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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秘事

2014-11-17 18:01謝志強
西部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花匠哈雷王宮

謝志強

被束縛的詩人

哈雷和同伙搶劫了一個商人駝隊,然后一一審問,要求每個人都給家人寫封信,送來贖金,再放人。這樣,可以額外增加一筆收益。

大名鼎鼎的越獄犯自從喪失了做夢的能力后,入伙了一個搶劫團伙,干起了這樁沒有成本的勾當(dāng)。不過,他有個規(guī)矩,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殺人,因為他們看重的是財源。

哈雷一眼看出一個穿羊皮氅的男子背后有潛在的財源。

可是那個男子聲稱自己不是商隊的成員,僅僅是偶爾相遇,跟商隊一起旅行。他沒做生意,也不會做生意。

哈雷認(rèn)為,這件羊皮氅已經(jīng)把他和商人區(qū)別開來,羊皮氅是貴族的服裝,便說: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個男子說:實不相瞞,我是詩人。

哈雷知道詩人是窮光蛋,靠朗誦詩歌維持不了生計,那么誰會來贖一個詩人?他說:詩人怎么穿得起這么貴重的衣服?

不久前,都城舉辦了一個頌詩朗誦盛會,由國王發(fā)起。各地的流浪詩人紛紛聚集到都城。

那位男子的頌詩得到了國王的青睞,獲得了最高獎,獎品就是這件精致的羊皮氅。但是,他沒能進入王宮,因為他長相丑陋。國王選了個英俊的流浪詩人封為詩歌王子,贊頌國王的詩歌必須有相匹配的長相。而他已習(xí)慣了流浪。

商人們證實詩人沒有說謊。

哈雷對頌詩朗誦會也有所耳聞,只是他覺得詩歌怎么能當(dāng)飯吃呢?他在國王的監(jiān)獄里待過那么久。他說:你那些狗屎頌詩都他媽的是謊言。

同伙上前,給詩人松綁的同時還剝掉了詩人的羊皮氅。

詩人恢復(fù)了原來的面貌,像個乞丐。他活動活動胳膊,如同一只鳥抖擻著翅膀。

哈雷對詩人很反感,問:你穿著貴重的羊皮氅有什么感覺?

詩人說:很不自在,穿上羊皮氅,我感到失去了靈感。

哈雷說:這一點倒跟我相似,我這個大名鼎鼎的越獄犯不斷越獄,靠的就是想象??墒?,那個精明的獄頭消除了我的想象能力。

詩人像遇到知音——同病相憐,說:羊皮氅嘛,某種意義上是移動的監(jiān)獄,穿上很舒服、溫暖,可是它把我和詩歌隔絕了,我只想怎么能吃上跟羊皮氅相配的食物。

哈雷笑了,說:現(xiàn)在,我剝了你的羊皮氅,把你解放出來,你不是又恢復(fù)了詩人的狀態(tài)了嗎?

詩人疑惑地看著哈雷。

哈雷說:你要懂這里的規(guī)矩,所有的商人都發(fā)出了信,贖金即將送來。

詩人說:我是個孤兒,吃了上頓飯不知下頓在何處,誰會贖我?

哈雷指著詩人,說:近在眼前。

詩人望著四周,好像前來贖救他的人已聞聲趕來了似的。

哈雷說:你歌頌的國王,現(xiàn)在最希望得到的是頌詩,他舉辦頌詩朗誦會就是一種倡導(dǎo),他要舉國上下都贊頌他,你這個詩人正是他們中的一個代表,但不能代表我們。好了,長話短說,你寫贊頌國王的詩歌,我派人負(fù)責(zé)傳遞、交涉,國王會根據(jù)你的頌詩出價,那就是你的贖金。

詩人閉上眼睛,然后睜開,說:我滿腦子都是食物。

哈雷說:都是羊皮氅把你整壞了,好,我親自給你操辦王宮的食物。

詩人以為大禍臨頭,弄不好他會成為那種食物。江湖流言這幫劫匪殺人越貨,還生吃跳動的心臟。

哈雷曾混進王宮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廚子,學(xué)到了幾招手藝。他宰了一頭羊,將羊肉制作成散發(fā)香氣的菜肴。

詩人放開吃了他想象中的王宮食物,只不過,他的想象到達不了那種誘人的色澤和氣味。他局限在乞丐匱乏的想象。

哈雷用平靜的目光鼓勵詩人進食。詩人打了個飽嗝。哈雷說:你吃飽了,現(xiàn)在可以干正事了,我已考慮好你一首詩的要價,這就歌頌吧,你閉上眼想象我就是國王。

詩人又打了個飽嗝,好像肚子里有一只頑皮的羊在往上頂。

哈雷說:難道塞飽了,沒有詩歌出現(xiàn)的縫隙了?我可要開膛破肚,給詩歌騰地方了。

詩人咬住嘴唇,不讓飽嗝再打出來。他緊閉雙眼,像在構(gòu)思。片刻,他睜開眼,一臉的哀求和無奈。

同伙已不耐煩,說:哈雷,這小子看來是在冒充詩人,干脆割掉他的舌頭,省得他再說謊。

詩人竟又打了個飽嗝,他的手立刻捂住嘴,像蓋住要溢出液體的杯子。他說:恐懼出不了詩。

哈雷說:你要咋樣?

