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吉士·金 著
李曉紅譯
在中國,人們都說混血兒聰明。確實如此,我的孫女索菲婭就是這樣,很聰明,而且性格還很野。索菲婭一點也不像我的女兒納塔莉,也不像我。我的一生都在努力工作,而且我是個很嚴厲和嚴謹的人。我丈夫就說過他害怕我。在我們的飯店里,那些來吃飯的公交司機和我們飯店的廚師都怕我,甚至那些收保護費的黑幫小子也害怕我。要是看見我在店里,他們就不敢進來,要是進來后發(fā)現(xiàn)我在店里,他們就會裝成來吃飯的樣子把腦袋藏在菜單后面,而且會點很多吃的東西。他們裝模作樣地談論著自己的母親,好像他們多么聽話,多么孝順似的。啊,母親有關節(jié)炎,她需要一些藥。唉!我發(fā)現(xiàn)我媽媽老多了,她的頭發(fā)都全白了。
我說,你媽媽的頭發(fā)曾經是白的,但是她染了,現(xiàn)在又變黑了。你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她呢?
我對他們說,孔子說過:一個孝順的孩子是知道母親頭發(fā)顏色的。
我女兒納塔莉也很能干。她現(xiàn)在是一家銀行的副總裁。她的新房子很大,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單獨的房間,當然也包括我。納塔莉的丈夫,我的女婿,叫約翰·希爾,愛爾蘭人。過去我總以為愛爾蘭人和中國人一樣,都是在鐵路上修鐵路辛勤地努力地工作的人。但是現(xiàn)在我知道并非如此,也知道為什么中國人比愛爾蘭人能干了。當然,并非所有的愛爾蘭人都像希爾家里的人一樣,當然不是。我女兒總是對我說,你不要老是說愛爾蘭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要是人家說中國人這不好啦那不好啦的,你會怎么想?她就是愛這樣說我。
你知道,英國人稱愛爾蘭人為異教徒、野蠻人,就像他們叫中國人是中國佬那樣。她說。你認為鴉片戰(zhàn)爭糟糕嗎?那你為什么還要住得離英國這么近?還要和他們做鄰居呢?她說。她就是這樣,這般,那般的。我女兒有個很可笑的習慣,一旦她覺得她贏得了爭論,就會很愜意地嘬口茶或別的什么東西,得意地看著別處。這樣對方就不會感到尷尬。所以要是我斗嘴輸了,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堪。也就不再說什么這人怎么怎么啦,那人怎么怎么啦之類的話了。
實際上,我也只是偶爾提到了希爾的家庭,他們家就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例子:他家里有四個兄弟,沒一個人工作。他們的母親——貝斯,生病前一直在一家大公司做公關主管秘書。她幫助公司的首腦們掌管一切,她在公司工作的復雜性是會讓你感到吃驚的。她的工作可不是那種打打字、起草個文件、打封信的那種?,F(xiàn)在她是這所房子的女主人。但是她的孩子們,各自都有自己的社會福利,也就是所謂的失業(yè)救濟金或所謂的殘廢補助金等。他們總是說找不到工作,要么就是說現(xiàn)在已經不是五十年代的經濟形勢了,不是好掙錢的時候了……我就說:就是黑人工作也很努力的呀!他們很多人生活得也很好嘛?;蛟S你會驚訝,為什么希爾一家人有那么多麻煩呢?他們是白人,說英語。我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既沒有錢也不會說英語,但在我丈夫去世前,我們就擁有了自己的餐館,完全靠我們自己的努力?,F(xiàn)在我們既無債務,也無貸款。當然啦,我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來自一個美食譽滿世界的國家。我也理解希爾,他出生在一個什么東西都是煮著吃的國家,他不能像我這樣也開個餐館,其實也不是他的錯。我說。
她說得對,我們應該放開眼界。約翰的哥哥吉姆在過感恩節(jié)時這么說,先別管什么汽車廠的生意,還是想想眼前的雞蛋餅吧。
做泰國餅,另一個兄弟麥克說,我要做泰國餅,開發(fā)這個新的發(fā)財之路,就像一種新的比薩餅那樣。
我就說了,你們這些人對自己賣的東西太挑剔了,賣雞蛋餅你們認為不好,可至少我和我丈夫是成功了。你們還能說什么?還有什么可說的?
