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邇殊
早晨一睜眼,秀竹的右眼皮就跳個不停,開始不在乎,上完兩節(jié)課后還跳得厲害,心里不禁犯怵。
左眼跳酒肉到,右眼跳棒棒到。秀竹怕會攤上禍事,順手撕下作業(yè)本的一角,往上面吐唾沫粘在眼皮上。眼皮上粘著兩片紙的秀竹給學生們講課,嘩嘩地寫板書。學生們埋頭抄寫黑板上的作業(yè)題,小雞啄米似的晃動腦袋。
秀竹掃了一眼課堂上的學生,已經(jīng)十點多了,班里還有八個學生沒到。開學前,秀竹和吳老師到學生家里一一勸說過了。有的說,娃不愛讀。有的說,讀倒是想讀,沒錢。還有的說,讀出來也是農(nóng)民,讀跟不讀一個樣。秀竹說,哪能一個樣?不一樣。人家就不說話了,該干啥干啥去。
阿九家的房子在一片濃蔭下,門前的野草長得瘋,只露出尺把寬的泥巴路。走得嗓子眼冒煙的秀竹敲開了門,阿九的奶奶不讓進,說:“我活夠了也沒見過求人念書的。你看看我這個屋,拿什么供她上學?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讀個鬼書?讀書能把一家人的肚子讀飽了?這個家癱的癱,弱的弱,靠我一個老婆子!都是數(shù)天過日子的人,阿九遲早是個短命鬼,用不著上沒用的學!就是學校免費教她,她也沒那閑工夫去學校。屁股還讓山風吹呢,裝什么文化人!”
阿九的奶奶雙手摳著門框,魚干樣的身子塞在兩扇木門中間,一只腳踩著門檻,眼睛里的不耐煩能把人堵死。
秀竹緩不上氣來,拿眼睛望吳老師。
吳老師是二十多年的民辦教師,轉(zhuǎn)成正式教師十多年,早該退休了,可一直沒退。學校就兩三個老師,退了沒人頂。聽說城里有多少大學生找不到工作,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活也沒人干。吳老師全身散發(fā)著一股嗆人的粉筆灰味,連笑容也落滿了粉筆灰,干干的。他嘴角抽搐似的擠出一絲笑,粉筆灰撲簌簌落下來,讓人看著喉頭發(fā)干:“阿九是塊讀書的好料,她要能繼續(xù)讀下去,以后一定是能干的城里人。往后她念你的好,把你接到城里去享福,總比在土里刨食誤她一輩子好啊?!?/p>
阿九的奶奶一聽到“城里”,氣得渾身發(fā)抖,臉扭成一截歪茄子,聲音變得比汽笛還尖銳:“我連兒子的福都享不到,倒享這個短命鬼的福!財成到城里五年多了吧,連根蔥都沒吃到他的。他領著媳婦和寶貝兒子在城里享福,把個丫頭扔給我老太婆,我能享誰的福?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能給我享福?你們把我孫女叫去上學,家里的活誰做?都像沒良心的財成,眼巴巴看我一個人受罪。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巴不得我早點死,累死了活該,我就是活該被磨死!被拖死!被欺負死……”
阿九的奶奶越說越不著四六,越說聲音越尖厲凄惶。皺皮黑黃的臉直直地揚著,眼睛渾濁模糊,眼珠朝上鼓著,干枯的雙手激動地拍打著門板,話越說越難聽了。
秀竹臉皮薄撐不住,眼睛里灰蒙蒙的淚霧一吹就要破,淚花停在濃密的下睫毛上,只等后面的淚水一涌就滾下來。
阿九出現(xiàn)在奶奶身后,瘦小得像皮影戲里的紙人,顴骨在臉上凸出來,水潤潤的眼睛藏在顴骨后面,窄小的腦門上還長著絨乎乎的細毛,青白色的嘴唇緊緊抿著,一臉痛苦的樣子。
