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跨文體程八股
蔣藍
2006年仲夏,四川盆地就像一個裝滿米湯的缸缽,不冒絲毫熱氣,卻是燙如一爐的情人火山。我的父親在老家自貢市病入膏肓百藥罔救,眼看就不久于人世了。恰在那個身心俱疲的殘酷季節(jié)我竟然又離家出走,幾乎是凈身出戶地與小程在一起開始生活。那年我四十一歲了,白頭發(fā)異軍突起,某天在公交車上禮遇一個小伙子給我讓座,估計當時我的表情一定極其古怪。那時我的心情忽冷忽熱,像是得了傷寒。某一天,小程決定讓我見見她年邁的父母。兩位老人生活在濕度極高的長江之頭的宜賓市。黃昏時分,長江蒸騰而起的暑氣被云層與奔涌而來的連綿山影壓得極低,當頭一吹,腦袋就像從米湯缸缽又伸進了蒸籠。
路上小程一直在講她父母的故事。父親愛好古詩文,曾經就讀于成都華西協(xié)合大學中文系,那是抗戰(zhàn)文化地標“壩上”五所教會大學里最好的中文系,但只讀了一年,1949年春季之后家里斷了供給,只好回到富順縣城郊鎮(zhèn)的新住地黃泥壩,在“新時代”開始之初出任縣農業(yè)局板橋區(qū)文書和會計輔導,立即成為區(qū)委的公文機器,加上一手毛筆字可觀,駢四儷六朗朗上口,“程八股”之名威震鄉(xiāng)野,他為此引以自豪。他本名“鳳翔”,在一個改天換日的時代豈能還有“鳳翥龍翔”之想?!于是改名為“正鳴”,正確發(fā)聲也。當時的板橋區(qū)區(qū)委書記、后升任富順縣農業(yè)局局長、副縣長的黃仲,大概是唯一賞識他的人。在一個“文件報告出政績”的體制內,領導深諳筆桿子之神功。
我在開車,聽見小程跟她父母打電話,請他們多準備幾個菜招待我。我隱約聽到手機里蕩出來的那中氣十足的爽快聲音,有點像四川茶館喊茶的幺師。駛過長江大橋,來到一幢叫“樹剛大廈”的貼滿白瓷磚的樓下,細瘦的樓房以螳臂當車的倔強,迫使直沖而來的川云公路一分為二,跳起了碼頭的弧步舞。這樣的造型,不禁讓我聯(lián)想起這座碼頭城市的袍哥隱喻。
樓內的燈全壞了,過道上全是生活垃圾,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門口,竟然還是A座!我聽見一陣之聲,那是塑料底布鞋在與水泥地面耳鬢廝磨,是腿腳遲鈍但急促的聲音。又是一連串拉動各種門栓的稀里嘩啦,從上部響至下部,五次!老人終于在拴住一截鐵鏈的門縫里露出了半邊蒼蒼白發(fā)和一只灰蒙蒙的眼睛,毫無方位地張望。半晌,他才拉開門“:歡迎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來來嘛,請坐!”他高喊了一嗓子,聲震屋瓦,引得走道上同時打開了幾道房門,有人探出頭來張望:出什么事了?
