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榮梅
“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時序蛇年初冬,出行南昌,從綠意天成的天香園觀園林看候鳥出來,一行十個文人上了一趟空曠的公車旅游專線,在百湖之城迂回穿行,滿眼是湖泊、綠、溪河。南昌作家曾介紹說,當?shù)貧v代都敬重文人,很多街道都是以本地及外省文人雅號命名的,有“八大文賢路”:永叔路(歐陽修),象山路(理學家陸九淵),淵明路(陶淵明),子固路(曾鞏),孺子路(漢代名士徐稚),船山路(湖南王夫之),陽明路(浙江人王守仁),疊三路(南宋南陽愛國詩人謝枋得)。
自古江西出才子,在南昌的街道隨處可遇翰墨之香。我則希望在車窗外能捕捉到宋元之際的大儒吳澄的一點信息,但無一絲蹤影。元代中期最有聲望的學者吳澄,就是南昌南邊百余公里外的撫州崇仁人,宋淳九年(1249)出生于儒學世家。中年后吳澄曾數(shù)次在當時稱龍興的南昌郡學講學,與郝文、元明善、董士選這些元朝官員頻繁交往論學,使得他在當時聲名遠播,并被多次舉薦出仕,晚年也斷續(xù)隨兒子寓居南昌。
在臨離開南昌的那個上午,終于打探得文教路上有十幾家舊書店,便起意去搜尋幾本南昌古代文脈的書籍。尋覓而去,大有斬獲,其中就有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吳澄教育思想研究》一書,甚是合意。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那些才子文人的名字,只有隨他們的不朽文字才能千古留名?!奥湎寂c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北热缤醪?,就憑一篇千古絕唱《滕王閣序》,雖只享有二十七歲的生命,但他的名字和文字千百年來鐫刻在巍聳贛江邊的滕王閣上,任后人世代憑吊稱頌。幸好,在相鄰的湖南,湘江邊的千年庭院岳麓書院里,留存了江西大儒吳澄的文字,七百多年來在古老的庭院里流芳。我在岳麓書院史書《歷代著名訪院學者》一欄中找到吳澄的名字,讀到了他簡要的人生軌跡。
吳澄青年時期所處元代,適逢書院發(fā)展空前,已達千所,超過了宋代,新增書院幾百所。江西自古教育發(fā)達,人才輩出,元代時新增書院達九十五所,超過同時代書院也很發(fā)達的湖南(二十一所)、浙江(四十九所)、福建(十一所)之總和。吳澄自幼穎悟好學,曾師從朱熹再傳弟子、教育家程若庸,獲程朱理學“正學真?zhèn)鳌?,后又向程紹開問學,深受其“和會朱陸”學說的巨大影響,博集群書,著作宏富,入元官至翰林學士,深造自得形成了以折衷朱陸為特色的草廬學說,成為元代理學界朱陸合流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北方理學巨擘許衡并稱為“北許南吳”。
“心正而量遠,氣充而神和,博考于事物之賾而達乎圣賢之蘊,致察于踐履之微而極乎神化之妙,正學真?zhèn)?,深造自得,實與末俗盜名欺世者霄壤不同……”這是中書平章政事張上疏皇帝懇請起用吳澄的奏章。作為元朝杰出理學家、經(jīng)學家和教育家的吳澄,畢其一生致力于儒學的傳播和發(fā)展,深造自得而成“心性說”,其“心正而量遠”、“正學真?zhèn)鳌钡木柙谌鍖W名士間流傳。
