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鵬飛
(西北大學文學院,710127,西安)
作為金元雜劇的冠冕,王實甫《西廂記》(簡稱王西廂)自問世以來,所產生的巨大社會文化影響,在古典戲曲作品中無出其右者,包括近年重新煥發(fā)異彩的湯顯祖《牡丹亭》也無從超越。依托這部作品,才有了中國婚戀的文化符號“紅娘”,作者王實甫也一再被視為“元曲大家”。古代文學的高峰巨著《紅樓夢》中也是借助于這部作品刻畫了男女主人公情竇初開、心心相印的細節(jié),1984—1987年版的電視劇宣傳劇照主要就是男女主人公耳鬢廝磨共賞《西廂記》的畫面。
明代李開先曾經記載了這部作品雅俗共賞、膾炙人口的兩則軼事:首先是因《西廂記》對崔、張相會設置在春季(“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寫二人分離則在秋(“染寒煙衰草凄迷”),故士人有戲稱其為《崔氏春秋》者。又記某書生過關,關指揮問他治何《經》,書生答:“《春秋》”。關指揮問他《春秋》第一句是什么?書生道:“春王正月”。關指揮卻怒道:“第一句分明是‘游藝中原,腳跟無線,如蓬轉’。連首句都不知,還治什么《春秋》!”拖下去,打了十板。[1]
不過,盡管很多人知道《西廂記》另有金人董解元的諸宮調作品(簡稱董西廂),但限于各種條件,主要是戲劇的形式更加容易普及,所以較少有人關注到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客觀上也造成評價的偏差,主要體現(xiàn)在過分夸譽王西廂,低估董西廂甚至視其為王西廂準備階段的作品,其實大謬不然。因為溢美贊嘆雜劇作品的人中,真正品評過董西廂的并不多,這是造成認識評價偏頗的根本原因。對于下了一定功夫,對比過兩種體裁《西廂記》的人而言,自然會產生董王創(chuàng)作水平優(yōu)劣的評價,就像詩歌研究中有所謂“李杜優(yōu)劣”的比較一樣。
客觀而言,董西廂的語言、結構、故事情節(jié),尤其是故事意蘊等方面都有鮮明獨特的原創(chuàng)成就,并被明清以來的研究者一再認可。
當然,鑒于雜劇《西廂記》流行普及的程度,其版本及明清以來對其的評論,在古典戲曲研究中也是首屈一指,很多是大家熟悉、毫無保留的溢美之詞。如天一閣本《錄鬼簿》中的【凌波仙】吊詞贊王實甫:“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低伏。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盵2]明代胡應麟說:“勝國詞人王實甫、高則誠,聲價本出關、鄭、白、馬下,而今世盛行元曲僅《西廂》、《琵琶》而已?!盵3]由此進一步指出:“今王實甫《西廂記》為傳奇冠,北人以并司馬子長固可笑,不妨做詞曲中思王、太白也?!盵4]
其實對于堪與王西廂對比的董西廂,人們一直以來也有很高的評論。金人劉祁說:“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盵5]金代民間俚曲發(fā)達,而董西廂有說有唱,曲多白少,語言優(yōu)美,故在金末元初就得到肯定,如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七:“雜劇曲名”條云:“金季國初,樂府猶宋詞之流,傳奇猶宋戲曲之變,世傳謂之雜劇。金章宗時董解元所編《西廂記》世代未遠,尚罕有人能解之者,況今雜劇中曲調之冗乎?”[6]標舉董解元及其《西廂記》創(chuàng)作功績的還有元代人鐘嗣成,在其所編《錄鬼簿》中列董解元為首:“以其創(chuàng)始,故列諸首。”[7]