這就是程八股!那年,他八十有二。
老人長相比較周正,年輕時代該是帥哥,盡管須發(fā)全白,但太陽穴高高冒起,眼睛精光縷縷,像是一代內功高手,五官全無挪位之態(tài)。他穿的是灰布中山服、牛骨扣子,內套布襯衣,沒扣風紀扣,下著短褲。那不是什么五分褲七分褲,是把褲腿剪去一截而成。家里沒開空調,窗戶僅開一小扇,我感覺熱氣不像是從大江水面洶涌而來,倒是由此中心四散而去的。我坐在皮沙發(fā)上,汗水立即就黏住了。我能聞到一股氣味在激烈地上躥下跳,那應該是當?shù)亻L江造紙廠排放出來的氨水味兒,再混合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小程對我解釋:“爸爸有嚴重糖尿病。”哦,明白了。
墻角有一臺落地空調,我看見連插頭也用塑料口袋套著,說明從未使用。老人跌跌撞撞搬來落地電風扇,我趕緊去扶,他卻歪著身子去扶電風扇,以便扇葉正對著我這個爐膛。他又去找墻角的電插座,一歪,頭碰到墻壁,發(fā)出悶響。顯然,風扇他也極少使用。由于用了力,他重重跌坐在一個馬架椅上,木椅發(fā)出了一陣嘶叫。他回到了泰然自若的感覺當中:“我不熱。你熱,心靜自然涼嘛?!喗聿萋男惺枰拢硐孪闵教4湮?。一路涼風十八里,臥乘籃輿睡中歸?!犝f你是作家,喂喂我問你,這首詩是誰寫的呀?”
我傻笑,搖頭。他斜睨著我,目光朝向窗外:“那是白居易的《香山避暑二絕》,我還可以給你背誦第二首……”
未來的丈母娘在廚房配合保姆一道忙碌,除了她不斷對保姆發(fā)出油鹽醬醋的施放指令之外,她們輕手輕腳毫無碰撞之聲。我估計她們一直聽著我與程八股的龍門陣,見差不多了,就高喊:“吃飯?!憋垙d具有1990年代川南銀行職員階層的審美品味,赭黃色木地板,寶麗板包墻,鑲嵌彩色壓條,全部吊頂,房間顯得十分低矮,燈光明媚而燙臉,很容易照徹制度賜予的殷實與富裕。那是小程多年前在宜賓的家。我們來到飯桌坐定,程八股拿出一瓶幾乎無色的藥酒,手微顫,給我斟酒,我稱謝不已。桌上有一大碗番茄丸子湯、兩條燒鯽魚、一碗剩菜。小程眼淚都快下來了,頗為慍怒“:你們平時的生活費我都全包了,可是媽媽你真不會待客!”老太太個子矮小,很善良,習慣性沉默,有點不知所措,“她變得很低很低”,似乎“要低到塵埃里去”,因為心懷恐懼,所以不可能像張愛玲那樣開出花來。她小聲解釋“:菜多了吃不完嘛。”但她顯然不會再矮下去,她迅速把一盆火潑向了無辜的程八股。這就像兩只威猛的金剛蟬,貼在老人的兩個耳朵上加熱鑌鐵片一般。程八股不驚不詫,不是對這些習慣性聒噪充耳不聞,而是具有一種化解其對沖之力的深厚力道。他在耳鳴之中一臉笑意給我碰杯,鄭重告知:“此乃虎骨酒也?!蔽铱吹剿种械木破科康咨?,的確躺著指甲大一塊東西,這還是十幾年前小程在當?shù)劂y行當科長期間,別人送的禮。這樣,我和老人就在一派“龍筋虎骨”的聱牙言辭里,用豪邁的臆想,以話佐酒。那兩條鯽魚直挺挺的,幾乎沒人動箸,似乎應驗了老太太的預言。
看到陽臺上堆著一大攤舊衣服、玩具,小程的聲音就越來越高了:“這是早就叫你們扔出去的垃圾,怎么還在這里呀?這些玩具是讀大學的兒子幼年時代的玩物了,你們留著干什么?”程八股說:“這是準備送給一個鄉(xiāng)下親戚的,對方一直沒有來取。”晚飯后,小程過意不去,要陪我外出散步,她叫我順便把陽臺舊物扔進了樓下垃圾桶。小程是成都一家省級代理銷售公司的董事長,父母放在她公司的存款就有十幾萬,每月有好幾千元利息,加上父母親的退休工資本不低,但生活到這種程度,她的難過與傷感我很是理解。就是說,遠不是錢的問題,父母是按照比“三年自然災害”稍高的標準而平穩(wěn)生活到了二十一世紀。他們都是具有“饑餓記憶”的一代人。
我到街邊小攤吃了兩碗宜賓“燃面”,辣得五內俱焚,大美!以毒攻毒,這才緩過氣來。我對小程說,她父母如此柔善,簡直是“食素民族”,怎么她就進化成了強悍的“食肉者”?她承認,這是環(huán)境所致。