詩人說:放松,像鳥兒自由飛翔,花兒自然開放。

哈雷大笑。他宣布放了詩人。他跟同伙說:這小子身上榨不出油水。

獨手牧羊

國王的廚子雇了獨手牧羊。廚子把丑話說在前頭——立個規(guī)矩,要是三次檢查到羊沒有吃飽,他就分文不給,還要倒罰獨手白放一年羊。

廚子過去在都城的集市上擺攤賣烤羊肉串。他烤的羊肉串又香又嫩,國王的御廚看中了他,招他幫廚,當(dāng)然也是發(fā)揮他的特長,只是用不著烤很多羊肉串了。廚子聲稱是國王選中了他,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我在國王身邊做事。

獨手小時候摔斷了左臂,所以大家都叫他獨手。他做事細(xì)心、勤奮,卻娶不上老婆,常常給人家打短工,麥子熟了運麥子,蓋房子搬土坯。有了廚子這一群羊,他的活兒相對固定下來了。他不知王宮內(nèi)部的情況,以為進了王宮,就一定當(dāng)了什么官。所以,他敬畏廚子。

一大早,獨手就把幾十只羊趕到都城的郊外。那里接近沙漠的邊緣,沒種莊稼,羊像撒落在草地上的云朵。他瞅著這個空閑割草,供羊群吃夜草,它們可不能餓著了。傍晚,他背著一捆鮮嫩的草,率領(lǐng)羊群歸圈。不是趕,而是率領(lǐng),那捆青草像一面旗幟,他覺得自己率領(lǐng)著一支隊伍凱旋了。

獨手剛準(zhǔn)備吃飯,只要門一暗,廚子立在門口他說:你要餓瘦我的羊吶?!

獨手比劃著自己的肚子,說:都吃得肚子鼓起來了呀。

廚子拉他到羊圈,丟了一把草進去,羊都擁過來爭搶。

獨手疑惑:怎么才算吃飽了呢?

廚子說:就是不理睬丟給它們的草為止。

獨手把草撒進羊圈,說:幸虧我割了一捆草。

第二天,獨手割了兩捆草。他時不時地替幾只相互嬉戲的羊著急,制止了它們的玩耍,督促它們專心吃草。看見一只只羊的肚子圓鼓鼓的了,仿佛他自己撐飽了那樣欣慰。

歸圈的路上,他回頭看見羊邊走邊拉羊屎蛋,他擔(dān)心這么拉屎,肚子又騰出地方了。那天,廚子沒來。兩捆草撒進圈里,天亮?xí)r就沒有了。隨后的幾天,他用一根杠子挑青草,一頭挑一捆,而且重量增加,捆綁得很實。

有一天,廚子又來了,說:你偷懶?

來到羊圈,羊肚子仍保持著圓鼓狀態(tài)??墒牵瑥N子丟進草,羊還照樣吃。

獨手提了同樣的問題:怎么才算吃飽了呢?

廚子說:就是羊見了一根草也不理不睬。

獨子犯愁,他還是弄不清廚子所定的飽的標(biāo)準(zhǔn)。他想,羊肚子是怎么了?吃了那么多,難道還有空隙?總不能把羊的嘴套上罩子吧?

廚子提醒他說:再叫我逮住第三次,按規(guī)矩,今年你就分文沒有,明年還得白放一年羊。

獨手恨不得割了地上所有的青草,往羊的嘴里塞。他看見草地上的羊在嬉戲,認(rèn)為那是故意給他出難題。沙漠吹進來的風(fēng)像嘴里哈出熱氣,太陽很亮很毒。割滿了兩捆草,他回到沙棗樹下打個盹。可是,羊在玩他,扯他的衣服、褲子,好像他身上長了草。他已經(jīng)跟羊有了感情。

他哀求羊,說:你們好好吃草去,就算幫了我的忙了,要是你們的主人再挑我的茬子,我拿什么來過日子?我就不能陪伴你們了,我還指望積了工錢娶個老婆呢!你們要是知道人間的事情就好了。

他舉起杠子,擊打樹枝,紛紛落下的沙棗和樹葉引來羊群。沙棗可是比青草耐饑。他似乎在拿沙棗樹出氣,拼命地敲打樹枝。他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款待羊們了。

廚子總是在獨手毫無防備的時候檢驗羊吃沒吃飽?;仡欉@一段放羊的日子,獨手實在舍不得放棄這群溫順的羊,只是沒法子填充羊肚子里的空隙。如果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么羊非撐死不可。而且,羊還邊走邊拉屎,拉得一路都是羊屎蛋。

你們怎么才能對青草不理不睬?可是,羊總是受青草的誘惑(跟我想娶個女人差不多吧?)。獨手狠一狠心,把羊趕進了沙漠,同時,把兩捆草也擔(dān)了進去。

羊群都聚集在青草的周圍,叫個不停。

獨手拿起一把草,說:對不起,別怪我。

羊擁上來,還沒銜住草,他就揮動羊鞭狠狠地抽它們。以往,羊鞭只是做做樣子,這一回,他在空中甩出幾聲響,羊驚慌得退離。

羊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青草,漸漸地又圍了過來。

獨手把青草撒在腳前。羊的嘴剛接觸青草,他就操起鞭子,扎扎實實地抽打在羊身上。

羊哀叫著逃離。青草誘惑著它們試探接近,迎接它們的只是毫不留情的一頓鞭子。他的眼睛里盈著淚水。

這樣幾個來回后,獨手再遞上青草時,羊群就驚慌逃散,仿佛青草是無數(shù)條鞭子。

果然,廚子當(dāng)晚來檢查,丟進青草,羊群立即退縮,只是注視著青草,“咩咩”地叫。他說:你挺有本事,叫我的羊吃飽了。

初冬,羊群進了草地,就奔跑著躲進樹林。獨手帶了根細(xì)長的竿子,一棵樹一棵樹地?fù)舸?,但他想象著被擊打的是自己。他跟羊道歉,念叨著:對不起了,對不起了,我壞,只考慮自己,我壞得不行,我不配跟你們在一起。

有人稀奇,為何獨手放的這群羊?qū)η嗖輿]有興趣,還顯出畏懼的樣子,而且總喜歡待在樹林里?獨手說吃沙棗的羊長膘。

過關(guān)

兩位史官被逐出王宮,征服者焚毀了他倆半輩子撰寫的史書,一個王國就這樣被輕易抹掉了。兩位亡國者隱名埋姓,流亡到征服者的王國,那樣,可以學(xué)到鮮活的語言,適當(dāng)?shù)臅r候潛回原來的王國,憑此維持生計。

一位昔日的史官仍放不下身份,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王宮。他認(rèn)為平民的語言粗鄙,所以他仍學(xué)習(xí)異國貴族的語言。