進入明代,學者胡應麟稱贊董西廂的文辭:“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當是古今傳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獻盡于此矣?!盵8]明代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王驥德評論道:“董解元倡為北詞,初變詩余,用韻尚間浴詞體。獨以俚俗口語譜入弦索,是詞家所謂本色當行之祖。實甫再變,粉飾婉媚,遂掩前人。大抵董質而俊,王雅而艷,千古而后,并稱兩絕。往聞凡北劇,皆時賢譜曲,而‘白’(道白)則付優(yōu)人填補,故率多俚鄙。至詩句,復益可唾?!段鲙分T‘白’,似出實甫一手,然亦不免猥淺。相沿而然,不無遺恨?!盵9]這段話是最早將董王并列評論的言論,開“董王優(yōu)劣論”之先河,而其“本色當行之祖”“董質而俊,王雅而艷”之說盡管未必有立場,卻也可以給人高下判斷的標準。
到了清代,評論者的立場就比較明顯地偏向肯定董西廂了。如梁廷楠說:“董解元《西廂》,今傳者為楊升庵定本……石華最賞其‘愁何似,似一川煙草黃梅雨’二語,謂‘似南唐人絕妙好詞’,可謂擬于其倫。其后王實甫所作,蓋探源于此。然未免瑜瑕不掩,不如解元之玉璧全完也?!盵10]焦循進一步明確指出:“王實甫《西廂記》全藍本于董解元,談者未見董書,遂極口稱道實甫耳?!辈⑼ㄟ^語句及其與故事、意境關聯(lián)的情況進行品評認為:“《詞旨》載:‘《西廂》警策,不下百十條,如竹索纜浮橋、檀口搵香腮等語’,不知皆撰自董解元《西廂》,竹索上有‘寸金’二字,‘檀口’句則曰‘檀口微微,笑吐丁香舌,被郎輕嚙,卻更增人劣’。較漢卿奇麗、精采十倍……兩相參玩,王之遜董遠矣……前人比王實甫為詞曲中思王、太白,實甫何可當?當用以擬董解元。李空同云:‘董子崔張劇,當直繼《離騷》?!盵11]焦氏所舉具體用例主要是董西廂卷六和王西廂第三本第三折中的部分曲詞。如董西廂“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在王西廂中為“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焦循評價認為:“淚與霜林,不及血字之貫矣?!盵12]再如董西廂的“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兒往西行,坐車兒往東拽,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在王西廂中為“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兩處徘徊,落日山橫翠”,董西廂的“拽”字可謂神來之筆。董西廂中有“我郎休怪強牽衣,問你西行幾日歸。著路里小心呵,且須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飯莫吃,好將息。我專倚著門兒專望你”一段話,代入感極強,而到王西廂中就是“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jié)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拇逵曷兑嗣咴?,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裹,最難調獲,須要扶持”,反而顯得有了疏離感。這固然是因為諸宮調通過角色分派進行唱演,以崔鶯鶯之口出來的話必然有代入感,而雜劇因是末本演唱,女主角的一些內心感受由正末之口展示出來自然難免超脫。最典型的是這段文字,董西廂為“帝里酒釅花濃,萬般景媚,休取次共別人便學連理。少飲酒,省游戲。記取奴言語,必登高第。妾守空閨,把門兒緊閉,不拈絲管,罷了梳洗。你咱是必把音書頻寄!”王西廂改為“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只怕停妻再娶妻。