第二天一早,見到兩位老人正在吃神秘的“松花粉”,對他們而言,這大概是每月最大一筆生活支出了。這其實是那些走投無路的下崗職工,穿著化纖西裝擰起大包包上門推銷,用如簧之舌解開了他們的腦袋和錢袋。但老人顯得很興奮:“這是靈丹妙藥,人家每年還送禮品呢!”我送給程八股兩本我的近著,老人笑呵呵的,說以后會拜讀。
一夜半醒半睡,車流與囂張的喇叭從未停歇。一早,未來的丈母娘做好了早餐,對我宣布:“我與老頭子商量過了,富順的民間俗話說‘夫妻要得福,要穿老丈母一條褲’,我陪你到大商場去,你選一條好褲子,我給你買!”她腿腳不靈,高一腳低一腳拉著我在大街上走。我盡量放慢腳步,她在盡力加大步幅,幾百米之后她氣喘不已,脫掉外衣奮力前行。
大商場里有扶手電梯,老人很不適應,險些摔倒。我選了一條便宜的牛仔褲,二百六十元。老人從褲腰里掏出一個布包,用力擰,再擰,一共有五百元錢。我的心發(fā)緊,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些賣血的故事。我知道,這應該是她第一次進入地面打滑的商場,直到商場倒閉N次直至成為危房,她也不會光顧了?;貋淼穆飞希先俗叩酶?,她似乎放下了一樁大事,高一腳低一腳,成為喧囂大街上唯一的兩個沉默者,除她之外,還有一個,就是我。
程八股在家等著,笑瞇瞇:“告訴你,這是前兩任女婿也沒有得到的殊榮喲。老太婆已經不會用錢了。這也是老太婆一輩子空前絕后的大手筆了!”
幾個月后,照料兩位老人的保姆被氣走了。原因是老太太逐日清點冰箱里的幾十個雞蛋,某天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原來是保姆擅自吃了,惹得老太太發(fā)火。保姆一氣之下?lián)P言要跳樓,小程怕出事,趕緊把兩位老人接到成都。我和小程開著寶馬530將他們的日用品拉到成都。我記得連續(xù)跑了六七趟,老太太念叨著一盒蚊香,說是拿掉了。
在他們的物品里,有一小捆書,《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新華字典》、《鄧小平文選》、《聊齋志異選》之類,老太太問我:“老頭子的這些寶貝到底有無價值?”我說,既然放了這么多年,還是有紀念意義的。
他們住進小程位于九眼橋錦江之畔的新房子。這是小程2005年花了二百多萬元購買的躍式住房,他們住樓上。但他們的習慣是早上五點即起,稀里嘩啦,做早操,咳嗽,響亮地喝水。天亮后程八股放松聲帶哼著跑調的革命歌曲,出去散步后,回來要猛吃幾碗。我稱之為“大胃”,他愉快接受了這一稱號。他相信,只要能吃,那就是生命力的標志,是革命的本錢。至于糖尿病,他笑笑。他一般會走進樓下我的書房,也不管我是否有閑情,往沙發(fā)上一躺:“喂喂我問你,你寫的那些歷史人物我以前咋子都不曉得???”我放下手上的事,給他講上一陣兒。我覺得他并沒有聽進去,而是利用這個搭訕,來展示他的記憶。他又要開始背誦《古文觀止》了。
這樣,我就回到了中學課堂。
應該說,老人記憶是非常出眾的,他很少背錯。大姐、大姐夫、外孫女一度找來書逐字核對過。在我看來,大凡幼年下過苦功的人,與背書年代相勾連的人與事歷歷如繪,而他們對現(xiàn)實事體的記憶都是恍惚的。
2006年9月我的父親過世,我哀悼父親的散文《指縫里的白煙》發(fā)表后,《散文選刊》、《詩選刊》、《西部散文選刊》等刊物先后轉載了,我給了老人一份。他至少看了十遍,有一天他又坐在我書房的沙發(fā)上,感嘆不已:“《指縫里的白煙》是你最好的文章,哎呀,寫得真好!”這個話,在后來幾年時間里他先后重復過幾十遍。這也是他認真閱讀了我差不多十幾本著作后,唯一表揚過的文章。