大伙嚼著硬硬的火雞肉不搭腔了。
我特別不能理解的是女兒的丈夫約翰了,他既沒有工作也不照顧索菲亞。因為他是個男人,他說。這就是他的回答。
平淡無味的水煮飯,平庸無奇的思想,甚至他的名字也是那么毫無特色:約翰。也許我是伴著各種各樣的美味食品調料長大的,所以和女婿交談時我都會覺得他缺少了點什么。
不過,就這樣吧,我的女婿肯定是個男人,而我則是個照看孩子的保姆。一天六小時的老年保姆。先前那個叫艾米的瘋狂年輕人不干了。對我來說這也不容易,我已經六十八歲了。按中國的虛歲算都七十歲了。在中國,女兒是要照顧母親的,而在這里,正好相反,母親要幫助女兒。母親要問女兒,我還能干些什么?否則女兒就會抱怨說母親不支持她。我對女兒說,在中國是沒有這一說法的。但是女兒太忙了,沒時間聽我嘮叨。她得去開會,去寫備忘錄,寫計劃。而此時她的老公正在健身房里忙著把自己鍛煉成更像男人的男人。女兒說,要是不這樣,她的老公就會很沮喪??稍谖铱磥?,他的生活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沮喪!無精打采!平淡無奇!
沒有人會雇傭一個無精打采的人,女兒說,最重要的是要讓他保持一種向上的精神!
漂亮的妻子,漂亮的女兒,漂亮的房子。自動洗碗機什么的都想要。只有一個人的收入,也沒有什么多余的錢。不過他最幸運的是有一個不花錢就可使用的保姆。如果約翰生活在中國,他會很幸福的。但在美國,他不幸福,甚至去健身館也是個錯誤。今天他拉傷了肌肉,明天練功房的人又太多,太擁擠。總之不是這事就是那事。直到有一天,老天保佑,他終于有工作了!他又感到有壓力。我需要集中精力,他說,我非常需要集中精力。
他的工作是在一個保險公司做銷售。有工資的!他說。不過至少他可以穿西服而不穿運動服了。我女兒還樂顛顛地忙著到健康食品店給他專門買了個特別的食品“棒棒糖”,上面還寫著:“思考吧”,女兒認為這有助于提醒他去考慮問題。
約翰長得還是不錯的。你得承認這一點。特別是看看他那刮得干干凈凈的面孔,嗯,的確不錯。和他們比我可是老手了,約翰說,我需要一套新西裝。這一次我可不能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約翰說。
好呀!我說。
因為女兒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他。
索菲婭已經三歲了,但是我認為她那美好的中國人的一面已經被希爾家的遺傳給吞噬了。她的外貌更像中國人。漂亮的黑頭發(fā),黑眼睛。挺直而完美的鼻子正好長在了合適的位置,非常好。只是她的棕色皮膚讓希爾家人都很吃驚。是棕色,甚至約翰也這么說。棕色也沒什么關系。他們說,只是有些奇怪。棕色。沒關系的。納塔莉不是棕色的,他們說。他們又說好像索菲婭的皮膚應該介于納塔莉和約翰之間??伤亲厣?,真有意思!也許一個叫索菲婭的女孩就應該叫索菲婭·布朗(布朗,brown,意思是棕色)。她從來不曬太陽,怎么會是這個顏色,他們說,不過也沒有關系,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希爾家人說起這事就像說什么到這里轉轉去那里看看似的,好像在玩擊鼓傳花那么隨意地說著。為了停止這種無意義的閑聊,有一天我就說或許約翰不是她父親呢。這一下就夠了,擊鼓傳花停止了。再也沒有人說“棕色”這個詞了。倒是約翰的母親,貝斯帶著歉意地對我說希望我不要生氣。
她說,對這些孩子我是盡力了,要知道,把這四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撫養(yǎng)大可不像吃夜餐那樣容易呀!
你的家庭很幸福的呀!我說。
唉,我老了,她說。
你應該歇歇了,我說,要養(yǎng)這么多兒子是催人老的呀!