另一位史官,只想學(xué)成后回國當(dāng)一名普通的教書匠,因為他認(rèn)為征服者一定要用自己的語言替代亡國者的語言。

兩位同行自此分手。臨別,一致發(fā)誓,不再跟政治沾邊,因為政治實在險惡。學(xué)貴族語言的那位,不出幾年就進入了貴族的圈子,他幾次受邀進了王宮。他研習(xí)的語言成果已被貴族吸收,王宮親睞他。他使得貴族的語言有了升華,語法更規(guī)范,語言更純潔。他委婉地謝絕了任命,但接受了貴族的生活待遇。

另一位史官,已淪為乞丐,他甚至靠在墻根和乞丐們一起曬太陽,捉虱子。他的行蹤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樣捉摸不定,有時進村莊,有時到集市。他覺得平民鮮活生動的語言像糧食,他裝了一肚子聽來的故事、歌謠,講給別人聽,竟然獲得了食物。

有一天,兩位史官在都城的街頭邂逅。他們簡直不敢相認(rèn)。生活優(yōu)裕的這一位施舍了錢給另一位,說:你怎么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呀?

而另一位說:我并沒有你認(rèn)為的那么可憐。

這一位請另一位來到餐館,看見他的吃相,便說:你選擇的平民語言,把你降為乞丐。

而另一位卻關(guān)心起這一位的語言(確實,你掌握的語言抬高了你的地位)。兩位竟然旁若無人,興致勃勃地交流起各自的體會和奧妙。他們發(fā)現(xiàn)貴族的語言和平民的語言如同兩條各自流淌的河流,貴族的語言,用的是書面語言,那是載入史冊的語言,這與他倆當(dāng)史官的時候相似;而平民的語言均為口語。

另一位即興給這一位講了民間流傳的故事。這一位在鼻子前擺擺手,似乎平民的語言有臭味,他說史書可不理睬這種俗不可耐的語言。另一位要他上街聽一聽說書,還說自己正用文字記錄話本呢。

他倆欣慰的是,衣著、語言已徹底地跟異國相同了(他倆心里永遠(yuǎn)裝著自己的王國)。不過,倆人都維護自己掌握的語言,還沾沾自喜——慶賀過了語言這一關(guān)。當(dāng)然,他倆輕輕地說起第一故鄉(xiāng)的語言,好像在說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一次難得的邂逅后,又過了五年,兩人在各自掌握的語言的河流里,像劃小舟,沒有再相遇。一位已娶了貴族的女兒,另一位仍然在用故事乞討。他倆似乎遺忘了最初結(jié)伴回國的約定。

他倆再一次見面,是在都城的一個廣場。如同他倆的王國被占領(lǐng),第二年故鄉(xiāng)又被另一個征服者占領(lǐng)。原來的貴族都裝扮成了平民,因為征服者要清理貴族,防止貴族起來造反。

另一位說:你看,要保命,你也冒充起平民了。

這一位裝扮的平民形象,他擔(dān)心把握不準(zhǔn),在裝扮上會泄露出貴族的身份,于是就讓對方挑剔。另一位及時挑出來幾個細(xì)節(jié),還對他演示了舉手投足的姿勢。這一位很欣慰:幸虧碰見了你,不然,我的小命就難保了。

一些貴族已被辨認(rèn)出,因為他們雖然穿了平民的衣服,但還是掩蓋不了貴族的習(xí)慣。

這一位如同對語言敏感一樣,對動作也敏感起來,他的模仿能力超強,得到了另一位的認(rèn)可(安慰他:我這里你已過關(guān)了)。

他倆互稱兄弟,被一起押進了一間屋子。

審查他倆的人,有一位也對語言有所研究,是這次征戰(zhàn)的記錄者,某種意義上是他倆的同行。審查者提了三個同樣的問題,讓他倆分別回答。他倆確實回答得流暢、清晰。但是,這一位被留下,另一位卻被釋放了。

一死一生。這一位連辯解的機會也沒有了。而另一位慶幸,當(dāng)初的選擇是多么正確。語言的差異在這里有了評判。這一位用的是貴族的語言,另一位用的是平民的語言,最終還是逃不出政治的魔掌。

另一位決定流浪回國——王國可能在恢復(fù)原來的語言吧?他擔(dān)心自己生疏了第一故鄉(xiāng)的語言,畢竟這么多年不敢講了。

提供羽翼的人

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在獄中度過了漫長的無夢的日子,他瘦得不像樣子了。一天早晨,他夢見了一群鳥在空中盤旋,像一個漩渦,慢慢降下來。他知道,那群鳥發(fā)現(xiàn)了獵物。隨即,漫天羽毛,仿佛一場罕見的鵝毛大雪,這讓他感到了死亡的寒冷。他想,大限將至。

醒來,哈雷看見的是藍色的天空,云像白色的羽毛。獄中,分不清晝夜?,F(xiàn)在,陽光刺眼。周圍都是紛亂的腳步聲。他感到渾身奇癢。他躺在偏僻的小街上,開心地想到,那個消除他的夢想的獄長已先他而死了。他乘著一群鳥的夢,終于越獄了。

哈雷發(fā)現(xiàn),人們驚慌不安,仰望著天空,好像大禍臨頭,所有的人都在議論一群鳥。他們中的青年、少年,甚至模仿著鳥展翅,扇動著臂膀,好像一群被拔了羽毛的鳥??尚?,想飛?

哈雷起身,羽毛輕輕地飄起。這是夢的證據(jù)。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他已混淆不清了。癢突如其來,他撓抓著手、腿,卻弄不清癢發(fā)自何處。那手指,像在莊稼地里松土,汗毛瘋長,長成了羽毛。我是不是要飛了?他像給一只大鳥褪毛,一把一把地拔自己身體上的羽毛似的,癢竟然減緩了。

周圍都是一張張好奇的臉。有個小孩說:大鳥掉下來了。一個老人說:這是傳說中的鳥人。

哈雷將引起奇癢的羽毛遞給小男孩。漫長的獄中生活,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僅能聽懂。他只是笑。沙漠里堿草一樣的胡子叢里,發(fā)出傻了吧唧的笑聲。

大概小男孩有翅膀的印象,他接過羽毛,就往赤裸的胳膊上插,竟像栽樹一樣,活了。然后,羽毛豐滿,小男孩做出扇動翅膀的姿勢,就騰空而起。

哈雷想到,夢里的鳥不就是一群飛翔的小孩嗎?他說:飛吧,飛吧!

