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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代的朋友

2014-11-17 12:54艾麗絲門羅著
西部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特金埃利羅伯特

艾麗絲·門羅著

童劍平譯

過去,我常常夢見母親,盡管夢中的情節(jié)每次都有所不同,可它們帶給我的卻總是同樣的驚訝。夢境消失,我想,那是因為夢中的希望過于坦率、夢中的寬恕過于溫厚的緣故吧。

夢里的我和當(dāng)時的我年齡相同,夢里的事情正是當(dāng)時生活中發(fā)生著的事情。但我時常發(fā)現(xiàn),夢中,媽媽依然活著。事實上,她在我剛剛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那時,她只有五十出頭。有時,我發(fā)覺自己是在家中那間破舊的廚房里,媽媽正在餐桌上搟著餡餅皮,或者正用那只帶紅邊的乳白色舊桶洗著盤子。還有些時候,我會在街上,在我再也見不到她的地方碰上她,她或是正從一家旅館富麗堂皇的門廊里走出來,或是正在機場排隊。她看上去棒極了——雖然已不年輕,多少受癱瘓病的影響,她去世前患這種病已有十多年之久,但比起我記憶中的她要好得多,這也常使得夢中的我驚愕不已。她總是說。噢,我不過是胳膊有點發(fā)抖,這半邊臉有些不靈活。確實挺討厭的,不過,我挺得住。

于是,我找回了我在真實生活中所失去的——母親面部的勃勃生氣,她喉部肌肉變硬前的快活的聲音,還有那不幸被她掛在臉上的不露聲色的掩飾。她那漫不經(jīng)心、快樂而不是譏諷的幽默,她的愉快,她的渴望,她的信心——我怎么能把這些忘了呢?夢中的我會這樣想。我會說,這么長時間沒來看你,我很遺憾——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感到慚愧,而是感到遺憾,因為我腦子里裝的盡是無端的驚恐,而不是事實——對于我來說,世上最不可思議、最親切的東西莫過于母親那平平淡淡的回答。

“哦,很好,”她說道,“晚來總比不來強。我確信總有一天會見到你的?!?/p>

母親初到渥太華谷的格里夫斯學(xué)校,一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學(xué)校教書的時候還是個姑娘,那時的她,神情中既透著溫柔,又有幾分頑皮,豐滿的雙腿上套著有些磨損的不透明長筒襪(這些是我從一張她和她的學(xué)生們的合影里看到的)。學(xué)校位于格里夫斯家農(nóng)場的一個角落——就那個地區(qū)而言,格里夫斯農(nóng)場是相當(dāng)不錯的。排水良好的農(nóng)田里根本沒有露出地面的前寒武紀(jì)的巖石塊,一條柳樹垂岸的小河從田邊流過,一片糖槭林,一個個原木牲口棚,一幢高大不加修飾的房子,房子的木板墻任憑風(fēng)吹雨淋,卻從未粉刷過。據(jù)母親講,渥太華谷的木材風(fēng)化后,不是變白,而是變黑,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她說,可能是空氣中的某種成分引起。她常常固執(zhí)而又神秘地提起她的家鄉(xiāng)渥太華谷——她是在距格里夫斯學(xué)校大約二十英里的地方長大的——尤其是渥太華谷的與眾不同之處:房屋變黑;槭樹汁的味道是別處的械樹汁無法相比的;從農(nóng)舍看得見一只只熊漫步而過。然而,當(dāng)我終于有機會身臨渥太華谷時,卻感到十分失望。如果按著兩山之間的裂隙來給山谷下定義的話,那么,這里根本算不上是山谷,它不過是平地、低巖與密密的叢林和一個個小湖的混雜——一個布局上雜亂無章、無絲毫和諧可言、難以描述的地區(qū)。

在貧困的農(nóng)場,原木牲口棚和從未粉刷過的房子是極其普通的,但就格里夫斯家人來說,這些并不標(biāo)志著貧窮,而是意味著自我準(zhǔn)則。他們完全有這筆錢,可他們不花。人們對我母親這樣說。格里夫斯家人辛勤勞作,他們很有學(xué)問,卻非常落后。他們沒有小汽車,沒有電,沒有電話,更沒有拖拉機。有些人認(rèn)為,原因在于他們是卡梅倫派教徒,在學(xué)校周圍這片區(qū)域里,信奉卡梅倫教的唯有格里夫斯家人——而他們的教派(他們自己常常稱之為改革派長老會)事實上并不禁止他們使用發(fā)動機或者電,或者這類的任何發(fā)明物,僅僅是不允許教徒們打牌、跳舞,或者看電影,并禁止他們星期天的任何非宗教或者并非不得已的活動。

母親說不上卡梅倫派教徒是什么樣的人,或是他們?yōu)槭裁幢环Q做卡梅倫派教徒。從他們順從、輕松愉快的、帶有英國風(fēng)格的自負(fù)來看,這個有些奇特的宗教大概起源于蘇格蘭,母親這樣說。教師始終吃住在格里夫斯家,想到那幢黑木板房,星期天什么也干不了,昏暗的煤油燈,還有那些不開化的信條,母親有些膽怯。但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訂了婚,她想為置備嫁妝做份工作,而不愿意東跑西顛尋開心。她估摸著,她可以在星期天離開那三個人回家去。(星期天的時候,在格里夫斯家可以生火取暖,但不能做飯,更不能澆水沏茶,也不能寫信或是打蒼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母親完全不受這些規(guī)矩的限制?!安?,不。”弗勞拉·格里夫斯聽了母親的話,一邊笑著一邊說道,“你不包括在內(nèi)。你一定要習(xí)慣干什么就干什么。”過了一段時間,母親與弗勞拉結(jié)成了朋友,她們甚為親密,于是,母親連計劃好了的星期天也不回家了。)

格里夫斯家只剩下弗勞拉和埃利·格里夫斯倆姐妹。埃利已經(jīng)結(jié)婚,嫁給一個叫羅伯特·迪爾的人,這人住在格里夫斯家,在農(nóng)場上干活,不過,埃利并沒有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把農(nóng)場的名字改在迪爾的名下。從人們的言談話語中,母親猜測,格里夫斯家倆姐妹和羅伯特至少都已經(jīng)到了中年,但妹妹埃利只有三十歲左右,弗勞拉要比她大七、八歲。羅伯特·迪爾的年齡介于她們倆之間。

房子被出乎意料地分隔開來。埃利夫妻與弗勞拉不住在一起。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弗勞拉便把客廳和餐廳給了他們,一塊兒劃給他們的還有前面的臥室,樓梯以及冬季廚房。至于洗澡間,自然用不著費什么心思,因為根本就沒有。夏季廚房歸弗勞拉。廚房房頂?shù)摹訜o遮無擋,墻壁是裸露的磚墻,破舊的餐具室被改成了一間窄窄的餐廳和一間起居室,這些也歸弗勞拉,屬于弗勞拉的還有后側(cè)的兩間臥室,母親住著其中的一間。教師和弗勞拉一起住在條件較為艱苦的“地區(qū)”,但母親并不在意。她立刻喜歡上弗勞拉和她那快樂的情緒,而不喜歡前面房間里的肅靜和像病房一樣的氣氛。在弗勞拉的領(lǐng)地里,娛樂根本沒有受到禁止。弗勞拉有一副圓盤射擊游戲板——她教給母親這種游戲的玩法。