我一個女兒都沒有,而你有,她說。
我有女兒,可在中國人們是以有兒子為榮?。〔贿^你說的對,我有女兒。我說。
你知道,我從來不反對婚姻。她說,我從沒有認為約翰的婚姻有什么不好,我一直認為納塔莉和白人是一樣的。
我說,我也從來不反對婚姻,我只想知道他們是否看到了他們之間所存在的問題。
當然,你說到了問題,你是母親,她說,現(xiàn)在我們倆都已經是祖母了,這個有點棕色的孫女對我來說真是太珍貴了。
我哈哈大笑。有點棕色的孫女,我說,說實話,我不明白她怎么會是棕色皮膚的。
我們就這樣常常在一起開心地聊天。這些日子貝斯需要拄著拐杖才能走路,她吃了很多藥,還得用兩大杯水把這些藥吞下去。她最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是棒球運動欄目。她也喜歡她養(yǎng)的鳥。有時一整天,她可以像只貓似的盯著那只鳥看個不停。
貝斯說,我迫不及待地希望索菲婭長大,那樣我就可以有一個女伴兒了。
是呀,男孩子太多了。我說。
男孩子也好呀,她說,不過他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很短。
你也該歇歇了,到我這里來住一段時間吧,我家女孩子多。
哎呀!你可要小心你的好意啦。貝斯狡黠地說,在我們老家,要是有人這么說,那就意味著要搬到你那兒去和你一起住的哦!呵呵。
從外表看,索菲婭沒有什么問題,這是真的!但是她骨子里卻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中國女孩。我們去公園玩,她就會不停地干這干那,最喜歡的是站在噴水池邊,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
索菲婭,不要脫衣服!快下來!我對她大聲喊著!
她不聽,卻咯咯咯地像個瘋子似的笑個不停。在我做索菲婭的保姆前,她那個保姆就是一個近乎瘋狂的人,名字叫艾米,是個吉他手。我女兒認為艾米是個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在中國,我們是不這么說的,我們說我們生活是不是有困難,是不是艱辛??稍诿绹?,人們愛說有創(chuàng)意。千萬別介意我是怎么看艾米的,你瞧她那樣,總是穿著短得連肚臍都露出來了的小襯衣。這位艾米認為索菲婭應該喜歡自己的身體,所以要是索菲婭一脫衣服,艾米就會哈哈大笑地鼓勵她。要是索菲婭拽掉了她的尿不濕到處亂跑,艾米就說她也不想穿著衣服了。要是索菲婭在她身上撒尿了,她也不會生氣,反而開心地說小孩的尿里沒有細菌。如果索菲婭脫掉鞋子,艾米就會說赤腳最舒服了。甚至有位兒童專家也同意她的說法,就連過路人看到這種情景也會附和她。這就是為什么索菲婭現(xiàn)在愛光著腳到處跑,像個小乞丐似的,也是為什么她喜歡脫衣服的根源所在。
轉過來!讓我們看看你的屁股。公園里的一些男孩子對她嚷嚷道。
索菲婭并不懂這些,她還高興地拍著手笑。只有我趕快制止她:不能這樣! 這可不是游戲!
可約翰家對這一切司空見慣。女兒說,咳!這個艾米真是太放縱她了。僅此而已。
不過我認為索菲婭的野性不僅僅是這些外在的表現(xiàn),不僅僅是脫衣服和脫鞋子的問題,是屬于本性的原因。
你小的時候從來不會像她那樣脫衣服的。我對女兒說,我所有的中國朋友都有孩子,可從來沒見他們有這樣野性的孩子。
哦,明天我有個重要的會議報告要寫。她就會這樣打岔。
約翰和我女兒都承認索菲婭有問題,但是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
該打還是得打,你打了她,她就知道做錯了事是要受到懲罰的。有一天我給女兒建議說。
他們說,哦!那不行,不能打的,那樣會傷害她的自尊心的,而且還會導致更嚴重的問題……
在美國,父母是不能打孩子的。一旦關于“打孩子”的話題提出來,女兒保準不會有“報告”要寫了。我不允許你碰一下索菲婭,她說,不能打,一下都不行!