先是小孩,再是大人,都擁上來,爭搶羽毛。后來的人,索性開始拔哈雷身上的羽毛。疼頂替了癢。他耐得住疼,卻抗不住癢。他說:拔吧拔吧,真舒服。他甚至陶醉地閉上了眼。眼前一片朦朧的紅光。

哈雷一身麻生生的舒服。沒動靜了。他睜開眼。一群鳥在空中盤旋,似乎還不適應(yīng),手、腳劃拉著,很笨拙的樣子。他笑了。不就是剛才圍觀他的那一群人嗎?果然,他們想飛。多好多好,飛吧,飛吧。

哈雷聽說,早晨有一群鳥出現(xiàn)在都城上空,造成了人們的驚慌。人們不知道是他夢中的一群鳥。他找到一個陰涼的墻角,打算睡一覺。長期無夢,一個夢竟做得他疲憊不堪。他想一想就笑,誰能想到羽毛其實就是他的汗毛?

又來了許多人,遠(yuǎn)遠(yuǎn)近近,指手劃腳。沒人看出他是越獄犯,他聽到人們在說:這是個長羽毛的鳥人。

哈雷很快被一陣癢占據(jù)了,他懷疑自己的五臟六腑也在長毛。他雙手盲目地抓撓,不一會兒感到好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咯吱他。

人們一擁而上,幾乎把他抬起來了。疼驅(qū)散了癢。他幸福地垂下眼簾。遍身是手。陽光像火光。手撤離了。他睜開眼,衣褲出現(xiàn)無數(shù)個破洞。拔過羽毛的地方,沁出血珠。

天空烏云密布——鳥群遮蔽著陽光。漫天喧嘩,喊聲,笑聲。

哈雷知道,那些有了翅膀的人,可以輕易地飛過高高的城墻。那戒備森嚴(yán)的城門如同虛設(shè)。他得離開都城,永遠(yuǎn)告別監(jiān)禁的歲月。我癢癢了,我癢癢了。他遍體麟傷,不忍心再去撓,忍著忍著,然后,他睜開眼,看到自己長了一副羽毛豐滿的翅膀。我也要飛起來了。他鼓勵自己:飛吧飛吧。

可是,哈雷只能在地上撲騰,像中了箭的巨鳥。又有無數(shù)只手按住他,拔羽毛。接著,一哄而散。又一群鳥起飛,融入天空的鳥群。他渾身血肉模糊。藍天襯托著盤旋的鳥群,鳥群盤旋的下邊,有獵物——他已感覺不到疼痛了。

還有一些人在觀察哈雷,有人在拾地上零星的羽毛,往胳膊上插。接著起飛。他翻過一堵殘墻,院中,樹下有一只黑狗沖著他狂吠。他鉆進狗窩。犬吠暴露了他藏匿的地方。

剩下的一伙人拖他出窩。他已感覺不到癢了。很可能,那些手,連汗毛的根也拔除了。他不斷聽見拍打翅膀飛起來的聲音。他喃喃地說:飛吧,飛吧。

整個都城,除了王宮里國王、王后、群臣,人們都飛起來了。城門如同虛設(shè)。國王調(diào)兵,清除所有帶羽毛的動物。這是傳說中的一座翼城,曾經(jīng)來了分發(fā)羽毛的“天使”。后來,人們羨慕飛鳥,就說:我癢癢了。

那個越獄犯哈雷,就是提供羽毛的人,可他自己飛不起來了。烏云壓下來,如同他夢見的群鳥。插上他的羽毛的鳥群,俯沖下來,抓他啄他。一場暴雨,打濕了所有的羽毛。

贊美

這個花匠在王宮花園里干了第八個春秋后,終于放棄了他熱愛的花朵。他多么期待國王、王后的贊揚,可一句贊揚也沒有聽到?;ń痴J(rèn)為整個王宮上下都忽視了他存在的價值。他發(fā)現(xiàn),他贊頌的花朵,會散發(fā)出特別的芳香??墒钦l贊賞他呢?花匠穿越沙漠,前往鄰國。他相信鄰國有贊美歡迎著他。他回望往日的國王:你們輕視了一個多么好的花匠呀!鄰國將是他施展才能的地方。

一晃三年過去了,花匠回國,衣衫襤褸,臉也黑了,平添了皺紋。他聲稱受不了異國的太陽和月亮,白天炎熱,晚間寒涼。

都城的居民認(rèn)識這個三年不見的王宮里的花匠,詢問他在異國謀生的情況。

花匠說:鄰國的國王待我為座上賓,人家就是重視我這樣的花匠,同樣的花圃,我在那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王宮上上下下的贊美,特別是來自國王、王后、公主的贊美,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么豐富的贊美,贊美的詞語像王宮花園里的花朵一樣鮮艷。居民指出:鄰國那么重視你,你怎么回來了?

花匠說:身在異國他鄉(xiāng),那種孤寂、思念,你們怎么能體會得到?

好奇的居民打量著花匠寒酸的衣著。

花匠做出試裝的動作,說:鄰國的王后把我當(dāng)成花的使者,國王還賞賜給我?guī)准A麗無比的長袍。

逐漸增多的居民提出:拿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吧。

花匠說:國王的贊揚我已滿足了,長袍不過是身外之物,何況我這身體還不適應(yīng)那么華麗的長袍,穿上很不自在,我就施舍出去了。

圍觀的居民疑惑起來,甚至有人不屑地離開。

花匠說:鄰國也有我們王國一樣的麻雀,他們也有乞丐,我見不得那些可憐的人,衣不遮體,乞丐穿上我贈送的長袍,我發(fā)現(xiàn),卑賤和高貴的差別僅在于一件長袍,可是你們還用這種眼光看待我?

