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一個人的哨卡
盧一萍
1
8月31日晚上,天堂灣邊防連連部通信員凌五斗終于下了決心,要對連長說,他不想當(dāng)這個通信員了,他想去干點(diǎn)別的。
小小的營區(qū)很靜。軍犬不時無聊地吠叫兩聲,聲音散漫。發(fā)情的軍馬的嘶鳴讓人心碎。
軍醫(yī)程德全的二胡催人淚下。他小時候?qū)W過二胡演奏,開山時讓人帶了一把上來。他第一次拉《二泉映月》時把兵們眼睛拉潮了,指導(dǎo)員批評他“霏(靡)霏之音,擾亂軍心”。他就只拉些革命的曲子了,全像火車吭哧吭哧勇往直前的那種。但不管什么曲子,只要用二胡拉出來,總帶著哭音。如果說前一次拉的曲子像女人在嗚嗚咽咽傷心哭泣的話,其他的就像是一個男人在激昂地哭訴了。他跟凌五斗說過,二胡是一種哭泣的樂器。
房間里除了一種觸摸不到的特殊空氣外,只有鬧鐘的嘀嗒聲。凌五斗翻開日記本,他想把今天的事記下來。但今天的事和以前每一天都差不多。他把昨天的日記讀了一遍——
我醒來時是7點(diǎn)41分,我?guī)缀趺刻於际沁@個時刻醒來。外面的天已亮了。連長仍睡著,穿著襯褲,打著很響的呼嚕。我看了一眼他的臉,我想看出他對我的好感來,但是沒有。他睡著時的神態(tài)里沒有,呼嚕聲里也沒有。他臉上滿是對我的厭惡之情。
房間里充滿了睡眠后留下的味道。
我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準(zhǔn)備躺到7點(diǎn)50分。我開始想昨夜是否做夢了。沒有。我心里充滿了憂傷。時間到了,我開始輕悄快速地穿衣服。整理好內(nèi)務(wù),沒有超過5分鐘。我推了推連長,輕聲叫道:“連長,連長,起床了?!?/p>
連長醒來,趕緊套上褲子,把腳塞進(jìn)膠鞋,然后站起來,拉緊腰帶,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我手忙腳亂地幫他打背包。他開始扣紐扣,系彈匣袋,扎武裝帶。我開始慌了。我開始等待以往每天早上都會出現(xiàn)的情況。果然,他走過來,口里嘟噥了一句:“啥玩意兒!”奪了背包,氣哼哼地兩下抖散,自己打起來。我仍像過去那樣,惶恐地恭立于一側(cè),不知該怎么辦。
他終于出去了。外面?zhèn)鱽砑下?。我開始洗漱,打掃衛(wèi)生,擦桌抹椅。到8點(diǎn)25分,我給連長泡好茶。沒事,又把桌椅擦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地。到8點(diǎn)27分,我把牙膏給連長擠好,往牙缸里倒了九分水,把洗臉毛巾放好,將香皂擺在臉盆一側(cè),倒上冷水。聽到連長喊解散的口令后,我小心地往臉盆里添進(jìn)熱水,攪攪,覺得水溫合適了,連長也跨進(jìn)了屋里。我接下他的背包,說:“連長,請洗臉!”
他沒理我,只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我解開背包,正給他整理,突然,我聽見他說:“誰讓你今天早上弄熱水的?”說完,生氣地把毛巾用力往臉盆里一甩,水濺得四處都是。
“您昨天早上說,您要……用熱水,我以為您今天早上仍……用。”我一邊說,一邊把毛巾絞干,然后把那熱水倒了。重新打了一盆冷水,端回來,放好,說:“連長,您現(xiàn)在請洗臉吧?!?/p>
“倒掉!惡心!我自己來!”
我心里感到一陣刺痛,但我馬上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看著連長氣哼哼地出去了。我想哭。我想想起點(diǎn)什么,而腦子里一片空白。太陽穴突突突地在跳,聲音比爬坡的拖拉機(jī)還響。
我拖干凈連長弄在地上的水,收拾好床鋪,然后到食堂去給他打飯。端回來后,我放在他面前,說:“連長,您請吃早飯?!?/p>
他看著我:“洗手了嗎?”
“洗了,用香皂洗了兩遍?!?/p>
“誰讓你去打飯的?我自己到飯?zhí)萌コ?。?/p>
我把飯菜又端回飯?zhí)谩?/p>
看他吃畢,我給他洗了碗,回來,給他續(xù)上茶。連長回來,喝了茶,帶著班排訓(xùn)練去了。
我松了口氣。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見連長進(jìn)了連部,準(zhǔn)備給他打洗臉?biāo)?,但又怕他像早上那樣要自己去洗漱間洗,就不知該咋辦,正猶豫著,連長已進(jìn)來了。
“怎么沒打水!”
“哦,我馬上去,連長?!?/p>
我打了水回來。
“這么多冷水怎么兌熱水呢?”
“我以為您還是要洗冷水呢,我倒點(diǎn)出去,我馬上去?!?/p>
“啥玩意兒,我自己來!”
“我……”
連長已奪過臉盆,徑自去了。
我暈頭暈?zāi)X地到飯?zhí)萌ソo連長打午飯。
我盛好飯,等連長,但已經(jīng)開飯了,他還沒來。我慌了,趕忙端了飯,往連部跑。
一進(jìn)門,看見連長叉開腿坐著。
“為啥現(xiàn)在才把飯打進(jìn)來!”
“我,我以為您自己……要到……到飯?zhí)萌コ??!?/p>
“那好,我自己去吃。”他說完,一沖,出去了。我趕忙又端了飯菜跟到飯?zhí)萌ァ?/p>
下午全連打掃環(huán)境衛(wèi)生,連長在各處轉(zhuǎn)悠。我把房子里能擦的東西共擦了八遍,又拖了九遍地。
連長進(jìn)來,用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把:“這就是你搞的衛(wèi)生?”
“我再擦。”就又擦了幾遍。
凌五斗看完日記,覺得本來就很無聊的日子被記錄下來后,顯得更無聊了,他一個字也沒寫。
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干通信員這個差事,所以連長才會對他做什么事都看不順眼。他以前也曾聽說過,通信員都是長得白凈、乖巧、靈活、文靜的小伙子,可他卻很笨拙,長得又瘦又高像只野鶴。而更主要的是,雖然連部各類瑣事繁多,但他覺得一天下來什么事也沒有做。不做事的日子過起來令人心慌,他心里每天都沒底,每時每刻都處于“毛焦火躁”的狀態(tài),所以他產(chǎn)生了辭職不干的想法。
2
通信員一般不用參加訓(xùn)練,所以別人休息時他很忙,一到操課時間就很閑。其他人訓(xùn)練、執(zhí)勤,他一遍遍拖連部的地,一遍遍擦連長的辦公桌椅,洗連長的日常用品。連長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個有潔癖的人,他的內(nèi)褲每天早上都要洗,有專門的盆子、肥皂。凌五斗洗他的褲頭前,要先用肥皂把自己的手洗三次,洗完后,要拿到室外陽光照射得最久的小高地上晾曬,說紫外線可以消毒;要是沒有陽光的日子,陽光一旦出來,連長穿的、蓋的東西就會全部拿出去,晾滿小高地。他的襪子是每天晚上洗,也有專門的盆子和肥皂。連長不數(shù)錢,實(shí)在沒有辦法要數(shù),數(shù)完后就會立馬跑到軍醫(yī)那里拿酒精擦手。他不跟大伙在一個盤子里夾菜,不在一個鍋里舀飯,吃的飯菜炊事班都是先盛出來,在一個網(wǎng)罩下放好。連長每頓飯后都要刷牙——他要求凌五斗也必須這樣做。但他不停地吃蒜,他的衣袋里從沒離開過大蒜,嘴一空,就有滋有味地嚼起來。因此這個有潔癖的人口里經(jīng)常發(fā)出蒜臭味。他的辦公室兼臥室一年四季的清晨和黃昏必須開窗通風(fēng),即使是零下40多攝氏度的寒冬也是如此,以致整個晚上房間里都像冰窖。
凌五斗像個勤快的小媳婦忙完連部的事,就會看看馬恩等偉人的書。但看久了也就沒意思了。專愛盯著書前面的照片看,他喜歡看馬恩的大胡子,那時他會想起老家樂壩一個叫凌文庫的人的疑問來。凌文庫第一次看到馬恩濃密的大胡子,就對偉人有如此濃密的胡子感到驚訝,驚訝之余,他非常擔(dān)憂地問大隊(duì)書記楊文康,他們的胡子密得把嘴巴都遮住了,怎么喝稀飯?楊文康本來嘻嘻哈哈地正和人說著玩笑話,聽了他的話馬上沉下臉來,轉(zhuǎn)身走了,其他人也不說話,一下散開了。凌文庫不知道為什么,還站在原地,望著偉人的胡子琢磨,不一會兒,就被楊文康派的武裝民兵抓了起來,說他侮辱、攻擊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后來被斗了好長時間。其實(shí)這個疑問樂壩的很多人都有,私下里也有各種說法。凌五斗也時常偷偷地想他們怎么喝稀飯或者喝牛奶這個問題,但一直沒有想明白。他知道,這樣的問題除非親自去問兩位偉人,像他這樣的凡夫俗子是不可能搞清楚的。
連長雖然對凌五斗不滿意,但只要看到他在看偉人的著作,就會對他很客氣。凌五斗就是趁著這個機(jī)會,鼓起勇氣,對連長說出自己想法的。
他把《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拿在手上,站得筆直,對連長說:“連長,我想跟您說件事?!?/p>
“啊,你說你說?!?/p>
“連長,我認(rèn)為我不適合當(dāng)通信員,我還是想干點(diǎn)別的,實(shí)在不行,我可以去守哨卡?!?/p>
連長聽完,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凌五斗就不敢再說什么了。
房間里靜得要爆炸一樣。
但凌五斗跟連長說出自己的想法后,連長對他似乎客氣了一些。
那天刮了大風(fēng),一夜之間,氣溫下降了許多。天堂雪峰頂上風(fēng)云變幻,雪線不知什么時候降到了離四號高地不遠(yuǎn)的地方。季節(jié)在變化,冬天要來了,官兵們穿上了棉衣。
中午,連長把凌五斗叫到跟前:“連里已同意你去六號哨卡擔(dān)任哨長,替回原六號哨卡哨長李清平,明天一早出發(fā)?!边B長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凌五斗一眼。
“這么急啊!”凌五斗心想。他的額上冒出了汗水,有一顆汗水就掛在他的眼睫毛上,他當(dāng)時準(zhǔn)備把它擦掉,但連長的目光擊中他時,他打消了那念頭。他到連部來第一次用目光注視著連長,那汗水滑入了他的眼眶,但他仍盡力睜著兩眼,然后,立正說了聲:“多謝連長!”