房子被分隔開當(dāng)然是為了讓羅伯特和埃利有他們自己的家庭,并希望他們用得上那些房間。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并沒有像期望的那樣。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有十二年多了,孩子一個也沒活下來。埃利一次次懷孕,其中有兩次是死胎,其余的都流產(chǎn)了。母親在格里夫斯學(xué)校教書的第一年里,埃利臥床的時間好像越來越多,母親以為她一定是又懷孕了,但她們誰也不談這件事。她們這樣的人是不會談?wù)撨@種事的。埃利從床上下來,在屋子里溜達(dá)的時侯,從她的神情中什么也看不出來,她雖然含胸彎背,卻是極度緊張、一副被搞垮了的樣子。她身上有股病床味,而且像個孩子似的遇事就煩。弗勞拉照顧著她,并把全部家務(wù)活兒都包了。她洗衣服,打掃房間,給前后屋的人做飯,還幫著羅伯特擠奶、分離奶油。弗勞拉天不亮就起床,似乎從不疲倦。母親到那兒的第一個春天,弗勞拉把整幢房子徹底清掃了一遍,她蹬著梯子把擋風(fēng)窗取下來洗干凈,擦好,又把所有家具從一個個房間里搬到外面,這樣,擦洗門、嵌條還有樓梯的時候就方便多了,給地板涂起清漆來也痛快多了。碗櫥里的碟碟杯杯按說已經(jīng)很干凈了,她仍舊一一洗刷一遍。弗勞拉還用開水把全部罐匙都燙了又燙,算是消毒。這些事加上她充沛的精力使得弗勞拉幾乎整夜不眠——母親常常被她取煙筒時發(fā)出的響聲弄醒,或者被一種啪啪的聲音弄醒,那是弗勞拉用包著廚房抹布的掃帚拍打已經(jīng)被熏黑的蜘蛛網(wǎng)發(fā)出的響聲。無情的強光穿過擦得干干凈凈、沒掛簾子的窗戶。簡直是具有破壞性的清潔。母親睡的床單是漂漿過的,卻令她像起了皮疹—樣不舒服。病中的埃利天天抱怨清漆和洗潔粉的氣味。弗勞拉的手藝并不高,可性情沒得說。她頭戴方巾,腰扎圍裙,為了爬梯子,把羅伯特寬大的工作褲也穿上了,于是,她看上去頗似一個喜劇演員——嘻嘻哈哈,難以預(yù)料。

母親稱她是急速旋轉(zhuǎn)的伊斯蘭教苦修教士。

“你是個真正急速旋轉(zhuǎn)的伊斯蘭教苦修教士,弗勞拉?!蹦赣H說。弗勞拉停下來。她想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母親便向她作了解釋,盡管擔(dān)心會傷害她的虔誠。(確切地說還不是虔誠——并不能稱之為虔誠,而是嚴(yán)守宗教。)顯然不是虔誠。弗勞拉對履行卡梅倫派教義沒有絲毫的厭惡,也不是處于情面而謹(jǐn)慎從事。她并不害怕異教徒——她始終生活在他們中間。一個伊斯蘭教苦修教士,她覺得這主意很不錯,便去告訴妹妹埃利。

“你知道那位教師說我是什么嗎?”

弗勞拉和埃利都是黑頭發(fā),黑眼睛,高個子,窄肩,修長的腿。當(dāng)然,埃利已不成樣子,弗勞拉卻依然亭亭玉立,儀態(tài)端莊。母親說,即便是乘著她們家那輛兩輪馬車到鎮(zhèn)上去,弗勞拉看上去仍像個女王似的,氣度不凡。上教堂的時候,他們用輕馬車或者單馬小撬,不過,去鎮(zhèn)上的時候,他們通常必須拉上一大袋一大袋的羊毛——他們養(yǎng)了幾只羊——或是農(nóng)產(chǎn)品去賣,再把需要儲存的物品帶回來。格里夫斯農(nóng)場離鎮(zhèn)上只有幾英里遠(yuǎn),可他們并不常去。羅伯特在前面趕車——弗勞拉也能趕得不錯,但通常是由那個男人來干這個活。弗勞拉在后面扶著袋子。她去的時候坐著,回來的時候則是站在車上,毫不費勁便能保持住身體的平衡,頭上戴著黑色寬邊帽子,似乎滑稽可笑,卻又不全是。黑黑的頭發(fā),皮膚曬得也微微有些發(fā)黑,從容中透著敏捷和果敢,她看上去簡直像個吉卜賽女首領(lǐng),母親暗自這樣想。只是她手上、腳上沒有金鐲子,身上沒有鮮艷的衣裳。母親十分羨慕弗勞拉那窈窕的身材和好看的頰骨。

第二年秋天母親回到格里夫斯農(nóng)場時,她得知了埃利的情況。

“我妹妹長了一個瘤子。”弗勞拉說。人們當(dāng)時還不用“癌”這個詞。

在這之前,母親曾聽說過這件事。人們對此也都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母親結(jié)識了很多當(dāng)?shù)厝?。她與一個在郵局工作的年輕女子是特別要好的朋友,這個女子后來成了母親婚禮上的女儐相之一。有關(guān)弗勞拉、埃利和羅伯特的事,人們說法不一——或者可以說人們對這件事的了解各不相同。母親感覺她所聽到的并不是流言蜚語,因為她對誹謗弗勞拉的話總是非常警惕的——她不能容忍任何詆毀弗勞拉的言辭。但是,根本沒有人誹謗弗勞拉,恰恰相反,人人都稱贊弗勞拉品德高尚,甚至把她分隔房子這樣的過激行為也看作是高尚的行為。