居民紛紛搖頭,嘲笑。

花匠說:我在鄰國的都城,聽到了眾多乞丐的贊頌,好像我是乞丐的國王,我沒料到鄰國的乞丐素養(yǎng)那么高。那些贊頌的話,在我們這個王國只能對國王使用,所以,我穿著這一身……回來了,我覺得我們這個王國吝嗇贊美,好像贊美會割去自己的肉一樣。

居民一哄而散。

花匠表情失落。他沒有聽見期待的贊美。他預(yù)期他的一席話能觸動人們的憐憫、慷慨,給他捐贈衣物。

花匠已回不到王宮花園了。他流落街頭,反復(fù)講述在鄰國的經(jīng)歷,末了,他會帶上一句:早知今日,我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留一件長袍。

往往是,花匠還沒講完他的故事,就剩下他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漸漸地,他所到之處,還沒開始講述,人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他聽見有人說:這個落魄的花匠,可能在穿越沙漠時迷過路出現(xiàn)了幻覺,回到綠洲了還走不出幻覺。

于是,花匠就對自己講述那個異國的故事,碰見乞討者,他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留下一件長袍。

花匠的衣衫越發(fā)破爛了。他完全沉浸在異國的故事里,仿佛那是他昔日的榮耀。沒有人相信他的故事,不過,他不斷地找對象講述,又獨自反復(fù)地溫習(xí),這個漫長的過程使得那個故事已十分結(jié)實了,像花兒一樣不斷開放,然后結(jié)果。他埋怨,這是一個缺乏贊美詞語的王國,缺乏贊美,就像花兒缺乏雨露和陽光,王國正在枯萎。

已是乞丐的花匠跟乞丐也格格不入。他在乞丐里自視高貴,因為他畢竟擁有那個鄰國的故事。似乎遺憾失卻了證據(jù),他總是念叨:我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留一件長袍。

同行的乞丐試圖把他從故事里拽出來。討不上飯就會挨餓,每一個乞丐都明確、執(zhí)著于這個目標(biāo)??墒牵@個昔日的花匠已深深地陷入自己編造的故事里,不可自拔。

等待說話的客人

這個國王通緝的逃犯帶著愛他的女人在沙漠里安了家,已是第三個年頭了。一棵沙棗樹,一個地窩子,一眼泉水,一群羊。男人已對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了,他時不時地對羊說話。

早晨,男人總是遙望太陽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他們逃離的綠洲。起初,女人以為男人是怕追蹤他們的人趕來,就安慰男人,漸漸地,女人發(fā)現(xiàn)男人凝視的目光流露出期盼,她懷疑男人心里裝著另一個女人。

女人說:你在盼望誰?在等待誰?

男人說:就是想等來一個說話的人。

女人說:有我還不夠嗎?

男人說:不知綠洲怎樣了,我希望出現(xiàn)一個男人,有些話只有男人之間能說。

女人的腹部微微隆起,她說:生個兒子跟你說話。

男人說:出生的兒子還是在沙漠。

女人說:你忘了我們逃跑時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了?

男人還是每天早晨望著日出,像是一種儀式。女人可憐男人,知道還有不能滿足男人的事情。

這一天,男人照常立在屋前眺望。初升的太陽里跳出了黑點。黑點移動,漸漸膨脹。

一個中年男人騎著一頭駱駝,走近了,說:渴得不行。

男人拿著葫蘆瓢,嘴里說著有的是水有的是水,但卻不動腳,他有一肚子話要問要說。

中年人說:我渴得不行。

男人這才取來了水。看著中年人飲水的急迫樣子,似乎他的一肚子話已被中年人灌進了肚子。他招呼中年人進屋,中年人說要趕路。男人熱情但生硬地挽留了中年人。

女人主動說:你們聊,我去放羊。

男人邀請中年人當(dāng)幫手,用一把刀(也是三年前作案的兇器)熟練地宰了一頭羊,還摘來哈密瓜——終于留住了一個說話的男人。

鍋里燉著羊肉,濃茶、甜瓜都擺起來。兩個男人慢慢地談到了一起,回憶綠洲快樂的事。那些快樂的事幾乎都在都城的同一街道,越說越近。當(dāng)然,男人省略了罪行。

中年人帶了酒。從太陽當(dāng)頭吃到太陽西沉,午飯和晚飯連接起來。酒足飯飽后,中年人要趁涼快趕路。

男人本以為中年人要宿一夜的。他說:我老婆專門給你搭了一張床鋪呢。

中年人表示感激,執(zhí)意要趕路。

門外傳來紛亂的羊叫聲。隨即,雷鳴,閃電。

男人樂了,說:你給沙漠帶來了雨水,老天要留你呢。

中年人顯出倦意,男人讓他躺上床。

難得遇上一次暢談——說話說多了也累。想著中年人今晚睡舒坦了,明天又可以接著聊,他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憋了三年了。

暴雨掩蓋了所有的聲音。屋里黑咕隆咚的,女人脫掉淋濕的衣服,朦朧的白進了床上的被窩。

女人偎著男人。男人的熱驅(qū)散了女人的寒。她說:這一下你說痛快了吧?這個客人也聊上癮了,要是賴著不走……你的底細(xì)也說出去了。

半夜,女人趁黑拉住中年人的手,中年人推開她,說:我現(xiàn)在就走,我只不過是給你男人一個面子,我哪有心思聊!

女人穿起衣服,說:我給你的駱駝已喂飽了。

雨后,出奇地寧靜。沙漠又恢復(fù)了沉默。

男人已蘇醒,說:那個人呢?

女人說:半夜走了,他不愿意影響你睡覺。

男人說: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咋放走他?