某天他喝了點小酒,臉部呈現(xiàn)白酒勃發(fā)糖尿病的紅光。講到土改、三反五反、反右、文革,這是他不變的話題,他似乎一直就活在那個年代,他的頭腦被那個年代一次次精心、徹底地清洗,除了文件和報告,他剩下的東西,大概就只有幼年的“背功”了。因為我沒有親身經歷過,他渴望為我補課:“那么多人想整倒我,但是我都化險為夷了?!蔽抑?,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后來又被哥哥帶著在易幟前夕加入了“三青團”。他的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孤兒,骨骼強健,與富順縣籍的“厚黑宗師”李宗吾的祖父一樣,依靠極度省吃儉用買房置地,臨近變天了還在一鼓作氣買土地,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終于榮升為“地主”。他說:“一切剝削階級都必須向人民拱手交出財產?!蔽以囂剿骸澳愕母赣H是最好的莊稼漢,屬于勤勞致富的標兵。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幾十畝土地,還供你們兄弟念大學,他是否屬于剝削階級呢?”據說,這個反問小程的商人前夫也曾提及,至于也是大亨的前前夫是否也詢問過,就不得而知了。老人一下就被卡住了,哇哇哇地咳嗽,頭一歪吐出一口痰,吐到了墻壁上:“我父親嘛,階級成分是地主!但卻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們幾兄弟是當?shù)貤钍癁匙钣袑W問的!”他幾個親兄弟中,大哥回鄉(xiāng)出任生產隊會計,因挪用了幾萬元(相當于現(xiàn)在幾元錢)而被槍斃;他的弟弟當中有的成了右派。兄弟們早早棄世了,只有他還活著,盡管沒能入黨。
“好死不如賴活著。”他甚至不否認自己就是阿Q。
老人有很深的兄弟情義,這恰是川南富順一地的鄉(xiāng)村文化,化到他血液里。無論多么苦難的年月,他的經濟處境比兄弟稍好些,必然要拿出錢支援侄子們讀書。二侄子程基石對我講了一件畢生難忘的事:1966年,從來沒有出過省的他很想與同學一道去北京串聯(lián),找到五老子程八股。老人給了他十七元,滿足了他的最大心愿。那,可是老人半個月的工資。
某天,他對已是當?shù)刂袑W“數(shù)學權威”的侄子程基石講到對女兒小程公司的看法:“公司的那些人,不過是一批社會的渣滓。我女兒是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薄翱墒悄隳軄沓啥及蚕硗砟?,并有保姆伺候住上高級房子,這是不是女兒的功勞?”我問。
他目光游離哼哼幾聲,不再回答我的話。
由于彼此影響太大,小程不得已把父母搬到距離小程住宅五分鐘路程的蜀光新城小區(qū)。我和小程隔三差五都要去探望。一天我走到小區(qū)門口,看見程八股手拿一雙爛布鞋,正在大聲向寒風里的保安講解唐詩。保安佝僂著腰,虔誠地俯視著老人的頭。我把布鞋奪過來,原來是老太太命令他去找鞋匠。我把鞋子扔進垃圾桶,出去給他買了一雙?;貋頃r,他向懵懂的保安演繹的唐人絕句,才講到第三句。
見我回來,他立刻來勁兒了,丟下保安和第三絕句,開始給我講述一個“火眼金睛”的故事:1950年,他在富順縣東湖鎮(zhèn)高石村搞土改,偶然看到當?shù)匦W門口貼了一副對聯(lián),字還好,出自小學老校長之手。大意是歡迎共產黨,但在舊式村儒的詞匯量里沒有更好的備料,他比之為“大青天”。程八股一看,還得了!“青天”莫非就是“青天白日旗”的縮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他立即去區(qū)委反映敵情動態(tài)。“這個糊涂的民國時代的老校長立即被撤職,好像還抓起來了。哈哈哈,我的眼光如何?”