羅伯特是在她們的父親去世前幾個月到格里夫斯家工作的。不過,格里夫斯家人早已在教堂認(rèn)識了他。(噢,那座教堂,母親說,她曾出于好奇去過一次——那座氣氛陰郁的建筑物在鎮(zhèn)子的那一頭兒,離鎮(zhèn)上有幾英里遠(yuǎn),教堂里既沒有風(fēng)琴,也沒有鋼琴,窗戶上鑲著白玻璃,一個哆哆嗦嗦上了年紀(jì)的牧師訓(xùn)誡竟長達(dá)幾個小時,有人敲著音叉為唱詩伴奏。)羅伯特來自蘇格蘭,欲向西行。他借住在親戚家里,也可能是熟人家里,受訓(xùn)誡的人為數(shù)不多,其中就有他們。大概是為了掙些錢,他來到格里夫斯家。不久,羅伯特便和弗勞拉訂了婚。他們無法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成雙成對地去跳舞或打牌,便出去散步,一走就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非正式地給弗勞拉作伴的是埃利。她那時留著長發(fā),很任性,專愛戲弄別人,冒冒失失,傻里傻氣的,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她時常跑上山去,一邊叫喊著,歡躍著,裝成騎在馬背上的勇士,一邊用棍子重重?fù)舸蛑锘ǖ幕ü?,要么索性裝成一匹馬。這是在她十五六歲的時候。除了弗勞拉,沒有人能管得了她,通常情況下,弗勞拉只是對她付之一笑,因為她對埃利的一切早已習(xí)以為常了,至于說埃利的腦子是不是完全正常,她壓根就沒往那方面想。弗勞拉非常喜歡埃利,埃利同樣也很喜歡弗勞拉。埃利身材修長瘦削,長著一張橢圓臉,面色蒼白,猶如弗勞拉的復(fù)制品——那種在許多家庭里經(jīng)常能見到的復(fù)制品,然而,由于臉型或膚色的疏漏或者夸張,一個人的俊美在復(fù)制中卻變成了另一個人的相貌平平——或近乎于相貌平平。但埃利對此毫不妒忌。她喜歡給弗勞拉梳理頭發(fā),再把它別上去。她們相互洗頭發(fā),相處得很愉快。埃利常常用臉去蹭弗勞拉的脖子,就像一頭小馬用鼻子蹭它的母親那樣。所以,當(dāng)羅伯特認(rèn)為有權(quán)利得到弗勞拉,或者弗勞拉認(rèn)為有權(quán)利得到羅伯特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這其中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埃利必須被包括在內(nèi)。埃利對羅伯特沒有任何惡意,可弗勞拉和羅伯特散步的時候,她經(jīng)常尾隨在后,伺機襲擊他們;她會從灌木叢中突然跳出來,站在他們面前,或者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們身后,輕得就連往他們脖子上吹氣都不被覺察。人們曾目睹過她的這些鬼把戲,也聽說過她開的玩笑。埃利的玩笑始終很糟糕,有時便把她父親惹惱了,但弗勞拉很護(hù)著她。她把薊放到羅伯特的床上,吃飯的時候,她把羅伯特位置上的刀叉故意放顛倒,她把羅伯特用的擠奶桶換成有窟窿的破桶。或許是看在弗勞拉的份上,羅伯特每次都遷就了她。

弗勞拉的父親讓羅伯特和弗勞拉提前一年就把結(jié)婚日期定了下來,在他去世后,他們也沒將婚期提前。羅伯特繼續(xù)住在那座房子里。人們不知道該如何對弗勞拉說,這樣不成體統(tǒng),或起碼是看起來不成體統(tǒng)。弗勞拉會問為什么。她不但沒把婚期提前,反而推后了——從第二年春天推遲到那年的初秋,這樣,婚禮和她父親去世這兩件事便可相隔整整一年的時間?;槎Y和葬禮相隔一年——這在她看來似乎很合乎情理。她對羅伯特的耐心和她自己的純潔深信不疑。

那么,她有可能就是這么想的。但冬天的時候,一場變故發(fā)生了。是埃利。她吐著,哭著,跑到牲口棚里躲起來,當(dāng)羅伯特和弗勞拉找到她,拽她出去的時候,她嚎叫著,在地上又蹦又跳,接著,轉(zhuǎn)圈跑著,最后,在雪地里打著滾兒。埃利簡直是發(fā)瘋了。弗勞拉不得不去找醫(yī)生。她告訴醫(yī)生說,她妹妹的月經(jīng)停了——會不會是血脈淤積引起的狂躁。羅伯特只好抓住她,讓她動彈不得,然后,和弗勞拉一起把她弄到床上。埃利不吃飯,只是抽著自己的嘴巴,嚎著??礃幼铀且谎圆话l(fā)地死去??刹恢趺粗虑楸┞读?,不是從醫(yī)生那里。埃利翻來覆去打著滾兒,胡亂地?fù)]動著胳膊,醫(yī)生根本沒辦法靠近她進(jìn)行檢查。大概是羅伯特承認(rèn)了。弗勞拉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著實是品德高尚。這樣,婚禮迫不得已地舉行了,盡管并不是原本計劃的那個。

沒有婚宴蛋糕,也沒有新衣服,更沒有蜜月旅行或是新婚賀辭,僅僅是羞愧而匆忙地去見了牧師。有些人看見報上的名字,以為肯定是編輯把她們倆弄混了。他們認(rèn)定報上的名字應(yīng)該是弗勞拉。弗勞拉的婚禮竟然如此匆忙!然而,他們錯了——是弗勞拉把羅伯特的西裝熨展——一定是她——又把埃利從床上弄起來,給她梳洗干凈,讓她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從窗前的花枝上摘了一朵天竺葵花別在埃利禮服上的大概也是弗勞拉。埃利并沒有將花撕毀。此刻,她非常溫順,不再抽打自己,也不再叫喊。她任憑弗勞拉擺弄,任憑自己被嫁了出去,從那一天起,她再也不發(fā)狂了。

弗勞拉把房子分隔開來,并親自動手幫羅伯特砌好隔墻。埃利足月分娩——誰也沒假稱孩子是早產(chǎn)兒——可在持續(xù)了長時間的極其痛苦的分娩之后,嬰兒卻一生下來就死了?;蛟S是埃利在從牲口棚的橫梁上往下跳時,還有在雪地里打滾兒以及捶打自己時傷著了孩子。既便不是這樣,人們也會巴不得那孩子或是下面的孩子出點什么事。上帝給予匆忙的婚禮以懲罰——不僅僅是長老會教徒,而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如此。上帝對貪欲的獎賞便是死嬰,白癡,兔唇,肢體萎縮還有畸形足。

就埃利而言,懲罰并沒有就此了結(jié)。她一次次地流產(chǎn),接著,又一次死胎,然后是更頻繁地流產(chǎn)。她不斷地懷孕,而每次懷孕都伴有持續(xù)數(shù)日的陣陣嘔吐,頭痛,急性腹痛和陣發(fā)性頭暈?zāi)垦!A鳟a(chǎn)與足月分娩同樣痛苦。埃利已不能自理,她在屋子里走動時得扶著椅子。她不再像失去知覺似地默不作聲,而是變得愛發(fā)牢騷。要是有人來,她會跟人家說起她頭疼的怪事,或是談起剛剛發(fā)生的一次暈厥。她甚至?xí)谀腥嗣媲?,在沒有結(jié)婚的女孩子面前,或者在小孩子面前詳細(xì)講述關(guān)于那些事情的血淋淋的細(xì)節(jié)——弗勞拉把那些事說成是“令人掃興的事”。要是人家改變話題或者把孩子領(lǐng)走,埃利便不高興。她要新藥吃,她誹謗醫(yī)生,責(zé)罵弗勞拉。埃利指責(zé)弗勞拉出于怨恨洗盤子的時候故意叮當(dāng)作響,給她梳頭的時候使勁兒拽她的頭發(fā),還指責(zé)弗勞拉吝嗇地用糖漿水代替藥給她喝。不管她說什么,弗勞拉總是哄著她。所有來過她們家的人都會講起諸如此類的事。弗勞拉說:“我從前的那個小姑娘哪兒去了?我的埃利哪兒去了?這不是我的埃利,這個壞脾氣的女人搶占了她的位置!”