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宜寄,你切莫金榜無名誓不歸。君須記:若見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處棲遲?!倍鲙玫搅恕芭哉Z”和“妾守深閨”等語句,王西廂則是通過正末所扮張生之口說“我只怕停妻再娶妻”“我這里青鸞有信頻宜寄,你切莫金榜無名誓不歸”,顯得不倫不類。其他如董西廂的“驢鞭半裊,吟肩雙聳。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馱也馱不動”比之王西廂的“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裹。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更有動感,而董西廂的“一個止不定長吁,一個頓不開眉黛;兩邊的心緒,一樣的愁懷”與王西廂“他在那壁,我在這壁,一遞一聲長吁氣”相比,在傳情達意上也是董西廂勝過王西廂。而且,焦循還通過董西廂的一些寫景語句如“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云重”,“回首孤城,依約青山擁”,“一徑入天涯,荒涼古岸,衰草帶霜滑”,“駞腰的柳樹上有漁槎,一竿風旆茅檐上掛,澹煙消灑,橫鎖若兩三家”,“淅零零的雨打芭蕉葉,急煎煎的促織兒聲相接”和“燈兒一點,甫能吹滅,雨兒歇,閃出昏慘慘的半窗月”,“東風兩岸綠楊搖,馬頭西接著長安道。正是黃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纜著浮橋”等,[13]突出了董西廂“質而俊”的語言特色。
當代學者鄭振鐸則從敘事結構方面明確肯定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他說:“自王實甫以下諸《西廂記》,其結構殆皆為董解元的太陽光似的偉著所籠罩,而不能自外?!盵14]其他學者言及王、董西廂景物描寫方面的不同,也都指出王西廂“長亭送別”中的某些曲詞就不如董西廂的深刻和貼切,并認為它們的得失長短,還有待于研究者們的探討分析。
時至今日,人們普遍褒稱王西廂的觀點不外乎下幾點:語言優(yōu)美,情節(jié)結構緊湊完整,人物形象鮮明生動,主題思想深刻進步。而單就語言特色論,清代焦循《劇說》中的例證可以表明,更加質樸本色的諸宮調與雜劇作品相比各有優(yōu)長。至于情節(jié)結構,則是見仁見智的話題,有人認為董西廂把張生解圍的來龍去脈說的很清楚,而王西廂就要差一點。如董西廂先是讓法聰帶書突圍后再讓張生說出計謀,還詳細交待了法聰?shù)膽?zhàn)斗過程,法聰?shù)男蜗笠菜茉斓暮艹晒Γ詈笤趲蛷埳鸂幦→L鶯時也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而王西廂則把張生解圍的動機變成先由張生提出讓鶯鶯下嫁的計謀,才有法聰突圍且對其突圍的情節(jié)一筆帶過。既顯得張生趁人之危,又違反情節(jié)邏輯——怎么知道法聰一定能突圍呢?再如張生從鄭恒手里爭取鶯鶯的過程在王西廂中為張生回來誤會解除,鄭恒自殺,毫無波折。但董西廂就不一樣,在張生回來后,老夫人和鄭恒想逼鶯鶯和張生就范,結果因得到法聰幫助,鶯鶯和張生私奔去找白馬將軍才得以終成眷屬??傮w而言,晚出的王西廂在人物形象方面,藝術上更純熟一點。但其不足之處也很明顯,如對鶯鶯形象的塑造就不很成功。尤其是在老夫人將其許配給鄭恒時,她就沒有一點意見?為此,董西廂直接就讓鶯鶯與張生私奔了。王西廂還因受體制和舞臺演出影響,在一個事件發(fā)生后,對于各個人物的關照不夠。如董西廂中張生翻墻被罵了一頓,就當場發(fā)作說了很多氣話,還說要和紅娘做夫妻,這就很符合人物心理變化,王西廂里面張生就只剩傷心難過了。再說鶯鶯知道了張生生病后,董西廂寫到鶯鶯終晚自責內疚流淚,紅娘又把這個情形報告給張生,張生自然很高興。董西廂中張生與鶯鶯結合的過程步驟邏輯都很清楚,但王西廂的情節(jié)就有點不連貫,沒有正面刻畫鶯鶯的心理變化,就直接寫到了自薦枕席。