我怔怔看著他。你現(xiàn)在還這么看嗎?你內心難道就沒有一絲不安……
他明白我的意思,大聲說:“NO!我至今還是這樣看問題的。”
我無言以對,告辭回家。
由于老太太的勤儉節(jié)約,規(guī)定保姆幾天才準洗一次澡,三人一個月的物管費電話費光纖費等全部生活費不可思議地低到二百多元。大姐、小程送過去的新衣物,均原封不動放著。干什么?老太太說,以后養(yǎng)老用。小程送去一只雞,他們要吃十天。他們每周末過來“打牙祭”,一走進我們小區(qū),保安便趕緊沖上去扶住他們的胳膊,一路陪笑送到小程高達三十層的家,估計是怕萬一倒地,負不起責任。記得是一年冬月,小程請大家去吃羊肉湯,兩個老人抗寒力極低,穿三件毛衣、兩件羽絨服仍是一臉菜色。小程點了超量的肉,特意給我點了半斤羊腎,老人管不了湯下的混沌世界,什么你的我的?一勺下去就掏光了。我吃得很少,小程在一旁抹眼淚。我一抬頭,看到羊肉湯鋪老板搓著手站在旁邊,搖頭,笑……
吃到興奮處,湯鍋升騰的氣流在白熾燈下幻化出吊詭的造型。程八股來了精神,談起文革。又是文革期間的農村。他是板橋區(qū)委的文書兼工作報告制造機器,派性斗爭開始,他與同事宋子平叔叔都是?;逝?。一個下午,造反派把宋子平叔叔綁起來帶走。到哪里去了?老人帶著幾個人順著田埂四處找,最后在水田里發(fā)現(xiàn)了反綁雙手、嘴里塞著爛布的宋子平叔叔……
聽著這些往事,我建議老人抓緊時間寫一寫自己的生活史,無須長篇大論,想到一條記一條。我說:“以后設法給你印一本小冊子?!币娝烈鞑徽Z,我說:“筆法就像古代的筆記體。”
“哦,這很容易嘛?!?/p>
這樣,素來行動遲緩的老人立即麻利起來,他在一元錢買來的筆記本上,用胡豆大小的字跡,每天沒日沒夜地寫。他的視力非常困難了,很多字糾結成一團,且有諸多不通之處。我不忍心多說,只是催促他抓緊推進。
在這本他命之為《半鱗半爪錄》的筆記里,我選出一篇文章《華西壩求學往事》,認真“順”了一遍,發(fā)表在我編輯的2009年3月15日《成都晚報》副刊《錦水》上——
隨著城市現(xiàn)代化速度加快,華西壩許多老建筑相繼消失,比如1990年代末期,著名的華美學舍和徐維理的舊居等即被拆除,記得這是由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的賈氏家族捐建的。而在1947年春,我有幸住進了華西協(xié)合大學新生宿舍,即賈會督宿舍,結束了不定居的校外借宿生活。
我住的是賈會督7號寢室,大約有二十四平方米,安置了七張雙人床,能住十幾個人,沒有分年級和學系,房里住了三個學系不同年級的學生。至今我還記得中文系有我和楊之潮,外語系有焦順文和老伍,社會學系有個老馮,焦順文是轉系來讀三年級的。
我們來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識,但是都比較自重自愛,室內較為平和寧靜,很有點大學生的風味。日子久了,開始有人打開話匣子聊天,只要不傷人,不傷雅,管他天南海北,說來大家開心就行。不久,就到了“愚人節(jié)”,受校園氣氛影響,我們也互相挪揄了一番。如有人對我說:“你班的姜正,在外面遇著壞人,被打得走不回來,牙齒都打白了。”我來自農村,懵頭懵腦,竟然信以為真,準備約人去營救。出門一想,哎呀,牙齒不是白的又是什么樣的呢?原來,我上了別人的當,成了“愚人節(jié)”的子民。
