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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夜路

2014-11-17 17:06二毛
西部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隊里張氏苜蓿

二毛

夏天一個圓月的夜晚,父親叫我去武老三家借撲克牌。我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我怕走夜路。臨出門我要父親把家里的手電筒給我,父親臉一扯,眼睛一瞪,喝道,外面銅鑼大的月亮照著,你還浪費電池!怕啥!鬼掐不死你!

出了家門,外面和父親說的一樣,月亮真的像宣傳隊演節(jié)目時敲打的那面銅鑼,金黃金黃地懸在屋頂?shù)纳峡铡?/p>

月光照亮了生產(chǎn)隊那片擺得亂七八糟的房子,也照亮了通往各家各戶的小路。那些歪歪扭扭的小路,像冬天躺在地上的樹影,一條條伸到每戶房子門口的陰影里。

武老三家和我家被一片黑壓壓的苜蓿地隔著,差不多有半公里路。白天,綠綠的苜蓿頂著細碎的紫花,在風中醉鬼一樣搖搖晃晃。不過,從苜蓿地刮來的風里并不是醉鬼的酒臭味兒,而是那種讓人想唱歌的清香味兒。

一條一步來寬的小路伸進苜蓿地里,像正在游走的小花蛇。走在苜蓿地里的小路上,有種走在水里的感覺。

也可能是夏天雨水多的緣故,地里的苜蓿像我的頭發(fā)那樣肯長,沒等學校放暑假,一地的苜蓿就和我肩膀頭差不多高了。

雖說晚上的月亮亮得能看清苜?;▋旱念伾尚÷穮s像一條裂開的深溝,黑黑的,總讓人擔心腳下隨時會竄出一只老鼠或別的什么野物,嚇得人不敢把步子往大里邁。

快到苜蓿地中間的時候,迎面晃來兩個黑影,他們像在走又像在飄,這讓我想起白天在路上看到的那個沒事干踩螞蟻玩的人。

聽老人說,小孩兒眼尖,夜里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夜里好多東西是小孩不該看的,可不知為啥,那些不該小孩看的東西偏偏能讓小孩看到。

黑黑的影子在月亮下慢慢晃著,像風中晃的兩棵黃蒿。

像大人說的小孩兒眼尖,可我還是認不出月光下那兩個晃動的影子到底是人還是鬼。

聽喂馬的李老漢說,太陽一落山,這片戈壁就成了鬼的天下。天麻麻黑時鬼就一個個從墳堆的裂縫里爬出來,在戈壁、樹窩子、馬圈里游蕩。它們不是在大樹下點一堆綠瑩瑩的鬼火,就是把馬圈里的馬折騰得亂踢亂跳,要不就在戈壁的小路上披頭散發(fā)地晃蕩。最可氣的是,它們還跑到莊子里去,把鬼臉貼在正哄孩子睡覺的那家人的窗玻璃上,齜牙咧嘴地嚇唬那些快要閉眼的小孩。當那些小孩兒被嚇得扯著嗓子殺豬一樣地嚎叫時,它們會興奮地怪叫幾聲,還在人家的門上踹兩腳,再在院子里嗵嗵地跑兩圈,等屋里的男人開門出來看時,它們又躲在草叢或柴堆里學兩聲貓叫,氣得主人狠狠地罵兩句,真他媽見鬼了!

李老漢還說,白天走路的人,一般是見不到鬼的,可走夜路就難說了。

想起李老漢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前面那兩個晃動的黑影是人還是鬼,可他們走路的樣子,的確和人不一樣。多數(shù)人走路都不會像他們那樣晃來晃去,晃來晃去的人通常不是醉鬼就是腿腳有毛病的人。那樣的人隊里有兩個,一個是酒鬼老邵,一個是瘸子伊斯瑪。

老邵是生產(chǎn)隊隊長,他好像每天晚上總能把自己喝得搖搖晃晃,走路像飄著的鬼影。起初,我們這些愛藏貓貓的小孩老是被老邵嚇得尖叫著往家跑,后來再看到老邵夜里晃動的身影時,我們就躲在老邵喜歡經(jīng)過的墻角,每人手里抓一把沙子,等他快到跟前時,大家一起把手里的沙子灑向老邵。聽到老邵鬼一樣的叫聲,我們高興得像一群快樂的麻雀,轟的一聲跑散了,把老邵漿糊一樣的罵聲單單地撂在黑夜里。