至于很多人肯定的王西廂主題思想的進步,則更是可商可議:因為徹底改造《鶯鶯傳》的矛盾性質和悲劇結構,一變而為反抗宗法禮教制度,因此將整個故事寫成了一闋男女自由結合贊歌的原創(chuàng)權,當歸屬于董西廂,王西廂只是在此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完善。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襲用了董解元諸宮調作品舊名《西廂記》的王實甫雜劇作品《西廂記》,不僅主題思想沒有顛覆性的原創(chuàng)性推進,事實上正是其改編,從根本上消解了崔張故事流傳過程中的美好意蘊。這種意蘊的消解好壞固然難有定論,但對董王優(yōu)劣的評判而言,這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立論基礎。
雜劇《西廂記》的文獻載錄存在相互矛盾的信息,即明天一閣藍鈔本《錄鬼簿》所記為《張君瑞待月西廂記》,其他版本尤其是現(xiàn)存雜劇作品的題目正名則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鑒于后者“人多勢眾”,且故事源頭《會真記(鶯鶯傳)》的情節(jié)是崔鶯鶯住在西廂,學界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說法。
但是,就像焦循等人一再指出的,人們其實很少細致關注董解元的諸宮調作品,通常是先入為主地接受了雜劇作品及對其一邊倒的肯定。但凡仔細閱讀審視了諸宮調作品的人,都會冷靜下來重新衡量。因為,就崔張故事得名《西廂記》的構思而言,諸宮調作品別具一格:盡管作品中還是崔鶯鶯住在西廂,但在人物行動的邏輯上,諸宮調拋棄了唐傳奇作品中讓張生到鶯鶯房中的安排,后花園的相會不僅是諸宮調的獨創(chuàng),也是讓女主人公更加主動、更加有反抗精神的鋪墊——諸宮調中是崔鶯鶯主動走出西廂房,到張生房間歡會。而在唐傳奇原作中不僅有張生到鶯鶯西廂自取其辱的情節(jié),還在首次私相結合后中止,之后才接納張生同居于西廂房。諸宮調中崔鶯鶯與張生的結合,自始至終脫離西廂房而是在張生房中,是因為作品營造了崔鶯鶯“西廂月”的意象,具有仙真降于凡塵的意蘊,符合唐傳奇對魏晉以來游仙傳統(tǒng)的接續(xù)特征,坐實了“張君瑞待月西廂記”記載的合理性,在于“張君瑞待月”是待“西廂月”的降臨,客觀上為比較評判崔鶯鶯人物形象的變化提供了新的依據(jù)。①
下面我們結合從《會真記》到董、王兩個《西廂記》作品的變化,探討二者改編的異同和這些改變對故事意蘊轉化的影響,進而進行比較。
《會真記(鶯鶯傳)》記載了張生綴《春詞》二首授紅娘后的當晚,收到了紅娘轉授的詩篇《明月三五夜》,前兩句即“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根據(jù)原作接下來的“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看,這是居于西廂的崔氏私約張生。其后事實卻證明,這是崔氏為擺脫張生而不得已的策略:當張生到崔氏住所時,遇見的首先是紅娘而非鶯鶯。當紅娘請出鶯鶯后,張生當面得到的結果是崔氏對他以情辭引誘自己的指責,并希望他遵循兄妹之禮“以禮自持,無及于亂”。但是三天后的夜晚,鶯鶯卻攜紅娘主動到張生房中自薦枕席。
