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進入一座城市

來自遠方的寒冷旅人

穿過曠野和星辰

沉默是他的旅行箱

拖動時發(fā)出悶響

他走進城市的夜晚：

巨大的喉嚨里

有一團粘稠發(fā)亮的痰

帶著霧和汗的味道

路燈澆下它的顯影液

漂浮的臉慢慢固定

像來自過去某個時刻

陌生人，你已無所遁形

他走進城市的夢

仿佛置身空曠的大廳

何處傳來低沉的音樂：

你是唯一跳動的琴弦

當音樂停止，城市醒來

陌生人，你這從荒野

走來的孤獨的王

消失在漲潮時的大海

我的左眼丟了

有一天,我的左眼丟了

我用右眼

啃食鏡中的殘光

有一天

我的右眼也丟了

血的味道從身體里溢出

像大海蒸發(fā)出它的鹽

有一天

我的鼻子丟了

張著嘴巴

模仿鯨魚噴出水柱

有一天，我的嘴巴丟了

風吹過

手指搭成的蘆笛

有一天

我的手臂丟了

踮起腳尖

跳一支顫抖的芭蕾

有一天

我的雙腿也丟了

誰能將我

送回嬰兒的搖籃

讓我用沒眼的臉

迎接最初的陽光

沒嘴的臉重新啼鳴

他正手忙腳亂的遮掩鋒芒

別人都看不見，只有我能看見

他正手忙腳亂的，遮掩鋒芒

在他年輕而有名的美女雇主面前

他話稍微一說多，就好像某根線一拉

立刻往回收，謙虛地為自己圓場

我進門的時候，他殷勤迎接

倒茶，遞煙，打火，每次我一拿起煙

他的火就遞過來了，仿佛經(jīng)過訓練

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他

那時他像一只餓得皮包骨頭的小狼

無精打采地坐在酒吧門口臺階上抽煙

瘦得像一把再也扔不出去的小刀子

但我知道，他隨時想把自己扔出去

只是沒想到，他把自己扔得這么遠

扔得這么謙虛、謹慎和臉上堆滿微笑

我仍然能看到他的鋒芒，看到他

正在手忙腳亂地遮掩著鋒芒

他又點燃一支煙，美麗的雇主

他的女王突然開口，說

你怎么老抽煙，昨天你坐在我旁邊

熏得我的肺疼了一晚上

他立刻手忙腳亂地掐掉香煙

我捕捉到他臉上，有一絲輕微的變化

硬生生的，他把尊嚴，藏進下一抹笑容

仿佛在等著和他一起抽煙

一口黃牙，滿手煙繭

家里永遠充滿嗆人的迷霧

尤其是，父親把他的朋友請回家

一桌人坐下來打牌

含著口水的骯臟煙頭到處都是

等著母親打掃

我在心中暗下決心

長大不能像父親這樣

我抵制住了，跟我成為朋友的

鎮(zhèn)上小混混發(fā)煙的誘惑

大學里，男生一起喝酒打牌

我抵制住了煙霧繚繞的誘惑

抵制住了失戀后狠狠抽幾口的誘惑

畢業(yè)時，已經(jīng)沒有幾個男生不抽煙

我仍然潔身自好，如同鶴立雞群

真正開始抽煙的那年，我24歲

父親也是24歲開始抽煙的

岳父在我的書房

岳父住進我的書房半年多了

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我和他相處的時間

比岳母和妻子加起來還多

那年他被推進火化爐前

我曾幫他換上黑色的絲綢壽衣

撫摸過他冰冷的骨頭

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

得修煉多少世緣分

才有資格親近他的死亡

撫摸他不再屬于人間的臉

岳母和岳父關(guān)系不好

不同意把遺像掛在家中顯眼處

我自告奮勇

將老頭兒的照片擱進書房

倚墻放在左手邊的桌上

我有時會向他抱怨

“你女兒和你一樣脾氣暴躁

這事兒你得承擔責任”

老頭兒笑瞇瞇的看著我

拒絕認錯

桌上有只西紅柿

時間還早

我和妻子

把車停在路邊

不約而同

掏出手機

各自刷屏

看微信

車里無聲

車外的世界

向黃昏滑去

我偶爾抬頭

看到臉盆大的太陽

紅里帶黃

神情呆滯

掛在灰色的天上

就像我家餐桌上的

那只西紅柿

好幾天了

它就放在那里

我們誰都沒想起

去吃掉它

看著太陽發(fā)了會兒呆

忽然涌上一股表達的欲望

想對妻說

咱們就這樣

過一輩子吧

但又想起

這句話

昨天已經(jīng)