一連數(shù)日男人都悶悶不樂,進進出出,不吭一聲。他照樣早晨眺望日出,似乎在等待又一個希望。

女人愧疚(她不言自己鉆錯被窩的事兒),說:我們開個旅店吧?

男人瞪了女人一眼。

女人說:日出日落的地方,都是綠洲,我們在中間的沙漠,肯定有人要路過,客人歇腳、住宿,不是就有了送上門的說話的人了嗎?

男人忙活著挖了幾個地窩子,還在樹梢上掛了個幌子。他忙得像蜘蛛結(jié)網(wǎng),但還是堅持眺望日出的方向。

客人在男人的等待中出現(xiàn),沿著他的目光過來。有駝隊、有流浪者,甚至還有信使,他們總在這個一眼泉的驛站滯留。

男人一臉的快樂,像初升的太陽。他已經(jīng)可以選擇說話的對象了,而且,他的眼力相當(dāng)準(zhǔn)確。

女人的腹部已像沙丘一樣高高隆起。她一臉的陰云,擔(dān)憂過去通緝公告上的那張臉,遲早會有人把它與自己的丈夫?qū)ι咸枴R环N可怕的危險正漸漸地逼近。

光頭

泥水匠來給釋夢師傅的屋子堵漏。屋頂有個天窗,被昨晚的風(fēng)雨刮破。陽光直通通地照進來,地上一片泥濘不堪。

釋夢師原在國王身邊,專為國王釋夢。國王時常被夢糾結(jié)、困擾,便封他為專職釋夢師??墒牵寜?,漏洞百出,現(xiàn)實也證明了他的解釋荒謬,后來,國王便把他驅(qū)逐出了王宮。他別無所長,只會釋夢,成了都城的笑柄,生活落泊,接近乞丐。

泥水匠擔(dān)心他付不出工錢。釋夢師指指破裂的天窗,自信地說:我不會讓你白干。

封住了天窗,泥水匠察覺門一暗,出現(xiàn)了一個人,光頭反射著太陽的光亮,猶如點了一盞燈。他以為是釋夢師的客戶。

釋夢師的表情,似乎早已有期待,他的笑像燦爛的陽光。

泥水匠驚奇地看到:釋夢師笑著操起一根頂門棍,不由分說,朝光頭當(dāng)頭一棒,那光頭倒下了,似乎棒擊的是銅制的器皿。他還沒來得及去阻止,隨即,地上閃閃發(fā)亮,光頭已破碎——一堆金子。

釋夢師給了他豐厚的工錢。泥水匠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釋夢師說:我額外給你酬金,我這漏屋發(fā)生的事情,你不能透露出去。

泥水匠曾去過很多人家,可是開天窗的獨此一家。他覺得泥水匠的活兒又苦又累,他模仿釋夢師,給屋子開了一扇很大的天窗。老婆嘮叨他,他便說:女人別多嘴,看我怎么發(fā)財,有些事兒一說出來就辦不成了。

泥水匠上街,物色光頭。他很失望,偌大的一個都城,光頭非常稀缺。難得遇上一個光頭,光頭也坑坑凹凹,不如發(fā)生奇跡的光頭那么飽滿、干凈。

他恨不得給自己剃個光頭。這一點他倒是自信,他的腦袋,確實符合那個形狀。但是,敲擊了自己的光頭,我怎么獲得金子?那不就是讓別人享受——有了金子,改嫁了,他的老婆就是別人的女人了。

泥水匠過去不信佛。這回他第一次進了寺廟,虔誠地?zé)惆莘?,但目光卻盯住和尚——那么多的光頭。他模仿香客,捐了錢,然后,他發(fā)出了邀請,請和尚去他家做法事。

方丈看出他是臨時抱佛腳。

泥水匠說:從現(xiàn)在起,我皈依佛門。

方丈問:你家發(fā)生了什么事?

泥水匠說沒發(fā)生什么事,只是他覺得人生苦短,唯有信佛,方能解脫煩惱。他畢竟做了一些功課,不然怎么打動方丈?

方丈慧眼,看出了他有一顆蒙著凡塵的心,委婉地拒絕了他。

泥水匠已有了經(jīng)驗,他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廟,布施了從釋夢師那里掙來的金子,請求住持帶兩個小和尚去他家做一場法事。

泥水匠已預(yù)先送老婆孩子去了娘家。三個和尚一進門,他立即關(guān)上門。一方陽光從天窗照進屋內(nèi),三個和尚的頭交相輝映。他笑起來,操起頂門棍,挨個擊打了三個光頭,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血像鮮紅的花。和尚抱著頭呻吟。

泥水匠失望了,他認(rèn)為是沒敲好,沒掌握好輕重。

三個和尚破門而出。

泥水匠被逮捕的時候還在納悶。他蹲了一年牢獄,還是琢磨不透。那三個光頭,像西瓜一樣,瓜汁、瓜瓤濺開來,怎么沒出現(xiàn)金燦燦的情景?

妻兒也離開了他。一年后,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屋子。天窗已破裂。屋里有麻雀、老鼠。他抱著疑惑,拜訪了釋夢師。顯然,釋夢師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

釋夢師說:說說你的夢吧。

泥水匠說:夢是什么?

釋夢師說:沒有夢,你找我干什么?我的屋子已不漏。

泥水匠從來就不做夢。他說了自己一年前的遭遇,問為什么同樣是光頭,還增加了兩個,卻敲不出大師的效果?他請教棍子敲下去怎么掌握輕重。

釋夢師說出了屋漏那一夜的夢。夢里闖進一個光頭,約他天亮堵漏后,光頭一旦出現(xiàn),就用棍子當(dāng)頭一擊,光頭就成了實實在在的金子,而且能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他說:你當(dāng)時看見的僅僅是表象,本質(zhì)如同樹根,深深地扎在夢的土壤里。

泥水匠表示沒有泄露金子的秘密。

釋夢師說:你不會做夢,卻生硬地尋找光頭,夢境是因,現(xiàn)實是果,因果因果,沒有因何來的果?