值得注意的是,唐傳奇作品中二人的首度歡會并不在鶯鶯的西廂,并且這次的歡會后鶯鶯就不再與張生有來往,非常吻合于“報恩”不圖盟親的心理。但是,在張生送達所賦《會真詩》后,鶯鶯“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贝藭r的西廂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宋人秦觀《調笑令》和毛滂《調笑轉踏》都有了西廂意象,如《調笑令》:“春夢。神仙洞。冉冉拂墻花樹動。西廂待月知誰共。更覺玉人情重。紅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釵橫金鳳?!薄墩{笑轉踏》:“心醉雙翠翹。西廂月冷蒙花霧。落霞零亂墻東樹。此夜靈犀已暗通,玉環(huán)寄恨人何處?!?/p>
然而,作為居所的“西廂”到了董解元諸宮調中卻被賦予新的含義,那就是“西廂”是可以媲美于天上月宮的美人所居之處,《西廂記諸宮調》應該是在這層意思上才得名的,也就是說諸宮調所敘不是簡單的發(fā)生在西廂的故事,而是關于居于西廂的美人的故事。與此相應,我們發(fā)現(xiàn)董西廂中崔張的歡愛之所并不在美人所居的西廂,而是張生的居所,因此之故,董西廂對崔張的結合設定了新的場景,也給出了明確的理由,尤其是出現(xiàn)了“西廂月”的意象。
董西廂中依然是崔鶯鶯居于西廂,卷四寫到了張生對鶯鶯詩歌的釋讀:
生指詩悉解其意:“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詩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袷迦眨L詩篇曰《明月三五夜》,則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廂’之句。‘迎風戶半開’,私啟而候我也?!鲏ㄓ皠印撸钗乙蚧ǘ庠??!墒怯袢藖怼撸^我至矣。”紅娘笑曰:“此先生思慕之深,妄生穿擊,實無是也?!毖杂櫠ァ?/p>
而對其赴約的描寫有:“是夕一鼓才過,月華初上,生潛至東垣,悄無人跡?!薄熬?,君瑞,墻東里一跳,在墻西里撲地”,尤其是“墻東里一跳,在墻西里撲地”直接坐實了張生跳墻的方位??梢?,董西廂的作者非常明確地指示了兩位男女的居所關系一仍唐傳奇所敘,而且鶯鶯對應約而來的張生的訓斥態(tài)度和話語也幾乎沒有多少改變。但是接下來的敘述(卷五)卻和唐傳奇有了差異:首先通過夢境描寫,以鶯鶯之口說明了訓斥張生是“以杜謝侍婢之疑”的緣故,接下來安排了張生“食忘飽,舉措顛倒,不知所以,久之成疾”的情況,乃至在鄭氏、鶯鶯看望后變得“掉在床腳底,赤條條地,不能收拾身起,口鼻內悄然沒氣”。雖然請來的醫(yī)士說張生:“外貌枯槁,其實無病。”鶯鶯卻因此愧疚起來,私下對紅娘說:“鶯之罪也!因聊以詩戲兄,不意至此。如顧小行、守小節(jié),悞兄之命,未為德也?!?又說:“張兄病體羸,已成消瘦,不久將亡。都因我一個,而今也怎支當?我尋思,顧甚清白救才郎!”所以讓紅娘傳詩曰:“勿以閑思想,摧殘?zhí)熨x才。豈防因妾幸,卻變作君災!報德難從禮,裁詩可當媒。高唐休詠賦,今夜雨云來?!?/p>
我們注意到,董西廂卷五描寫的崔張結合的情形完全不同于唐傳奇《鶯鶯傳》,即安排兩人自始至終同居于張生的居所,且沒有出現(xiàn)鶯鶯只圖報恩不想繼續(xù)交往的情況,而是安排張生次日寫《會真詩》詞打動鶯鶯,于是鶯鶯第二天晚上繼續(xù)私赴張生居所幽會。如二人首次的結合情形為:“生隱幾小眠,有人覺之曰:‘織女降矣,尚耽春睡?’生驚視之,紅娘抱衾攜枕而至,謂生曰:‘至矣!至矣!’生出戶迎鶯,但見欲行欲止,半笑半嬌。生就而撫之,翻然背面?!钡诙谓Y合的情況為:“次夜,張生啟門伺鶯,多時方至。似嫦娥離月殿,如王母下瑤臺?!庇衷诘诹黹_頭這樣說明二人下一步的交往:
【仙呂調】【戀香衾】一夕幽歡信無價,紅娘萬驚千怕,且恐夫人暗中知察。暫不多時云雨罷,紅娘催定如花,把天般恩愛,變成瀟灑?!鹁瘊L鶯越偎的緊,紅娘道:“起來么,娘呵!”戴了冠兒把玉簪斜插。欲別張生臨去也,偎人懶兜羅襪?!拔叶袂胰ィ饕箒砗?!”