伊斯瑪是個比我大一兩歲的孩子,大人說他很小的時候就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粗,一條腿細。夏天在渠里洗澡時,伊斯瑪也和我們一樣會把自己脫得精光,那時我們就可以看到他兩條不一樣的腿。伊斯瑪?shù)囊粭l腿和我們的一樣粗壯,而另一條腿卻像一根縮了水的葵花桿,細細地插在他鼓起的肚子下面。

伊斯瑪走路時,身子先往左斜,像要跌倒一樣,左手垂得幾乎要摸到地面。他的右手手掌扶在右腿的膝蓋上,像是在拉起他殘疾的右腿。當右腳尖著地的一瞬,身子就一下歪到了右邊,右腳尖一點地,左腳就勢向前跨出一大步。這樣,伊斯瑪就完成了一次走路的過程。伊斯瑪把這些動作連貫在一起,你就會看到他像鐘擺那樣左右大幅搖晃走路的樣子了。見到伊斯瑪走路時,隊里的孩子們都會忍不住發(fā)笑,可孩子們都知道,誰要是當伊斯瑪?shù)拿嫘υ捤鞘且钥囝^的。有一次場部來了個孩子,看到伊斯瑪走路的樣子,笑得差點背過氣去。伊斯瑪撿起塊石頭,順手一甩,石頭很準地打到那個孩子的小腿上,害得那個孩子腿跛了好幾天。從那以后,就沒小孩再敢笑話伊斯瑪走路的樣子了。

前方那兩個在月光下晃動的影子,既不像酒鬼隊長老邵,也不像瘸子伊斯瑪,他們晃動的樣子我好像從來都沒見過。

我硬著頭皮往前走,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那兩個黑影站住不動了。我想他們是不是也讓苜蓿地里我的一小團黑影給嚇住了,我提了提精神,壯著膽子故意大步往前走,奇怪,那兩個黑影竟離開小路向苜蓿地深處走去,把黑黑的一條小路獨自留給了我。

到了武老三家,武老三父親除了給我撲克牌,還給了我一只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

回去的路上,盡管月亮把大地照得像白天一樣,我還是打開了武老三父親給我的手電筒。

武老三家的那只能裝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比我們家那只只裝兩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亮多了。我一推電門,一股雪白的亮光就從手電筒頭上噴出,射在黑黑的小路上。

有了手電的光,我膽子一下壯了一大圈。手電射出的白光像一把長劍,刺穿了前方黑暗的小路。我立刻有了一種手握長劍武士般的威猛的感覺,有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

天上不知啥時候在月亮前方藏了一堆黑云,好像平平的路上堆了一堆虛土,月亮仿佛只顧低頭往地上看,沒注意就一頭撞進了云里。就像我白天走路的時候,只顧仰頭看天上的一群飛鳥,而沒在意路上的一小坑泥水,一腳踩進去,弄得兩腳都是泥。

天在月亮撞進云里的一瞬,一下子就變了顏色,地上原本可以看到的一切,立馬變成黑乎乎的一片。

我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它在那堆云里像鋒利的刀片,不停地劃著包裹在身上的黑云。

月亮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搞得我前方的路也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快走出苜蓿地的時候,前方又出現(xiàn)了我來時看到的那兩個晃動的影子。當我離他們越來越近時,他們好像不是在晃著往前走,而是邁著正常人的腳步往房子跟前走。

我關(guān)掉了手電筒,小跑著想超過他們,可是,他們像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也加快了腳步。

好容易在莊子口追上他們,可他們又像怕我似的,一個沖莊子南,一個沖莊子北,迅速分開,各自快步走了,把我晾在大大的月光下,茫然地看著他們越來越黑的背影。當時,我真想把手電筒打開照照他們,可不知為啥,我攥著手電筒的手都出汗了,大拇指就是沒推開電筒上的開關(guān)。

頭茬苜蓿割完沒幾天的一個傍晚,酒鬼邵隊長站在辦公室旁的雞窩上嗚哩哇啦地喊了起來,正在吃晚飯的大人小孩都端著碗從房子里跑出來。

邵隊長今天怕是又喝了不少酒,從嘴里噴出的話像和泥巴,然然哇哇地聽不清楚。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聽了個大概,意思是說,中午狗鼻子把自己的兒子黃毛打了一頓,黃毛跑出去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讓隊里的職工們發(fā)揚一下階級友愛精神,放下手里的飯碗,拿上自家的手電,到莊子周圍找找,誰找到了,過年隊里分羊肉的時候,多給他分一只羊后腿,還不讓會計扣他家的錢。

