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華
摘 要: 《會真記》和《西廂記》中的“玉人”和“西廂”各有所指,并非同一概念,《西廂記》是從《會真記》脫胎而來的,要想弄清《西廂記》中的“玉人”和“西廂”,必須追溯它的源頭《會真記》。本文立求追本溯源,嘗試解碼傳播過程中“玉人” 和“西廂”概念的演變。
關(guān)鍵詞: 玉人 西廂 《會真記》 《西廂記》
《西廂記》是元代著名作家王實甫,寫于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的雜劇,故事最早起源于唐代元稹于804年寫作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因為傳中有元稹所賦《會真詩》,所以得名《會真記》。元代賈仲明在《凌波仙》稱:“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p>
一、“玉人”辨
《西廂記》情節(jié)和主題較《會真記》有了很大改動,然而《西廂記》還是沿用《會真記》的故事框架,劇中保留了崔鶯鶯答張生的一首詩,題曰《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此處的“玉人”指的是誰?《西廂記》研究專家——蔣星煜先生認為“玉人”指的是崔鶯鶯。他在《“疑是玉人來”的玉人何所指》中作了詳細闡述:“《會真記》說張生接讀《明月三五夜》之后,‘微喻其旨然后才翻越東墻,……從文理和情節(jié)看,張生的‘微喻其旨顯然和鶯鶯的原來主意不相符合。應該是一種暗示,暗示什么呢?她告訴張生,叫他‘待月西廂下不要把房門關(guān)閉,我這個玉人——鶯鶯會來和你幽會的?!盵1]但是后繼學者黃季鴻在《“疑是玉人來”再議》一文中指出:“‘玉人并非蔣先生所言指女性……古人喜用‘玉狀人之美好,以玉喻男子或女性之美?!盵2]
《西廂記》中“玉人”出現(xiàn)六次:
1.“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保ǖ谝槐镜谝徽邸举嵣贰浚?/p>
2.“暢道是玉人歸去得疾?!保ǖ谝槐镜谒恼邸绝x鴦煞】)。
3.“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第三本第二折)
4.“我則道槐影風搖暮鴉,原來是玉人帽側(cè)烏紗?!保ǖ谌镜谌邸境磷頄|風】)
5.“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保ǖ谒谋镜谝徽邸净旖垺浚?/p>
6.“冷清清的咨嗟,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保ǖ谒谋镜谒恼邸镜脛倭睢浚ā都u校注西廂記》,(元)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張人和集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本文所引《西廂記》均出于此。)
1、2、4、6都是張生的唱詞,句中的“玉人”顯然是指崔鶯鶯,劇中還有許多類似的如“軟玉溫香,休道是相親傍”(第一本第二折【四邊靜】)、“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第一本第二折【尾】)中的“玉”都和“玉人”有相同的所指。王實甫把《西廂記》中崔鶯鶯設置為“玉人”,所以“王西廂”中的“玉人”是指崔鶯鶯。
《會真記》中的“玉”是指喻張生的。
首先,《會真記》中崔鶯鶯用“玉”比喻張生。
崔鶯鶯接到張生的信,在回信時贈送張生玉環(huán)一枚,并在信中寫道:“玉取其堅潔不渝……意者君子如玉之貞。”崔鶯鶯寄玉給張生是希望張生能像玉一樣具備“堅”和“潔”的品質(zhì)。崔鶯鶯對“玉”的理解來源于《說文解字》,其“玉”字條注釋為:石之美有五德,仁之方也;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所以張生是鶯鶯心目中的“玉人”。
其次,張生的友人用“玉”來喻張生?!稌嬗洝分械膹埳谑盏酱搡L鶯給他的信后,作了讓人不可思議的舉動——就是將信的內(nèi)容在他的好友中公開,其中有一位叫李紳友人的聽后,作了一首《鶯鶯歌》,《鶯鶯歌》是一首敘事詩,內(nèi)容與《鶯鶯傳》相符,其實就是《會真記》的詩意表述,《鶯鶯歌》中有:“……此時潘郎未相識,偶住蓮館對南北……”詩中的“潘郎”原指貌美的潘安,此處代指風流多情的張生;另一位好友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贝颂幍摹芭死伞蓖钤娨粯又笍埳坝癫蝗纭笔钦f張生遠勝美玉。說明張生的友人喜用“玉”來形容美貌男子。
再次,“疑是玉人來”中的“來”字,是有一定方向所指的,是指向?qū)懺娙舜搡L鶯的,所以對鶯鶯來說,張生走向自己才叫“來”。文中張生跳墻到達西廂以后,鶯鶯說的是:“將寄與婢仆,又懼不得發(fā)其真誠,是用托短章,愿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闭f白了就是:我想當面教訓你,就是用“鄙靡之詞”,引你這個“玉人”前來。