吳澄二十歲就鄉(xiāng)試中舉,此后卻屢試不中,適逢南宋末年,國家衰敗,儒道凋敝,他便厭棄科舉,躲進山中筑廬授徒。衣食困頓中,他卻澹泊明志,自題門聯(lián)“抱膝梁父吟,浩歌出師表”,有仿效諸葛亮隱居待時之意,學友程鉅夫為其茅屋題名“草廬”,此后他便被稱為草廬先生。吳澄在深山窮谷潛心著述,整理儒學經(jīng)典,注釋《孝經(jīng)》章句,校訂《易》、《書》、《詩》、《春秋》,修正《儀禮》、《小戴禮記》、《大戴禮記》等。程矩夫任江南行臺侍御史,奉皇帝之命四處訪求遺賢,三十八歲的吳澄被程矩夫誠心說服,勉強出山。先后拜江南行臺御史中丞、金樞密院事的董士選也多次向朝廷推薦吳澄:“士選所薦吳澄,非一才一藝之能也。其人經(jīng)明行修,論道經(jīng)邦,可以輔佐治世,大受之器也?!眳浅蜗群笏拇伪慌e薦入京,前后做過儒學副提舉、國子監(jiān)丞、國子司業(yè)、奉議大夫等小官,但是他不求出仕,上任輒辭,每次任官都很短暫,最長的不超過三年,且均為與教育相關(guān)的職位,乃謂“官止于師儒,職止于文學”。
晚年的吳澄仍是窮究五經(jīng),校定邵子(雍)之書、《老子》、《莊子》以及揚雄《太玄》諸書,撰寫《五經(jīng)纂言》,修成《易纂言》。至元統(tǒng)元年(1333)病逝時,年屆八十有五歲,此時才官至正二品,被追封為臨川郡公、謚文正。到明朝宣德年間,吳澄從祀孔廟,被尊為“先儒吳氏”。其實,吳澄晚年屢受元朝廷征召,直至花甲之年元英宗即位,至治三年(1323),他被授予翰林學士、同修國史,從三品,次年,實行經(jīng)筵制度,老邁的吳澄還被選為給皇帝講經(jīng)的講官,獲得了一個儒家學者的至高榮譽,與宋代的程頤、朱熹同等殊榮。我想,早就洞穿世事的耄耋高人,深獲《周易》要義的吳澄,“心正而量遠”的他,將這些最后的絢麗光環(huán),只當做過眼煙云了吧。
一生大半時間僻居鄉(xiāng)野草廬授徒的吳澄,從事教育六十余載,他的弟子高足可謂數(shù)千,他還被邀請到處講學,交游甚廣,講學遍及南昌、福建、揚州、京師、長沙等,對書院教育有許多精辟的見解,先后撰寫書院記文等有關(guān)書院的文稿十余篇。吳澄與岳麓書院結(jié)緣,是因為元延元年(1314)修葺岳麓書院之后,六十六歲的他應好友長沙郡別駕劉安仁之請,到書院講學,并撰寫《岳麓書院重修記》和《百泉軒記》。這兩篇記文細致描述了岳麓書院當時的概況,包括書院唐開寶之初創(chuàng),乾道年間重新修建,到元至元時增飾修繕,成為岳麓書院元代辦學的重要史料。
別駕劉安仁對岳麓書院修葺后的辦學方針,在《岳麓書院重修記》中有很詳細的記載。岳麓書院在北宋已成為湖南地區(qū)的高等教育中心,是宋初的“四大書院”之一,至南宋岳麓書院盛名時期,朱熹、張制定了“成就人才以二十四年(1287)學政劉必大重建。延元年(1314)郡別駕劉安仁再整治一新,包括禮殿齋舍、講堂賢祠、門廡庖館,以及四面圍墻,無不“洗臉搽粉,穿衣戴帽”。