“六號哨卡就交給你了?!边B長說完,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
凌五斗再次立正:“連長,您放心!”
很長時間來,連長第一次對凌五斗笑了笑。
凌五斗又鼓起勇氣問:“連長,哪幾個人跟我一起去呢?”
“就你一個人?!?/p>
“就我一個人?”
“是的,你一個人先去。這是連里的決定。如果你不能擔(dān)此重任,現(xiàn)在就告訴我。”
“我能!”
“那就去準(zhǔn)備吧。找一下陳忠于,他明天送你?!边B長往嘴里扔了一瓣蒜,走了出去。
六號哨卡距連部有140公里路程,需爬上5700大坂(海拔5700米)后,再繞著天堂雪峰走上100多里冰雪路,才能到達(dá)。
陳忠于是個老兵,長著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雖剛過而立,但已滿臉皺紋。他一見凌五斗就說:“五斗,你都第二年兵了,你腦子該開點(diǎn)竅,在連部待著多好!你現(xiàn)在去給連長求求情,也許他還可以改變主意。我跟你說吧,我聽說六號哨卡現(xiàn)在已沒多少價值了,只是上面撤銷的命令還沒有下達(dá),需要一個人在那里留守。假如上面真宣布撤銷了,到時大雪一封,你又下不了山,該怎么辦?我這是為你著想,你自己看著辦吧?!?/p>
“老班長,沒事兒,即使六號哨卡真撤了,讓我一個人守在那里,也沒什么?!彼首鬏p松地說。
“哼,那你小子就去吧,明天早上6點(diǎn)鐘準(zhǔn)時出發(fā),我到時叫你?!?/p>
“謝謝班長。”
3
上車后不久,凌五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待醒來時,周圍已一片銀白,汽車開在上面,如開在玻璃上一樣。到中午,才來到5700大坂跟前。抬頭可見天堂雪峰在陽光中閃著光。銀色的達(dá)坂在盤旋而上的路的盡頭,在鷹的翅膀上面。他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強(qiáng)大無比的力量正順著達(dá)坂往下俯沖。
陳忠于的眼睛瞪著前方,感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兩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好不容易來到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他停下來,就著軍用水壺里的冷水吃了點(diǎn)壓縮干糧。然后拿出提前卷好的莫合煙,點(diǎn)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班長,還爬達(dá)坂?”
“不爬,飛過去呀?你小子睡得像死豬一樣?!?/p>
“我一坐車就迷糊?!?/p>
“從現(xiàn)在開始,不準(zhǔn)再睡覺了,你要跟我說說話,免得我也犯困?!?/p>
兩人繼續(xù)前行,解放汽車像一頭可憐的病牛,吃力地在剛好能擱下四個車輪的被九月的冰雪凍結(jié)的搓板路上小心前行著。
天空由湖藍(lán)變成了鉛灰色,凜冽的寒風(fēng)一陣陣尖嘯著刮過,拍打得車身“嘭嘭”直響。
陳忠于不敢有半點(diǎn)馬虎。太陽西沉的時候,他舒了一口長氣。
“快到了吧?”
“快了,走了大半了。”
“才走大半?”
“這已夠順利了?!标愔矣诒桓呱椒磻?yīng)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把車停下來,用背包帶把頭勒緊。
“你沒事吧?”凌五斗擔(dān)心地問。
“高山缺氧,沒事。當(dāng)了十二年兵,開了十年半車,這條路每年都要跑幾趟,你不用擔(dān)心,我保證把你安全送到。我看你好像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p>
“還行……不過,有時候我也被折磨得夠嗆?!?/p>
“真是個奇人,我看你這個家伙好多方面都跟常人不一樣。”
“那是因?yàn)槲冶瘸H诉€要平常?!?/p>
夜晚的風(fēng)像刀,似乎要把這輛車剁成餃子餡。它把夯實(shí)的積雪鏟起來,漫天飛揚(yáng)。汽車被積雪和寒冷緊裹,無力地掙扎著,發(fā)抖、搖晃、痙攣,隨時都有墜入深谷巨壑的可能。
雖然看不見,但凌五斗可以感覺到,很多雪山已被他們踩在了腳下。
在車上顛簸了一整天,凌五斗已累得不行了,如果不是被那身洗得變了色的軍裝捆束著,恐怕早就散了架。
當(dāng)晚1點(diǎn)27分,他們終于到了六號哨卡。李清平帶著哨所8名戰(zhàn)士裹著皮大衣,站在哨所外,早已望眼欲穿。見到他們,老遠(yuǎn)就迎了上來,嘴里“啊呀啊呀”地胡叫著,就像宣布獲得了自由的戰(zhàn)俘。
是啊,他們從今年4月25日來到這里,就與世隔絕,凌五斗和陳忠于是他們時隔四個半月后第一次見到的人。大家緊緊地?fù)肀А?/p>
哨卡做了湯面條,一直等著兩人,由于海拔太高,面條只有七成熟,加之放得太久,已泡成了面糊,但每個人都吃得很香。
因?yàn)槊魈煲淮笤缜吧诎嗟娜藛T就要跟陳忠于下山,凌五斗的面條剛倒進(jìn)肚子里,李清平就開始交接物資:《毛澤東選集》1套,五四式?jīng)_鋒槍1支,子彈20發(fā),手榴彈4顆,高倍望遠(yuǎn)鏡1副,鋼盔1頂,皮大衣1件,鐵床1張,罐頭17箱,壓縮干糧9桶,大米1袋(50斤),面粉1袋半(約70斤),面條30斤,土豆38斤,胡蘿卜15斤,大白菜5棵,煤2噸,木柴400斤,火柴6包,還有些洋蔥、鹽巴、清油和應(yīng)付感冒等常見病的西藥。
4
第二天早上6點(diǎn)鐘,陳忠于就拉上李清平他們下山了??粗麄兣d高采烈的背影,凌五斗像送一群來家里做客的親戚一樣,很自然地和他們揮手道別??粗娷嚨能嚐粝г谘┥奖澈螅氐缴谒?。房間里還留有他們渾濁的男人味。昨晚沒有睡好,頭腦有些昏沉。他打開那扇很小的窗戶,讓外面寒冷的空氣灌進(jìn)來。寒意讓他清醒了很多。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穿上皮大衣,出門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
除了西邊的雪山和天堂雪峰,其他三面的雪山都比哨所低。偶爾能見到一塊黑褐色的巉巖,整個世界都被冰雪包裹著,東邊的天空已有朝霞。鄰國的哨所在西邊的數(shù)重雪山后面。風(fēng)為了迎接這個神圣的清晨,停止了咆哮。他看到了一個移動的黑點(diǎn),激動得趕緊跑到高倍望遠(yuǎn)鏡后面。他看到了一匹狼。它肚皮上的毛拖在雪面上,行色匆匆,不時往空曠的天地間望一眼,絕望地嗥叫一聲。他有些興奮:“啊,還有活物!”他的目光一直追逐它,直到它像一滴墨水一樣融進(jìn)淡藍(lán)色的積雪里。
這讓凌五斗找到了事做,他把哨所周圍的疆土都巡視了一番??粗粗?,一大片耀眼的白光突然竄進(jìn)他的視野,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往東邊一望,發(fā)現(xiàn)日頭已從雪山后面跳躍出來,把所有的雪山都照亮了,天地晶瑩剔透,像一塊巨大的水晶。
凌五斗關(guān)好鐵門。哨所其實(shí)是一個牢固的水泥碉堡。四面都有眺望孔和射擊孔。李清平他們的生活用品、被褥、槍彈,包括床都拉走了。哨所打掃得很干凈,再也看不到他們留在這里的痕跡,好像他們根本就沒有在這里生活過。
“他們?yōu)槭裁窗汛捕祭吡耍侩y道……這里真的就我一個人守著,不會再派人來了?難道六號哨卡真的不重要,真的要撤銷了?”他看著自己孤零零的床,心中有些慌亂。
但這種慌亂很快就過去了?!耙粋€人就一個人!”他對自己說。
“我不可能在這里看見別的人了。”他在哨所里轉(zhuǎn)了幾圈,不知道該干什么。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是連長的聲音。他關(guān)切地問道:“五斗同志,感覺怎么樣啊?”
“報(bào)告連長,感覺還不錯?!?/p>
“感覺好就行,陳忠于和李清平他們下山了嗎?”
“今早6點(diǎn)鐘就準(zhǔn)時從哨所出發(fā)了?!?/p>
“那好?!苯又?,他加重了語氣,“六號哨所凌五斗哨長聽著!”
凌五斗一聽,“嗖”地立正站好。
連長仍用加重的語氣說:“你要明白你的職責(zé);你必須對周圍的一切保持高度警惕;你必須按規(guī)定定時向連里報(bào)告哨所情況;如有任何突發(fā)情況,立即及時報(bào)告!你明白嗎?”