【尾】懶別設的把金蓮撒,行不到書窗直下,兜地回來又說些兒話。(自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幾半年矣。)
毫無疑問,董西廂中的崔張結合已和“西廂”沒有太多的關系,只有張生攀墻赴約的一段情節(jié)涉及西廂,故事的高潮卻偏離了西廂。那么,董解元卻偏偏命名為《西廂記》的諸宮調豈不是偏離了對故事重點的描述呢?其實結合前面所提出的諸宮調所敘不是簡單發(fā)生在西廂的故事,而是關于居于西廂美人的故事的觀點,就可以知道諸宮調命名《西廂記》的深層意蘊仍然在于描寫鶯鶯,恰同唐宋以來文學作品的著眼點相一致。
我們還可以通過文本細讀確證以上結論:如果我們還無法確信鶯鶯居于西廂,可以再來看董西廂中的一個細節(jié)即卷一【中呂調】【碧牡丹】【尾】中所敘:“閑尋丈室高僧語,悶對西廂皓月吟。是夜月色如晝,生至鶯庭側近,口占二十字小詩一絕。其詩曰:‘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詩罷,繞庭徐步?!贝颂帍埳凇皭瀸ξ鲙钡脑乱?,想起意中人乃賦詩將其比做“月中人”,這里的月中人即崔鶯鶯。特別是在描述二人首次結合前,張生癡情等待的狀態(tài)時有“去了紅娘歸書舍,坐不定何曾寧貼,倚門專待西廂月”一句,耐人尋味。再就是對兩人第二次的私會描述仍有“似嫦娥離月殿”的句子,而張生依詩赴約遭斥后也有“淚點兒不干,哭向西窗月”之語。仔細考察文本也可以看到,董西廂對于月(嫦娥)與鶯鶯及西廂的描寫是相互映襯的。可以說董西廂以《西廂記》命名的用意確實不在于記敘一個發(fā)生在西廂的故事,而是講述一個居住在西廂的美人的故事。這里的要點不是居于西廂的鶯鶯“待月”,而是渴盼幽會的張生在一腔癡情地“待西廂月”。董西廂所記乃“西廂月”已無需細辨,遺憾的是近千年來并無人指破這一點,而是受王西廂影響,想當然地以為此題名的用意在于指出崔張故事高潮與重點發(fā)生于西廂,實屬漏察。
不過,王西廂把意蘊美好的“西廂”由人物改為側重地點也有其道理,雖然這樣的改編掩蓋了董西廂之“西廂”原有的美好意蘊,卻彌合了詩歌“待月西廂下”的西廂與崔張歡愛所在的西廂的不相重疊,是努力向原作西廂作為地點意義的回歸。
王西廂中崔張的結合也如董西廂一樣始終安排在張生的房中,并未作出向唐傳奇情節(jié)的回歸。這對理解“待月西廂下”有直接影響:董西廂明確了崔鶯鶯住在西廂,則“待月西廂下”的“待月”一方就是鶯鶯自己,此時所待只是自然之“月”,但在張生心目中,鶯鶯就是西廂之月,這與故事高潮發(fā)生在張生房中的事實吻合,而且更有一層美好的意蘊,即與唐傳奇舊題《會真記》內在意蘊完全相通。而在王西廂中,如果鶯鶯住在西廂,則沿用《西廂記》之名就應該繼續(xù)體現(xiàn)鶯鶯為“西廂月”的意蘊,但我們在作品中無法得到這樣的文本細節(jié)支持,如張生在“墻角聯(lián)吟”時吟出了“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實際是對董西廂原作的植入,并未將董西廂中的月夜意蘊體現(xiàn)出來。再如董西廂中張生吟詩后的唱段為:
【中呂調】【鶻打兔】對碧天晴,清夜月,如懸鏡。張生徐步,漸至鶯庭。僧院悄,回廊靜;花陰亂,東風冷。對景傷懷,微吟步月,淘寫深情?!鹪娏T躊躇,不勝情,添悲哽。一天月色,滿地花陰。心緒惡,說不盡。疑惑際,俄然聽;聽得啞地門開,襲襲香至,瞥見鶯鶯。