秀竹不怕阿九的奶奶羞辱她,倒怕看到阿九凄清哀求的目光。上學期阿九的奶奶不讓阿九上學,阿九跑到秀竹宿舍門口站著,等秀竹放學回來,阿九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被風吹干,清薄的皮膚緊繃繃地發(fā)著亮光,顴骨上的皮膚更是薄得快破了。
阿九縮著身子哀哀地望著秀竹,秀竹被那目光看得揪心。她從破褂內(nèi)層掏出一個鳥蛋遞給秀竹,澄澈的瞳孔映出秀竹的臉。阿九深深給秀竹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踢踏踢踏地跑了。
秀竹握著溫熱的鳥蛋跑到校長辦公室,見到王校長,就撲在桌上放聲大哭。王校長以為秀竹受了欺負,繞著她轉(zhuǎn)圈地問。秀竹泣不成聲,把那枚鳥蛋舉在王校長面前。
王校長用老辦法,請示匯報,最后號召教師捐款,阿九勉強上完了一學期。
阿九的奶奶把門“嘭”地摔上,吳老師正焦急地探頭勸說,門一摔,鼻子頂?shù)搅碎T上,鼻血花了半個臉。
秀竹忙慌慌地掏出幾頁廢紙用力搓揉,想把它變軟些。誰知眼睛里的淚殼破了,淚水滑過她的臉龐,打濕了粗硬的白紙。
吳老師仰著臉,接過皺巴巴的紙塞在鼻孔里說:“不礙事,秀竹,我們另外想辦法。秀竹,你別老是哭,剛來一年多就哭了大半年,這樣哭下去,眼睛要壞的。我們村就這情況,哭沒用?!毙阒褚е麓讲蛔〉攸c頭,淚水仍是流個不停。
回校以后,學校老師開了個會。其實學校里只有三個老師,王校長、吳老師和李秀竹,秀竹去年初師范畢業(yè)才分來。全校沒有按時報到上學的學生有二十六個,少數(shù)幾個孩子不愿意來學校,他們在青山樹林之中野慣了,管不住自己的心思。
愿意上學的孩子中要數(shù)阿九家情況最特殊,阿九學習成績好,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五年前,阿九的父母帶著她的弟弟到城里打工,一去再沒任何消息。阿九的爺爺癱在床上近二十年,全家就靠奶奶一個人里里外外地操持,家里、地里只見她瘦弱的身影,日子一長,就像看不到光明的被埋者,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歇斯底里地叫喊。
吳老師提出繼續(xù)從微薄的工資里擠出錢來資助這些快要失學的孩子。這個方案實際上一直在執(zhí)行著,資助的數(shù)字一年比一年多,能領到手里的錢只能維持老師的日常生活。
秀竹不說話,只想哭。
吳老師的愛人桂明曾帶孩子到學校來過一次,那次因為吳老師的父親病危住院,需要的醫(yī)藥費對吳老師一家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秀竹在屋外洗頭,兩間土屋相連,隔壁屋里壓抑的哭泣聲和吳老師沉重的嘆息聲像燒紅的鐵針,從土墻壁里飛過來刺著秀竹的耳膜。
秀竹披著濕淋淋的頭發(fā),垂著頭呆望盆里飄滿的落發(fā)。她死死咬著木梳子,臉色發(fā)白地靜靜聽下去,整個人搖搖欲墜地站著,失了魂魄一般。
桂明第二天天沒亮就走了,秀竹聽到隔壁輕輕的門響,撩開布簾探頭向窗外看,見三個黑黢黢的影子相跟著默默地走,她連忙披上藍布襯衣,套上鞋輕手輕腳地跟出去。
秀竹把一卷鈔票塞在桂明的手中,桂明像被嚇呆了,下了大力氣往外推,連錢帶人把秀竹推倒在潮濕的田埂上。秀竹還沒起身,桂明慌著來拉她,站立不穩(wěn)撲到了秀竹身上,兩個女人在潮濕的霧氣中抱頭大哭。
王校長對吳老師的提議有意見,我們?nèi)康墓べY用來資助學生能幫幾個孩子?能幫幾年?像阿九家,即使我們?nèi)饬怂龑W雜費,她家能讓她來上學嗎?
