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欣
一個成名已久的詩人,在中年以后,該怎樣寫作?這是一個問題。事實上,這是一個一點也不比哈姆雷特的“活著還是死去”輕松的問題。如果是為了利益,眾所周知,寫詩本就是回報率最低的營生,得不償失;如果是為了虛名,那或多或少,也總算有一些了吧,再加一點能怎樣呢;如果要就這樣混下去,那畢竟半輩子的經(jīng)驗、手藝甚至慣性都可以帶著你繼續(xù)滑行,可是,這樣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實際上構(gòu)成了四五十歲左右的資深詩人們面臨的最大考驗。
詩人秦巴子在中國詩壇至少活躍了二十多年了,曾經(jīng)有過這樣略帶調(diào)侃的說法,有井水處即有柳永詞,有文學雜志里面就有秦巴子詩。很多讀者印象中的秦巴子,是《中藥房》,“烘、炮、炒、洗,蒸、煮、泡、漂/醫(yī)治和救助使事物純凈,貯藏/使心性趨向平和。生活簡化為吃藥/人就能從塵土中看到真相”;是《劈柴:從動詞到名詞的轉(zhuǎn)換》:“從動詞到名詞,從熱血到冷血/樵夫躺在國家的發(fā)間/政治家坐在緊鎖的眉頭”;是《雪夜鑿冰取水》:“卻意外地得到一尾紅鯉/似乎整條冰河都是我喂養(yǎng)/幸福太巨大了/讓我不能接受”;是《槍手歸來》:“從秘密戰(zhàn)線撤進陽光地帶/回到家具和未婚妻之間…….槍手是老手了,他知道/每個人手上都有一筆舊賬/每個人腰間都有幾顆啞彈”。他創(chuàng)造的有著鮮明個人特征、有時候甚至是險峻的意象令人難忘,他營造的獨有的、特別的、充滿生命體悟的意境在中國詩歌版圖上也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
但是,歲月催人成熟,年齡也催人奮進。近年來,秦巴子的詩歌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按┰茖悠旗F霾像是遭遇交通擁堵而遲到/我可以把這叫做中年偏西的太陽嗎/如同突然劃燃的火柴/燎著我推遲的午睡中的眼皮”。中年偏西的太陽,這是詩人的自況嗎?人到中年,日過中天,他有怎樣的光芒和熱度,他以何種的路程和速度運行,這是需要考慮的。在一首名為《非晚境》的詩里,秦巴子這樣寫道:“在收割干凈的曠野里/扶著銹跡斑斑的旅行手杖/獨自歌唱//盡管你認為自己手里/搖晃著的是話筒支架/但是怎么演都沒有高潮”。有些蒼涼,有些灑脫,有些無所謂,更有些不在乎。在自己的年度詩歌關(guān)鍵詞里,秦巴子引用了杜甫的名句,“老去詩篇渾漫與”,他說,“享受詩歌探索與欣賞的快樂是詩人的本質(zhì)性存在”。如其所言,他也確實進入了一個“拋棄流派,打通詩性,融會技藝,張開觸角,從心所欲,率性而詩”的新境界。在明顯是向老杜致敬的《太白行·秋興八首》里,“天氣驟然涼了/風穿過衣服/像水滲入泥土//此時,我的身體/能夠感覺到/大地的骨頭在收縮/它像我一樣/內(nèi)心緊張地張望遠方/并且悄然豎起了衣領(lǐng)//在下一陣風來之前/我得把內(nèi)心里封存的/去年的火爐/清理干凈”??雌饋恚芏嗍虑榇_實不一樣了,很多感覺似乎也不一樣了。與同齡人通常的遲鈍和麻木不同,詩人在這個新的時段反而更敏感也更清醒了:“一陣冷風吹來/令我悚然止步/其實也不怨風/熟悉的景色/久不光顧/是腳底下的路/已經(jīng)不認識我的腳了”?!拔铱匆娨恍┦?在宣紙上慢慢洇開/漸漸看不清楚/我以為其中有詩意//我看見一首詩/從電腦屏幕上/突然消失,太快了/我無法將其留住”。忠于自己的境遇和感受,也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這當然是連血帶肉的真實的寫作?!拔业撵`魂里/有一架/每天每時/變幻著形狀的/烏有之琴/我不斷的/調(diào)整姿勢/在彈/直到它有形/我的身體/直到我的骨架/現(xiàn)出琴形”。