冬天,弗勞拉幫羅伯特干完牲口棚里的雜活兒之后,傍晚一回到家,便給埃利洗換衣服,而后到隔壁房間給埃利讀書,一直讀到埃利入睡。母親也會帶著手頭的針線活兒不請自到,和她們坐在一起。她是在縫制嫁妝。埃利的床放在大餐廳里,餐桌的上方懸著一盞汽燈。母親坐在桌子的一頭,干著手里的活兒,弗勞拉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大聲讀者。偶爾,埃利說上一句:“我聽不見?!币歉诶O聛硐胄恍?,埃利就會冒出一句:“我還沒睡著呢。”

弗勞拉讀的是些什么書呢?不是什么古典著作,而是關(guān)于蘇格蘭生活的故事,關(guān)于小淘氣和滑稽的老祖母的故事。唯一一個母親記得住的故事叫《小小麥格雷戈》。由于書里面有很多蘇格蘭方言,而且,弗勞拉讀的時候帶著很重的蘇格蘭口音,所以,母親聽不太懂那些故事。自然,弗勞拉發(fā)笑而埃利抽噎的時候,她卻笑不出來。弗勞拉竟能講蘇格蘭語,母親甚為驚訝——弗勞拉平日里講話從不帶蘇格蘭口音。

(難道羅伯特講話不是這種口音嗎?或許這便是母親從不提及羅伯特說過什么話,也從不提及他是否曾和她們一起坐在餐廳里的原因。他一定在那兒,他一定就坐在那間餐廳里。她們只在主要房間里燒爐子取暖。我似乎看見了他,黑黑的頭發(fā),寬寬的肩膀,像一匹拉犁的馬一樣強壯有力,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被束縛的憂郁的美。)

接著,弗勞拉會說:“故事今晚就讀到這兒吧。”她會拿起另外一本書,一本由某個卡梅倫派傳教士寫的書。書很舊,里面講的都是母親從來沒聽過的事情。至于究竟講了些什么,她也說不上來,反正跟她們那個稀奇古怪的古老宗教有關(guān)。弗勞拉剛念上幾頁,埃利就睡著了,要么就是裝著睡著了。

母親指的一定是關(guān)于上帝的選民與被詛咒者之間的全部——關(guān)于自由意愿的幻想與必然的全部爭論。世界末日與令人難以捉摸的贖罪。惱人的、具有挫敗力的概念總聚合對于某些人來說卻不可抗拒地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又相互矛盾。母親無疑經(jīng)受得住這種聚合。她的宗教信仰雖很寬容,但她意志堅強,幻想從來不是她所好奇的東西。

可是給一個將要死去的人讀書該作何解釋呢?她默默地想著。這也許算得上是她對弗勞拉的批語吧。

假如有人相信的話,這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不過,母親似乎始終沒有看透這一點。

春天里來了一位護(hù)士。那時的習(xí)慣都是這樣,病人死在家里,護(hù)士到病人家中進(jìn)行處理。

這位護(hù)士名叫奧德麗·阿特金森。她長著一副矮胖的身材,緊身胸衣穿在她身上竟然像桶箍一樣緊繃繃的,頭發(fā)燙過,是燭臺那種黃銅色,唇上的口紅擴(kuò)展了那張原不大的嘴。她把車開進(jìn)了院子——她自己的車,一輛暗綠色轎式小汽車,亮閃閃的,很漂亮。關(guān)于護(hù)士和她的小汽車,亮閃閃的,很漂亮。人們不禁發(fā)出疑問。她哪兒來的那么多錢?是哪個富有傻瓜修改了遺囑,把財產(chǎn)贈給了她?是不是她耍了什么手腕?要么就是偷了人家藏在床墊底下的鈔票?怎么會有人相信她呢?

格里夫斯家的院子整夜停放著一輛小汽車這還是頭一回。

奧德麗·阿特金森說,她從沒到過這么不開化的人家給病人出診。她又說,她不明白她們怎么能這樣生活。

“她們根本不是沒有錢。”她對我母親說,“根本不是,對不對?我能理解。也根本不是宗教的緣故。那么是因為什么呢?她們不在乎!”

最初,她試圖跟我母親套親近,好像我母親會與她在這個沒有文明的地方結(jié)為天然盟友似的。她講起話來讓人覺著她似乎與我母親年齡相仿——都是漂亮、聰明、喜歡開心、有新思想的女人。她主動提出教我母親開車,還給我母親煙抽。對于母親來說,學(xué)開車比抽煙更有誘惑力,可母親還是一一拒絕了,她愿意等丈夫來教她。奧德麗·阿特金森沖著弗勞拉的后背向我母親揚起她那橘黃、略帶粉紅色的眉毛表示輕蔑,母親氣極了。她比弗勞拉更討厭這位護(hù)士。

“我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可弗勞拉不知道?!蹦赣H說。她的意思是,她感覺到了一個虛偽的靈魂,甚至有可能是沾著狂歡酒會和不正經(jīng)男人氣味的靈魂,一個做著苛刻交易的靈魂,而超凡脫俗的弗勞拉對這些是注意不到的。

弗勞拉又開始打掃房間和家具了。她把簾子搭在架子上,又敲打著晾在繩子上的小地毯。她爬上梯子想清掃嵌條上的灰塵。但她每次都由于阿特金森護(hù)士的抱怨而停下來。

“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能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少弄些稀哩嘩啦的碗碟聲?”阿特金森護(hù)士說道,話語中帶著令人生厭的斯文?!拔抑皇菫槲业牟∪酥搿!彼岬桨@臅r候始終把埃利稱作“我的病人”,而且那副裝模作樣的架勢,就好像她是唯一保護(hù)埃利、唯一值得尊敬的人。事實上,她對埃利卻很不尊重?!鞍@?!”她常這樣叫著,并把可憐的埃利拖到枕頭上。她告訴埃利說,她不想忍受煩躁和抱怨?!盁┰旰捅г箤δ銢]有任何好處,”她說,“況且,你也沒法讓我再快了。幸虧你有可能做到的是學(xué)會克制自己?!笨匆姲@娜殳?,她竟喊叫著訓(xùn)斥起來,似乎這幢房子里又多了一份恥辱。洗凈液,護(hù)膚油膏,高級肥皂,她樣樣都要——毫無疑問,大部分被用去保護(hù)她自己的皮膚了,因為她聲稱,硬水損傷了好的皮膚。(水怎么會硬呢?母親問她——家里家外一直用這種水,別人誰也沒覺著皮膚受了損傷——全是接的雨水,怎么會硬呢?)

弗勞拉照舊每晚給埃利讀書,但讀的不再是原來那些書,而是從《圣經(jīng)》里選的很短的段落。每當(dāng)她讀完之后站起身的時候,埃利總想緊緊抓住她。埃利哭著,有的時候,她的抱怨很荒唐。她說外面有一頭帶角的母牛想沖進(jìn)屋子里來殺她。

“她們常有那樣的念頭?!卑⑻亟鹕o(hù)士說,“你絕不能順著她,不然,她會白天黑夜地讓你脫不了身。她們就是這樣只想著她們自己。我現(xiàn)在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很懂規(guī)矩,我一點麻煩也沒有??芍灰阍谶@兒呆上一會兒,我就又得處處都是麻煩,因為她看見你感到不安。你不想讓我的工作有更多的困難,對吧?我是說,你把我?guī)У竭@兒來就是讓我來負(fù)責(zé)照顧她,對不對?”