秀竹小聲說,這是義務教育,是家長必須履行的義務。
王校長緊皺的臉被秀竹的話逗樂了,要是她家就不履行呢,你上哪去找她父母?她奶奶有沒有供她上學的義務?把她奶奶抓去坐牢,誰來養(yǎng)活癱子和阿九?這山高皇帝遠的,不是啥事都能靠法律解決。
吳老師也笑了,滿臉溝壑拉成了錯綜復雜的蛛網(wǎng),笑容隱在蛛網(wǎng)后面,變得不真切。
王校長說,咱們再分頭去找找這些孩子的家長,再好好做工作。如果——如果阿九的奶奶實在不讓阿九上學,我們輪流去她家里給她上課。
午后的熱氣焐得人頭發(fā)暈,心發(fā)慌,走不了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撩起衣擺呼呼地扇風。秀竹戴著草帽出現(xiàn)在阿九家門前。她從虛掩的木門往里瞧了瞧,雜草叢生的院場里跑著幾只瘦骨嶙峋的小雞,草叢里躺著一只瘌痢狗,瘦得骨頭直棱棱地從皮里暴突出來。
秀竹輕聲喚“阿九,阿九”,里屋傳來一串密不透風的咳嗽聲,聽得人心焦。秀竹推開門,繞過院場時,那條瘌痢狗努力抬起半個腦袋,乜斜了秀竹一眼,又倒下腦袋閉上眼睛不再搭理人。
秀竹踩上石塊堆成的石階時崴了腳,并不怎么疼,脫掉鞋子活動幾下就好了。找了塊合適的石頭墊上石腳,果然就穩(wěn)了,試了幾次,一點都不搖晃。忙了一陣,胳肢窩黏黏的,出了些汗。太陽正當頭熱熱地噴火,院子里沒有一棵樹,有氣無力的小雞跑到草里躲起來,不時發(fā)出幾聲虛弱的尖叫。秀竹覺得阿九家沒有人味兒,荒涼得像座墳。
秀竹把草帽摘下來掛在一棵伸出泥巴墻的梁子上,進了堂屋。幾截木頭釘成的飯桌上置著口黑鍋,秀竹剛伸手去提蓋子,呼啦啦飛起一群蒼蠅,撞得她張不開眼。蒼蠅像大爆炸后的黑煙亂飛一陣,大多停在了屋頂上,挨次墜著茅草泥土,成一根根忽粗忽細變幻無窮的黑色麻繩。鍋里黑糊糊漚著飯菜,不知是什么菜和著紅薯熬成了一鍋,濃重的酸臭味彌漫了整個屋子。秀竹卷起衣袖找了把禿頭的掃把,打掃灶頭,清理鍋碗。
秀竹端著熱水去里屋,那個房間她去過三次,里面黑如地獄,即使是白天,也只有若有若無的光透進去。阿九的爺爺一年四季都不穿褲子躺在角落的一張草席子上,房間里強烈的氣味刺激得人在三分鐘后徹底失去嗅覺,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
秀竹在屋外站了一會,盡量讓雙眼適應屋里的光線,朝氣味來源體走去。黑影感覺有人進來,動了動,微弱地呻吟一聲,啞著聲音說,不用洗了,下面全爛了。秀竹摸了摸掉在草席外面的半截手臂,只摸到一截冰涼的枯骨和粗糙的皮。她不敢再碰別的地方,幫阿九爺爺洗身子,總共兩次,都是隔著毛巾,每次呼吸到老人嘴里霉臭的氣味,秀竹都忍不住要嘔吐。
上次她來的時候,阿九的奶奶也在,她粗魯?shù)匕阉七^去又掀過來,阿九的爺爺大聲地哼哼,既痛苦又痛快。她邊掀邊和他說話,說地里的菜被日頭曬黃了,她老了也挑不動水,沒人給她澆水,可等不到下雨了,曬了兩個月,老天沒下一滴雨。阿九用小桶去挑,累了一天,只澆了三四分地??催@樣子,阿九還得挑三天的水。別看阿九瘦得像紙片,挑水也是跌跌撞撞的,總還有點用。
秀竹聽了,跑到地里找阿九,沒見著人影,菜地只澆了一小半,四處喊了,沒人答應。
秀竹沿坡地跑,在石子堆后面看見阿九。她跌坐在那兒,兩只桶和水瓢橫七豎八地摔在一邊,辛苦挑的水灑了大半。秀竹跑到阿九身邊,見她手肘和大腿全是擦傷,傷口上嵌滿了沙粒,阿九含著淚鼓著嘴朝傷口上吹氣。
秀竹從歪倒的桶里倒出半瓢水,蘸著水用手指摳出傷口處的沙子。阿九清如泉水的眼睛盯著秀竹,毛乎乎的睫毛上上下下地眨。秀竹問她痛不痛,她只咧咧小嘴算是作答。
秀竹說,怎么不小心,這么陡的坡摔下來是好玩的嗎?