“明白!”他回答得非常有力,聽連長這么說,他斷定這哨所還是非常重要的。
連長猛地掛斷了電話。
他也果斷地把電話掛了。
他把槍抱在懷里,半睡半醒地坐在向著Y國的那個眺望孔前。他覺得身體困倦,頭腦卻異常清醒,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警覺的狼狗。
凌五斗嚴(yán)格地遵守連隊(duì)的作息時間,10點(diǎn)鐘準(zhǔn)時睡覺,7點(diǎn)50分準(zhǔn)時醒來。他頭腦里仍想著該叫連長起床了??纯磳γ?,空蕩蕩的,才想起這里已經(jīng)不是連部。
四面冰峰雪嶺上的冰雪把外面的天空映照得格外明亮。
“這個哨所就我一個人守了,我一個人守衛(wèi)著一個哨所……”他心中有一股類似英雄般的豪情。他看了看躺在身邊的沖鋒槍,它在幽暗中散發(fā)出淡藍(lán)色的金屬光澤。它使他充滿了勇氣。
他起了床,全副武裝。他決定從今天起,每天進(jìn)行訓(xùn)練。他覺得這是一名士兵必須做的。
哨卡外有一塊半個籃球場那樣大的積了雪的土壩,這就是操場了。雖然海拔高,氧氣不足,但他跑得很快,跑了二十五分鐘后,才覺得有點(diǎn)累了?!吧頌榱柹谒纳陂L,這個身體素質(zhì)還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雪野上跑出來的一條嶄新小路,沐浴著刀鋒似的晨風(fēng),望著東方的輝煌朝霞,環(huán)視四方的萬重冰山,心曠神怡,不禁深感自豪地自語道,“我恐怕是這個地球上站得最高的人了?!?/p>
群山在他腳下像海濤一樣翻涌著。晨輝鋪到了他的跟前,東面的天空一下子變得如此近,他覺得自己稍探下身子就可以掬起霞光。天地間醉人的朝霞愈來愈濃,像煮沸的鮮血。
遠(yuǎn)處的天堂雪峰不再那么虎視眈眈地逼視他了,柔和的霞光使它少了孤絕塵世的霸氣。
凌五斗的胸中激情飛揚(yáng),忍不住大聲吼叫起來,但只吼叫了一聲,一大團(tuán)堅(jiān)硬的風(fēng)就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回不過氣來。
他這才知道,在這莽莽高原之上,是不能亂激動的。在這里,你必須屈從于它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心平氣和地生活。
5
強(qiáng)勁的風(fēng)一大早就開始刮,到天黑時才安靜了,好像是因?yàn)閳A月即將出來的緣故。風(fēng)止后,揚(yáng)起的雪重歸于大地,被寒冷凝結(jié)在一起。天地空明,纖塵不染,似乎可以看到樂土仙境。
那輪月亮白天就已靜靜地待在半空,專等太陽落下后放出自己的清輝。夜幕降臨后,它在天空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它那么大,那么圓,離凌五斗那么近,好像是這高原特有的一輪。那些沉睡、凝固了的群山被那一輪圣潔的月亮重新喚醒了。他感到群山在緩緩移動,輕輕搖擺,最后旋轉(zhuǎn)、騰挪、彎腰、舒臂,笨拙地舞蹈起來,一邊舞蹈,還一邊輕聲歌唱著。
那是宇宙唯一的聲音嗎?
月光之中,一切都顯得那么真摯。
它如同跨越了一切界限的史詩,如同超脫了一切塵世藩籬的天籟之音。而這,又似乎只有孤身獨(dú)影地站在這個星球的肩頭才可以聽見。
——是的,距此300里處,才有一個孤獨(dú)的連隊(duì),900里外,才有一座簡陋的小城,塵世猛然間隔得那么遙遠(yuǎn),遠(yuǎn)得像另一個星球。
這很有質(zhì)感的月光,使凌五斗不愿回到哨卡里去。他如同一尾魚,暢游在一部激昂的交響樂中;又感覺自己在飛,如一只鷹,直上云霄,沖破長空,蕩散浮云。
月色的美麗和大山的神奇灌醉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到哨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入睡的。只記得那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抱著一輪晶瑩剔透的明月在群山間飛奔,跑著跑著,突然聽到一聲槍響,那槍穿透了他,他沒感覺到痛,只看見血噴了出來,把懷中的月亮染紅了。他回過頭去,看見一群人在追他,他們紅發(fā)赤面,穿著紅色的長袍。然后,染血的月亮像一個盤子一樣,在他懷里破碎了。他的心隨之碎裂,他非常傷心。當(dāng)他抬起頭來,他看見父親騎著一匹紅馬,站在不遠(yuǎn)處的雪山上。他感覺父親離他很近,但看不清父親的面容。父親在注視他,目光嚴(yán)厲,帶著責(zé)備。凌五斗大聲喊爸,但父親好像聽不見。凌五斗向父親跑去,但他的腳陷在積雪里,怎么也拔不出來,他眼看著父親漸漸模糊,與積雪相融。
這夢時空混亂,令人傷感,但它是凌五斗上哨卡以來做的第一個比較完整、清晰的夢,加之他在這里夢到了父親,所以他很是珍惜,一遍遍回味,生怕忘卻。
凌五斗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但他知道父親是為了解放這高聳在西邊的白色群山而犧牲的。當(dāng)時,他是先遣連的連長。
這白山如地球上一面寒意凜冽的墻,如此高拔?!鞍?,我到了白山,這里多像我夢里常常出現(xiàn)的地方啊,連你背后的雪峰都一樣?!彼睦锸蛛y過,一行熱淚禁不住流下,一出眼眶便變得冰涼。
從那晚到現(xiàn)在,凌五斗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外,幾乎沒有去思考別的。他被一種類似詩歌一樣的情緒拍擊著。這里的生活本就是詩歌,擊中并迷醉了他的靈魂。他堅(jiān)信,駐守在這里肯定是有價值的。
他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認(rèn)真地記錄著觀察日記,每天準(zhǔn)時向連隊(duì)匯報(bào)。一有空閑,就擦拭自己的武器,進(jìn)行體能訓(xùn)練,演習(xí)一些基本戰(zhàn)術(shù)。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蠻充實(shí)的。
但不知為什么,他今天想起了連隊(duì),想起了家鄉(xiāng)和親人。他們像疾風(fēng)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從他頭腦中掠過,他擔(dān)心自己的身心已在不知不覺中感覺到了可怕的孤獨(dú)。
6
今天上午,群山一片寧靜,太陽對這里的寒冷無能為力,但它的光輝仍舊照耀出了一個明亮的世界。早飯后,凌五斗吃了點(diǎn)薺菜罐頭和壓縮干糧,正用戰(zhàn)備鍬平整哨所前的土坪,忽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聲從遠(yuǎn)方傳來。他一聽,知道風(fēng)又要發(fā)狂了。
六號哨卡地處風(fēng)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刮著八級以上的大風(fēng)。一刮風(fēng),那些砂石和不知積了多少年的雪就會被風(fēng)鏟起,鋪天蓋地而來。這時,你得盡快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躲起來。幾年前在這里守卡的陳玉清就是由于沒有躲得及,被一塊讓風(fēng)刮起的拳頭大的石頭擊中腦袋,搶救不及而死亡的。那風(fēng)把人掀翻、按倒、刮進(jìn)雪溝里,更是常有的事。
風(fēng)聲由北而來,吼叫聲如山洪暴發(fā)。太陽一下子被風(fēng)抹去了,群山頓時陷入昏暗之中。被風(fēng)卷起的積雪和砂石如同一群狂暴的褐色猛禽,張牙舞爪地向哨卡撲來。為了防止瞭望孔的玻璃被飛石砸爛,凌五斗趕緊用水泥磚把它蓋住,然后沖進(jìn)哨卡躲起來。隨后,他聽見了被風(fēng)刮起的卵石“乒乒乓乓”擊打哨卡的聲音,泥沙和冰雪傾瀉在哨卡上的“沙沙”之聲。這風(fēng)一直刮到下午才停。待天黑定,風(fēng)又起了,似乎比白天更甚,在黑夜中越刮越猛,如數(shù)萬只餓狼的凄厲嗥叫,讓人感到越來越恐怖。凌五斗感到這哨卡似乎也時時有被風(fēng)拔掉的危險,它如同一葉被驚濤駭浪肆意顛覆的舢板,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如同厚重的鋼錠從四面八方砸向他。
雪山在搖晃,哨卡像風(fēng)中大樹上的一枚被廢棄的鳥巢,隨時都有可能被刮落,掉到地上。馬燈晃動著,橘紅色的燈光在哨卡里晃動。
凌五斗看著墻上的、隨著燈光晃動的自己的影子——他默坐在那里,槍靠在他的臉上。他把頭稍稍仰了仰,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他想起了生存和死亡,它們似乎閃耀著同樣的光芒,如同墳頭上盛開的花朵以及土地里掩埋的人,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爐火已經(jīng)熄滅。寒冷從四壁滲進(jìn)來,濕而黏,如發(fā)臭變質(zhì)的水。
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都在咆哮。
凌五斗心中莫名其妙地飄過一陣悲傷。它像秋天里池水的波紋,一圈圈在心中擴(kuò)散,留下一絲漂浮的隱痛的痕跡,然后消失了。
他想,這個世界如此強(qiáng)大,自己如此微小,他想沉睡,把自己置身于這個世界之外?!拔业萌胨?。”但是他的思緒卻穿過外面的大風(fēng)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那由金色和綠色主宰的、興亡皆苦的鄉(xiāng)村——那所謂的鄉(xiāng)村的寧靜,正是苦難沉淀的結(jié)果。
已經(jīng)零零星星下了好幾場雪,雪線已逼向遠(yuǎn)方,凌五斗希望下一場雪會把整個世界籠罩起來,他希望這一天馬上到來。他盼望下雪,那飄揚(yáng)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生命,它們是舞蹈著的,毫無秩序,充滿活力。到時,整個世界都會換上新的容顏:潔白、純凈。那時,即使無月無星的夜晚也不會全是黑暗的,雪光將把世界照耀得格外明亮。
7
今天一早醒來時,外面?zhèn)鱽砹恕八⑺⑺ⅰ钡穆曇簦栉宥分雷约浩谂沃械拇笱┙K于落下。
從今天起,六號哨卡就正式地與外界隔絕了。凌五斗要下山,山下的人要上來,只有明年5月開山之后才有可能。這里已成了汪洋雪海中的一點(diǎn)孤礁。
凌五斗穿好衣服,準(zhǔn)備到外面去看看,這時,電話鈴響了。這一次的電話是主動響起的,以前大都是他每日匯報(bào)情況時打給連隊(duì)。
“凌哨長,你好!”是文書的聲音。
“你好!文書,有什么事嗎?”