“埃利,聽著,埃利,親愛的,我得走了?!备诶瓕Π@f,然后,又對護(hù)士說道,“我明白,我非常清楚您必須全權(quán)負(fù)責(zé)這件事。我很欽佩您,我為您所從事的這項工作而欽佩您。您為工作不得不付出如此巨大的忍耐和仁慈,實在令人欽佩?!?/p>

母親聽到弗勞拉的一番話感到異常驚訝——難道弗勞拉真的看不出阿特金森護(hù)士是什么樣的人,還是希望用阿特金森護(hù)士不配得到的贊揚來暗示她對待病人應(yīng)該心懷忍耐和仁慈呢?如果是后者,那么,這種計謀毫無用處,因為,阿特金森護(hù)士這個人實在是厚顏無恥,而且很自負(fù)。

“是啊,這種工作很難干,并不是很多人都能干得了的?!彼f道,“我們跟醫(yī)院里的護(hù)士可是大不相同,她們凡事有人安排,不用自己操心?!彼龥]時間多說——她要收聽半導(dǎo)體收音機里的‘幻想舞廳“節(jié)目。

壩址位于檀山溝村上游約1.4 km處,該處河流流向為N72°E,河床地面相對高程為3.0~8.5 m,河道寬約 260 m。河谷呈“V”字型,左岸坡坡度 30°~35°,右岸坡坡度50°~55°。兩岸坡大多基巖裸露,局部被松散層覆蓋,松散層厚度小于5 m。

母親一邊忙著學(xué)校的期末考試和六月份的畢業(yè)典禮儀式,一邊籌備著七月份的婚禮。朋友們開著車來到格里夫斯家接她去裁縫店,去參加晚會,去挑選婚禮請?zhí)?,或是去定做婚宴蛋糕。柴丁香開了,黃昏更長了,鳥兒飛回來壘窩筑巢了,母親即將踏上婚姻的旅途,開始美妙而神圣的冒險。她在眾人的注視中顯得格外絢麗照人。她的結(jié)婚禮服將用銀色玫瑰花來鑲飾,頭紗連在一頂鑲著許多珍珠的帽子上。她是那些靠自己攢錢支付婚禮花銷的第一代年輕女性中的一個——與父母所能負(fù)擔(dān)的婚禮相比,這樣的婚禮往往更加奇特。

婚禮前的最后一個傍晚,母親在郵局工作的那個朋友開車來接她,連同母親的衣服、書、準(zhǔn)備作嫁妝的東西以及學(xué)生們和其他人送給她的禮物也要一起帶走。她們手忙腳亂卻是連說帶笑地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車?yán)?。弗勞拉也從屋子里走出來幫忙。她笑著說,這樣的結(jié)婚方式可比我原本想象的麻煩多了。她送給我母親一塊梳妝臺臺布,這是她背著母親鉤成的。阿特金森護(hù)士不可能不在這樣重要的場合露面——她送給母親一瓶噴霧式科隆香水。弗勞拉站在房子旁邊的山坡上的母親揮手告別。母親邀請過她去參加婚禮,顯然,她說她去不了,她不能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家。母親最后一次看見的就是這個孤獨、精神飽滿、使勁揮手告別是的身影,夕陽中,她站在黑房子旁邊的綠坡上,腰間扎著圍裙,頭上戴著班凡納花綢頭巾,依然是從前打掃房子時的那身打扮。

“我說,這回她或許能得到她本應(yīng)得到的,”母親的那位朋友說道,“他們或許會結(jié)婚的。成家對于她來說是不是太晚了?她到底多大了?”

母親覺著這樣談?wù)摳诶疵馓珰埧崃?,便回答說,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認(rèn),她的朋友和她恰恰想到一塊兒去了。

母親結(jié)婚后一直住在自己家,那兒離格里夫斯農(nóng)場有三百英里。不久,她收到弗勞拉的一封信。埃利死了。弗勞拉在信中寫道,埃利去了,懷著堅強的信念,終于得以解脫。阿特金森護(hù)士還要呆上些日子,因為,去護(hù)理下一個病人的時間還沒到。這是在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發(fā)生的事。

關(guān)于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母親并不是從弗勞拉那里知道的。在圣誕節(jié)寫給母親的信中,弗勞拉似乎斷定母親已有所聞。

“你很可能已經(jīng)聽說了,”弗勞拉寫道,“羅伯特娶了阿特金森護(hù)士。他們?nèi)匀蛔≡谶@兒,住在羅伯特那邊。眼下,他們正按著他們自己的口味修繕房子呢。我知道,稱她阿特金森護(hù)士是很不禮貌的。我本應(yīng)叫她奧德麗?!?/p>

的確,母親在郵局工作的朋友,還有其他的人給母親寫過信。這件事實在叫人感到震驚和恥辱,那個地區(qū)的人也都為之激奮——像羅伯特的第一次婚禮那樣(盡管原因不同),這次婚禮也是秘密地、乘人不備舉行的,阿特金森護(hù)士將從此留在那片土地上,弗勞拉第二次敗北。根本沒有人意識到羅伯特會向阿特金森護(hù)士求婚,于是,人們猜測著,這個女人是用什么辦法引誘羅伯特的呢?會不會是在年齡上撒了謊,答應(yīng)給他生孩子呢?

一連串讓人吃驚的事并未到此為止。新娘子以弗勞拉提到的房子修繕為開端,接著,把電引了進(jìn)來,然后,又安上了電話。如今,在合用電話線上,人們聽得見阿特金森護(hù)士的聲音——她將永遠(yuǎn)被稱作阿特金森護(hù)士——油漆工,裱褙匠,還有郵局,她挨個斥責(zé),無一幸免。她把想干的都干了。這位護(hù)士買了一個電熱器放在洗澡間里,誰知道錢是哪兒來的呢?是她跟臨終的病人做交易,靠不明不白地遺贈弄來的?還是羅伯特的?羅伯特是不是從埃利的遺產(chǎn)中索要了他的那份?難道埃利真的把遺產(chǎn)留給了這對不知羞恥的男女,任他們盡情揮霍享受?

所有這些變化只局限在房子的一側(cè)。屬于弗勞拉的那側(cè)一切依然如故——沒有電,沒有鮮艷的墻壁紙,也沒有新式威尼斯風(fēng)格的軟百葉窗簾。羅伯特那邊的外墻粉刷一新——乳白色墻面配深綠色門框和窗框——可弗勞拉這側(cè)卻被棄一旁,仍舊是從前那光禿禿的墻面。最初,這種讓人不可思議的、公然的做法引起了人們的憐憫和反對,后來,人們慢慢地把這件事看成是弗勞拉執(zhí)拗、古怪的標(biāo)志(她完全可以自己買些涂料刷上,把房子收拾得不錯),于是,同情之心漸弱,再往后,人們便把這事兒當(dāng)成了笑料。人們開著車寧愿繞道而行,也要去看看那幢房子。

人們通常要在學(xué)校里為新婚夫婦舉行一次舞會,并湊錢——這叫“現(xiàn)金募集”——作為禮物送給這對新人。阿特金森護(hù)士傳出話來說,盡管她嫁的人家碰巧反對跳舞,但她并不介意遵從這一習(xí)俗。有些人認(rèn)為,滿足她的貪心簡直是奇恥大辱,也是對弗勞拉的莫大侮辱。另外一些人則好奇心切,堅持要舉行舞會。他們倒要看看這對新婚夫婦將如何表現(xiàn)。羅伯特會在舞會上跳舞嗎?新娘子會以什么樣的裝束出現(xiàn)呢?人們推遲了一陣子,但舞會最終還是舉行了。母親后來聽說了一些有關(guān)舞會上的事。