別跟我說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說。
我不是要和你說你該做什么,女兒說,我是要告訴你我的感受。
我不是你的奴隸,我是你媽!我說,你竟然這樣和我說話。
我女兒有個可笑的習慣。如果她和你的爭論輸了,她就會伸出手指認真地看著,那神情好像要看一看那些手指是不是還在那似的。我這個女兒個性也很強。不過她和約翰在對待索菲婭上卻很一致。他們認為對索菲婭最好的說服就是一定要告訴她衣服的好處和用途。天氣冷的時候,這個辦法還是可行的,但是天氣暖和了就不好辦了。
用你的話來說,女兒說,就是我們得給索菲婭樹立一個榜樣,這個辦法怎么樣呢?
好像榜樣對索菲婭也沒有什么作用。你知道,我就很厲害的呀,就連那些黑幫小子都怕我,可索菲婭不怕。
我說,索菲婭,你再脫衣服,就沒有零食吃;
我說,索菲婭,你再脫衣服,就不能吃午飯;
我說,索菲婭,你再脫衣服,就不帶你去公園玩……
很快,我們就只能呆在家了,因為六小時里她不吃不喝的。你真沒見過有這么倔強的小女孩。
我餓死啦!我女兒一回家,索菲婭就大聲哭喊著嚷嚷。
怎么啦?外婆沒讓你吃飯嗎?女兒哈哈笑著說。
沒有!索菲婭說,她什么都不給我吃!
女兒又哈哈大笑地說,好!好!沒吃。
她對約翰說,索菲婭在長身體,一定要吃好飯的。
長得像野草一樣。我說。
索菲婭還是愛脫衣服,有一天,她又脫衣服,我就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打得并不重。結果她就在那哭呀哭個不停。我說,你要是再脫衣服我還要打你的屁股!她這才把衣服穿上。我立即表揚她說,看看這才是個好姑娘啊,然后還給了她一些好吃的東西。第二天我們又去了公園,她就像一個很乖的中國姑娘,而且也沒再脫衣服。終于,我高興地向女兒報告說:索菲婭不再脫衣服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女兒問。
有教育你二十八年的經驗,我想我還是知道該怎么做的。我說。
或許,這就是一個人成長中的一個階段吧。約翰說,那聲音儼然像個專家似的。
這些日子約翰說任何事情都像個專家似的。這會兒,他提著個皮箱,穿著擦得锃亮的皮鞋,開著公司的新車去購物。他說,公司會為他的車油付賬的,而他可以想開到哪兒去就開到哪兒去。
免費車,你覺得怎么樣?他得意地說。
女兒說,你最好檢查一下你的剎車吧。全家人都會為你擔心的。
至少,我不喝酒呀!他說。再說了,我也不是唯一讓家人擔心害怕的人嘛!
這倒也是。女兒說。
大家都很開心,我也高興,因為索菲婭不再亂脫衣服了。不過現(xiàn)在我想幫助她讓她內在的中國女孩的一面戰(zhàn)勝她野性的一面。我教她如何使用叉子、勺子和筷子,這樣她就不會直接用手去抓盤子里的面條。教她不要玩垃圾桶里的垃圾。有時候我還會打她的屁股,但不經常,而且打得也不重。不過還是有問題。索菲婭喜歡爬高,什么都爬。如果有個柵欄,她絕不會站在柵欄的旁邊,而是爬到柵欄的上面去。更麻煩的是,索菲婭喜歡打她朋友們的媽媽。這毛病是她從她的好朋友辛巴德那學來的。辛巴德只有四歲,喜歡穿迷彩服,經常像個伏兵似的躲在一個角落里等他媽媽經過。他挖了一個小洞,而且叫它狐貍洞。是他自己干的。很辛苦。這會兒,他鏟了一鍬沉沉的濕沙子端著等著他媽媽過來,他媽媽一出現(xiàn),他就把沙子朝她撒過去。
哦,好了,好了。他媽媽說,你就不能不再玩這些打仗的游戲嗎?