在《鶯鶯傳》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宋代趙令畤的《蝶戀花鼓子詞》、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元代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西廂記》的問世引起了戲曲史上的轟動,它的情節(jié)已經(jīng)離開《鶯鶯傳》變得更加繁富,其中“玉人”的概念也發(fā)生了改變,然而在改變了情節(jié)后王實甫仍舊照搬元稹《鶯鶯傳》中的原詩,改編和原著之間沒有協(xié)調(diào)好而造成了“玉人”所指的混亂。正如清人李漁在“密針線”中所說:“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失于“照應”、“埋伏”,李漁認為這種疏乎恰恰是元劇的特點:“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于埋伏照應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長,全不在此”[3]。它道出了元雜劇針線不密的共性,對于詞曲有“天下奪魁”之稱的《西廂記》也不例外。
二、“西廂”辨
蔣星煜先生在《〈西廂記〉之西廂考》一文認為《會真記》中“張生居所并不在西廂范圍之內(nèi),也說明了老夫人亦不在西廂,否則的話鶯鶯斷乎不會約張生來此會晤”[4]。
首先、《會真記》中的“西廂”應是崔鶯鶯的住所?!拔鲙币辉~最早出現(xiàn)在《鶯鶯傳》中崔鶯鶯贈送給張生的詩——《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天。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詩意明顯是崔鶯鶯在西廂下待月,等待張生這個“玉人”的到來,改編成元雜劇以后題目總名為:
張君瑞巧做東床婿,法本師住持南贍地。
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改編者依然沿用了傳奇的框架——崔鶯鶯在其所住西廂待月
早在清代常熟戲曲家周昂就在《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中提到:
《會真記》中所載“西廂”系崔宅中屋,雙文之外臥室也。其“明月三五夜”之詩曰“待月西廂下”,雙文自言西廂下待月也;墻外為張所寓,故曰“隔墻花影動”也。且《記》中載張生從東墻攀援杏樹得達西廂,爾時紅娘寢于床,是豈張寓乎?至“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則“西廂”乃二人淫媾之地也,與寺屋無涉也。特初定情則崔至張所,料是開角門而出耳。[5]
“西廂”一詞在《會真記》中只是一個地點名詞,并沒有太多含義,但是王實甫把“西廂”作為雜劇的書名,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提升了“西廂”僅作為一個地點名詞的內(nèi)涵,它暗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金圣嘆在批《西廂記》的時候大發(fā)感慨,他說:“《西廂》者何?書名也。書何為名乎曰《西廂》也?書以紀事,有其事,故有其書也;無其事,必無其書也。今其書有事,事在西廂,故名之曰《西廂》也?!盵6]
其次,王實甫《西廂記》中的“西廂”應是普救寺西側(cè)房屋——張生的寓所。第一本第二折【幺篇】張生對借廂提出了要求:“也不要香積廚,枯木堂。遠著南軒,離著東墻,靠著西廂。近主廊,過耳房,都皆停當?!睆埳囊蠼鲙涂梢?,沒想到法本直接將他安排在“塔院側(cè)邊西廂一間房”,可見張生的住處就是西廂。文中:“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結(jié)絲桐”、“煞強如西廂和月等”都是鶯鶯的唱詞,訴說張生在西廂彈琴、待月,都說明張生是住在“西廂”。那么崔鶯鶯的住所呢?老夫人明確說:“俺就這西廂下一座宅子安下”,即寺廟大院靠西邊的小宅子里。
金圣嘆認為鶯鶯住在“西廂”之西的別院,“故‘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則老夫人之停喪所也。乃喪停而艷停,艷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停于“西廂”也,艷停于西廂之西故也”[6]。
由此而知,在不同的作品中“西廂”所指是不同的,《會真記》中的“西廂”是崔鶯鶯的住所;王實甫《西廂記》中的“西廂”是張生的住所;金圣嘆批本《西廂記》中“西廂”是指張生的住所,崔鶯鶯則住在“西廂”之西的別院。
《鶯鶯傳》和《西廂記》是原著和改編本的關(guān)系,其中的概念已大不相同,因此唐人元稹小說《鶯鶯傳》中的“玉人”、“西廂”與元人王實甫雜劇《西廂記》中的“玉人”和“西廂”各有所指,不能混而不分。
參考文獻:
[1]蔣星煜.《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500.
[2]黃季鴻.“疑是玉人來”再議.藝林卮言,2002(3):20.
[3][清]李漁.閑情偶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16.
[4]蔣星煜.《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585.
[5]周昂.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南京圖書館藏清刻本.
[6][元]王實甫著.清金圣嘆,批評.陸林,校點.金圣嘆批本西廂記.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