【尾】臉兒稔色百媚生,出得門兒來慢慢地行,便是月殿里嫦娥也沒恁地撐。青天瑩潔,瑞靄都向鬢邊來;碧落澄暉,秀色并顰眉上長。料想春嬌厭拘束,等閑飛出廣寒宮。容分一捻,體露半襟。斂羅袖以無言,垂湘裙而不語。似湘陵妃子,斜偎舜廟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玉戶。
這里,對月下盈盈的描述“月殿里嫦娥也沒恁地撐”,“月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玉戶”完全比擬月宮嫦娥,其“西廂月”的意蘊烘托無疑。雜劇也描寫了月光下張生眼中的鶯鶯形象:
(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嬌厭拘束,等閑飛出廣寒宮??此莘忠荒恚w露半襟,軃香袖以無言,垂羅裙而不語。似汀陵妃子,斜倚舜廟朱扉;如玉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素影。是好女子也呵!【調笑令】我這里甫能、見娉婷,比著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撐。遮遮掩掩穿芳徑,料應來小腳兒難行??上材锏哪槂喊倜纳5牟灰巳嘶觎`!……
(末云)小姐倚欄長嘆,似有動情之意。【小桃紅】夜深香靄散空庭,簾幕東風靜。拜罷乜斜將曲欄憑,長吁了兩三聲。剔團圞明月如懸鏡。又不見輕云薄霧,都只是香煙人氣,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我雖不如司馬相如,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
對比這兩段曲辭,王西廂對于董西廂的襲用痕跡顯露無疑,似乎張生也把鶯鶯看作了月中嫦娥。就曲辭曲意看,確是如此,而且就人之常情看,張生有這樣的聯(lián)想也跟作品的襲用與否聯(lián)系不大。但即使張生把所愛的鶯鶯比作嫦娥,王西廂能夠承襲董西廂意蘊的前提是鶯鶯居于西廂。
雜劇對張生等待鶯鶯和紅娘到花園拜月有這樣一段描寫:“(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廂居址。我問和尚每來,小姐每夜花園內燒香。這個花園和俺寺中合著。比及小姐出來,我先在太湖石畔墻角兒邊等待,飽看一會。兩廊僧眾都睡著了。夜深人靜,月朗風清,是好天氣也呵!正是閑尋方丈高僧語,悶對西廂皓月吟?!彼坪斛L鶯就是住在西廂,事實果真如此嗎?
劇中張生傾慕鶯鶯的美貌與氣質,決定從永濟城中到普救寺賃房住下,以期得到接近鶯鶯的機會,向長老提出的住所要求是:“也不要香積廚,枯木堂。遠有南軒,離著東墻,靠著西廂?!倍L老給他的安排也確讓他如意:“(見潔科)小生敢問長老,房舍如何?(潔云)塔院側邊西廂一間房,甚是瀟灑,正可先生安下。”看來作者明明寫出了是張生居于西廂。不過,張生之所以有此要求恰是因為鄭氏一家人也住西廂,是因為劇作開頭鄭氏已有交代:“這寺是先夫相國修造的,是則天娘娘香火院,況兼法本長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這西廂下一座宅子安下。”這就讓我們疑惑了:鶯鶯和張生誰住的是真正的“西廂”呢?
劇中“墻角聯(lián)吟”一段【調笑令】曲有一句“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連結絲桐?!泵鑼懙氖曲L鶯聽到張生琴聲后的反映。蔣星煜先生對這段話的看法是:“固然可以理解為張生貼近鶯鶯所居之西廂而撫琴,也容易被理解成住在西廂者反而是張生而不是鶯鶯了。所以這樣寫不是最精確的寫法。”[15]那么,最精確的寫法在哪里?“西廂”位置該如何確定呢?
