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江。轎車的丁香在雨巷清瘦的袖口處彳亍,
紅燈像是這個時代最猶豫的空心人。雨滴們,
穿著金屬的外套,似是而非,一律像民國時節(jié)曖昧的油紙傘。
一堆鐘聲在老街的隱私處密謀,天亮時起床的轎車,
想要皈依丁香。
我在崇恩寶塔的陰影里種植南瓜,瓜蔓一寸,需讀經卷二冊,
和祛毒的雨滴三錢。直到鐘聲一樣老練地瓜熟,
直到袈裟們紛紛成為南瓜的名字。黃色,像是我心中的,
光芒。
在西林禪寺。
陳年的我,和比我還要年長的黃昏一起打坐。干凈的詞,
雨滴的素餡,和一片片的鐘聲,撞成了月餅。
月餅朝西,在一朵叫做飛機的丁香中奔跑。在九寨溝,
月光照著我山巔上正在頌佛的母親。
用宋詞的拐杖,年邁的僧人把我的名字沏入茶中。
我的念頭是茶葉上唯一殘存的一絲農藥,與丁香無關。
在西林禪寺。那些素詞寫成的飲食正在鄙視我的詩歌,
和我置身的成都。
在松江。我把戴望舒僅剩的一朵丁香,掛在崇恩寶塔上,
雨滴們夠不著,因為所有的雨滴,
和我的今生一樣,已經不明不白了。
在涪陵。我把語言空洞的軍帽戴在煙囪感冒的舞蹈中。
魚說出的話僵硬,石塊在遠處保持警惕。
烏江是一條抹布,
地里長出的病房依著書籍說話的顏色次第排開。
金屬的偏旁喚醒的是我最后一根已經斷了的神經,
在清晨,光線源自樹咳嗽的腳印,
聲音比鼠輩還渺小,潛伏在日子們骨頭的縫隙里。
在涪陵。我聽見數(shù)字的遺址從胸腔里擠壓出來的口號,
拌在混凝土紅色分貝的榨菜中。和漢字一起垮塌的,
還有油漆,履歷,和那個時代的陰影。
在人造的雪地里奔突的狼群,把嚎聲擰成黑色的一團。
眾山寂靜,大地的乳房正在滋養(yǎng)那些死亡過的名詞。
我撫著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山洞里虛擬呼吸,狼群在滴水,
隔著面罩在微信上勞作的女人把自己種成了一根稻草,
用來救命。
在涪陵。我看到夾在書中的刀老嫗一樣攤在烏江的邊上,
正在霉變,還有生銹的“核”字。
旗幟們把自己裝扮成發(fā)芽的陽光。榨菜們的標語,
在廣場的雪跡中尋找自己影子。
詩句在洞里迷路成了一只只偷過燈油的耗子。
我卸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手表,眼鏡,假牙,
還有汗水,目光,頭發(fā),指甲,腳,甚至恥骨。
直立奔跑的耗子在口訣的背面說,用樹上結的狼解渴。
在涪陵。人在空中鐵板一樣飄著。至今思項羽,
姐姐,我就在你寫的烏江邊上站成了一群狼的廢墟。
子無語。生病的陽光臥在石碑的漢榻上,春秋已是不在。
我在。
盜版的歷史在《論語》的船上打家劫舍,烏鴉眾口一詞,
是我的親戚。唱破的詞牌,把城門上的旗幟換了又換,
戲文改作了洋腔的樹蔭。夫子,用山東梆子洗過衣衫的水,
成了我手中的流氓。只是那只蝴蝶不舍。
子無語。昨夜的雨滴是夫子竹簡做成的夢魘,于我透心涼的
讀書處,正在穿石。我把散碎的月光攬在聲音的粗布里,
把水扶正,向上,教它說一些從樹根中長出的話。
在泗水。女人的舞蹈被鍍金的水淫浸著,烏鴉一動不動。
黃土的繩子是吊過我命的饃,入水便化,
糧食在白話的詩里驚恐萬狀。
我在成語們發(fā)霉的岸上收拾一些時間的衰草。夫子。
那些落在你曰過的水中的親人,成了輪船上的鐵,黑著臉,
一茬茬地長著。
我的手勢在紙疊的橋上,像是泉水們衣帶不整的影子,
不爭氣,用讀過的閑書,
偷襲你藏在杏林中的話語。
子無語。收割機在線條畫的麥田里喘氣。
麥稈們輕微的家園被夕陽碾碎在黑夜來路不明的露水中。
風干的麥子已經不是麥子了。風是。
風把我種植了多年的女人吹走了。夫子。
在撒蓮的山岡上。羊子散漫,是仙人們說出的話語。
身著春天的女人,會巫術,懷揣要命的梨花帖。
須是上午。我用花白長發(fā)中發(fā)芽的陽光,勾畫山色。
朝代依次鋪開,我卻不在。
梨花們沿山勢,長成三國的縞素,有諸葛的唱腔。
偶爾節(jié)儉的桃花是給我執(zhí)扇的女人,在現(xiàn)時,
弱不禁風。我唯一的轉世,是撒蓮的山岡上,
中了梨花蠱的孤王。
哪一個春天是我救命的解藥?那送藥的女子,
想必是上好的藥引。
在撒蓮的山岡上。拖拉機在山谷里冒著骨朵。
梨花從最隱秘的手勢中分娩出可以用來安身立命的村寨。
誰在喊孤王?