那一天起,泥水匠修好了天窗,閉門不出,躺在炕上睡覺,等待夢的降臨??赡苁菚円诡嵉梗瑫r睡時醒,弄得他精神恍惚。他似乎看見一片瓜園。陽光里一地的西瓜,又亮又大,他操起棍子,挨個敲打,西瓜破裂,鮮紅的瓜汁四濺。他聞到了血腥的氣味。他有生以來,做了第一個夢。驚醒后,他一身冷汗。他用手拍了拍腦袋,似乎在試探一個瓜熟不熟,然后,他上街剃了個光頭。

花開的聲音

年輕的花匠模仿王宮花園,在自家后院開辟出了一個花園。父親伺弄的王宮花園,百花爭艷,一年四季花開不敗??墒牵@個庭院花園只種玫瑰,而且是紅色的玫瑰。他用這個花園表達對已去世的父親的懷念。父親身前曾期望他早日娶妻成家,他更知道心愛的姑娘喜歡紅玫瑰。

滿園的紅玫瑰開起來。他說:你們看看,我沒法下腳了。他想不到花兒這么紅這么艷。早晨,他給花兒澆水?;ò暾瓷狭怂?,他仿佛看見姑娘笑了,眼淚都笑出來了。

他聽見說話聲,多么熟悉的聲音,難道是心愛的姑娘來賞花了?

有一只鸚鵡。聲音分明出自它。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的鸚鵡學(xué)會了姑娘說話?要是沒看見,還真以為姑娘就在花園。他看見鸚鵡把頭伸進了紅玫瑰的花叢中,帶鉤的啄子撕扯著花瓣。

年輕的花匠很心疼,怎么能容忍美麗的玫瑰花遭受摧殘?!他悄悄地布下了網(wǎng)(過去,他用網(wǎng)阻攔麻雀飛進花園)。他揮手驅(qū)趕。鸚鵡撞入了網(wǎng)中。他把鸚鵡關(guān)進了閑置的鳥籠。

鸚鵡委屈地說:我喜歡玫瑰花園,我本想在你這兒搭巢,可你怎么把我關(guān)進鳥的監(jiān)獄?

花匠說:你傷害了我的玫瑰,它是對心愛的姑娘開放的。

鸚鵡說:有一次,沙暴侵襲了王宮花園,你父親受罰入獄,國王可不管是什么破壞了花園。

花匠說:你怎么知道我父親?

鸚鵡說:我曾經(jīng)在王宮花園待了一段日子,你父親可不像你這樣對待我,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鸚鵡。

花匠看在父親的情面上,放了鸚鵡。鸚鵡飛到圍墻內(nèi)的一棵香樹上,說:你像你父親一樣善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站的這棵樹下埋著一個罐子。

花匠疑惑,我的花園藏有我不知道的東西?他辛勤耕作不知多少遍呢。他拿了坎土曼,果然在樹底下刨出了一個土陶罐,里邊都是錢。這一下,足夠向姑娘的父母提親了。姑娘的父親曾說:僅僅是花怎么叫我如花的女兒嫁給你?!

花匠瞧著土陶罐,很眼熟。他說:你怎能發(fā)現(xiàn)地下的寶藏,卻忽視了地上的網(wǎng)?

鸚鵡說:你父親照料的王宮花園,從來不布這樣的網(wǎng),我跟著他來的這里,他再也不回去了。

花匠說:我父親在牢房里受了苦,回到家,就起不來了。

鸚鵡說: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看見一個黑影從你父親的房間出來,你在喊,鄰居都趕了過來,那個黑影就躲在樹影里把罐子埋起來了。

年輕的花匠記起,父親被那個賊踢了一腳,第二天,彌留之際,拿出了同樣的一個土陶罐,交給了他。父親說罐里是他一輩子的積蓄,要他用這罐錢娶姑娘進這個家,一個家不能沒有女人。母親生他時難產(chǎn),早逝??墒牵蜷_罐子,里邊都是鵝卵石,都城郊外的河灘上都是這樣的小石子。他沒吭聲。父親咽了氣,臉上還凝固著微笑。他忽然覺得一棵大樹倒了。

他說:兩個土陶罐一模一樣呀。

鸚鵡說:這是你們?nèi)祟惖氖虑椋抑豢匆姾谟奥窳艘粋€罐子。

那個賊娃子一定是花匠熟悉的人,臉上還蒙了一塊黑布,很可能是他打探到有這么一罐錢,試圖用同樣的土陶罐來替換,被父親察覺了。那么多鄰居又堵又喊,倉促間,賊娃子就把沉沉的土陶罐埋在了花園里。

花匠要鸚鵡留在花園,說:你就把我的花園當(dāng)成你的家吧。

鸚鵡提出了一個要求,它的伴侶在一戶人家的鳥籠里。你孤獨,我也孤獨。

花匠表示明天就去用錢把它的伴侶換回來。明天,他還要做一件重大的事情,采一籃紅玫瑰,帶一罐父親積攢的錢,這一回姑娘的父親不會回絕他的請求了吧?他得把話想好。過去,他對花說話,總是說不完,可他對人說話,嘴巴就不聽使喚,笨拙得不行,動不動還臉發(fā)熱。

他躺在床上,聽出美妙的聲音,不是一朵,而是千朵萬朵花在開的聲音,寧靜而又熱鬧。父親生前總是問:你聽見花開的聲音了嗎?他總是老老實實地?fù)u頭。父親說:一個真正的花匠,能夠聽見花開的聲音。夜已深,年輕的花匠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笑了。他想:我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花匠。他的腦袋里第一次裝進了那么多明天的事情,實在有些擁擠。不過,他打算明天清晨,第一件事先去父親的墳?zāi)埂?/p>

