老了,沒有禁忌了,何況
這僅僅是個比喻。
曇花又怎么樣呢?
雨中的大麗花
和安吉麗娜·朱莉呢?
每個夜晚都有它不變的原則。
(夜晚我是一條隧道,通往新幾內(nèi)亞。)
在這個房間里,我將死于寫作,這總比
死于一個不知名的女人或霍亂來得安靜。
一場雨后,我讓身體
處于波浪起伏的狀態(tài)。
我停下手頭的工作,只是呼吸,
似乎雨的節(jié)奏自然而然
被納入到呼吸中。
(我有心臟支架,可以承受
3000公斤的引力)。不同的是,
街頭漂亮的女人掙扎在被四肢所限制的
想象的球莖里仿佛那是一株著火的植物。
她們腳步匆匆。那么
一秒鐘重要嗎?
那是螢火蟲。那么
最后看看這個世界。
而我并不如此。
每當(dāng)我心情不好我就帶上女兒坐上
公交車?yán)@城一圈。店鋪招牌五顏六色,
彌漫的燒烤的煙味,細(xì)雨,人頭攢動。
在滿車零碎的話語間我努力分辨女兒的嘰嘰喳喳。
在床上讀策蘭。我指的是
早上迷迷糊糊那會兒。她的
腿架在我的肚子上我將它拿開并輕輕
放到一邊,仿佛它是個小擺設(shè)。
(夜里我將它拿開過兩次現(xiàn)在它依然故我。)
我曾經(jīng)是個唯美主義者,對一切著迷。是的,
“當(dāng)我飄浮起來,向重力里灌注的
一定是自我之力,且不為我所知曉。”
6:10,我下了床,找了點吃的,回到床邊繼續(xù)讀詩。
這次我讀的是古詩,以集中注意力,忘掉它。
早餐吃了一碟豆子,
以致整個早上不想說話。
靜靜望著
沙發(fā)上翻滾的貓,
想忘掉我是個詩人。
唉,你知道,我是一朵茉莉啊。
通常,月亮升起時我性欲強烈,
絞著手指,陷入可怕的沉默。
很多花,有著不為人知的排他性。
比如前天,我寫了一首詩然后
跑到浴室里狠狠沖洗一番然后
換上新內(nèi)褲跑到江堤上坐在凹凸
不平的水泥地上排除雜念。
心想這下行了吧,但最終還是失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