“連長昨天帶人去看你了,我想問一下,他到了嗎?”
“連長還沒到,我也沒有接到過他上山的通知?!?/p>
“他計(jì)劃是去了四號哨卡后,再去你那里?!?/p>
“昨晚這兒已下雪了,現(xiàn)在已封了山?!?/p>
“那,他們可能就上不來啦?!?/p>
“沒關(guān)系,連里沒事吧?”
“也沒啥大事,就是馮衛(wèi)東死了?!?/p>
“馮衛(wèi)東死了?哪個馮衛(wèi)東?”
“連里還有哪個馮衛(wèi)東?”
“你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生死這樣的事,我開什么玩笑?”
“他怎么死的?”
“他一跳,就死了。”
“一跳……就死了?”
“是的,10月14日那天的大風(fēng)把通往防區(qū)的電話線刮斷了,他跟通信班去查線,他從電桿上下來時,看只有一米多高,圖省事,往下一跳,就沒起來了,說是高原猝死。”
“怎么會這樣啊……”
“馮衛(wèi)東犧牲后,指導(dǎo)員向上面打了報(bào)告,看能不能追認(rèn)為烈士。上面還沒有批,說今年的名額已經(jīng)滿了,說上個月邊防二連和六連有兩個害高原肺水腫死去的戰(zhàn)士報(bào)上去,上頭都只批了一個……”
凌五斗垂下手臂,覺得黑色的話筒異常沉重。
“還有,喂!喂!凌哨長!”
凌五斗拿起話筒。
“還有,上頭已宣布撤銷六號哨卡,連長已告訴你了吧?”
“什么?你說什么?”
“我說呀,上頭已宣布撤銷六號哨卡了。”
“撤了?不可能吧?”
“你怎么啦?”
“沒事,我……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p>
凌五斗覺得自己一下垮掉了。這是一個被雪光映照得多么白亮的日子。雪下得那么恣肆、歡暢,不顧一切地往大地上傾倒著,它要把大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起來,它那么從容不迫,那么信心十足,帶著一種戰(zhàn)爭狂式的熱情和自信……
“馮衛(wèi)東……你只一跳,一跳……就死了,你他媽的就不知道在這世界屋脊上是不能隨便跳的嗎?”
凌五斗走到哨所外面,風(fēng)雪如冰冷的被激怒了的巨蟒,緊緊地纏著他,傾瀉而下的大雪密實(shí)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開始痛恨這綿延不絕的群山,覺得它空有一副龐大的身架,卻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內(nèi)容?!翱斩?、蒼白、冷血!”他原以為可以一口說出許多貶低它的詞,卻只想到了三個。
“馮衛(wèi)東,這場雪,它是為你而下的……”
積雪已可沒膝,凌五斗向遠(yuǎn)方的馮衛(wèi)東久久默哀。
他的心中流淌著一條嗚咽著往前緩緩流淌的黑色河流,它穿過堆滿積雪的群山,在藍(lán)色冰雪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分明。
獰笑著的雪,越堆越厚,似乎也要把他埋葬。
這些天,大雪和大風(fēng)一直沒有停歇。積雪已封住了哨卡的眺望孔和射擊孔,哨卡已埋進(jìn)雪里,像被海水淹沒的礁石。
凌五斗常常記起馮衛(wèi)東的一切,生命脆弱的現(xiàn)實(shí)活生生地?cái)[在面前,他心中總有揮之不去的悲傷。加之這個哨卡撤銷的事已得到確認(rèn),支撐他生命和信念的東西頃刻間全都崩塌了。
他想起了老家樂壩最漂亮的姑娘袁小蓮。她鮮艷的雙唇不時在他眼前閃耀,如千里雪原里一枝獨(dú)秀的花朵。然后,它漫延開去,長成好大好大的一片,它們在雪原上生動地開放著,歡快地舒展著柔嫩的花瓣,飄出特有的芬芳。它們開放得那么廣闊,凡是關(guān)于袁小蓮的思緒所到的地方,它們都開放著。
凌五斗開始感到難以忍受這里的空寂和荒蕪。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戰(zhàn)勝這一切。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為了戰(zhàn)勝它而來的。
8
凌五斗每天早上8點(diǎn)、中午12點(diǎn)、晚上11點(diǎn)半會準(zhǔn)時拿起話筒,把“六號哨卡一切正?!钡那闆r報(bào)告給連里,但一聽是他的電話,新上任的通信員汪小朔就會禮貌地對他說,班長,六號哨卡已被撤銷,您不用再向連隊(duì)匯報(bào),然后就掛斷了電話。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都會癡傻地站上半天。其實(shí),他打電話給連里已成為一種習(xí)慣,而更主要的是想聽到人的聲音。好像只有聽到人聲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他得找各種途徑來證明。但后來,對方只要一聽是他的電話,不管是誰接的,都會斷然掛斷。好像他的聲音是邪惡之音,聽不得。
除了他第一天到達(dá)這里時看到過一匹狼,他再也沒有看到過別的活物,現(xiàn)在,他對自己那時看到的是不是狼都產(chǎn)生懷疑了。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死亡。在每一個白天,他用望遠(yuǎn)鏡仔細(xì)搜尋著能夠納入他視野的每一寸雪山和每一片天空,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只飛奔的羚羊、一匹踽踽而行的野馬、一只搏擊云天的鷹,或者一只老弱的兔子、一群殘破的烏鴉、幾只小小的山雀,可是沒有。
沒有活著的東西。
沒有其他生命的參照,他懷疑自己真的活著。
永遠(yuǎn)是鉛灰色的天空,永遠(yuǎn)是白雪裹覆的山脊,永遠(yuǎn)是狂嘯的寒風(fēng),永遠(yuǎn)是肆虐的狂雪。
有時,凌五斗希望風(fēng)來一陣,風(fēng)卻靜止了;希望云的飄動,云卻消散了;希望日頭暖一點(diǎn),它卻益發(fā)地冰涼了。整個空間一片死寂,感覺不出一點(diǎn)動靜,也聽不到一點(diǎn)聲息。
面對這個由水泥鑄成的挺立在山頂上、半埋在積雪里的孤獨(dú)前哨,已不用懷疑,它現(xiàn)在存在的意義就只是因?yàn)樗墓录?。如今,凌五斗像一個在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中駕著無舵小舟、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大海上的漁人,被一種漫無邊際的虛空越來越緊地包裹著。他懷疑自己最終會不會成為一只蛹,看不見孤寂之外的一絲光亮。
在雄奇壯闊的群山中,他連自己作為一星塵埃的重量也感覺不出。在這種遼闊的景象面前,生命渺小得幾近于無。此時,四面都是綿延無際的雪海,它一直綿延進(jìn)灰褐色的煙靄里。這的確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在很多時候,他的確聽到了它們驚天動地的浪濤聲。他不知為何嚎啕大哭起來。
在強(qiáng)大無比的大自然面前,凌五斗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交手就失敗了。他多想這樣安慰自己:他的哭,只是面對強(qiáng)大的大自然的一種感動,而不是因?yàn)閯e的什么。他想,作為一名身陷此境的人,縱是用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來安慰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害怕風(fēng)雪,但寒風(fēng)尖嘯起來,狂雪緊裹著哨卡。
他坐在爐子前,望著跳躍的藍(lán)色火苗,看見連長的臉在爐火里對著他笑。他知道他想念起連長來了。他想對他說些什么。他說:“連長……”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記起連長說他打過仗,因此知道什么叫死亡。連長說,在戰(zhàn)斗中,死亡是一種常態(tài)。
凌五斗還知道連長是個心里很苦的人。那是他無意中知道的,可能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當(dāng)通信員不久,連長喝醉了酒,脫了衣服——連長第一次脫光了衣服——他以前無論寒暑總是穿著內(nèi)衣和襯褲睡覺。凌五斗怕連長著涼,拿起被子要給連長蓋上,他發(fā)現(xiàn)連長腿上的確有好幾道令他肅然起敬的傷疤。當(dāng)他順著連長的小腿往上一瞥,一下驚呆了——他發(fā)現(xiàn)連長大腿和小腹處的彈傷更多,真可謂傷痕累累,他注意到連長沒有生殖器,它顯然是在戰(zhàn)爭中被炸掉了,或者是在戰(zhàn)斗中受了傷,不得不切除了,只有一個手術(shù)后留下的近似于“×”狀的暗紅色傷疤。
第二天才6點(diǎn)鐘,連長酒醒了。月光和雪光透過窗戶把屋子照耀得一片銀白。他看到凌五斗躺在他對面的床上,露在被子外面的臉像鍍了一層銀。他在心里贊嘆了一句:“這月光也他媽的太亮了!”然后覺得口渴。床邊的小木柜上,凌五斗在他的軍用茶缸里倒了茶水,暖水瓶放在小柜一側(cè),他伸手即可拿到。就在他端起茶缸準(zhǔn)備喝水的時候,他像被電擊一樣一下彈坐起來。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赤裸著身子。他把水杯“砰”地摔到地上,茶水濺得到處都是。他一腳把被子踹開,摸索著以閃電般的速度穿上軍用大褲衩,又蹬上秋褲,穿上秋衣,身手敏捷地下了床,站到凌五斗床前,恨不得一把卡死他。他朝沉睡的凌五斗踢了一腳,同時大吼了一聲:“你他媽的給老子滾起來!”
凌五斗也像觸電似的彈跳而起。他從小就喜歡裸睡,作為不良習(xí)慣,部隊(duì)三令五申禁止,他在新兵連的時候把它改掉了;后來養(yǎng)豬時一個人住,他又裸睡了;到了天堂灣,他每天睡得比連長晚,起得比連長早,所以裸睡的習(xí)慣就保持了下來。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光溜溜地站在連長面前也沒察覺。他身材健美,像鍍了銀的沒睡醒的大衛(wèi)。再往他襠間一看,他的家伙勃勃挺立,像一支粗壯的箭形鍍銀匕首,直刺連長。
連長朝他的小腿踹了一腳:“你他媽的,看你成何體統(tǒng)!”