酒鬼邵隊長說完,吃飯的人們趕緊跑回家,撂下吃完的空碗拿著自家的手電筒三三兩兩地向莊子四周散去。傍晚的莊子周圍響起了高一聲低一聲呼喚黃毛的喊聲,夾在這些喊聲中的,還有隊里那條花狗的汪汪聲。

我跟在一個叫衛(wèi)國的無錫知青后面,走向割過不久的苜蓿地。

割倒的苜蓿有一大半還沒拉回去,像多年沒人添土的墳堆,一堆堆散落在大片的苜蓿地里。

苜蓿茬像一把巨大的鋼絲刷子,硬硬地栽在地里,走不好就會把鞋子戳破。

我們小心走在地埂子上。天上沒有月亮,星星稀稀拉拉,所以手電筒的光就顯得特別亮。

衛(wèi)國的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像炮樓上的探照燈,來回在地里像掃地一樣掃著。

衛(wèi)國問我夜里走路怕不怕,我說有人一起走就不怕。衛(wèi)國說,要是我現(xiàn)在丟下你,你怕嗎?

我沒吭聲。我知道,要是現(xiàn)在衛(wèi)國把我一個人丟在黑夜里,我肯定害怕。可我相信衛(wèi)國一定不會那么做,因為全隊的大人在夜里出來,就是為了找一個丟掉的孩子,要是衛(wèi)國再把我丟了,隊里的人肯定會罵死他的。

走出苜蓿地,前面是一條斗渠,渠干著,像地上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衛(wèi)國讓我在渠沿上坐一會兒,他去前面的樹林里解個手。衛(wèi)國走的時候把手電筒留給我說,害怕了你就打開手電筒照照。

衛(wèi)國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黑夜里。

我坐在渠沿上,仰頭望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下子比我們出門時多多了,它們一個擠著一個,有的好幾個擠成一堆,發(fā)著藍的紅的白的還有我叫不上顏色的光。我想數(shù)數(shù)它們到底有多少,可總也確定不了該從哪顆星星開始數(shù)起。

一顆流星在天上劃出一道弧線,像受潮的火柴頭在擦皮上留下的一道發(fā)綠的熒光,刺的一聲消失在空空天際。

聽隊里的老人說,夜里看到流星就意味著人間會有一個生命消失。我不禁為狗鼻子的兒子黃毛擔心起來,我想黃毛會不會被他父親打了一頓想不開去跳洋灰渠。

洋灰渠是農(nóng)場的灌溉設(shè)施,從農(nóng)場最南面的大西溝河壩邊一直通到農(nóng)場最北面的畜牧隊,有二十多公里長,是太平渠的延伸。聽老人說,清朝時烏魯木齊的南面就修了三條引水大渠,它們是公盛、永豐和太平渠,其中太平渠的一部分就在農(nóng)場境內(nèi)。農(nóng)場1960年建場后開墾了大片農(nóng)田,修建配套的水利設(shè)施也就沒停過,從建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農(nóng)場把太平渠延伸到了最北面的畜牧隊。

從春天化雪開始,洋灰渠里天天都有嘩嘩的雪水在流,到了夏天,渠里的水就會變得好大,夜里好幾公里外都能聽到流水的聲音。

洋灰渠修好了以后,農(nóng)場大片土地便得到了天山雪水的灌溉,戈壁上也就生出了大片的綠色。農(nóng)場那些從五湖四海來的人們靠著這些土地里產(chǎn)出的麥子和洋芋,勉強過著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能忍受的日子。洋灰渠雖然是整個農(nóng)場的命脈,卻也在許多年里給一些家庭帶來了傷痛。在洋灰渠使用的幾十年里,一些人的生命被它吞沒了。洋灰渠雖不像和平渠那么寬,水流卻很急,水大的時候可以輕松地把一頭牛沖走。在水量正常的情況下,凡是掉到洋灰渠里的人和牲口,幾乎很少有活著爬出來的,所以,有些想尋死的人會選擇洋灰渠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還有些不想死的人,因到洋灰渠擔水或撈自家掉到渠里的羊而送了命。在農(nóng)場,大人詛咒自家不聽話的孩子或自己的仇人時都會說,你哪天非掉進洋灰渠里淹死不可。有些戀人在發(fā)誓時也會說要是我對你變了心,讓我掉到洋灰渠里。