我曾數(shù)次流連于古拙、清雅又敞朗的百泉軒邊,眼波在那些水墨畫般精巧纖麗、花飾簡傳道濟斯民”的教育方針。從吳澄的這篇記中可見,當時書院的山長依然遵循朱張的教育方針:“至元之復建也,豈不以先正經(jīng)始之功不可以廢而莫之舉也乎?豈不以真儒過化之音不可絕而莫之繼也?”“欲成就人才以傳道濟斯民也,而其要曰仁……蓋仁體之大如天之無窮,而其用之見于事,無處不在,邇之事親事長,微而一言一行皆是也?!眳浅卧诨仡櫾缆磿恨k學歷史與總結(jié)辦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上,提出了書院的辦學宗旨,就是要將已經(jīng)廢絕的“先正”、“真儒”的講道傳統(tǒng)繼承下來,發(fā)揚光大,培養(yǎng)生徒的“仁”心,從灑掃應對、事親事長等點滴小事開始,使之成為人才,以傳道濟民。“心正而量遠”、“正學真?zhèn)鳌?,“正”和“真”,是吳澄治學和傳道的二字真言,因此,在為這所已負盛名的書院作記時,也不忘張揚這一道統(tǒng)。
百泉軒位于岳麓書院講壇右側(cè),灰墻青瓦,紅柱花窗,單檐硬山,前后廊四間建筑,南臨濯纓池,綠漲平湖,朱欄小橋,梅蘭竹菊四季競秀。園林勝景中的百泉軒,是歷代山長之寓所,也是先賢安放靈魂的佳境。書院后依岳麓山青風峽,谷口溪泉匯聚,宋初時山長在書院右側(cè)臨泉筑軒,便以泉命名。后遭兵毀,元至元熹來到岳書院,和書院主講張住于百泉軒。“盡而燕坐,夜而棲宿”,兩位大儒相對論學,三晝夜而不停歇。他們也曾聽流泉清瀉,蕉窗夜雨,踏雪尋梅,吟詩唱和。百泉軒舊有朱熹親書的匾額早已遺失,今人集朱熹墨跡重制,在廊柱上刻有《岳麓詩鈔》舊聯(lián):“教同化雨綿綿遠,泉似文瀾汩汩來?!避巸?nèi)屏壁上,嵌有吳澄所撰《百泉軒記》:“……書院之有泉不一,如雪如冰,如練如鶴,自西而來,趨而北,折而東,還繞而南,渚為清池,四時澄澄無發(fā)滓,萬古涓涓無須臾,息屋于其間,名百泉軒,又為書院絕佳之境。朱子元晦,張子敬失,聚處同游岳麓也,晝而燕坐,夜而棲宿,必于是也。二先生之酷愛是泉也,蓋非止于玩物適情而已?!耪呷缢狗?!不舍晝夜?!┲勒吣苎灾?,嗚呼!豈凡儒俗士之所得聞哉……”可以想見,吳澄也曾釋卷出軒,與生徒或羅坐花間,侍立月下,或繞曲澗鳴泉,觀錦鱗翔躍清波轉(zhuǎn),或穿行于煙柳風荷、桃紅竹翠間,談經(jīng)論道。花影娟娟,一池碧色,兩袖清芬,冰壺濯魂,書聲與流泉鳥語和鳴的玄妙,穿越數(shù)百年時空,在池沼林泉間躲著迷藏。軒內(nèi)屏壁兩側(cè)還懸有一副對聯(lián):“學憶朱張綿圣脈,書傳虞夏刻螭虬”,也是對朱張正宗儒學和岳麓山禹碑虞夏文明的追憶與傳承。
思想家吳澄,對地域環(huán)境和人文景觀也頗有興趣,有不少評述湖南、河洛、泉州等不同地區(qū)地域環(huán)境的文章。其中《送傅民善赴衡州路儒學學正序》一文,有關(guān)于湖南文化的獨特性的解釋?!胺蛱斓刂畾忡娋鄱柶鹫邽樯剑街叽笳?,岳也。衡岳,南方之巨鎮(zhèn),郡跨其趾。靈異、怪物、奇寶不足以當,則生偉人。循岳西南,舂陵昔有周子(周敦頤)實紹圣道不傳之統(tǒng),而文定胡先生(胡安國)父子兄弟皆于衡而講道,約的格扇檻窗逡巡,體驗書院先賢的吟風弄月與淡泊情趣。時光倒流八百多年,宋乾道初,朱二百年間,流風未泯?!眳浅芜@一說,有些牽強臆斷,但起碼說明他對湖南山岳地理和人文流變是有一定的研究的,他也客觀地歸納了湖南民風士氣與人才的特征:人杰地靈,學風熾盛,瓜瓞綿綿。他的這種獨到的發(fā)現(xiàn),當然是他數(shù)次進京為官,長期周游各地講學、交游的親身體悟。