有一天下午,寢室內人滿為患,大都在不著邊際地高談闊論。突然,社會學系的老馮說了一句:“焦順文,你們崇拜的法絲乃提,這回惹到麻煩啦?!崩像T的話,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沒覺得含有諷刺,但焦順文一聽,僵了片刻,立刻咆哮起來,他用最粗俗最兇猛的鄉(xiāng)音咒罵道:“我崇拜她,只崇拜她外語水平高,教書教得好。你狗日的,怎么把其它問題都扯到一起來了!”焦順文一面罵,一面從床上跳起,沖向老馮,在床前抓住老馮就打。老馮也不示弱。好在是寢室內場地窄,又沒有武器,只能貼身肉搏。兩個人抱成一團,就像兩個急火攻心的登徒子,同學們回過神來,才把雙方隔開。外語系的老伍把焦順文推出寢室,這場鬧劇才終止。
嬉笑言談和兇惡打罵二者之間,其氣氛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其背景究竟是什么?焦順文說的把崇拜法絲乃提與其他問題扯到一起,什么是其他問題?這要從法絲乃提說起。
法絲乃提是美國人,五十開外的年紀,學者風度翩翩,是華西大學外語系的系主任。她體量不高,卻健壯結實,具有平民作風,在華大師生中聲譽較高,出入公眾場所的頻率較高,所以我們不是外語系的學生都比較熟識她。華西大學乃教會學校,除牙科、醫(yī)科聞名世界之外,外語系也是重頭戲。她是系主任,當然對外語有相當造詣,受到外語系學生的崇拜也理所當然,在學生中享有聲譽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天,大約是四五月份的報紙上,發(fā)了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內容大致是:某天晚上,有幾個可疑分子(指革命青年)在華西大學外語系的系主任家里聚會舉行活動。這一顆重型炸彈立即就在校園炸開了,引起師生廣泛震驚,逼得法絲乃提不得不站出來,在報紙上予以澄清。我曾親眼看過那一份報紙,大意是說,那天晚上是有幾個學生來我家里探討了一些學習上的問題,但不是政治性的。我還記得法絲乃提在聲明最后,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有這樣一句話:“吾愛貴國,甚愿貴國強盛嘉好?!?/p>
敘述到這里,我們不難想象,在焦順文的心里,就怕把他在學術上的崇拜和其他問題聯(lián)系了起來,所以立刻用咆哮和武打,捍衛(wèi)自己的心中偶像。天下之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事隔六十多年,我已八十有四,偶爾還能回想起法絲乃提的微笑神態(tài)。反倒是焦順文的模樣,在我記憶里卻早已模糊不清了。
其實,這種文體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副刊體”,卻是他平生發(fā)表的唯一一篇文章,也得到了稿費一百四十元。老太太提出平分,老人春風得意,立即同意分享光榮。