那都是孩子們自己想象出來的游戲。所有的男孩都玩過這種游戲。還有,這孩子還喜歡踢他媽媽,甚至有一天他還讓索菲婭踢他媽媽!
我真希望這些都不是真的!
踢她!踢她! 辛巴德說。
索菲婭就照著做了。踢了一下。很輕,好像是索菲婭抬起腿在辛巴德媽媽的腿邊上晃了一下,辛巴德媽媽健壯的腿似乎什么也沒有感覺到。但我還是打了索菲婭一巴掌,并且讓她道歉??赡阒佬涟偷聥寢屧趺凑f的?
真的?哦,沒關系,又不痛。
后來,索菲婭學會了在操場上“襲擊”那些媽媽們。他們有的人會說,不準這樣!但也有人會說,哦,她又不是故意的。特別是他們知道索菲婭可能會因此受到懲罰時就這樣說。就這樣,有一天,大麻煩來了,這天索菲婭藏在一個坑洞里,手里拿著一把鐵鍬裝滿了沙子等著,當我從家里出來找她時,她就把沙子撒向我,我剛換的干凈衣服一下就被她弄得滿是沙塵。
你見過哪個中國女孩像你這樣嗎?
索菲婭!出來!給我道歉!
她不出來,在那里哈哈大笑。很開心的樣子。
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百萬個中國女孩里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
出來!索菲婭。我說,立刻給我出來!馬上!
她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也知道如果她出來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所以她不出來。可我怎么能爬到那坑里去抓她呢?我都六十八了,在中國虛歲就是七十歲的人了,讓我爬下去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喊了,喊,又有什么用呢?沒用。什么用也沒有。如果對方是個中國母親,她就會幫你,可是這些美國母親,她們只是看著你,搖搖頭然后回家。當然了,如果是個中國孩子就會屈服了,但不是索菲婭。
我恨你!她大聲嚷嚷道。我恨你!大壞蛋!
大壞蛋成了我這些日子的新名字了。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僵持著。那個坑還挺深,好像看不到底,也聽不到什么聲音。如果她不喊,你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里面。漸漸的,天氣涼了,天也快黑了。操場上除了我們兩人就沒有別人了。
索菲婭,我說。你怎么這么頑固呢!你再不出來我就自己回家了。
我試著用棍子捅一捅,想看看她在哪邊。有一兩次都碰到她了,但是她還是不出來。最后我說我要走了。
再見!我說。我要回家了。
她還是不出來,就是不出來。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天也已經黑了。我想我得找人幫忙啊,可我又怎么能留小姑娘一人在這里呢?要是有壞人來了,或者有老鼠怎么辦?我又回頭看看索菲婭有什么動靜。她會不會用鍬挖個通道跑出去呢?
索菲婭!我大聲喊著。
沒有回答。
索菲婭!
我不知道索菲婭是不是還活著,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里睡著了。就算她哭了,我都聽不到。所以我只好拿棍子去探。
索菲婭!我保證不打你。你出來,我給你買棒棒糖,好嗎?沒有回答。我真擔心死了。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沒有辦法,我只好又繼續(xù)用棍子去探,越來越用力。就在我不停地用棍子往洞里探的時候,我女兒和約翰突然出現(xiàn)了。
你在干什么!怎么了!女兒說。
把棍子放下!女兒說。
你真是瘋了!女兒說。
約翰彎著腰下去,鉆進洞里把索菲婭抱了出來。她睡著了,專家約翰說,她沒事。這個洞還挺大的呢!這會兒索菲婭開始哭鬧起來。
索菲婭,我女兒邊說邊擁抱著她。你沒事吧,我的小寶貝?你沒事吧?
她就是被嚇壞了,約翰說。
你沒事吧?我也說。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說。她沒事的,約翰說。他不像我女兒那樣,有那么多的問題。不過等我們到家的時候,他卻得到了一大堆答案,因為在燈光下問題全部就顯現(xiàn)出來了。
你還要看護她嗎?他喊了起來。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棕色的皮膚上滿是傷痕,一只眼睛也腫了。你真是瘋了!我女兒說,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真是瘋了!
我盡力了,我說。
你怎么能用棍子對付她呢?我告訴過你要用語言去教育她!