吳澄崇尚程朱理學,最尊重、談得最多的是周敦頤、程頤程顥、邵雍、朱熹和陸九淵。他對湖南人周敦頤格外尊崇,因為周子既是理學開山鼻祖,又長期在家鄉(xiāng)江西為官講學。吳澄曾寓居江州(九江)濂溪書院調(diào)養(yǎng)身體數(shù)月,遍訪濂溪遺蹤,就是因為對濂溪學的欽慕。延二年十一月(1315),吳澄率其南北學生百余人,在江州舉行祭祀周敦頤的盛大典禮,頗為壯觀。他還拜祭了濂溪墓,撰寫《祭周元公濂溪先生墓文》,“嗚呼!悟道有初,適道有途,先生之圖,先生之書,昭示厥初,維精匪粗……唯一故宜,唯一故專,道響絕弦,千數(shù)百年,學要一言,洙泗真?zhèn)鳌保ㄒ姟秴浅嗡枷胙芯俊?11頁)這篇祭文,是對濂溪先生一生學術(shù)思想的回顧,也彰顯著吳澄對周子的仰止之意,對其“真”與“正”的道統(tǒng)地位極其尊從。吳澄的學術(shù)思想深受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和《通書》的影響,他的教育思想也與周敦頤一脈相承。
吳澄究竟幾次入湘,在關(guān)于他的文字里無確切記載?!秴浅文曜V》中說,元明善累官至禮部尚書、翰林侍讀,與吳澄交誼甚厚,曾為其文集作序。元貞元年(1295),吳澄游龍興(即豫章,南昌舊稱),登西山,時任江西行省椽的元明善向吳澄問學,質(zhì)諸經(jīng)疑難與論性禮,對其大加畏服,后執(zhí)弟子禮終身。元明善曾出為湖廣參政。次年,吳澄又到龍興,江西行省左丞董士選延請他于家中,親執(zhí)饋食,請教經(jīng)義、治道,第二年,董左丞入京向朝廷舉薦吳澄。他的學生虞,也曾任湖廣行省龍陽州儒學正、全州清湘書院山長、辰州路儒學教授……吳澄應該有很多的機緣到鄰省湖南交游,就像應長沙郡別駕劉安仁之請去岳麓講學一樣。
我在吳澄遺存的文章里,還讀到這樣的記載,他曾經(jīng)有計劃去南岳養(yǎng)病。那是元大德九年(1305),累次拒官的吳澄已是五十七歲,他于頭年又被朝廷授予本省官職儒學副提舉,秩從七品,而他依舊沒準時到任,于冬天給提舉寫信解釋,稱自己因病將延期赴官,并說明自己次年將游南岳以療疾。第二年春天,吳澄本擬出游衡山,卻因冰雪與水淹而延緩至夏天,一路炎熱似火,舟車交替,六月才到袁州,卻收到了儒學副提舉鄭陶孫遣使致書,追請他赴任……吳澄一直想奔赴他心中為“天地之氣鐘聚而聳”的衡岳,親睹“生偉人”之地的絕佳風水。只是,從這文章記載中,吳澄與南岳終是擦肩錯過了。
身歷宋元兩朝的吳澄,八十五載風雨,不僅使他歷練成一個思想家、教育家,那些鄉(xiāng)野林泉還使得他成為一個詩人與文學家,顧嗣立《元詩選》初集就選入他的詩歌五十余首。其詩清婉輕揚,清新平實,又開闊恢宏。他可謂著述等身,有《吳文正公》、《草廬精語》等傳世。
吳澄筆下的百泉軒,與他筆下的岳麓書院一樣,七百多年間,在執(zhí)拗的湖湘士子的堅持下,屢毀屢建。桑樹槐樹、樸樹香樟、女貞楓香、桂花銀杏……那些先賢的身影,一個個在林木的縫隙間飄逝,并越走越遠,就連那些蓊郁的古樹中的長老,朱熹手植的“朱子樟”也不知何時不見了,那株守護庭院千年的桂花樹也難逃生死的輪回,在某個黑夜里訇然倒斃。而那薈萃了百泉的溪流,只要岳麓山常綠,泉源不涸,這潺潺的流泉就吟唱千年,挾濂溪、朱張、草廬先生的文脈,天籟之音穿越萬古。文人的風雅,文化的靈魂,歷史的氣韻,以及“心正而量遠”的儒士遺風,在千年庭院里流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