詩歌已經(jīng)長進了身體和血脈,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命運:“我在田野里/我在大街上/在草原牧場/酒吧,山林,飯館,醫(yī)院/失眠、痛苦、愛、生死和時間/這是我的原料/這是我的廚房/詞語白刀子進去/詩句紅刀子出來/感情的神經(jīng)經(jīng)受蒸煮煎炒”。所以他寫《難兄難弟》,他寫《冷場》,他寫《極度失眠》,他寫《焦慮癥》,他寫《頸椎哀歌》,他寫《特護病房實錄》,這是帶有體溫和氣息的詩歌,也是充滿奧秘和滋味的詩歌,有重量和力量的詩歌。這就是秦巴子所謂“活出來的詩”,他知道,“經(jīng)驗和技術(shù)常常并不能成就好詩,甚至是靠不住的。所謂活出來的詩,是活出來的境界、態(tài)度、視野和精氣神兒,最終是對世界的個人態(tài)度、包容性認識和獨特體驗,而不是嫻熟的技術(shù)”。那么,我們在此看到的,也不僅是詩藝,是文本,而是他的年輪和智慧,是他的境界和風度,更是詩人本身。黑格爾說過,同樣的話,由青年人和成年人分別說出,會有所不同。與此相仿,“庾信文章老更成”,言說世界和人生,恐怕也還是爐火純青的老詩人的詩歌更耐咀嚼,也更值得信賴。
秦巴子近作最引人矚目的,也許是他詩歌語言的調(diào)整和突破。他指出:“意象是詩歌天然攜帶的技術(shù)性因子,詩歌的口語化趨勢是對意象過度繁復晦澀以至于不知所云的矯枉過正,但是對意象的反對顯然理由欠充分。把明晰的意象與適度的口語有機融合完成清晰的詩意在我看來不僅是詩歌技術(shù)上的一種探索,更是詩歌接受美學在現(xiàn)時代的一個內(nèi)在要求”。這是詩人對新世紀以來聚訟紛紜的詩學爭論的回答,“我所做的建設性的選擇是在意象與口語之間達成一種融會并完成清晰的詩意”。的確,我們不應該忘記,在杜甫的“老去詩篇渾漫與”之后,緊接著的一句是“春來花鳥莫深愁”,好像是由狂草又變回了楷書。同理,熟練的意象詩人需要放松,需要隨意,要有一點漫不經(jīng)心,甚至要有些渾不吝,但是,謹嚴的法度仍然保存在心中,依然體現(xiàn)在手里,這樣的平衡才更可靠,這樣的張力也才更迷人?!澳悴灰驗榇┲B帽衫/就裝得像沒有發(fā)芽一樣/你不用繼續(xù)玩深沉了/春天到了/小小子的牛牛都發(fā)芽了”。坦然,好玩,像朋友一樣有趣?!斑@個春天的風是小的/風吹開的花是小的/像米粒一樣的香氣是小的/香氣里的歌者是小的/歌者的聲音是小的/聲音飄過的教堂是小的/教堂里的靈魂是小的/靈魂的哀怨是小的……我打開一本書讀到深夜/書上的字也越來越小/小到快要看不見了/一燈如豆像心的小跳/春夜之思如此之小/愛也如此之小/讓我吃驚/在這個春天,是地震/太大了”。這似乎也是詩人的“小春天”,滄?;魈煺?,沉重變得輕盈,關(guān)鍵是,他充分意識到還有更大的存在,在這無限的背景和永恒的藝術(shù)尺度面前,口語或者意象的詩歌語言的分類還重要嗎?
作為一個同時還是小說家和散文家的、從來不乏自省和思考的詩人,秦巴子曾寫下了這樣的銘文:“更低更慢更儉”,“過完五十歲生日之后我對自己說: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境地,你可以臻于這樣的境界了”。詩人是在自省和自警,我們也不妨把它理解為一種感恩,而我們作為幸運的讀者,則收獲了這樣的驚喜:“我聽到的/雪落在雪上/是繡花針/掉進泥淖/一萬顆繡花針/在泥地上/茸毛般閃耀”。“下雪那天,我把老杜的絕句/一次寫了四幅,排列在一起/于是有了/八只黃鸝,四行白鷺/在雪上高飛”。領(lǐng)受了詩人這樣的禮物,我們的心靈,怎能不高高飛翔呢,而這,也恰是詩歌給我們的美好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