其實,由張生等待鶯鶯出來拜月時交代的“這個花園和俺寺中合著”一句看,張生所居“塔院側邊西廂一間房”與鄭氏一家人所住的“西廂下一座宅子”本就相通,而張生同時又說的“搬至寺中,正近西廂居址”及其“悶對西廂皓月吟”之句似乎都可以證明是鶯鶯居于張生之“西廂”的。這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
因為劇作在張生飛書一封請來白馬將軍杜確破孫飛虎賊兵后的第二卷第三折有這樣一段:“(夫人云)先生大師大恩,故不敢忘也。(又云)張生休在寺中下,則著仆人寺內養(yǎng)馬,足下來家內書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來者?!鼻耙皦锹?lián)吟”一段中讓人難以判斷究竟是誰居于西廂的曲文也發(fā)生在張生移居內書院之后。這使我們得出結論:即判斷故事中“西廂”的關鍵是脫離張君瑞原住所的干擾,探討他到鄭氏一家所住“西廂下一座宅子”中的書院后是否還位于西廂。也就說,前敘崔鶯鶯的“西廂”是全家人的宅院,張生尚在其東,故說鶯鶯居于西廂正確,但由于還未具體到房間,若有證據(jù)表明張生受崔母所請所移居之書院的位置是宅院之西廂,問題就得到徹底解決了。
王西廂的文本內證也表明,是張生而非崔鶯鶯居于鄭氏宅院中的西廂。
“紅娘請宴”出開頭描述紅娘一路歡喜地去邀張生赴宴的唱詞有:“【醉東風】今日個東閣玳筵開,煞強如西廂和月等。薄衾單枕有人溫,早則不冷、冷。”(第二本第三折,)很顯然,老夫人在東閣開筵被紅娘理解為要兌現(xiàn)婚約,“當日所望無成;誰想一緘書倒為了媒證”,自此后“薄衾單枕”的張生“煞強如西廂和月等”;到底是不是張生“西廂和月等”呢?讓我們看另一則內證,“妝臺窺簡”出鶯鶯急切地問起了張生的病況,紅娘回答:“【朝天子】張生近間、面顏,瘦得來實難看。不思量茶飯,怕待動彈;曉夜將佳期盼,廢寢忘餐。黃昏清旦,望東墻淹淚眼。”(第三本第二折)既云張生“望東墻淹淚眼”,則其移居之書房必為西廂無疑。也就是說,作者在前面所一再標示的張生居于西廂,既是接近鶯鶯之意圖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暗示和鋪墊。因為,接下來的故事情節(jié)已經很清楚,崔鶯鶯贈詩私約張生,本意是要張生自己在書房等待,張生卻因餓急了眼,偏解詩意,造成了一場極具喜劇效果的誤會。
正是因為董西廂給予了女主人公“仙真”的意象外在掩護,我們可以看到人物行動邏輯上,崔鶯鶯的反抗性主動性也是最強的。但在王西廂中,崔鶯鶯已回歸普通常人,也就自覺地向禮教的要求靠攏。在王西廂中,鶯鶯既沒有主動反抗的行動,也沒有爭取自身幸福的動力,如第三本第二折中她對紅娘說:“夫人時下有人唧噥,好共歹不著你落空。不問俺口不應的狠毒娘,怎肯著別離了志誠種?”這段話的本意是:她還要嫁人,但卻不是張生,不過頂多是“好共歹不著你落空”。讓崔鶯鶯為不敢奢望的愛情反抗父母或禮教,顯然拔高了她的形象,也忽略了作品對復雜人性的揭示和描述。
綜上,就情節(jié)構思、意蘊內涵和人物形象的綜合考量來看,我們不得不承認,董西廂有其不可超越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陀^地說,王西廂的完美醇熟離不開董西廂的原創(chuàng)性構建。就像鄭振鐸所言,董西廂之后的同名或改編作品“皆為董解元的太陽光似的偉著所籠罩,而不能自外”,我們承認王西廂無可比擬的成就及影響,但絕不是由此看輕為其打下雄偉基礎的董西廂的理由。
注釋:
① 曾于哈佛大學任教的荷蘭學者伊維德已敏銳指出鶯鶯形象與嫦娥意象的內在聯(lián)系,遺憾的是沒有上溯到諸宮調文本發(fā)現(xiàn)更直接顯豁的材料。參見:伊維德.性與貞——弘治本《西廂記》中鶯鶯的形象塑造.蘇明明,譯.∥樂黛云,編選.歐洲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C].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417-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