阿九扭頭看看半掛在右腳上的鞋,調(diào)皮地用細小的食指提起那只紅色的塑料涼鞋,涼鞋的襻帶斷了。
秀竹把涼鞋接在手里仔細看看說,還能粘上,要是齊跟斷了就沒辦法修。
阿九聽了,忽然“呼”地站起來摟著秀竹的頭,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秀竹覺得左邊臉頰上一涼,有只蝴蝶剛飛了過去,臉倏地紅熱起來。
秀竹從火里撈出燃了半截的木棍,把火紅的炭按在斷了的塑料襻帶上,“嘶”地騰起一股白煙,秀竹把兩截塑料襻帶接在一起。
阿九安靜地看著她,黑眼珠里跳動著一簇紅色的火焰,一閃一閃的,好像眼珠在快活地跳躍。
秀竹把粘好的塑料涼鞋扔給阿九,阿九歪著頭用手扯了扯,笑意籠罩了她長著細絨毛的腦門。套上鞋走了幾步,阿九甜美地笑了?;鸸庥臣t了她的小臉,亮晶晶的眼睛,紅撲撲的臉,金色的細絨毛和彎成新月的嘴。
阿九走到秀竹身邊坐下,小聲唱起了歌。秀竹從沒聽過阿九唱歌,心里熱熱的,真想把那小身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秀竹想著阿九,小心地把阿九爺爺?shù)氖纸谒?。那枯枝一樣的手在水里輕輕劃動幾下,停住了。
秀竹給他擦完身子,用手摸摸草席子,席子中間有個毛糙糙、濕乎乎的坑,她輕聲問,換嗎?
黑影子啞聲說,不用。
秀竹忍住一陣陣胃里翻涌的酸浪,艱難地呼吸幾口,把那半截手放回草席上,端著水走出了里屋。
秀竹把水潑在院場地雜草叢中。空中響過幾聲悶雷,云層像坍塌的墻一堵堵朝地下倒過來,空氣中飄蕩著驚恐的水分子,星星點點撞在人身上。
秀竹忙去收掛在矮墻上的草席,還有幾捆晾在壩子上的山草。阿九的奶奶在晚上總要編草席子,好有多余的草席子給癱子換上。草席子常換,癱子就不長褥瘡,不會爛肉,少受罪,多陪她幾年。
雨點一顆顆砸下來,剛開始稀稀疏疏地亂敲亂打,后來密集成一道巨幅雨簾,躲在雨簾外的人看不清里頭的情景。
秀竹想,院場中的雜草給大雨淋濕了也好,明天有時間就把它鏟平,修整成一個像樣的院壩。
大地的熱身子被大雨一澆,“滋滋”地冒起了熱氣,熱氣騰在秀竹的腳背上,蒙上一層水霧,癢酥酥的。
秀竹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陣雨,覺得天涼了下來,風吹過來,雨絲扯不斷樣灑在身上,冰涼濕冷。她低頭看腳上的布鞋濕了沒有,冷不丁從雨簾中飄進一團干瘦的黑影,水滴濺了秀竹一臉。
阿九的奶奶從頭上摘下塑料口袋,用力抖去上面的水漬,晾在土墻洞眼里插著的干樹枝上。她花白的頭發(fā)凌亂扭結(jié)地貼在臉頰、下巴上,藍布補丁衣服、褲子全濕透了,發(fā)梢、衣角、褲腿上淌著細線一樣的水,臉冷得變了色。望見秀竹,急走過來騰出手去摸了一把秀竹的衣袖,問,你來好一會了?
秀竹看她濕衣服全貼在身上,身子抖得厲害,把她往里屋推著說,我來好一會了。
阿九奶奶換了干衣服出來問,阿九沒回來?秀竹抻長脖子向雨里張望,雨小了,成了一條條細的白線在風中悠悠地飄。透過雨線能望到對面山頭的蔥綠。秀竹張望一會,轉(zhuǎn)頭對阿九奶奶說,說不定阿九在回家的路上。阿九奶奶到廚房去張羅飯菜,秀竹也相跟著去洗菜淘米。沒什么可弄的,下了兩碗米加半碗苞米粉,從飯桌下找出幾個發(fā)芽的癟土豆。
阿九奶奶往灶膛里添進包谷稈,把火燒得很旺,火光在這張滄桑愁苦的臉上忽閃忽閃地跳躍,那臉便有了活泛顏色。
雨將停未停,阿九回來了,背著滿滿一籃子嫩草,像從水里撈上來的,滴滴答答滴著水,全濕透了。阿九奶奶心疼地拉過孫女,把她全身摸了一遍,邊給她脫衣服擦身子,邊憤憤地數(shù)落說,全身都濕透了,就不知道挑個地方躲雨,木頭一樣。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專門服侍你們這群討債鬼,沒一件事讓我省心。你當淋病了可以偷懶,我哪回不是拖著病身子起來操持這個家!你那狠心的爹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我老了是個累贅,也不想想你這塊他們身上掉下的肉!