新娘子穿著她在婚禮上穿的那件禮服,她自己這樣講。但在牧師的住宅里,誰會穿著這樣的禮服舉行婚禮呢?最大的可能是,她為自己在舞會上的亮相專門買了這套禮服。禮服為純白色緞子面料,雞心領(lǐng)口,朝氣中透著幾分傻氣。新郎身穿一套嶄新的深藍(lán)色西裝,新娘子在他的扣眼兒里別了一朵花。他們真夠惹眼的。阿特金森護(hù)士的頭發(fā)是剛做過的,以掩飾她那含著無恥思謀的目光,她的臉看上去讓人有這樣一種感覺,就像是假如她跳舞時把它靠在某個男人的肩上,它便會掉在那人的衣服上似的。毫無疑問,她跳得很盡興。她與除了新郎之外的所有參加舞會的男人都一一舞了一番,而新郎卻縮成一團(tuán),坐在靠墻的一張書桌后面。她和參加舞會的男人們一一舞著——他們都聲稱這是不得已的事,因為這是習(xí)慣——之后,阿特金森護(hù)士把羅伯特從桌子后面拽出去收錢,并對人們的美好祝愿一遍一遍地表示著感謝。在洗手間里,阿特金森護(hù)士甚至向女人們暗示,由于新婚的緣故,她感覺有些不大舒服。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況且,假如真的感覺不舒服的話,她這樣做也無濟(jì)于事。有些女人認(rèn)為她是出于怨恨而口出謊言來侮辱她們,從而證明她們極易上當(dāng)受騙。但沒有人駁斥她,更沒有人對她無禮——很明顯,她有可能用盡全身的粗魯將任何人打倒在地。

弗勞拉沒有參加舞會。

“我姐姐不會跳舞。”這位護(hù)士說,“她是個守舊派?!彼幸舛阂藗冃υ捀诶1M管她沒有權(quán)利把弗勞拉稱做姐姐,可她始終這樣叫著。

母親聽說了這些事情后便給弗勞拉寫了一封信。由于遠(yuǎn)離了格里夫斯農(nóng)場,或是由于她結(jié)了婚,自覺已經(jīng)諳知世事,所以,母親有可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給什么人寫信。母親在信中流露出憐惜和義憤之情,并毫不隱晦地對這個使弗勞拉遭受如此精神打擊的女人——在母親看來是這樣——加以指責(zé)。母親很快收到了弗勞拉的回信,信中說,她不清楚母親是從哪兒聽說的那些事,但似乎是母親搞錯了,要不然就是聽信了心懷惡意的人說的一些話,或者是過于匆忙地做出了一些不公平的結(jié)論。她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旁人毫無必要為她感到惋惜或是替她氣憤。弗勞拉又說,她過得很愉快,她感到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非常滿足。她不在乎別人做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因為那些事與她無關(guān)。她祝愿母親婚姻美滿,并希望母親盡快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用不著為老相識的生活操心。

這封措辭委婉但語氣強硬的信很令母親傷心,此后她便與弗勞拉斷了書信聯(lián)系。母親也的確開始為自己的生活忙碌起來,并最終成了生活的俘虜。

但她仍在想著弗勞拉。后來幾年里,偶爾談起曾有可能成為什么樣的人或做過什么樣的事的時候,母親常說:“如果我曾是一個作家的話——我確實認(rèn)為這曾是很有可能的——我就會把弗勞拉的生活經(jīng)歷寫成故事。你知道這故事叫什么嗎?《沒結(jié)婚的女士》?!?/p>

“《沒結(jié)婚的女士》?!彼Z氣莊重略帶感傷地說出這幾個字。我不喜歡她這樣講話,我心里很清楚,或者說我自認(rèn)為心里非常清楚母親給這幾個字所賦予的涵義:莊嚴(yán)而神秘。隱隱的嘲笑變成了敬重。那時,我有十五六歲,我深信我能領(lǐng)會母親的心思。我能想象出母親會如何處理弗勞拉這個人物,以及她已經(jīng)完成的構(gòu)思。她想把弗勞拉塑造成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一個忍受背叛和不忠、一個一再寬容和退讓、從不抱怨的人。她愉快地做著一樣樣活計,打掃房間,清理牛棚,把埃利床上的血跡弄干凈,終于,未來向她張開了雙臂——埃利將不久于人世,羅伯特乞求她的寬恕,弗勞拉卻以她值得自豪的天姿讓他沉默無語——接著,奧德麗·阿特金森把車開進(jìn)了院子,弗勞拉又一次被拋在一邊,而這次比第一次更令人費解,更徹底。隔壁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安電燈,弗勞拉則必須忍受所有這些興盛的變化?!盎孟胛鑿d”和“埃莫斯與安迪”節(jié)目不絕于耳,取代了蘇格蘭滑稽故事或古老的訓(xùn)誡。弗勞拉必須看著他們——她從前的情人和那個穿著白色緞子結(jié)婚禮服、一點也不漂亮、冷酷、愚蠢的女人——開車去參加舞會。她被愚弄了。顯然,她已經(jīng)把農(nóng)場轉(zhuǎn)讓給埃利和羅伯特,顯然,羅伯特已經(jīng)繼承了這筆遺產(chǎn),眼下,所有的一切全到了奧德麗·阿特金森的手里。做孽的人反而發(fā)跡了。不過,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上帝的選民以忍耐和謙恭為遮掩,以這樣的信念為指引,那就是事實不可逆轉(zhuǎn)。

我深信母親會這樣處理她的故事。母親身處困境,她的想法已漸漸變得叫人難以理解,有時,她的聲音停下來,就像一陣莊重的顫抖,令我感到十分刺耳,提醒我注意到,那似乎是病魔的威脅。我心里有一種無聊和孝敬的巨大困惑,一種不可抗辯的畸形的母性力量,這力量無限,能將我俘獲并令我窒息。我不得不措辭尖刻,話帶嘲諷地與她爭辯,試圖將她擊垮。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代之以沉默來與其對抗。