凌五斗這才清醒了,趕緊摸了衣褲穿上。
“連長……”他不知道連長要他干什么。
“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
“有一點(diǎn),連長?!绷栉宥忿D(zhuǎn)了轉(zhuǎn)自己的眼睛,想起自己昨晚看到了不該看的,便說,“你從軍醫(yī)那里回來把外衣一脫,拉過被子就睡了?!?/p>
“是嗎?”
“是的,連長,我想你喝了酒會口渴,就去打了一瓶開水回來,給你泡好茶,就睡了?!?/p>
“哦……好!媽的,我剛才睡著了,不小心把茶缸子弄到地上了,我還以為是你弄的,惹得老子火起!”連長半信半疑,但還是松了一口氣。
凌五斗趕緊把連長的茶缸撿起來,重新給他用開水燙過,然后泡上茶。
從那以后,連長一見凌五斗,目光就會躲閃。他越來越懷疑凌五斗窺見過他的隱私。他變得煩躁不安,越來越躁怒無常,對他也越來越看不順眼。
“哎,我怎么想起了這些事情呢!”凌五斗自語道。
連長那次從四號哨卡回到連里后,凌五斗詢問關(guān)于六號哨卡撤銷的事,連長說,他是在臨上四號哨卡前才知道六號哨卡要撤銷的命令的。他說他知道這個消息后非常高興,準(zhǔn)備把凌五斗接回連里,沒想到后來下了大雪,沒法上山了,讓凌五斗只管好好地在山上待著,注意自己的身體和槍彈不丟失就行,別的可以一概不管。
9
凌五斗沒有留意,元旦已經(jīng)過去了。
他原計(jì)劃半個月?lián)Q洗一次衣服,現(xiàn)在也覺得沒有了必要,甚至認(rèn)為洗臉也是件多此一舉的事情。他的胡子和頭發(fā)一直沒有理,因?yàn)槔钋迤經(jīng)]有留下理發(fā)工具。
這是些多么蒼白空洞的日子!他聽見日子是那種用鈍鋸鋸木頭的聲音。他不知該干什么,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一會兒拿起槍,一會兒掃掃地,一會兒癡看著燃燒的爐火。
“巡邏去吧!”他對自己說。
“巡邏?算了,還是掃雪吧。”
這積雪的確太厚了,浮雪已被風(fēng)卷走了一些,沒卷走的還可以沒入腰際,下面還有好厚一層被大風(fēng)筑牢實(shí)了的硬雪層。
凌五斗就這樣在稀薄的空氣里,在零下不知多少度的嚴(yán)寒里干著終于可以一干的事。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干活,而是和自己的戰(zhàn)士在一起干。
他心中的寂寞隨著自己流下的汗水慢慢地消散了,他覺得自己一下輕松了許多。
“哎,兄弟們,怎么會沒事做呢?這里有多少雪可以掃呀。只要有事做,日子就不會難過的?!?/p>
風(fēng)雪止息,白日高懸,日光和雪光把雪山照耀得如此白亮,像一個瑩光世界。他拄著掃把,迎著日光,抬頭一望,眼前頓時呈現(xiàn)出炫目的五彩光環(huán),光環(huán)之中,一個人騎著一匹棗紅駿馬,正天神般徐徐而下?!澳遣皇歉赣H嗎?”他喊了一聲爸,忍不住熱淚涌出。當(dāng)他擦去眼淚,他看到父親已立馬屹立在不遠(yuǎn)處的一道雪梁上。他使勁揉了揉眼睛,還是看不到父親的面容。但他感覺父親也在看他。他蹚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父親走去。但父親離他始終那么遠(yuǎn),他永遠(yuǎn)也走不到他的跟前。他不死心,一直往前走,當(dāng)他終于走到那道高聳的雪梁上,父親和他的棗紅駿馬化為光影,像個夢一樣消散了。來到父親恍然屹立過的地方,他沒有找到棗紅駿馬留下的馬蹄印。哨卡離他已有兩三公里的距離,已看不到它。他有些慌亂,覺得那個哨卡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他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在那里徘徊了很久,覺得父親像在跟他捉迷藏。他期待父親會在他找不到他的時候,偷偷地跑出來,蒙住他的眼睛?;蛘邔W(xué)一聲布谷的叫聲,告知自己的兒子他在哪里藏著。但只有暴風(fēng)雪過后殘留的風(fēng)的喘息,只有殘風(fēng)吹起的雪粒不停地射擊在臉上,呼吸出來的熱氣和不知什么時候流出的淚水已在帽檐、眉毛、眼睫毛和臉上凝結(jié)成霜。
當(dāng)他感到又冷又餓的時候,才開始往回走。自己的腳印已找不到痕跡。他回到哨卡,白日已沉入白山后面,留下一片慘淡的晚霞。哨卡里比雪野還要清冷,好在寂寞就要完全把他緊裹住的時候,疲憊使他睡著了。這是他第一次熟睡,那是多么幸福呀。他夢見父親向他的哨卡走來,跳下馬,推門而入,坐在他的床邊,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他聞到了父親的味兒——一種人汗味、馬汗味、槍械味組成的刺鼻的味道——就像烈酒,刺激人又讓人沉醉。他的一只手抓住父親的另一只手。他開始一直沒有注意父親的臉,當(dāng)他想起時,父親已站起身,往外走了,他腰間的駁殼槍撞在門上,發(fā)出了一聲響,然后,他聽到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他覺得很滿足。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把他吵醒了。
凌五斗很沮喪,同時,又有些高興。他想,連里這么晚來電話,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何況,連里好久不接他的電話,現(xiàn)在主動打來,至少也是關(guān)心他。當(dāng)然,他也希望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他準(zhǔn)備和來電話的人好好聊一聊。他拿起了話筒。是連長的聲音!他問:“凌五斗,你怎么樣啊?”
聲音多么親切!
“報(bào)告連長,我還好?!?/p>
“槍和子彈沒出事吧?”
“沒有,槍完好無損,子彈一顆不少?!?/p>
“那就行?!?/p>
他怕連長把電話掛斷了,趕緊說:“連長,你還好吧?”
話筒里沒有任何回音,連長已把電話掛掉了。
“我操!”他記得他是第一次罵這句臟話。
他握著話筒,盯著雪光映照得慘白的墻壁。他忽然看見有什么東西在房間里舞蹈,它們面目猙獰,發(fā)出貓頭鷹在深夜的瘆人叫聲。哨卡外似乎也是,到處都是。
“得睡著,睡著就沒事了,這一定是白天太累的緣故?!?/p>
他拿起槍,打開保險,鉆進(jìn)被子,一閉眼,它們又在眼前出現(xiàn)了,它們撲向他,用冰冷的舌頭舔他的臉。
一種類似電流一樣的東西穿透他的身體,一切的運(yùn)動都快如閃電。他奮力掙扎著,卻很徒勞。他的雙手在沉重地?fù)]動,雙腳在用力地蹬踹,他的嘴在大張著呼喊——他喊陳忠于,喊袁小蓮,喊連長,喊他的娘,他記得自己拿起槍,朝他們射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醒過來了,猛地坐起來,虛汗?jié)裢噶藘?nèi)衣。他癡愣了半天,把馬燈點(diǎn)上,披上大衣,把槍緊緊地抱入懷里。
虛汗止了,但身上十分難受,像穿著一件涂了冰涼糨糊的衣服。心緊張得“噗噗噗”直跳,身體已虛弱得沒了一點(diǎn)力氣。
夜是這樣的死寂,一切聲音在此時都停止了。一切都死了,雪就是尸布,裹著整個死去的世界。鬼魅在外面潛伏著,準(zhǔn)備隨時進(jìn)來把他擄去。
從那以后,他就不敢在夜里睡覺了。他在白天睡覺,卻只能迷迷糊糊的,怎么也睡不踏實(shí)。心中的那種警惕,現(xiàn)在雖無必要,但還時不時地鳴叫開來。
他一直處在這種境況中,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
“我不能就這樣完了,我得想點(diǎn)辦法?!彼麑ψ约赫f,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飄忽的,感覺不出那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外面的雪,下狂了。
“我得做點(diǎn)什么。”他對自己說。
他支撐著下了床,在房間里吃力地轉(zhuǎn)著,想找點(diǎn)事干。這些天一直坐在床上,腿一走動,竟有些顫抖起來。
他覺得應(yīng)把床重新鋪一下。這床是他上山時李清平他們幫著鋪的,他覺得應(yīng)該自己鋪。他揭掉床單,把褥子翻過來,在鋪板上看見原先糊在上面、又撕去后留下的殘破的報(bào)紙,其中有篇?dú)埲钡耐ㄓ嵏澹故擒妳^(qū)的何衛(wèi)文記者寫他的、發(fā)表在《戰(zhàn)勝報(bào)》上的那篇,因已殘破,面目全非:
人民○○的呼聲靈魂深○的○○
本報(bào)訊(記者何○○報(bào)道)在我們這列○○的列車上,有一名叫凌○○的新○○,他是我們○○特種戰(zhàn)斗英雄凌老四的獨(dú)○○。他從小就無限○○偉大○○毛主席,從小就熟讀毛主席○○,把毛○○的話○○記心間。1966年,他不幸得了腦病,一病就是好幾年,但他從不忘記讀毛主席的書,從沒間斷過向毛主席○○○○○○表忠心。
○○他家有高齡的奶奶、生病的母親、○○○女友,但他還是積極響應(yīng)祖國的號召,為了○○○○○○大領(lǐng)袖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文化大○○的○○果實(shí),保衛(wèi)我們偉大的祖國和人民,他毅然○○,遠(yuǎn)赴邊關(guān)。
在我們的○○專列途經(jīng)我們偉大的首都○○時,他出于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最○○心的熱愛,抑制不住○○○○的感情,滿含火一樣的○○,向著天安門,向著中南海,深深地三○○,然后發(fā)自○○地○○了“毛主席○○”、“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稹鸹厥帲居睢稹?,隨著他飽含○○的呼喊,這列開往西北邊關(guān)的列車上的所有官兵呼喊起來了,整個北京火車站的○○○○呼喊起來,我們偉大首都的數(shù)百萬人民○○○○……
這是一個○○○○出自肺腑的呼聲,是一個○○后代發(fā)自靈魂深○○○○!在此,我們○○○○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保證,我們一定沿著您指引的康莊大道,接過父親的旗幟,繼承先烈的遺志,發(fā)誓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用我們戰(zhàn)士的○血,把無產(chǎn)階級○○○○大革命進(jìn)行到○!