阿九低頭羞澀地笑著任由奶奶打理,在奶奶親熱的推搡中,享受著秀竹溫存的目光。
秀竹看阿九奶奶把阿九光光的瘦身子推到棉被上一裹,又低頭用鼻子去頂頂阿九的腦門,恍然感動。阿九身上有幾處青紫的掐痕,背脊上有兩塊淤血,大概也是奶奶留下的。
晚飯阿九吃得很香,秀竹坐在邊上,只看見土碗高高地被一只小手端著,亂蓬蓬的頭伏在里面不停拱動,另一只小手飛快地刨著。阿九奶奶給秀竹搛腌菜炒土豆片,看著秀竹大口吃飯,阿九高興地把筷子杵在嘴巴里搗來搗去。
吃過飯,秀竹想回宿舍備課,可這場雨下得人心焦,從村子到學校去的路上有條小河,漲水后就無法通過。秀竹搬個凳子坐在臺階上呆望著天空,云被蒸化成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著大地。秀竹心里扭成一個濕漉漉的結(jié),城里的男朋友原是在師范就相愛的,畢業(yè)后通信漸漸稀少了,這個月她去了兩封信,直到月末也沒收到回信。他不愛寫信,說有手機,什么事說說就行了,費勁寫信傳遞,根本解不了相思饑渴。她覺得不是寫信的問題,即便打電話,他也明顯冷淡了。她不會怪怨他,貧困和分離不能強加給別人,除非他自愿受苦。但逢到雨天,秀竹心上的痛慢慢透出來,鉆進骨頭里,像個蟲子鉆到哪里就啃噬那里的神經(jīng),一刻不停。
阿九手里拿著一支粉筆,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靠近秀竹。秀竹抬頭看她,她縮著腳趾頭,低垂著眼睛,毛撲撲的睫毛罩住了明亮的眼珠子,吮著下嘴唇,一副淘氣的模樣。
秀竹噘起嘴朝長睫毛上吹氣,阿九呵呵地笑著歪起腦袋,左躲右閃,露出了一小截細長的青白色的脖頸。
等阿九安靜下來,秀竹給她講了個故事:病重的諸葛亮知道自己不行了,想借以時日拖延到戰(zhàn)敗司馬懿,給后人平定中原打下基礎。部署完最后一戰(zhàn),孔明按照北斗星陣形點起了七盞燈,面對燈火默默許愿,如果七星燈徹夜不滅,許下的心愿一定會實現(xiàn)。
阿九聽得認真,問,就像對著流星許愿?準嗎?后來諸葛亮病好了沒?
秀竹說,天快亮的時候,魏延有緊急軍情來報,不顧姜維的阻攔闖入帳中,卷進一股大風,把七星燈吹滅了。
阿九眼睛里的光芒倏然黯淡,垂下眼睛沒再問了,只蹲在秀竹身邊用一截木棍一下一下去挖潮濕的土。
夜深了,有幾個摸著黑趕路的人經(jīng)過阿九家。秀竹問,河水落了沒有?