在撒蓮的山岡上,一支開滿梨花的箭已經到了我的生前。
這么多水的偏旁,在庭院里用川腔說話。
水做的烏鴉,棲在渡口的幕布上??招牡氖袢瞬煌5厝鼍W。
我在魚網的陰天讀書,經營客棧,替過往的雨滴,
驗明正身。偶爾,賒一兩首詩給他們。
在江津。水路通灌口,通麻將聲聲漫的川西壩子。還要通,
竹簡們一千年長成的李字。
我把石板上的青寫成了親切的親,被雨一淋,
手中的核桃便在源頭處發(fā)芽。雨滴是飛翔的香火。
鐵銹像小販的愛情,在最不起眼的那一頁閑散地浸著紅,
并且,葉兒粑在叫賣聲中傳宗接代。
清有源。李冰的雨滴在途經江津時被人懷想。
我在渡口的客棧里用渡輪留下的氣笛打發(fā)余生。在江津,
等著你來翻看的,是傳統(tǒng)的樹葉上一個姓李的打坐,
和我手中一首淋滿了水的詩。
一樹的空曠,銀杏已經舉不起那么多的經歷了。在領報修院,
天空是留給神靈的。我的名字在地上匍匐,比落葉的明天還低。
白鹿在墻上歌唱。一襲黑衫是歌聲的影子,飄浮在我讀過的書中。
我把年輕時下午的照片排在院落里,一年年地站著。
風鈴在陽光中飲茶,打盹,像是中式棋局中的高手。念頭一閃,
坡上的青草便是白鹿的來生。我的女人在露水中用雁叫聲做成的筆,
描眉。草又枯了,像她的腰身。
在白鹿鎮(zhèn)。一個房間只能夜宿一個被霜打過的名字,有些發(fā)白,
恰似水洗了百年的白。我看見南飛的雁子把長好的云朵插在了,
給我溫酒的女人,一不留神就微醺的頭上。像是我卑微的念想。
午后的修院。懷孕的管風琴從河中孵出三只鴨子,寬松的睡袍,
在五彩玻璃的后面,走走,停停。我坐在臺階上算計一動不動的時光。
魚圍繞我一圈,就長一歲。像是女人們冬天的手中,
開出的花朵,和閑置的農田。生活與馬車一樣,在遠處漸漸豐滿。
在領報修院。比我還高的窗子還在生長。
鎮(zhèn)上的白鹿和我晚餐,
聊天,一直聊到天空中的樹一棵棵地老邁。像是下過雪的大地。
在莎車,在一條都塔爾彈奏出的路上,胡楊們像是我的親戚。
我在一本書飲水的時候,把草播到了毛驢們浪跡過的源頭。
老人在馕些許的鹽分中教我唱歌,教我把胡須種在廣袤的
疆域中。紅柳開花,只有一絲的紅,
就可以讓我懷揣的情歌,
情不自禁。直到月亮的銀綢中,
老人咳嗽的聲音,被都塔爾隨意地彈成一枚枚的玉。
我在葡萄的門檻上跌倒成酒。睜著雙眼的毛驢,
替我徹夜讀書。毛發(fā)長在臉上,
何以姓胡,名須。身旁還有可以彈斷淚水的都塔爾。
我把僅有的年齡放在歌聲曬過太陽的瓜田里。老人的花帽,
一路燦放過來。我只是花白,像是一尾熟透的魚。
在莎車,在一條都塔爾彈奏出的路上,水做的玉石,
鋪陳在我用遼闊寫成的大地上。琴弦一撥,
我生于蜀地的名字,漸次渺小,在西域的夕陽中只需一步,
我便成一個老字了。
還有身姿干燥的女人,單薄成紙張的詩歌,可以靠著,
一棵叫做都塔爾的樹,生活。
在莎車,一雙叫做都塔爾的細手,在葉爾羌河隱秘的水中,
給我的女人梳頭,描眉。毛驢的白,泊在我想像不及的鳥鳴旁邊。
老人說,昆侖不是山。是呀,昆侖是昆,你要讀懂。
在喀什噶爾,高臺上陶做的面具在陽光熟透的詭秘中,
一笑而過。把書風吹成竹簡的那人,在土陶里藏匿。
坐在距雨水最遠的那個下午,雌性的胡楊左手金黃,
是一叢叫做漢朝的草中,竄出的羊羔。我的眼淚,
危機四伏,殞于一段傳說。
張騫在早市上測量馕和太陽的故居,朝代長勢良好,
我是馬在羊脂狀的玉中奔跑過的影子。是書中給你描出的,
寧靜。在喀什噶爾高臺我把張騫的名字貼進你飲過的水中。
額頭上方的雨是一種捷徑,像是祖?zhèn)鞯氖炙?,是我的命根?/p>
我愛著的女人,隔著站滿小木人的河流,
和芭蕉的嫵媚與面紗一起生長。
和木卡姆一同救我。
再把庭院筑高一寸,便是一代人了。葡萄們的耳朵,