衛(wèi)國像只從小孩手中逃出的鳥兒,我都數(shù)過了好幾堆星星,看到了好幾顆流星,可還是不見他回來的影子。我不禁又為他擔心了起來,心想這家伙去了這么久,就是做頓飯吃完也該變成屎了。衛(wèi)國是不是被樹林里的吊死鬼給纏上了?聽隊里趕馬車的馬福老漢說,西梁子邊的一棵樹上有個吊死鬼,總喜歡纏晚上到樹下的男人。那個吊死鬼也不知用啥辦法就把男人搞得五迷三道,一晚上都圍著那棵樹在轉(zhuǎn)圈。馬福老漢還說,那個吊死鬼是馬仲英打迪化時手下一個連長的小老婆吊死后變的,那個連長的小老婆本是當?shù)匾粋€戶家人的女子,因模樣漂亮被那連長收做小老婆。盛世才帶著毛子兵追殺馬仲英的部隊時,那個連長和他的一連人馬在水西溝被毛子兵全部打死。連長的小老婆得知連長戰(zhàn)死的消息,三天后就把自己吊死在那棵歪脖榆樹上,和她一起吊死的還有她肚子里六個月大的胎兒。馬福老漢說肚子里有胎兒的吊死鬼最厲害,一般的鬼都是一個鬼,而肚子里有胎兒的鬼是兩個鬼。

我決定順著衛(wèi)國走的方向去找他。

奇怪,在黑夜里呆的時間長了,就不覺周圍的世界黑了,相反,地上的一切像田埂呀石頭呀在星光的閃耀下也變得清晰起來。本來嘛,那些東西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們不會因白天或黑夜的更替而改變自己的本質(zhì)。

我起身走向樹林,壯了膽子在林子里喊衛(wèi)國的名字,還不停地用雪白的手電光在林中掃射。我想象著自己的手電就是一把機關(guān)槍,一棵棵小樹被我掃倒,我的喊聲也像是隊里的高音喇叭,一群群野鬼也被我嚇得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墳?zāi)估铩?/p>

我在樹林里轉(zhuǎn)了好幾圈,連衛(wèi)國的影子都沒看見,更沒聞到衛(wèi)國拉屎留下的臭味兒。

我想不出衛(wèi)國去了哪里,就只好順著原路往回走。進了莊子走到衛(wèi)國宿舍的門前,發(fā)現(xiàn)衛(wèi)國門扣的鐵環(huán)上別著一根樹枝,這說明衛(wèi)國還沒回來。

我轉(zhuǎn)身準備回家,就聽衛(wèi)國房里有女人的呻吟聲,這種呻吟聲我在瘸子伊斯瑪家聽到過。

那次我去伊斯瑪家找他玩,一進門就聽伊斯瑪他媽在呻吟。我問伊斯瑪她媽咋了,伊斯瑪說他媽昨天從馬車上跌下來把腿摔壞了,小腿腕子腫得和腿肚子一樣粗。伊斯瑪說他媽疼得從昨天夜里到現(xiàn)在一直在炕上呻吟再沒消停。

我被衛(wèi)國房子的呻吟聲嚇了一跳,心想衛(wèi)國家的門明明扣著,房里怎么會有女人的呻吟聲呢?我雖然膽小,但有了和衛(wèi)國走夜路的經(jīng)歷,膽子好像一下大了許多。我決定看看衛(wèi)國的房子里到底有啥,就是鬼我也要看看她到底長得啥樣。

我把眼睛貼在衛(wèi)國的窗玻璃上,用手電往衛(wèi)國的房間里照,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刺進我的耳朵,同時我的手電光照到了一個散著頭發(fā)的光著身子的女人的背影。我當時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莊子里的老花狗瘋了一樣的狂咬聲。我一個骨碌爬起來,手電筒都沒顧上拿,便一個奔子朝家里跑去。

奶奶說我受了野鬼的驚嚇,腦袋燒到了三十九度二,整整燒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她天天擦黑到莊子外面的小路上去叫我的魂,說不定我就活不過來了。后來母親說我其實是受了風寒,隔壁的赤腳醫(yī)生連著給我打了三天針我才好的。母親還說,狗鼻子的兒子黃毛壓根就沒丟,是怕他爸晚上回來還要打他,就藏在他家的火墻后面睡著了,半夜餓醒了出來找饃饃吃被狗鼻子抓到的。母親還說,狗鼻子真不是個東西,把自家的孩子往死里打不說,還害得整個隊里的人給他找孩子。