急忙回家的人指指掛在木棍上的長褲說,水大,一直齊腰。
秀竹茫然地望著黑暗里學校的方向,阿九冰涼的小手緊緊拉著她的手??磥硪≡谶@里了,可阿九家哪有多余的床鋪。
阿九的奶奶在燈下編草席,探頭對秀竹說,睡倒可以睡在曬干的舊草席上,只是沒有蓋的。
秀竹瞅瞅印漬斑駁的舊草席,鼻尖立刻繞起一股揮之不去的酸霉味,鼓起勇氣,決意再等一會就蹚水回校。趁著這段時間,她邊給阿九講冰心的《小桔燈》,邊走出門去,在屋后菜地邊摘了幾片南瓜葉,用小木棒把瓜葉串起來連接成一只碗,罩住用線吊起的蠟燭托。蠟燭托是塊小竹片,這種硬而短的竹片在廚房里到處都有,用做蠟燭托再合適不過。
阿九跟在秀竹身后,全神貫注地看她制作瓜葉燈,眼里奇異的光把她尖瘦的臉映襯得透明圓潤,整張臉生動柔和起來,沒有了平日的疲憊和悲凄。
秀竹想阿九一定要有比她更好的前途和人生。
從阿九家出來,走過陡峭的山路,秀竹走進密密的樹林。有風吹滅了燭火,樹林在黑暗中長出奇形怪狀的手腳,在她面前手舞足蹈。秀竹后悔拒絕了阿九奶奶要送她到河邊的請求,顧不得滅了的燭火,慌忙提著褲腿一路狂奔。樹枝打在臉上、身上,帶著雨水的痕跡,秀竹護著臉跌跌撞撞地跑著,耳邊聽見風在樹林里呼呼吆吆地怪叫,粗重的喘息聲和響亮的腳步聲在空曠僻靜的樹林里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秀竹暈頭轉(zhuǎn)向地在樹林里跑了一陣,身上涼颼颼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把衣服濡得半濕,帶著濕氣的風吹過,禁不住哆嗦起來。秀竹急得沒了主張,常走的道,今天怎么就走不對了?
秀竹停住奔跑,靠在一棵樹枝稀少的松樹上,左手按在胸脯上平喘定神,努力分辨著正確的方向。在呼嘯而過的風中,似乎有個微小的聲音在喊,李老師!李老師!
秀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胸脯劇烈起伏,眼睛望向身后的黑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聲音一直跟著,漸漸近了。秀竹僵直了全身肌肉,眼睛瞪到了最大,想從黑暗中找尋聲音的影像。樹林里傳來樹枝沙沙的聲音,循著聲音看去,有什么東西正朝她走來。
那聲音更近了,秀竹聽出依稀是阿九的聲音,心里拿不準,仍不敢應聲。阿九亂蓬蓬的頭從樹葉間冒出來,秀竹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嚇了一跳。
阿九一直偷偷跟在秀竹身后,她擔心秀竹走不慣夜路滑倒在山崖下??蛇M了樹林,秀竹越走越快,燭火熄滅后竟跑起來。阿九追不上,到最后看不到秀竹,急得喊叫起來,她原本是不想讓秀竹知道她一直暗暗跟著的。
秀竹白著臉,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聲音別扭得又像哭又像笑:你個死妮子,嚇死我了!
阿九眼睛滴溜溜地望著秀竹,電筒沒電了。
阿九說了很多話,嘰嘰喳喳像個小麻雀,歡蹦亂跳地繞著秀竹跑。到河邊之前的這段路,成了阿九憧憬未來的歡樂之路。
阿九說,等我爸爸在城里賺了錢,他會立刻寄回來給奶奶。奶奶得了錢就會變成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會供我念書,一直念到大學。我將來要當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像李老師一樣,給學生講七星燈的故事,讓他們都許愿,給他們做小桔燈,幫他們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阿九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得東倒西歪,瘦小的身影晃來晃去,像吊在墻上的鐘擺。她靈巧的小嘴說著令人激動的想象,秀竹從側(cè)面看見她小嘴里吐出白霧一樣的熱氣,張張合合,好像一只快活滿足的小魚,吐出一串串彩色的氣泡。