《半鱗半爪錄》大約有四五萬字,小程讓公司秘書輸入,拷了一份給我,讀完頗為感傷,感傷的是一個人在記錄親歷的往事之際竟然可以不帶絲毫感情!也許,他的這種個人主義或小資產階級的功能早已經被文件、訓令、總結報告的文網干凈、徹底地過濾了。我在幾篇文章里引用了文章里一些具有親歷史料的片段,然后我問小程怎么處理。小程畢竟比老人更有文字見識,建議我就此放下,作為紀念物足矣,無須再考慮別的了。這樣,老人渴望出書流芳的熱望,就此熄滅。我很對不住他。
由于行動日漸困難,老人坐輪椅了。我們走訪了十幾個敬老院,最后小程把老人送進了雙流機場附近的“華圣苑”。老人很快適應了這里的農家樂環(huán)境,其樂融融。古詩,古文,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偶爾也翻翻《文摘周報》。再節(jié)約已經無意義了,敬老院不會退還你一文錢,因而老太太不干涉。老頭放開肚皮,大干快上,血糖猛增,很快出現(xiàn)了臆癥。他某天把塑料口袋套在腳上,頭上也套一個,背上一個袋子,要出遠門了。他站在床頭抖索,老太太一陣呵斥,他一頭倒在床上,從此小便失禁。
危險幾回,小程屬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類型,把父親接回城里,安排到我們附近的一小區(qū)住下。在一對夫妻保姆的照料下,老人怡然自得,渾身上下煥然一新,又開始背誦古詩了。我知道,單是老人每月的開銷,均在萬元以上。
2012年7月,老人再一次發(fā)病,躺在十二北街的七醫(yī)院里,他不再背誦什么了,一個勁嚷著要出院。他要死在家里。一直認為程八股拖累了自己一輩子的老太太,獨自呆在敬老院反而不自在了,徑自處理了生活物品就搬出來了。小程毫無辦法,把她安排在家里,她每天就過去看一回日薄西山的老頭,吵鬧了大半輩子的夫妻,現(xiàn)在平和了,絲瓜布一般柔和。一天他見無晚輩,突然叫老太婆靠近,講述埋藏一生的秘密:“易幟之初,大哥在縣城工作,偶然風聞老當益壯的父親不斷去糾纏媳婦,得到這個消息后自己趕緊辭職回鄉(xiāng),裁判一樣把守這個倫理距離。后出任生產隊會計,因貪污了幾塊錢,最后竟然被槍決。大哥像塊海綿,主要是吸收了革命者對吝嗇地主的仇恨,貪污是個借口,哪里有為區(qū)區(qū)幾元錢就殺人的?”說到此,他突然舉手猛擊床板。
“這是父親害了自己的兒子??!”程八股就此下了一個評語。
老太太就此轉告了我們。這算是什么秘密呢?這就像藏在“八行書”縫隙里的小字注釋,是沒有被高音喇叭、布告、文件、工作報告清洗干凈的孑遺。
一天下午陽光明麗,我聞到空氣里花粉的香氣,低飛的蝴蝶進一步把花帶到膝上,我決定為老人拍照??粗夷贸鰡畏聪鄼C,老人很配合,穿上了中山服。我在小區(qū)花園一口氣拍了幾十張,注意到,他閉著眼睛,睡了。輪椅一動,他醒過來:“喂喂我問你,你出版了二三十本書,能不能少寫點?你的頭發(fā)掉得很厲害,這兩年你老了一大截喲。你一輩子要寫出一兩本流芳百世的精品!”