看到那些文字,他心中不禁有些高興。加之那是寫他的——雖然在這里變成了凌○○,雖然他曾經(jīng)給何記者指出過,這些文字有好多地方是不真實(shí)的,但在這里,不管它們記載的是什么,都讓他感到親切。對那些被撕掉的文字,他有時候把他們讀成“圈”,有時候讀成“洞”,有時候讀成“空”,有時候讀成“零”,有時候讀成“某”,于是,凌五斗就變成了“凌圈圈”、“凌洞洞”、“凌空空”、“凌零零”、“凌某某”。這樣讀這篇報(bào)道,它一下變得可笑起來,他每讀一次,都忍不住會大笑一場。
10
沒事的時候,凌五斗就盯著殘報(bào)上那些文字看,從那里尋找一些快樂。雖然這些文字帶給他的無聊的快樂使他的精神稍稍有了些好轉(zhuǎn),但他晚上仍然害怕入睡。這種整日昏昏沉沉的日子使他痛苦無比。
他多么渴望能有一個安睡的夜!
他想,人之所以在晚上睡覺,一定有其深刻的道理。一切真實(shí)的東西在夜里都被隱藏或者虛化了,面對被隱藏和虛化的世界,人們除了更多地想到恐懼外,是難以體會到事物存在的其他意義的。因此,人們選擇了用沉睡來替代對夜的恐懼,一入睡,令人恐懼的世界就暫時從意識中消失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他在夜里睡不著。他開始怨恨起連長來,假如那天晚上他不用電話吵醒他,他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這一切可能就不會發(fā)生了。
“我必須調(diào)整自己,一定要設(shè)法在夜晚睡去!”他狠狠地、大聲地對自己說。
第二天天一亮,他決定白天就是再困也不睡覺。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事,他應(yīng)該在哨所外修上一些掩體,如果打仗了,就可以用。
他吃了些罐頭,然后扛上戰(zhàn)備鎬,先鏟了積雪,刨出地表來,冰凍的地表跟石頭一樣堅(jiān)硬。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挖了臉盆大的一個坑。直到挖到卵石層,才省力一點(diǎn)。他記起他在連隊(duì)曾看過一本地理書,書里講這高原很多年前曾是一片大海。他就一邊吃力地干著活,一邊想著這美麗的大海變成險惡的大山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議。美麗的大海,怎么會變成這個模樣呢?一望無際的蔚藍(lán)色的波濤不快不慢地向天際涌去,海里游著千奇百怪的魚類,海底生長著迷人的珊瑚和海藻,海上飛翔著輕盈動人的海鳥??涩F(xiàn)在呢,它只留下了自已朽敗的骷髏。如此廣闊的地方,竟養(yǎng)不活一絲綠色,除了那垂死的灰褐色和慘然的白色外,什么也沒有。輝煌的、充滿生機(jī)的大海的蹤跡已無處可尋了。
還沒到中午,凌五斗就感到餓了。他熱了一個驢肉罐頭,將它全吃完了,還覺得餓,又吃了一個。吃了午飯他又接著干,到天黑,他扛了一塊冰,在鍋里化了,燒了一壺開水,吃了壓縮干糧,就滿懷信心地準(zhǔn)備入睡。他想,自己白天又困又累,今晚一定能睡著。他把槍放在身邊,躺了下去。
“睡吧,今晚好好地睡一覺,五斗。”他充滿愛憐地對自己說。
“我就要睡著了,我今天這么累,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我都沒迷糊一下,我怎么能睡不著呢?”他微瞇著眼睛,給自己鼓勁。
“我今晚一定會睡得非常好的,一定會。我會做一個很好的夢,夢見這里的雪化了,變暖了,山全變綠了。到處都是郁郁蒼蒼的森林,林間跑著梅花鹿;在森林的上空飛翔著五彩的鳥群,它們一年四季都在森林里飛來飛去,永不離開。六號哨卡的周圍,天天都有鮮花開放。在森林的邊上,就是一座城市,那是一座全由木屋組成的城市。城市里到處都有綠樹、青草和鮮花;沒有電話,潔白的鴿子傳遞著信息;沒有汽車,街上行走著梅花鹿拉的鹿車;也不要電燈,到了晚上到處都掛上點(diǎn)著彩燭的燈籠。我就住在這個城市,住在自己用樟木修成的小屋里,屋子里常年彌漫著香樟的氣味,木屋四周圍著彩色的木柵。陽光暖暖地照耀著木屋四周的花朵以及噴著晶瑩水柱的噴泉。我坐在一把木靠椅上,舒心而平靜。我在陽光中昏然安睡。有只潔白的鴿子棲在我的肩頭……當(dāng)然……木屋里住著我的母親和妻子。妻子……究竟是袁小蓮,還是誰呢……是袁小蓮。只有她。她有含蓄而迷人的笑臉,有溫柔甜美的聲音,輕盈飄逸的步態(tài),直垂到腳背的長裙……嗯,小蓮……我該入睡了,我該入睡了……”
凌五斗睡著了,但睡意很淺,因?yàn)樗芨兄约簩ψ约旱乃叱錆M了憂慮,還在擔(dān)心那些可怖的東西重又來臨。沒過多久,他就徹底醒來了,他把槍抱得那么緊,馬燈也沒有吹滅,他對這種狀態(tài)充滿了哀傷,似乎哭過。他的身體那么勞累,頭腦卻異常清醒。
“明天,明天再修掩體,整天都不休息,到時一定會睡著的,一定會……”他安慰著自己。
第二天中午,凌五斗挖好了第六個掩體,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已被碾壓成了無數(shù)個碎片,頭腦里傳出一陣陣轟鳴之聲,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行了。他對自己說:“得趕快回到哨所里去?!?/p>
他踉踉蹌蹌地撞開門,靠在墻上,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并且越轉(zhuǎn)越快。最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四周漆黑,全身冰涼,頭腦里像塞滿了廢鐵爛銅,又像一個充了氣的氣球,懸在沉重的空氣中。所有器官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手腳如鐵棍一樣難以彎曲,身體里的血全都冰凍起來了。
“我還活著嗎?……這是我的肉體,還是我的靈魂?”凌五斗感到有一絲輕盈的東西從身體內(nèi)像一股輕煙一樣升起來,覺得自己超脫了,他想自己現(xiàn)在再也不怕失眠,再也不怕寂寞了,漂蕩的靈魂可以四處飄飛了。
他靜靜地躺著,想睜開眼睛。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朦朧的白光,慢慢地,它清晰了,他辨認(rèn)出那是一輪月亮。
“這是晚上了,可我是在哪里呢?”他在心里問自己。
從開著的門洞里,他看清了那輪雪亮的殘?jiān)?,但那月亮似乎進(jìn)不了他的大腦。
“我得坐起來。”他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的。他試著活動手腳,他的手觸到了鐵床的床腳。“得上床去!”可無論怎樣,身體也動不了。他用已經(jīng)好了些的左手用力拉住床腳,身體向前動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摸到了被子,把它拉下來,裹在身上。
爐火早就熄滅了,哨卡里冷得和外面一樣。
凌五斗發(fā)現(xiàn)自己病了。他的頭痛得像斧頭在劈,鼻子堵得不透氣,耳朵里有一種沉悶的“嗡嗚嗡嗚”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地猛響著。隨著身體漸漸變暖,病痛尖叫著逼近了他。他強(qiáng)撐著爬起來,關(guān)緊門,把煤爐燒起來,又服了感冒藥,躺上床去。
“這只是感冒,吃了藥,躺一躺,明天一早就好了?!彼麑ψ约赫f。
“剛才我是不是暈過去了?不,我只是太困,睡著了,如果在床上也能睡得那樣死,那該多好?!彼ε略龠@樣去想問題了,怕胡思亂想一通,又睡不著了。病痛中能夠睡去是再好不過的,一覺醒來,這病說不定就好了。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什么。他燒得似乎要燃起來。他開始數(shù)數(shù),心想自己如果能從一數(shù)到一千,就可以睡著了。
但他從一數(shù)到一萬后,還沒能睡著,他又從一開始,第二次數(shù)到了一萬,仍不能睡著。他止不住哭了,淚水從臉頰流過,打濕了枕頭。
爐火有氣沒力地燃燒著,他感覺心中像結(jié)了冰。
外面又起風(fēng)了,風(fēng)很大,風(fēng)聲如狼嗥。他感到有一張蒼白的網(wǎng)正罩向他。他的心在那網(wǎng)的籠罩下,慢慢平靜了。死亡就是為了靜靜地生活。想到這里,他不禁釋然,呻吟了一聲。他探出身子,把電話拿到自己枕邊,心想:“如果真不行了,我就告訴連里,讓人來替代我,守這哨卡?!钡R上記起,這哨卡已被撤銷,再也不用人來守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難言的悲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做了一個夢。
他朝四周看了看,看見父親騎著紅馬站在高高的雪山上。他像一尊雪雕。他和馬一動不動,逆向的陽光給他和他的坐騎鍍了一道明亮的銀邊。
他感覺有戰(zhàn)友來到了這里。大家很快就把床鋪整理好了,煤爐也支了起來,副班長忙著去試收音機(jī),但只能收到鄰國的臺,嘰里呱啦的,一句也聽不懂。只要不是中國的臺就叫敵臺,他趕緊關(guān)了。他有些失望,忙把電話拿出來,接上,使勁搖了起來。電話線接通了。他和連長聊了起來,兩人聊得很高興,連長對他說,雞巴沒有了算個什么事!沒有了照樣活!凌五斗聽他那么說,就附和他,我們到時都把自己的玩意兒剁了。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放下電話,凌五斗開始忙碌起來。吃了三天的壓縮干糧,他要給大家做一頓面條吃。他鏟來積雪,化成水,沉淀了一會兒,把沙石塵土濾掉,然后開始燒水。水沸騰后,他放了四斤面條,然后又打開一個菜罐頭,把菜放了進(jìn)去。由于氧氣不足,氣壓太低,水的沸點(diǎn)很低,面條有些黏,有些夾生,但大家已習(xí)慣吃這種夾生飯食,所以還是吃得很是歡暢。吃飽之后,大家很快就睡著了。他看著滿房子的人,心里很高興。
連里今晚的口令是紅馬,六號哨卡也是。他在爐火前排好哨,他站第一班。
哨所外面鋪著一層白色的光,不知道是月光,還是積雪的反光。凌五斗熟悉這種夜晚的顏色。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在這里。他趕緊回過頭去,看見爐火呼呼地燃燒著,他的戰(zhàn)友正在酣睡,他放心了。
他們騎的軍馬突然騷動起來,有的噴著響鼻,有兩匹還嘶鳴了一聲;從扎西家租的托運(yùn)給養(yǎng)的牦牛也不安地像狗一樣跳動著,然后慌亂地?cái)D在了一起,圍成一圈,頭朝外,屁股朝里,蹬著四足,擺出了一副應(yīng)對攻擊的架勢。
凌五斗把子彈推上膛,問了一聲:“誰?口令!”