她很難對付的。我說。
可她才三歲呀!你是不能用棍子打她的!
她和所有的中國女孩兒都不一樣啊!我很無助地說。
我撣掉自己身上的沙子。索菲婭的衣服也很臟,不過至少她還穿著衣服。
她以前是這樣嗎?我女兒問索菲婭,她以前打過你嗎?
她老打我的,索菲婭邊吃冰淇淋邊說。
看看你的家人吧!約翰說。
相信我,我會處理好的。我女兒說。
我有個女兒,一個漂亮的女兒。
在她頭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我照顧呵護著她。在她能跟我斗嘴以前,在她還是梳著兩條小辮子、其中一條總是編得歪歪扭扭的小姑娘的時候,我在照顧呵護著她。當我們離開中國的時候,是我在照顧呵護著她。突然有一天我們到了一個到處都是小汽車的國家,如果你一不小心,你的小姑娘就會被撞倒的時候,還是我在照顧呵護著她。我丈夫去世的時候,我向他保證我一定不會讓這個家分開,盡管只有我們母女兩人,很難稱得上是一個家。
但是現(xiàn)在我的這個女兒要讓我去住公寓了。畢竟我會做飯會收拾房子,我沒有理由說自己不能獨立生活。我需要的僅僅就是一部電話機。不過,她也覺得難過。有時候還會流淚,反倒是我對她說一切都會好的,不必為我擔心。她說她沒有辦法,她又不想離婚。我說的確,離婚是挺可怕的,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這樣可怕的念頭。
不過,出乎意料吧,我并沒有守著一部電話機孤獨地生活,這回我真的和貝斯住在一起了。想想吧。還是貝斯提出的這個建議,當然了,在她的家鄉(xiāng),人們說要和什么人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意思是要你搬進去住。跟另外一家人住在一起,這個想法看上去真的是很瘋狂,不過她喜歡能有一些女伴兒,不像我女兒,根本就不信什么伴兒也不需要什么伴兒似的。這些日子我女兒來看我們的時候,也不帶索菲婭來。貝斯對我說應該給納塔莉一些時間,我們會很快再見到索菲婭的。不過好像我女兒比以前有了更多的會議和報告,每次來都急著說要走。
我有個家要照應的,她說,聲音很沉重,好像海綿浸滿了水似地沉重。我有一個年輕能干的女兒,而她有一個消沉的、沒有人會求助的丈夫。當她說沒有人會求助人的,她指的是我。這些日子里,我那漂亮的女兒很辛苦,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就能睡著了。約翰再一次丟了工作,但他們還是雇了一個保姆,不愿請我?guī)兔?,哪怕他們請不起人也不請我。當然啦,新保姆很年輕,可以跑來跑去。我不知道索菲婭這些日子是不是還那么野了,不過她還是叫我大壞蛋,還是喜歡親我的。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那些孩子們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索菲婭,她喜歡抓住我的頭發(fā),一手抓一把,然后在我的鼻子上咂咂地親吻。我從來沒見過其他孩子是用這樣的方式親吻人的。
衛(wèi)星電視的頻道那么多,數都數不過來,其中還有一個是中國大陸的,一個中國臺灣的,大多數時間我和貝斯一起看喜劇片。我也喜歡看喂鳥的人——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鳥啊。希爾家的兒子們還是那樣在閑逛著,有時也會問我什么時候回家。但貝斯讓他們走開。她已經是我這里的常住居民了,貝斯說,她哪兒也不去。然后她還對我眨眨眼睛,用遙控器調個臺。當然,我是不應該說愛爾蘭這愛爾蘭那的,特別是現(xiàn)在,照貝斯的說法,我現(xiàn)在已經成了一名榮譽愛爾蘭人了。哎呀!誰是愛爾蘭人?我說。她只是笑著不回答。不過,要是對愛爾蘭做些什么評價的話,當然不是所有的愛爾蘭人了,我說的是,總體上說他們說話還是算話的。我不知道貝斯·希爾是怎么學會使用她的那些詞的,但在很久以后,我還能聽到她在這么說。我是這里的常住居民。哪兒也不去。我聽著這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那是貝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