說完,他好像真睡了。
他突然開眼,說:“人真卑微,乃是塵土?!蔽颐靼?,不相信《圣經》一個字的程八股只相信文件與訓令,他是失效文件碎裂為塵的一分子。他自然不相信自己也是“上帝的塵土”:人用塵土創(chuàng)造而來,彰顯出人類的卑微,上帝的偉大。所以詩人說:因為他知道我們本體,思念我們不過是塵土。
我問他,何為“程”?他茫然看著我。
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跟老人背誦我文章中的一個段落——
《列子》指出,豹的名字就叫“程”;宋代陸佃的訓詁專著《埤雅》里稱豹子為“程列”。但《夢溪筆淡》稱豹為古怪的“失刺孫”?!夺屛摹芬妒印罚骸俺?,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钡降资裁匆馑寄兀?/p>
劉正琰、高名凱編著的《漢語外來語詞典》考證“猞猁猻”指出,這是“一種類似山貓的動物,又作‘猞猁、失利孫、失利、實魯蘇、宿列蓀、沙魯思’。源蒙。”結尾透泄露了蒼茫的北國氣息。但成書于北宋的《夢溪筆談》,那時蒙古語也進入中土的耳朵了嗎?針對這種中原文化命名為“土豹”的動物——猞猁(舍利),周士琦在《土豹是什么動物》一文中認為,“猞猁及其別名猞猁猻、失利孫失利等等均始于清代,它是清代時蒙古語的音譯?!本褪钦f,“失刺孫”實際上不是豹,而是與豹樣子相像的猞猁。
李時珍說:“豹性暴,故曰豹。按許氏《說文》云:豹之脊長,行則脊隆豸豸然,具司殺之形,故字從豸、從勺。王氏《字說》云: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列子》云:青寧生程,程生馬。沈氏《筆談》云:秦人謂豹為程,至今延之失刺孫……”
古詩曰:“餓狼食不足,饑豹食有余?!崩秦澅兴潭榷?。這個小心翼翼、舉起勺子度量危機的動物,其實,它同時也在往內心的井口傾倒膽氣與憤怒。至于《莊子·至樂》里展示的生物進化論鏈式:“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笨梢岳斫鉃椤靶苌恕?,在莊子心目中萬物機變的輪回過程里,氣與機變催化世界。誰才是那首鼠兩端的“豹人”?!
“呵呵,我才知道豹子是你最喜歡的動物。你喜歡‘程’,這太好了……”
2012年7月29日,大姐、小程在他床頭已經守護了十幾天,做好了一切準備。他開始沉睡。我猜,他早已經不會做夢,因為做夢是需要能力的,比如需要哪怕一小塊就像睡在酒瓶底部的虎骨。而文件、報告并不提供夢境的任何羽毛和材料。一大片鋼板蠟紙、油印機的墨跡在漫漶,如果是夢,那至多是又在復制下一篇……至于唐代詩人蔣防名作《至人無夢》云:“坐忘寧有夢,跡滅未凝神”,“至人”們真的有臻于漆園蝴蝶之上的境界嗎?未必吧。下午兩點,老人面部、手臂突然變紫,他沒有長出一口氣,而是劇烈抖動了幾把,走了。終年八十八歲。
一切葬儀均由女中丈夫小程操持,井井有條,規(guī)模宏大。第一個趕往靈前磕頭的是宋子平叔叔,這是老人唯一的友人。按照川南一帶風俗,小程把父親的遺物全部清理、焚化。我問及酒瓶以及已成木乃伊一般的虎骨,我本來是想做成一個虎骨戒指的,可惜小程早叫保姆扔了。
詩人張新泉稱老人為“五姑爺”。記得某天我和老人談起平凡者的家事,老人突然說,張詩人的詩我一句也看不懂?!按蟀自挘鞘窃娒??”所以,我也沒有勇氣拿任何一行自己的詩歌給老人過目。
我明白老人的心思,我要為他寫一篇文章。小程一直催我動筆,因為一時找不到感覺,就拖下來。某天為此發(fā)生口角,她說:“我的前兩任丈夫都是為老人作過貢獻的喲,你沒有喲。”這話,完全不像是喜歡謹慎的豹子“勺物而取”所能說出來的。今天,我終于寫完了這篇文章。文章送到老人的墓前焚化,我估計,他會說:“喂喂我問你,文章不怎么樣!比古人的悼文差遠了。”
我和小程的未來何處去?吞吐云氣的豹子內陷,深匿文字成為了吃素的文豹;小程呼嘯著沖殺于生意,輪胎剎車響遏行云。彈指七年多,牛仔褲早已破了,但我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