說我在母親幾乎無所寄托的時候沒給她任何安慰、沒有很好地陪伴她,這并非事實。

關(guān)于弗勞拉的故事,我當(dāng)時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我不是曾經(jīng)有可能寫過一部小說,相反,我想我早晚會寫出一部小說。我將采用不同的寫法。我領(lǐng)會了母親的故事,我會把她所遺漏的情節(jié)補充進(jìn)去。與母親故事中善良的弗勞拉相反,在我的故事里,弗勞拉將是一個邪惡的人物。她吃了苦頭反以自己的寬容為歡喜,暗中察看著埃利生活的不幸。這個長老會教派的女巫,讀的全是有害的書。不知羞恥的護(hù)士以競爭的冷酷和相當(dāng)無辜的殘忍將弗勞拉擊敗,并憑借著弗勞拉而發(fā)跡??筛诶粨魯×?,被性欲的力量和凡人的貪婪所擊敗。她被關(guān)在屬于她自己的房間里,與她相伴的是煤油燈。弗勞拉縮成一團(tuán),她垮了,渾身的骨頭變得僵硬起來,關(guān)節(jié)腫脹,并且——噢,對了,對了,在將要設(shè)計的結(jié)局中,我看見了一點點妙處!——她因患關(guān)節(jié)炎而變成了一個跛子,幾乎寸步難行。這回,奧德麗·阿特金森開始徹底掌權(quán)——她要把整幢房子都?xì)w她自己。她要把羅伯特與埃利結(jié)婚時弗勞拉幫著羅伯特砌起來的那些隔墻統(tǒng)統(tǒng)拆掉。她會給弗勞拉一間屋子的,她會照顧弗勞拉的(奧德麗·阿特金森不愿意被看作是妖怪,或許她真的不是)。于是,有一天,羅伯特抱著弗勞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進(jìn)他妻子為她準(zhǔn)備好的房間里。一旦弗勞拉在光線充足、暖和舒適的角落里被安頓停當(dāng),奧德麗·阿特金森便立刻開始清理那幾間剛剛騰出來的原本屬于弗勞拉的屋子。她把一堆舊書抱到院子里。春天又到了,正是打掃房子和家具的季節(jié)。過去,弗勞拉就是在這個季節(jié)干這些活兒的。此刻,弗勞拉蒼白的面孔出現(xiàn)在嶄新的網(wǎng)眼窗簾后面。她從角落里勉強挪動著身子,窗外的景象即刻映入了她的眼簾。蔚藍(lán)色的天空高高地飄著幾朵白云,云的下面是水瀅瀅的田地。幾只烏鴉正廝打在一起,小河里奔涌著河水,樹枝已開始發(fā)紅。她還看見院子里的爐子冒著青煙,阿特金森護(hù)士正燒著她的書。那些舊書已經(jīng)發(fā)臭了,奧德麗說。于是,不吉祥的邪惡的精神支柱一字字、一頁頁地化為灰燼。上帝的選民,該詛咒的,微弱的希望,巨大的痛苦——所有這一切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一縷青煙。這便是結(jié)局。

依我看,母親講述的故事中真正神秘的人物是羅伯特。他從不說一句話。她與弗勞拉定了婚。埃利跳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正和弗勞拉并肩沿著河岸散步。他發(fā)現(xiàn)了埃利放在他床上的薊。他和埃利結(jié)婚成家所需要的全部木制家具都出自他的手。弗勞拉給埃利讀書時,他或聽或不聽。最后,當(dāng)他那輕浮的新娘子伴著一個個男人邁著舞步從他面前閃過的時候,他卻坐在一張書桌后面縮成一團(tuán)。

羅伯特的公開行動和公開露面僅此而已。但恰恰是他悄悄引發(fā)了所有這一切。是他跟埃利干了那種事。他跟那個瘦得皮包骨的瘋丫頭干了那種事,而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和瘋丫頭的姐姐定了婚。之后,當(dāng)埃利臥床不起,除了一副可憐的長了瘤子的軀體,一副懷不上孩子的軀體什么都不是的時候,他仍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那種事。

他跟奧德麗·阿特金森一定也干了那種事,只不過結(jié)局沒有這么慘。

干那種事,這幾個字在我看來不過是很富刺激性而已,但母親也像弗勞拉一樣,從不愿說出口。我并不覺著對此表示反感或義憤才算合乎禮儀或者合乎情理。我拒絕這樣的警告。即使埃利的災(zāi)難也無法打消我的念頭。即使想到他們的第一次相遇——那相遇中的絕望、撕扯和反抗,我依然抱定同樣的念頭。那些日子里,我時常偷偷地向男人們投去渴望的目光。我羨慕他們的手,他們的頸部,羨慕他們松開一粒鈕扣時露出的胸膛,甚至羨慕他們的耳朵和穿著鞋的雙腳。我并不指望他們做出任何理智的事情,只希望被他們的愛戀所吞沒。就羅伯特而言,我的想法大致與此相同。

弗勞拉對性行為的厭惡正是她在我的故事中淪為不幸,而在母親的故事中卻大受贊揚的原因。我反對母親就這個問題想要告訴我的任何事情,甚至鄙視她談?wù)撨@個話題時的低聲低語和滿臉陰郁、謹(jǐn)慎的表情。母親是在那樣一種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即性行為對于女人來說是一件邪惡的事。她知道女人能因此喪生,她崇尚的是有可能使女人得到保護(hù)的莊重、假正經(jīng)和性冷淡。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怕的就是這種保護(hù),這種似乎滲透在生活各個側(cè)面的高雅的專橫,這種繁衍了諸如茶會、白手套,還有其他種種形式化的無聊之物的專橫。我倒寧愿欣賞污穢的語言和一次激蕩,我想象著一個男人的魯莽和控制以此戲弄自己。奇怪的是,母親的想法竟與她那個時代的某些進(jìn)步觀念相吻合,而我的想法同樣與我這個時代的人們所極力推崇的觀點相一致。盡管我們都深信自己是獨立的人格,都生活在并不記錄這些變化的沉沉死水處,但事實的確如此。似乎最深植于我們心底、最隱秘、最獨特的欲望正像孢子一樣,借盛行風(fēng)之勢油然而生,尋求著任何可能生存的地方,尋求著任何姿態(tài)的迎接。

母親在去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真正的弗勞拉寫來的信,當(dāng)時我還沒有離開家。信是從離格里夫斯農(nóng)場很近的鎮(zhèn)子寄來的,就是弗勞拉過去常乘著羅伯特的馬車去的那個鎮(zhèn)子,那時,她總是在后面扶著裝滿羊毛或者土豆的袋子。

弗勞拉寫道,她已離開了格里夫斯農(nóng)場。

“羅伯特和奧德麗還在那兒生活?!彼龑懙?,“羅伯特的身體很好,只是感到后背有些疼。奧德麗的血液循環(huán)不太好,常常氣喘。醫(yī)生說她必須減肥,可是所有特別飲食似乎都不管用。農(nóng)場一直不錯。綿羊全部換成了奶牛。你大概已經(jīng)聽說了,如今的頭等大事是從政府那里弄到牛奶的配額,這樣,準(zhǔn)備工作才算就續(xù)。過去的破牛棚早已煥然一新,里面裝的全是擠奶器和最新式的設(shè)備,簡直是奇跡。我去那兒探望時,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p>

接下去她說,她一直住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幾年了。她有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商店里當(dāng)?shù)陠T。她肯定提到了那是家什么樣的商店,可我沒記住。自然,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做出離開格里夫斯農(nóng)場這一決定的——到底是被從自己的農(nóng)場上趕走的,還是以對她明顯不利的價錢賣掉了她那份財產(chǎn)之后決意離開的——她對此只字未提。她強調(diào)說,她與羅伯特和奧德麗的關(guān)系很好。她提到她的身體還不錯。

“我聽說你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彼龑懙?,“我偶然遇到了克萊塔·巴恩斯,就是曾在離咱們家不遠(yuǎn)的郵局工作的克萊塔·斯特普爾頓,她告訴我說,你的肌肉不太靈活,而且說話也受到影響。聽到這消息我很難過。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展了,我真誠希望醫(yī)生們能治好你的病?!?/p>