“紅馬!”一個堅(jiān)定的聲音回答道。隨后,一個騎著紅馬的人從哨所前面的山路上冒了上來,他的身上披著厚厚的白光。
他把槍對著他:“請問你是……”
“我是凌老四。”
“那么,您是我爹!”
“那還用說?!彼埋R來,那匹紅馬像火焰一樣紅?!拔以缇椭滥闶俏覂鹤恿栉宥妨?,你一個人來守這個哨卡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哪敢想你會到這里來呢。今天,我想來看看你。”
凌五斗一聽,趕緊給他爹敬了個軍禮。他爹拍了拍他的肩頭,他的手挨著了他的臉,冷得像一塊冰。他趕緊說:“爹,這外面冷得很,走,進(jìn)去烤烤火?!?/p>
“好?!奔t馬在外面立著,凌老四跟著兒子進(jìn)了哨卡。
屋子里暖融融的,有一股煤炭味和腳氣味。凌老四在爐子前坐下,藍(lán)色的爐火映照著他的臉。凌五斗覺得他的臉上像是飄著一層厚厚的煙霧,他還是看不清。
凌老四望著自己的兒子,笑著說:“你看你這個樣子,哪夠格來當(dāng)兵啊?!?/p>
“我覺得自己還行,爹,你怎么沒有回過老家?。俊?/p>
“我也想回去啊,但我老是過不了那些河?!?/p>
兩人都沒有話說了,火卻越來越旺。他的父親,形象越來越模糊,變成了影子,最后連影子也消失了。而他的戰(zhàn)友,也消失了。
屋子十分空闊。這個夢境沒能安慰他,反而讓他的病加重了。
11
在凌五斗希望那場病能奪走他生命的日子里,他覺得自己輕松而平靜。但過了幾天,他的病卻好了。他這才知道,即使去死,也不一定是能遂愿的。他曾一度燒得迷迷糊糊,兩三天沒有醒來。但他還是沒有死掉。
在他的病好轉(zhuǎn)后,無處不在的寂寞又降臨了,它們在四周重又恐怖地尖叫起來。
這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天空中不知怎么布滿了鉛云。雪光已變得非常微弱,夜,不知是何時充滿的。
四周的世界那么死寂,他可以聽出大山被嚴(yán)寒凍結(jié)時的“刺刺啦啦”的聲音。這死寂使他不由得緊張起來,最后變成了驚恐。他隱隱聽到一種恐怖的喘息聲自遠(yuǎn)處傳來,然后如同飛一般迅速地靠攏了,聲音也由細(xì)微變得龐大,那聲音似乎就在哨所外,猛烈地撞擊著墻壁。并且,他感覺它們從射擊孔爬了進(jìn)來,帶著綠色的磷光,像一條沒完沒了的蛇,用冷血的身體纏繞著他。他感到心被繃得那么緊,似乎輕輕一觸,就會錚然斷去。他想呼喊,但那如蛇一樣的東西纏住了他的聲音,而這呼喊除了短暫地排解一下恐懼外,沒有一點(diǎn)用。
他掙扎,他拿起了槍,他的彈夾里有20發(fā)子彈。緊纏在他身上的東西一下松弛了,他聽到了它們像稀泥樣掉在地上的聲音。但哨所外的聲音仍然越來越大。
凌五斗緊握著槍。這是什么聲音呢?夜的聲音,群山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荒原上涌來的聲音,還是兇獸惡魔的聲音?他點(diǎn)上燈,那聲音在光亮中潮水樣嘩嘩啦啦地退走了。
凌五斗身上的冷汗慢慢止住了,心似乎也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恢復(fù)安靜。他仍用滿含驚懼的眼睛注視著四周,他看見了那些恐懼的喘息聲四處爬行過的痕跡,到處都充滿了它們殘留的寒意。他拿著槍,關(guān)死了門,靠著朝向鄰國的那個眺望孔。
他的頭腦出奇地清醒。他已經(jīng)對睡覺,哪怕是半醒著睡去都充滿了恐懼。他不由得把解下的子彈袋系好,扎好腰帶,背上軍用水壺,掛上望遠(yuǎn)鏡,然后把沖鋒槍從朝向鄰國的那個射擊孔伸出去,瞄向無邊無際的黑夜,“戰(zhàn)斗馬上就要開始了!”
“哦,那是敵人朝這里沖鋒時發(fā)出的喘息聲,聽!密集的子彈正‘嗖嗖’鉆進(jìn)哨所四周的積雪里。”他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敵人弓著身子朝他沖過來的身影。
“多么熱鬧,我現(xiàn)在是多么鎮(zhèn)定,有仗打了,我打贏了他們,那喘息聲就會煙散云消了。我不是一個人在守哨卡,我有八九個兄弟呢,他們都是以一頂十的絕好的戰(zhàn)士。他們都在各自的戰(zhàn)斗位置上嚴(yán)陣以待。那是什么聲音?那么氣勢洶洶,它們近了,我們可以給它們一點(diǎn)顏色瞧瞧了!”
凌五斗扣動扳機(jī),他彈夾里的子彈迫不及待地射了出去,在夜里拖著長長的金黃色尾光,如一顆流星,鉆進(jìn)了敵人的胸膛。那個中彈的家伙先直起身子,像是要把他身上的傷口專門給他看看,然后才倒了下去。別的弟兄們的槍也響了,敵人敗退了下去。
“但還沒完呢,他們還會來的。我的頭腦現(xiàn)在多么清醒呀。是的,我是哨長。我是天堂灣邊防連六號哨卡的哨長,這是個距連部最遠(yuǎn)的哨卡,它有重要的軍事意義,我一定要守住它。連長,你他媽的放心吧,我是不會給你丟臉的,明天早上,你就等我的捷報(bào)吧。”
他覺得瞄著準(zhǔn)星的眼睛有些酸痛,頭腦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
“小蓮,去你的吧,現(xiàn)在我哪顧得上你?媽的,多么靜,怎么會這么靜呢……我看這正是敵人在組織新的進(jìn)攻的前兆!果然是的,你看,來了更多的人,他們鬼哭狼嚎般喊叫著。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小蓮,我們?nèi)诳ǖ男值軅兺耆軌驅(qū)Ω端麄?。我剛才裝了20發(fā)子彈,打了11發(fā),一共打死了11個敵人。娘的,11個,我們八九個人,每人干掉11個,那該是多少?打這樣的仗,真是太好玩兒了,根本沒有想象的那么緊張。把子彈射出去,看到對手頗不情愿地倒下去,心里可真是痛快。開頭當(dāng)然是有些怕的,是有些不忍心殺人的,但慢慢就有了興趣,像玩一場游戲。娘的,他們來了,打!”他的叫聲嘶啞而恐怖,充滿了血腥。
凌五斗真的有一種殺戮的快感,他覺得黑夜里已堆滿了敵人的尸體,他們一層壘一層,以各種姿勢倒伏著,血,還冒著熱氣,嘩嘩地流出來,匯成一條紅色的溪流,向低洼處漫去,然后凍結(jié)了。
凌五斗的眼睛已看不清什么東西,從射擊孔灌進(jìn)來的寒風(fēng)使他的整個腦袋都麻木了。
曙光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恐怖的夜晚終于過去。他退回到床上。他清醒了——也許是迷糊了,他已搞不清自己是迷糊著還是清醒著。只覺得白天即將來臨,他可以入睡了。他抱著槍,酣然睡去。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凌五斗從床上一躍而起,撲向那電話,像撲向一個殺父的仇人。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抓起話筒,只管狂怒地大罵一通。剛才那鈴聲如一條導(dǎo)火索,引爆了他心中淤積的全部火氣。他罵完,“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一層層厚重的傷心的尸布把他裹纏。他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
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凌五斗虛弱地坐在床上,只管流淚,沒有去理,電話鈴就一直響著,它破舊的聲音像鋸子一樣撕扯著他的心和神經(jīng)?!啊聊銒尩?!”他罵著沖了上去,抓起話筒,咆哮道,“我操你八輩祖宗,老、子、還、活、著!”