下了坡頭,黑黝黝的開闊處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秀竹停住了腳步,阿九突然不說話了,四周靜寂無聲。風從四面吹來,秀竹半干的襯衣拍打著身體,冷而疼。
秀竹說,阿九,我會常常來看你的。我會幫你,我保證,一定讓你念到大學。
阿九整個小身子藏在黑暗里,只聽見她的衣服在風里鼓動的嘩啦聲。
秀竹摸索著走過去抱住阿九,阿九的全身冰涼,鼻子里的氣息也是涼涼的,軟軟的。秀竹把嘴對在她冰涼的耳朵上輕聲說:“阿九,你不信就點燃七星燈,許個愿,愿望會實現(xiàn)的?!?/p>
阿九使勁吸著鼻子,小身子噎得一下一下地抽動,大滴大滴熱淚砸在秀竹的臉上、手上。她憋屈地抽噎一會,猛地撲到秀竹懷里哭得撕心裂肺,頭發(fā)軟絨絨地扎著秀竹的脖子。她瘦弱的雙臂環(huán)抱著秀竹的脖頸,喃喃如同夢囈般呼喊:“媽媽,媽媽,我好想你?!?/p>
秀竹被這奇異的稱呼打動,臉頰溫熱,更緊地擁抱著阿九。
秀竹回校后發(fā)起燒來,吳老師拿出桂明給他捎來的雞蛋,熬了粥端著小口喂給她,王校長帶來了水果和兩袋葡萄糖。
窗口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腦袋,一張張黑黃的小臉焦灼萬分,誰都不敢說話打擾她。有時在睡夢中還聽到吳老師壓低聲音說話,同學們,回家去,李老師需要休息。不要看了,明天再來吧。
秀竹翻個身,把背對著窗口,淚水滔滔滾落下來,枕頭上浸滿了淚水,翻來翻去全是濕的。秀竹摸到枕下的信,是剛收到的回信,她曾日夜盼望的回信。信的內(nèi)容她大體看了一遍,像餓極了的人撲向面包,只顧大口吃,體會不出什么滋味。這會兒,她卻不想看了,不管說的是什么,必定是讓她離開這些孩子。
秀竹用牙咬著信封,淚水涔涔地流著。她咬下信封的一個角,在舌頭上打個圈兒,把那濕紙屑啐到地上,上了癮似的,一封信咬成了無數(shù)的濕紙屑。
秀竹躺了一天,病情越發(fā)重了,渾身滾燙,滿嘴胡話,到傍晚開始一陣陣地抽搐。阿九從村里跑來,光腳丫跑得鮮血淋漓。
王校長和吳老師忙乎著到村里找馬車,要把秀竹送到縣醫(yī)院去,阿九趁他們不注意,低著身子溜到秀竹床前。秀竹的臉紅撲撲的,額頭的頭發(fā)被汗?jié)窳?,散亂地貼在臉上。阿九伏過去看,秀竹一陣抽搐,兩眼上翻,嚇得阿九大聲哭喊起來。
吳老師趕過來一看,秀竹昏了過去。阿九的臉色死人似的青白,滿臉的淚水,嘴唇被牙齒咬得出了血,黃豆大的血珠子凝在唇上。吳老師拉開阿九,把秀竹用薄毛毯裹好抱上了馬車。
阿九跌坐在濕地上,看著馬車出了校門,才慢慢站起來回家。
夜里阿九聽到奶奶在隔壁打起了輕微的鼾聲,偷偷爬起來到廚房找到火柴,從床底下的紙盒子里翻出積累了很長時間的蠟燭。她小心地打開一張白紙,紙上畫著北斗星的星形圖,是她找大同學拿自然課本對著畫的。
阿九專心地用粉筆在地上畫出北斗星的位置,在七個位置上點燃了蠟燭,燭火照著她黑亮的眸子。她嚅動小嘴說,天靈靈,地靈靈,七星燈來照明。請保佑李老師平平安安,李老師的病一定好起來……
燭火沒有一點跳躍,燃燒得十分安靜。
阿九強撐著雙眼盯著燭火,生怕它們?nèi)紵坏教烀?。她關(guān)上了窗戶,木窗用新報紙重新貼過,漏不進一絲風來。木門上了門栓,她擔心奶奶半夜起來看見燭火會打她,會掐滅許愿的燭火。
阿九眼前漸漸蒙眬,她把頭支在雙膝上,雙手抱著膝頭。她不敢上床睡覺,害怕自己一時疏忽睡著了,燭火熄滅也不知道。
窗外傳來幾聲雞叫,阿九揉揉眼睛,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眼前的燭火仍在安靜地燃燒,蠟燭的長度足夠燒到天明。阿九打著哈欠,燭火輕輕搖曳。
阿九的頭一點點低伏下去,閉上眼睛,在溫暖的燭火中,她看到了青春健康的李老師,還看到回家的爸爸、媽媽和小弟。他們圍著她,給她唱生日歌,她在漂亮的奶油蛋糕前許下心愿……
阿九在睡夢中咂巴了一下嘴,她看到同學們穿著漂亮的校服,背著大書包,牽著爸爸媽媽的手,還提著小桔燈,高高興興上學去……遠處,近處,好美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