說過一次

理想國

那些名叫柏拉圖的家伙

那些心眼壞掉的家伙

那些把自己當成國王和法官的家伙

那些夢想給人類

指明方向的家伙

那些肥胖而鮮艷的蟲子

揮動隱蔽的毒毛

趕走狼和獅子

趕走絕望的少年

趕走淫蕩的婦人

趕走瘋子和乞丐

趕走小偷和強盜

趕走撒旦

趕走不聽話的耶穌

趕走詩人

趕走我

別

無需你們驅(qū)趕

我只是過客

來瞧瞧你的家園是什么樣子

我已經(jīng)看明白了

理想國

不配住下我和瘋子

我怎么會降落在此處？

我怎么會降落在此處？

陌生的，刷著雪白墻壁的大廳

鋪著猩紅桌布的長桌

幾個坐著聊天的女人

我坐在她們中間

沒有人看我

仿佛我是透明的

她們熱火朝天地聊著

我不認識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些面孔陌生得令我驚慌

我怎么會來到此處

為何坐在這里

空蕩蕩的大廳

只有一張桌子

和幾個像鴨子一樣

不停說話的女人

我想站起來走走

屁股卻無法抬起

我焦慮地看著她們

她們在憤怒地指責

同一個男人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為何將我拘役在此

她們仿佛看不到我

聲音越來越大

直到我從這奇怪而荒誕的夢中醒來

瞪著驚惶的眼睛

看向黑暗

才突然明白

那個負心的男人

是我

此刻大腦明亮如夢中的客廳

每一個女人的臉龐

都清晰可見

我認識她們每一個人

我能喊出她們每個人的名字

在冬日的群山中

在冬日的群山中

我感到坦然

如同置身

失去輝煌穹頂?shù)膹U廟

對面圓頂?shù)纳椒?/p>

褪去金黃的僧衣

這肥胖的和尚，百無聊賴

晾曬著灰白的肚皮

殘余的碎雪

有細微的光輝

人類的城市在遠方

像遺落在大地上的風箏

誰有權(quán)利審判

人類中饑餓的靈魂？

落日像孤獨的宗教

張開空虛的懷抱

即使生命只是

上帝做出的鬼臉

也不能使我心

歸于枯寂

溫暖的骨灰

父親越來越蒼老

令我感到陌生

既不像年輕時那樣暴戾

也沒有老年人應(yīng)有的溫柔

仿佛失去了人類的氣息

像一個木頭做的

擺在家里的盒子

這感覺令我驚恐

我試著靠近他

伸出雙手感受他的溫度

我在他的體內(nèi)

握到了一把溫暖的骨灰

這下我放心了

父親，他就是你

如此輕盈

被我珍愛的

抱在手心

白楊樹上結(jié)鴉巢

冬天，從首都機場下來

眼前是我熟悉的灰白色空氣

像一片巨大的沼澤

我開著車，鶴一樣飄進

路兩邊的防風林

密密匝匝，長滿年輕的白楊

這些凌亂而勇敢的標槍

在沉默中，尖尖的向上

串著一顆顆黑色的首級

我喜歡這古戰(zhàn)場般的蒼茫

也喜歡這些刺向空氣的白楊

他們令我想起，人類中那些

被熱血沖昏了頭腦的年輕好漢

我看見她女兒憤怒的臉

我從六里橋的一家商店出來，站到馬路牙子上

準備從北往南，穿過自行車道

一輛自行車從東往西，車把正好刮到我的胳膊

自行車傾斜，騎車的女人左腳踩到地上

然后，她緩緩摔向地面

在電光石火的剮蹭瞬間，我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中年婦女時

已經(jīng)猜到她會往地上摔去

但當她真的這么緩緩摔下去時

我還是不禁佩服

她竟能在一瞬間做出摔下去的決定

這已經(jīng)是人生的本能了

接下去的場景

作為飽經(jīng)世事的成年人

我們都能猜到

我靜靜等待狗血的劇情發(fā)生

她爬了起來

嘟囔了兩聲

看著我

我看著她

她脫下左腳上的鞋子給我看：

“后跟都裂口子了，這可是我剛買的”我說，好的，我該給你多少錢？

脆生生的嗓音從旁邊響起

另一輛剛停下的自行車，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焦急、憤怒的臉

她沖我喊，“你怎么就知道說錢？看看我媽有沒有摔壞呀！”

我把150塊錢遞給那婦女

我扭頭離開

我后來老是想起她女兒那張憤怒和關(guān)心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