凌五斗吼完,猛地把電話扣了,電話機(jī)在桌子上跳了兩跳,摔在了地上,話筒與話機(jī)分開了,他聽到里面還有“喂喂喂”的聲音。
他看著地上的電話機(jī),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仇恨來。他拿起沖鋒槍,打開保險,對著話筒扣動了扳機(jī),子彈的尖叫聲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猛地炸開,尖嘯著回響,硝煙隨之散開來。
凌五斗“嘿嘿”笑了。
天已亮了很久,天空很破舊,群山也很破舊。他感到整個世界都在顫抖,他覺得自己像打擺子一樣發(fā)起抖來。腦袋似乎已變成了一塊幾千噸重的鋼錠,而支撐它的整個身體又軟得像在水里泡久了的面條。他揮舞著鐵鎬,向鑄著厚重寂寞的四壁奮力砍去。他看到了亂濺的火星。那些火星與他眼中的火星碰撞著,然后像焰火樣散開了……
他的身體漂浮起來,沉重的頭朝下栽去,眼里的火花熄滅了,綠色的蛇一樣的東西再次爬過來,張大滿是毒牙的嘴,開始整個兒吞噬他……
12
今天是幾月幾日呢?凌五斗的確搞不清楚了。
他昏頭昏腦地過著日子。
看著呼呼燃燒的爐火,他覺得它們在笑?!靶κ裁矗坑惺裁春眯Φ??”他狠狠地踢了那爐子一腳,爐灰飛起來,撲了他一臉。
“六號哨卡撤銷啦,去你媽的,少騙人!怎么會撤銷呢?狗日的雪,你下吧!還有像瘋狗一樣叫著的風(fēng)……今天不會是過年吧,今年的年好像是今天,管它呢,就當(dāng)今天是過年吧。有四五種罐頭,驢肉、牛肉在爐子上烤一烤,再舀上一碗雪,在爐子上化了,就當(dāng)酒。他娘的,這酒蠻不錯嘛。馮衛(wèi)東,老弟,先敬你啦,你在你那里過好!第二杯呢,就敬這雪山,你給我一條路,讓我離開這里,讓我回去,回到哨所去,回到六號哨卡去,我這不是在六號哨卡嗎?第三杯呢,就敬連長,連長,你新年大吉!告訴你吧,我這四壁全是袁小蓮的臉……槍響了,哪兒來的槍聲呢,飄悠悠地傳來,像飄飛的羽毛。鳥兒有很多羽毛,很好看,各種各樣的,它們還有翅膀,可我沒有。如果有,我就飛離這里,飛到袁小蓮的枕邊去,為她唱歌。我原來似乎打過一槍,剛才我又打了一槍,子彈閃著金黃的光,擊中了對面那座冰山,擊中了它的胸膛。它在痛苦地大叫。第四杯呢,敬我的娘,娘,您兒子可勇敢啦,一個人守了一個哨卡,六號哨卡,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哨卡。這里不錯,您兒子很開心,您再吃一塊牛肉,這是距今26年的一頭牛做的。還有這驢肉罐頭,上面寫的生產(chǎn)日期是1957年10月1日。這樣算來,1957年9月30日那頭驢可能還在叫著拉車?yán)ツ?,這是頭老驢,肉有些糙……我沒醉,我把這罐頭盒踢著,好玩兒,過年嘛,踢著罐頭盒樂呵樂呵……”
是什么東西在墻上爬,慢慢地,它們露出了越來越猙獰的面孔,發(fā)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凌五斗拿起槍,拉開了保險,對著它們,開了一槍,槍聲在哨所里發(fā)出一陣悶響,他嚇呆了,“我怎么能隨意開槍呢?”他看著冒著青色硝煙的槍口,像睡著的人一樣,突然驚醒了。
他連忙清點(diǎn)子彈,少了3發(fā),只有17發(fā)了。那兩發(fā)子彈是何時打掉的,他怎么也想不起來。
13
這段狗日子,像一堆垃圾,沒有一點(diǎn)頭緒。
凌五斗看了看那些日子記下的混亂的日記,知道那兩發(fā)子彈也是被他打掉的。
他把電話機(jī)的話筒放回到話機(jī)上。
這里的煤已剩得不多,罐頭及壓縮干糧也吃不了多久了。
要戰(zhàn)勝這無處不在的孤寂,還是要找事做??墒牵鍪裁词履??雪掃了還會有,掩體修好了,卻被雪埋住。他看著漫山遍野的雪,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堆雪人,為連隊(duì)的每個戰(zhàn)士塑一尊雪雕。他為自己產(chǎn)生了這樣偉大的想法激動不已,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高興起來了。
凌五斗開始行動起來。他先堆馮向東,再堆陳忠于,再堆李清平……在他堆第31個雪人的那個上午,電話鈴響了!
他飛跑進(jìn)哨卡,拿起話筒,又條件反射地,像捉到一條毒蛇似的把它放下了。在它第二次響起的時候,他才小心地拿起它,手哆嗦著,好半天才把它放到耳朵邊。
是陳忠于的聲音!
“你,你是老班長呀?”凌五斗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他努力忍住,不讓對方聽出他的哭音。
“啊,我是陳忠于,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很好的,我很好……”他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哭吧,哭吧,哭一哭,就好受些了?!标愔矣诘穆曇粢灿行┻煅柿?。
不知過了多久,凌五斗忍住了哭,說:“你……你怎么……現(xiàn)在才給我來電話?。俊?/p>
“我送馮衛(wèi)東的遺物回他東北老家,處理了一些事,又順路探家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你一定要注意聽,你能聽清楚我說的話嗎?”
“能,能?!?/p>
“第一個好消息是,我老婆懷上了,我要當(dāng)?shù)?!第二個好消息是,上面已決定,六號哨卡恢復(fù),它的地位不但沒有削弱,還比以前加強(qiáng)了。不過,現(xiàn)在連里的人還上不去,你還得一個人守一段時間,待雪化了些,連隊(duì)就會給你增派人馬?!?/p>
“啊,好好好,祝賀你終于當(dāng)?shù)?,這個我相信!恢復(fù)?六號哨卡恢復(fù)?這個你在騙人!”
“你想想看,我老哥哪里哄過人呢!”
“那,這是真的啦?”
“當(dāng)然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
“是真的……我知道你不會哄我……”
“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有困難,感到堅(jiān)持不住,受不了啦?”
“的確,我覺得自己好像已死過好幾回了?,F(xiàn)在哭,是因?yàn)楦吲d……你放心吧,我會堅(jiān)持住的……”
“總之,有你在六號哨卡守著,連隊(duì)就很放心,上級就很放心,全國人民就很放心,所以,你一定要堅(jiān)持住!”
“我一定能夠堅(jiān)守,請放心!對了,今天是幾月幾日啦?”
“4月21號了。”
“哦,都4月份了,山下早就是春天了!好的,我知道了。再過一個月左右,山下的人就可以上山來了?!?/p>
“今年開春晚,雪化得慢。”
“沒關(guān)系,只要哨卡沒有撤銷……”凌五斗放下話筒,覺得這房間里充滿了春天的味道,每一星塵埃都散發(fā)出春天的異彩。
14
自從接到陳忠于的電話,凌五斗就恢復(fù)了原來的警惕,并且堆夠了105名雪人。它們裸著雄健的身體,兵馬俑一樣威風(fēng)凜凜地挺立在哨卡四周。有了他們,他覺得自己不再孤獨(dú)。
連長是最后堆成的。在堆他時,凌五斗很是犯難,他不知道該不該把他那被戰(zhàn)爭奪去的男性標(biāo)志給他添上。經(jīng)過痛苦的思考和長時間的猶豫,他還是遵循了實(shí)事求是的原則,讓那里空無一物。做出這樣的決定后,他感到很抱歉,他對連長的雪雕說:“連長,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請您原諒!”
塑完“雪兵”,雪線已慢慢朝山上退卻。
他一直注意著上山的路,希望增援的人能早些上來。
5月27日那天中午,凌五斗終于看到一輛軍車像只蝸牛似的朝哨所爬來。他調(diào)轉(zhuǎn)高倍望遠(yuǎn)鏡,看到那正是陳忠于的車。他高興地跑到哨卡頂上,朝他揮手。但陳忠于還看不見他。他一直站在哨卡頂上,呼喊著陳忠于的名字,灌了一肚子冷風(fēng),喊啞了嗓子,胳膊都揮得酸痛了。到下午3點(diǎn)鐘,才聽到陳忠于的回應(yīng)——汽車的鳴笛聲,但又過了一個半小時,汽車才終于開到了哨卡跟前。
陳忠于疲憊不堪地從車上跳下來,一雙手還保持著握方向盤的姿勢,好像懷抱著一件無形的東西。因?yàn)樗幌萝嚲途o緊地盯著凌五斗,沒有意識到自己僵硬的雙手。
兩人都站在原地沒動。凌五斗是因?yàn)榧?,陳忠于則因?yàn)轶@訝。
“我怎么啦?”凌五斗問。
“你他媽的,都變成鬼了。來來來,你來看看你的樣子!”陳忠于說完,快步走近凌五斗。因?yàn)橐?,陳忠于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把右手臂伸開——左手臂還保持著原狀。
“哨所里沒有鏡子?”
“沒有。”
他把凌五斗拉到倒車鏡跟前:“你看看你的樣子?!?/p>
倒車鏡里出現(xiàn)的家伙骨瘦如柴,軍裝又臟又破,結(jié)成股的長發(fā)披肩,凌亂的大胡子已經(jīng)垂胸,面孔紅紫,眼窩深陷,顴骨尖削,烏紫的嘴唇連門牙都包不住了。
“他是誰?”
“他是你呀!”
“的確像個鬼。”凌五斗被自己的形象嚇住了。
“也不能怪你,去年李清平他們下山時,就沒給你留理發(fā)的東西?!标愔矣谶^來,伸展開另一只手臂,把凌五斗緊緊擁抱住,“我的好兄弟,你還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
凌五斗望了望汽車:“你帶的人呢?”
“我是來接你回連里的。老實(shí)跟你說吧,六號哨卡并沒恢復(fù),我當(dāng)時之所以那樣說,是怕你挺不住了?!甭犼愔矣谡f完,凌五斗轉(zhuǎn)過身去,再次緊緊地?fù)肀ё×怂?。他的淚水流在了陳忠于的肩膀上,像個孩子似的在他肩頭大哭起來,鼻涕眼淚落了他一肩。
凌五斗就要離開這里了。那一個連的雪人有些被風(fēng)吹殘了,在已經(jīng)轉(zhuǎn)暖的陽光照耀下默默地融化著。只有連長因?yàn)槭亲詈蟮袼艿?,加之立在背風(fēng)背陽處,還完好無損。
在臨上車之際,凌五斗回轉(zhuǎn)身,揉了一團(tuán)雪,捏了一個粗壯的男性標(biāo)志,給連長添上了,然后對連長敬了一個他有生以來最為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