我病好的那天晚上,隊里的人又被汽車的馬達聲召集到了地主婆張氏的門前。張氏是惡霸地主的老婆,他男人在鎮(zhèn)反時被政府給槍斃了,之后,她就跟著兒子女兒到了新疆。

張氏一個人住在一間破房子里,平時隊里沒人和她說話,就連他兒子女兒也早就和她劃清了界限。張氏除了每天參加隊里的勞動,還要天天對著隊部墻上的毛主席像做早請示晚匯報。遇到隊里開批斗大會,她會和隊里其他幾個成份不好的地主富農(nóng)跪在臺前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斗,有時農(nóng)場還會把各個生產(chǎn)隊的地主富農(nóng)集中起來,拉到別的生產(chǎn)隊開批斗會。

我跑到地主婆張氏家的門口時,那里已圍了一大群人。吉普車車頭的兩個圓圓的大燈像怪獸瞪著的兩只眼睛,一束雪白的光從張氏敞開的破窗戶里照進她的屋里,幾個穿白上衣戴大蓋帽的公安指指點點地忙活著。張氏屋子里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在吉普車燈的照射下像個擺設(shè)。

我好不容易擠到前面,正好看到邵隊長和狗鼻子把吊在房梁上的張氏取下來平放在了床上。張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那個拿著照相機戴著白手套的公安拍照查看。閃光燈像閃電一樣把張氏核桃皮一樣的臉閃得慘白,這讓我馬上就聯(lián)想到馬福老漢講的在歪脖樹上見過的吊死鬼。馬福老漢說歪脖樹上的那個吊死鬼披頭散發(fā),兩個牛蛋大的眼睛放著綠光,臉像抹了七五面,嘴里吐出一截一尺多長的血紅的舌頭。地主婆張氏被狗鼻子和邵隊長放下來的時候,眼睛像睡覺一樣是閉著的,嘴里也沒有吐著一尺來長的血紅舌頭,就是臉白得像抹了七五面。

我擔心地主婆張氏也會變成一個吊死鬼,沒準哪天就會從墳?zāi)估锱莱鰜?,把那些整過她的人掐死或嚇死。我的擔心半個月后得到了驗證,莊子南面的團子那天傍晚在地主婆張氏的房頂上掏麻雀時,失足從房上掉下來跌斷了腿。大人們都說,團子那小子活該,他是被地主婆張氏的鬼魂從房上推下來的。還說張氏在吊死的頭天晚上被批斗到好晚,還挨了高腳桿子狠狠的一翻毛皮鞋。張氏第二天都沒起來上班,中午有人看見張氏坐在自己低矮的房檐下喝糊糊,被放學回來的團子看到,團子啥話都沒說,從地下抓了一把土,大模大樣地灑在了張氏的糊糊碗里就跑了,張氏端著滿是土的糊糊碗,像沒了魂似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都沒起來。傍晚時,狗鼻子在隊部門口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平時對著毛主席像做晚匯報的張氏還沒來,就想著去張氏家問問她今天為啥不向偉大領(lǐng)袖匯報。狗鼻子進門一看,張氏吊在房梁上,人已像截木頭一樣梆硬了。

地主婆張氏死后的第三天,人們發(fā)現(xiàn)張氏的女兒張鳳也失蹤了,和她一起失蹤的還有衛(wèi)國。后來,隊里放羊的馬老漢在地主婆張氏的墳前撿到了一張兩寸的雙人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是衛(wèi)國和張鳳。當馬老漢把照片交給酒鬼邵隊長時,邵隊長鐵青著臉罵了句“一對狗男女”后就匆匆走了。

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在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夜里也會被隊長派到戈壁上的麥子地澆水,黑暗里有時能看到樹窩子里跳動的磷火,半夜在廢棄的牲口圈里避風時,偶爾也能聽到那種聽不清的嘈雜的說話聲,天麻麻亮時還能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晃動的黑影。前段時間我去觀音寺和住持喝茶時聊起那些往事,住持說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些東西我們看不見,就說它沒有,有些東西我們能看見,就說它有,有與沒有都在人的意念之中。

我不敢說我小時候在夜里看到的和聽到的事都是真事,可我盡量把要走的路放在白天去走。人大都習慣在大白天走路,就是陰天沒太陽,路也比晚上亮得多。當然,我們也不能阻擋那些走在夜路上的人,我只是擔心夜路走多了,難免會遇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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