一封令人不安的信,略去了那么多的事情。不提上帝的意愿或者上帝在我們遭受的苦難中所起的作用,也不提她是否仍去那座教堂。我想母親沒有回信。她那漂亮、清晰的字體,那出自教師之手的字體已面目全非,她甚至已經(jīng)握不住筆了。她總是在寫信的開頭,卻一封也寫不完。我常發(fā)現(xiàn)家里到處都是這樣的信?!拔矣H愛的瑪麗”,開頭是這幾個字?!拔矣H愛的露西”,“我親愛的小喬安妮(盡管我意識到你已不小了)”,“我親愛的老朋友克萊塔”,“我可愛的瑪格麗特”。這些女人里,有她教書時結(jié)下的朋友,也有她念師范學(xué)校時結(jié)下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她上中學(xué)時便結(jié)下的朋友,有幾個是她從前的學(xué)生?!拔业呐笥驯榧叭珖?。”她常帶著挑釁的口吻說,“我有許多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p>

我記得看見過一封信,開頭是這樣寫的:“我青年時代的朋友。”我不知道這封信是寫給誰的,她們都是母親青年時代的朋友。我想不起開頭寫著“我親愛的、我最欽佩的弗勞拉”這樣一封信。我??茨切┲挥虚_頭的信,試圖辨認(rèn)出母親使用的稱呼和零星寫下的幾句話。正因為我常常忍受不了哀傷,繼而也無法忍受母親那華而不實的措辭和直截了當(dāng)?shù)膶酆蛻z憫的渴求。我想,要是她肯少些莊重而不是沒完沒了、一味地將自己置于病魔的陰影中的話,她是能夠得到更多的愛和憐憫的(我是說從我這里)。

當(dāng)時,我對弗勞拉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我想的總是一連串的故事,而且差不多已經(jīng)構(gòu)思了一個新故事。

可自從她寫來那封信以后,充斥我腦海的全是她。我想知道那是家什么樣的商店。是一家五金商店,還是一家出售廉價小商品、她必須穿著工作服的雜貨店呢?或是一家她穿得像個護(hù)士似的藥房?也可能是一家她必須打扮入時的婦女用品商店?食物攪拌器、鏈鋸、或是婦女長睡衣、化妝品、甚至避孕套,她大概不得不對這些東西一一有所了解吧?;蛟S她必須在燈光下工作一整天,并操作一臺現(xiàn)金出納機。她會不會把頭發(fā)燙了?會不會染著指甲?會不會把嘴唇涂得紅紅的呢?她肯定已經(jīng)找到了住處——一套朝向大街的不大的公寓,外加一個小廚房,或是供膳寄宿處的一個房間。做為一個卡梅倫派教徒,她生活得如何呢?除非她買了一輛車并學(xué)會了駕駛,不然她怎么去得了那座偏僻的教堂呢?如果她的確買了車而且學(xué)會了駕駛,那么她去的地方大概就不僅僅是教堂,而且還會有別處。她可能會外出度假,會在湖邊租一幢小型別墅呆上一星期,學(xué)學(xué)游泳,看看城景。她也可能會到一家餐館就餐,再喝上一杯。她或許會與離了婚的女人交上朋友。

她可能會遇上一個男人,大概是一個朋友的兄弟,一個死了妻子的男人,一個不知道她是卡梅倫派教徒或者什么是卡梅倫派教徒的男人。他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他從未聽說過有關(guān)房子的一半粉刷過而另一半?yún)s是裸露的墻壁這件事以及有關(guān)兩個背叛者的事,也不知道是她的全部尊嚴(yán)和純潔才使她免于為他人所恥笑。他或許想帶她去跳舞,她便不得不解釋說她不能去。弗勞拉會讓他大吃一驚卻不會搪塞他——卡梅倫教派的所有戒規(guī)在他看來或許頗為離奇,甚至于富于魔力。其實,在所有人眼里都會如此。人們會說,噢,原來她是在一種古怪的宗教熏陶下長大的,在一個被上帝所拋棄的農(nóng)場里生活了很長時間。她有些怪,但的確非??蓯?,特別是她把頭發(fā)做了以后,人也漂亮多了。

我或許會走進(jìn)一家商店找到她。

不,不,她大概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然而,假如我走進(jìn)一家商店——或許是一家百貨商店,我會看見店里生意興隆,貨品擺放簡單有序,貨物都是過了時的五十年代的樣式,但外觀還算新穎。假如一個身材高挑、容貌端莊、穿戴講究的女人走過來招呼我,盡管她的頭發(fā)噴過什么并且吹過風(fēng),嘴唇和指甲都涂成了粉色或紅色,我卻莫名其妙地認(rèn)出來,她就是弗勞拉。我想告訴他,我們雖從未見過,但我知道很多有關(guān)她的事情。我想象自己正對她說著(而今,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我也只能把它當(dāng)作一場夢),她則靜靜地聽著,然后她搖了搖頭,她朝我微笑著,微笑中帶有一絲嘲弄和微微自持的怨恨。她的微笑中還帶著厭倦,她對我的話并不感到驚訝,而是非常厭倦,我,我對她的看法,我的消息以及我對她的全部奇想,所有這些都令她厭倦不已。

毫無疑問,此刻我想到的是我的母親,像往日夢中的母親那樣。她說,一點兒不礙事兒,只是有些顫抖。語氣中帶著讓人既吃驚又欣慰的寬忍。噢,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的。母親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她對病痛近乎毫不在意。她的氧氣面具,她的災(zāi)難,她的大部分痛苦皆已離她而去,我如釋重負(fù),歡欣無比??晌蚁肫饋砹耍瑫r也感到十分困窘。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隱隱有種受騙的感覺。是的,被她病痛有所緩解這一可喜的轉(zhuǎn)變而觸怒,進(jìn)而深感上當(dāng)受騙。母親頗為自然地從久臥的病榻上下來,行動自如而有力,這是從前在我夢中未曾有過的事。她的容貌沒有多大變化。她把我珍藏至今的、苦澀的愛變成了幻影——毫無用處、多余的東西,就像幻覺的妊娠一樣。

我發(fā)現(xiàn)卡梅倫派教徒是或者曾是誓約者中殘留下來的不屈者——那些誓約者即十七世紀(jì)將自身束縛于上帝的蘇格蘭人,他們抵抗國王強加于他們的祈禱書、基督教主教以及教皇制度的玷污或干預(yù)??穫惤踢@一教派取名于非法的田間傳教士里查德·卡梅倫,不久就銷聲匿跡了??穫惻山掏健麄冊诤荛L一段時間里寧愿被稱作改革派長老會——于是唱著《舊約》中第七十四和七十八章《詩篇》投入了戰(zhàn)斗。他們將不可一世的圣·安德魯斯主教亂刀劈死在公路上,又騎著馬從他的尸體上踏過。牧師當(dāng)中有一個人因?qū)⒁艿浇g刑處罰而甚為歡欣、喜悅之至,便把天下所有的傳教士都革出了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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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便條
英男子當(dāng)“裸體木匠” 干活時只穿靴子
我并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