等待

國王御用的詩人聞知父親遇難身亡,連忙趕回家。

昨晚,一個竊賊潛入室內(nèi),詩人的母親聽見了響動,輕輕推醒了父親(母親說:我當(dāng)時讓你爸爸只顧睡好了,我起身看看)。詩人的父親擔(dān)心祖?zhèn)鞯囊幻堆蛑穹穑驗轫憚觼碜怨褡?。月光鋪滿了院子。母親隨后起身,看見一個黑影閃出屋門,瞬間,她看清了那張回過頭一瞥的熟悉的臉。那人一溜煙似地翻過圍墻,不見了。母親返回屋里,點亮油燈,父親已奄奄一息,口中的血汩汩地流出。他捂著胸口。竊賊那一腳踢在了他的胸口。那枚玉佛不見了。

竊賊是同一條街的一個皮匠的兒子。他游手好閑,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有人看見他已出城,還有人看見他朝沙漠的方向奔逃。

詩人的親戚都來參加葬禮。親戚悼念了詩人的父親生前的美德,并提醒他要維護家族的榮譽:父仇子報。

這一帶,一直延續(xù)著一種復(fù)仇的習(xí)俗。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三天后受害者的直系親屬——兒子或?qū)O子,就可以開始追蹤仇人或兇手。都城里有許多人家的兒子都漂泊在外,仇不報,無顏回家。

三天里,有人看見兇手躲在一片果園里食果充饑,被狗攆出;也有人發(fā)現(xiàn)兇手在河邊的一棵樹下。兇手可能畏懼沙漠,在綠洲里徘徊。

第四天,詩人失蹤。親戚安慰他的母親:你的兒子一定是為父親報仇去了。王國傳來了消息,詩人已辭去了王宮詩人的職務(wù),這些年他憑借詩歌贊頌國王,國王對他寵愛有加。

放棄王宮的享受,義無反顧地踏上復(fù)仇之路,人們都替那位死去的父親感到欣慰。而這之前,人們都恥笑他靠著肉麻、華麗的頌詩在王宮里混日子,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國王一死,那些詩不就死了嗎?!

一個禮拜天,有人來告訴詩人的母親,詩人在墓地。

都城居民的各個家族都有一塊墓地,那里埋葬著家族一輩一輩的亡者。宏大的墓地,仿佛跟都城遙遙相望,提醒活著的人的歸宿,同時也顯示了都城悠久的歷史。

詩人的母親以為兒子懷念自己的父親,可是詩人卻在皮匠家族的墓地。

母親說:你的仇人不是死去的人,而是這些死去的人的后代,你不尋找皮匠的兒子,待在這里干什么?

詩人坐在皮匠家族墓地的入口,不動,不語。

母親叫來親戚勸說,但詩人依然那樣,那張贊頌國王的嘴緊緊閉著,似乎啞了。母親很傷心,認(rèn)為這是家族的恥辱。

兇手時隱時現(xiàn),還在綠洲里游蕩、躲避??墒?,詩人的親戚總是滯后,趕到現(xiàn)場,兇手已不知去向。他們知道,旁人不得介入復(fù)仇,復(fù)仇的事必須由兒子承擔(dān)。

起先,詩人露宿。不久,他在皮匠家族墓地的對面搭起了一個簡易窩棚,窩棚的門對著墓地的口。

很快,都城傳言詩人膽怯了——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人們猜測,兇手在綠洲徘徊,是用這種方式羞辱死者的兒子。人們甚至認(rèn)為,詩人唯一的能耐就是詩,他大概用詩懷念父親,用詩追蹤兇手吧。

詩人的母親幾番訓(xùn)斥、勸說仍不能讓詩人行動起來。她就足不出戶,因為她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丈夫,竟然生了個不爭氣的兒子。所有的親戚也失了臉面,這個受人尊敬的家族的榮譽,在詩人這里敗壞了。

詩人似乎成了皮匠家族的守墓人。他在窩棚的附近開墾荒地,種上了蔬菜、苞谷、果樹,好像在過避世隱居的日子。他對因好奇來看他的人視而不見,保持著沉默。

人們已拿他當(dāng)飯后茶余的談資:一個膽怯的男人,一個窩囊的兒子。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不再提起詩人,仿佛他已死去。有仇不報,活著跟死去有何差別?!他大概在自賞詩歌吧?天上的云,飛過的鳥,樹上的果,地上的草,可能都納入他的詩了吧?因為有人看見,詩人久久地仰望著天空,凝視著草地,還有那片墓地。

有個夜晚,皮匠的兒子潛回了家。天亮前他又離開了,他的行蹤飄忽不定,像塔里木河的流水,時常改變河道,忽然消失,又在另一個地方出現(xiàn)。據(jù)傳,他已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詩人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伙伴,這個伙伴崇拜詩人,拿出自己的詩作請他指教,并留了下來。據(jù)這個學(xué)詩的伙伴透露:詩人不再吟詩,而且否定了自己所有的頌詩。

他面對墓地,悟到了什么是短暫,什么是永恒,但是詩人對為父報仇的事情只字不提,似乎已遺忘了父親的冤魂。

詩人栽的果樹,花開花落,春去春來。他的頭發(fā)、胡子,像叢生的雜草,已遮蔽了他的臉面。

有一天,詩人振作起來,似乎盼望、等待已久的事情終于出現(xiàn)。

皮匠的家人抬著一具裹布的尸體,停在詩人的面前——窩棚和墓地之間的空地。

皮匠從裹尸布里邊掏出玉佛,恭敬地遞給詩人,說:我兒子的靈魂早已脫離了軀殼,他有一天夜晚溜回來,托我今天將這個玉佛交還給你。

詩人拒絕接受玉佛,說:他不露面,最終還是有人抬著他出現(xiàn)。我知道,你這個兒子孝順你這個父親,他最后的夙愿就是能夠進入家族的墓地。

皮匠說:他讓你等待了這么多年,你卻這么寬容。

據(jù)說,玉佛一同放進了皮匠兒子的墳?zāi)?。詩人仍舊沒有離開。人們說起詩人,就說那個可憐的守墓人。他那個伙伴回到了都城,因為失望——詩人從不談詩,數(shù)天沒有一句話,而且,目中無活人。

都城里那個復(fù)仇的習(xí)俗也漸漸淡化。許多家族之間追追殺殺的宿仇,似乎了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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