在風中恣意,順便,
聽來一些給我治病的藥,用高處的水煎過。唱歌的老人,
把蔽沙的簾子一掀,我就成了地上的影子。怕光,
是我的病根。
要與那么多陶做的細辮終日歡歌,要在水墨中國的高臺,
把葡萄的曖昧寫成你見過的玉?;ㄩ_一朵,
是女人們的王。我只能讓影子終日俯伏在地上。
喀什噶爾的王啊,高臺的民居已經遠遠高出,
所有我寫過的字了。
在喀什噶爾,所有的玉都來了,我把歌聲埋藏在陳年的,
土里面了。
我要你們供奉她。水天一色,她可以喚出那只雌松鼠的清晨,
和雨露。然后,把花朵朝著我的前世盛開。
所有潛伏在身后的樹,靜謐,恰似我干凈的詩句。
我要你們聽見她在水中,繞樹而行的歌聲。比如青苔,
比如鳥鳴早起的傷痕。空洞,無力
如你們的神,在我詩歌的指尖上沐浴,舞蹈,漫不經心。
我要五月下雨,她的雨滴把天空唯一的藍,可以放進,
所有的詩歌,和她們的愛情。還有這潭,養(yǎng)育所有魚兒的
水。至清,像是我的名字。
我要八月荷花開。一瓣,讓你們的思想可以清靜,儒雅,學著一塵不染。
一瓣,是我的詩歌,用來釀酒,搭建茅屋,用花香
制作愛情,和你們的敬仰。
我要把文字中游走的潭,留給月光,與她春風一度。
你們可以看見,花朵上的影子和詭秘,
是我讀過的書,和她的相思。
我要你們凈。像是今夜所有的松鼠,鳥,包括長發(fā),和釀成酒的糧食。
在長春。在一枚叫做凈月潭的指紋中。
把第一杯美酒敬獻給上蒼。
天空晴朗,雄鷹是我們奉上的酒呵。我們是羽毛下面
的影子。我們的靈魂在你的下面。
蒼天呵。我們要仰望,要成為你的一覽無余。感謝你
給了我們唯一的生命。
把第二杯美酒敬獻給大地。
土地肥沃,駿馬是我們奉上的酒呵。我們是馬鬃里面的長風。
我們的生命在你的手心。
大地呵。我們要匍匐,要成為你的一心一意。感謝你
給了我們足夠的糧食。
把第三杯美酒敬獻給神靈。
花朵燦爛,我們把自己為你奉上。花朵們綻放出酒香,
愛情,成群結隊,在天空與大地之間茂盛。
神呵。天高地遠,你要把愛情給我們……
把燈籠熄了。把燈籠中搖曳的光留在上朝的路上。
把霜花開在我花白的胡須上,
把昨天才娶的嬌妾,留在皇帝賞賜的暖暖的宅子里。
記住,出門時,我只是喊醒了左邊的石獅。
其實,霜花也是花。
與我頭上的頂子一樣,皇帝在一天之內,可以
讓她開放成幾種顏色。
把我的袍子理順。把昨夜的酒,寄在古人的詩中。
把上朝時用的膝蓋拿過來,讓上好的炭火烤的暖和無比,一會兒我要用。
城門就要打開了??彀雅I中我養(yǎng)了多年的淚水拿來一半,
也許,在城里面我會有用的。留下的一半
也許,太陽出來的時候
你們會用的……
真的就這么滑嗎,已經數(shù)不清多少個前世了,只是把每一個月光
細細地用心磨過,沾著露
貼在冰涼的沿上。肌膚和名字,也在一同修煉。
珍也滑。女人的肌膚也滑。就在這沿上輕輕一抿
一眼井,便再也不老了。
在風中游曳的宮燈,把纓熄滅在過來的路上。一只白天的鳥
隱藏在夏日的角落,看著青春的光
收攏在羽毛毫無知覺的神態(tài)之中。他們老了。
其實,從一顆上好的珍珠里,可以聽到水清澈見底的姿式。
墜落了聲音的門,朝北而開。
所有叢林中生長的門,次第緘默。并且,紛紛離開。
珍。誰是一眼井,唯一的門
魚透明的手,一扶著井沿,名字就回不來了。
能夠敲開門扉,只有夜深處穿著雨的衣衫的鳥鳴嗎?
前世是一抹珍珠的黑色,被燈一照,化在了
那棵樹身后的露中。
前世是狐一樣白的肌膚,被風一吹,凋在
那人遍野雪一樣白的衫上。
已經是今生了。珍的名字長成沿上孤寂的苔了。
已經是來世了,珍的名字從青苔中長出一棵叫做井的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