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每一個地方的民樂,都有感動人的理由。
可以因人而異,不喜歡她的曲調、內容,乃至所表達的情緒,愛與恨的方式方法。這些都不影響一個地方民樂的流傳。
從藏地歌謠聽出神圣,與神靈接通。江蘇民歌,用小情調惑人,叫人想到南宋,小朝廷延伸出來的沒落情緒,茉莉花可以唱軟一個時代。北京的歌謠調侃,這種方式往往說透世事,絕對民間立場,又高于天地,北京人什么沒有見過呢!滬上的吳儂軟語,聽聽是可以的,不必聽懂,她的作腔作態(tài)正好詮釋內容。資本主義發(fā)達得早,商業(yè)氣息濃厚,反映到民間歌唱上,不必說清一些什么,這樣的歌曲,壓根兒就不叫外省聽懂。
蒙古長調悲愴,像草原上的天空、陰山山脈、彎曲而平坦的河流,是長長的冬季,是一株牧草轉化為奶滴的過程。也是一把裹滿油光的攮子解讀一只全羊的過程。
蒙古長調是用來結交朋友的,像狼呼喚同伴準備一次盛大的進攻。為什么長調總是從情感的最黑暗處升起,一再壓低自己身姿,因為她不能高過馬群,也不能高過羊群,以及駱駝的雙峰,何況在北地的草原,最高的只有天空,和掛在草尖上的星光。
聽藏歌,眼淚向外流,越過雪山,棲落于瑪尼堆和經幡?;蛘吖_,那是歡喜之淚。問題是在極端的神圣之地,歡樂從來都是奢侈的。
聽蒙古長調,眼淚向內流,流回心臟,像草原上最豐茂的河流,流經四季,最后還是回到草原自身,回到春天出發(fā)的第一道冰碴。唱歌的蒙古大漢淚光閃閃,他的面容則祥和無比,看不出歷史,看不出風塵,甚至看不出愛和恨;女主人把每一個陌生的路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她們的酒歌是炊煙描摹的氈包,?;蜓虬l(fā)脹的乳房,是她們臉上一年四季都不褪去的酡紅。你能拒絕一碗盛情,卻拒絕不了一片草原。
東北民歌,也就是我們最常聽到的二人轉,應當是中國最好的行吟歌曲。二人轉是行走者的歌曲。出關,闖關東,邊走邊唱。如東北的大平原,大老林子,老林子里的金溝、胡子、燒酒、大車店的女老板,最世俗莫過如此了:在東北生活過,人變得無限崇高而庸常,看透和永不說破,成為生命、生活的兩極。說東北人豪爽是不準確的,是舉重若輕,全在感受者的悟性。
回到陜南,回到漢江之岸,再傾聽漢水民歌,不能說她在所有聽過的民歌中脫穎而出,但安靜——我是說只要一看到那條清澈的大江,聽歌的心情一定會安靜下來:或者自始就是安靜的罷,或者喘著粗氣安靜下來的罷,或者根本無所謂安靜,迷離、茫然、無助、失聰,什么都會有的,如果你能安靜地聽完一首漢江民歌。
我似乎是從搖籃時期,便得以聽唱那些稱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歌曲。唱貓,唱狗,唱豬,唱牛羊,唱村子里一個小小子,他一輩子都以傻著名。唱茶,唱酒,茶是清明茶,神奇而不可傳摹。比如這樣的茶即生長于青青的茶山,也生長于四季中隨便的一段情節(jié),臘月也可以采得新茶,哪怕大雪紛飛,如果你愿意,可以雪花入茶;夏天最毒辣的日頭下,茶葉以春天的姿態(tài)進入你的視野,最后進入清水,進入我們等待已久的饑渴。酒或是包谷酒,干重活時,包谷酒鄭重上場,斟滿所有漢子的酒碗。五月以后,最常見的是米酒了,輕率、清澈、輕易、輕淺。此時,麥子發(fā)黃、洋芋開花、稻子返青,瓜果要么開花、要么坐果,牛在河岸上臥著吃草,灰白的水牛則泡在田埂以下的河潭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鼻子噴水霧,羊比冬天雪白,出沒于有著葛葉蔥郁的草坡。米酒的意義就在于小憩,勞作之后短暫的停頓,四季中那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存在的過門,此外還有什么意義呢!
整個陜南,只要春天現身后,在余下的時間里,都會泡在水光之中。陜南是水汽、水光、水霧、水柱、水浪、水潭、水滴的化身,一點不為過。在這里,長達四季的綠色,其實就是在反復說明一個事跡,水色的陜南,會把歲月泡軟,把最硬的心腸泡軟。直到植物普遍承認這樣的歲月。
陜南民歌,嚴格意義上說,是漢江民歌,十有八九都是清水泡制成的。其茶歌、酒歌、姐兒歌、插秧歌、薅草歌、打夯歌、蓋屋歌、背佬歌、行路歌、嫁娶歌、行酒歌、勸學歌,最深里的境界歸終都是一汪清水!能照人影?;蛘呱接?。
倒采茶歌,從臘月里采起,一直采到下年的冬月。正月里的采茶酒色迷離,出沒于歌曲的男人婦人,大人小子,都一腔的愁緒或無由的歡喜。當然,這是農閑時的歌曲,一屋子人圍坐火塘前,把手掌和膝蓋烤得發(fā)燙,唱的人和聽的人,都變成閃跳不已的火光,映在農家的老墻上。
公認為最色的十八摸,版本之多,令人稱奇。隨便一個村子,一個有人戶居住的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情歌,十八摸是集大成者。歌唱者完全地忘乎所以,無懼天地,像植物那樣瘋開瘋長,從一個婦人的頭項開始,唱到她的繡花鞋。其間儀態(tài)萬千,情色淋漓。唱者身心中只有情色、肉體、音容、冠戴,超出一切物質、禁忌。說破了民間關于愛情的全部譯碼。
陜南人最早來自南北移民,他們沒有家鄉(xiāng),以草木為家鄉(xiāng),沒有歷史,以四季為歷史,沒有族群的忌諱與隔離。這一些,全部融入了漢江各類題材的民歌中,民歌,就是陜南人,準確說是漢江人口口相傳的歷史。陜南人可以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遠溯自己的故里,追問自己來自何方,但我相信沒有哪一個家庭能準確說通老祖先來自哪一省哪一府哪一鄉(xiāng)哪一村。聽到正宗的陜南民歌,就聽到了家鄉(xiāng)的聲音,因此,我愿意相信民歌是陜南人的通用的家鄉(xiāng)。正如陜南人大多喜歡說自己來自大槐樹。大槐樹不僅生于北地,也出沒于南方。
陜南民歌,即漢江民歌中,歌唱者總是把自己比做草木,牛羊,甚至最聲名狼藉的豺狼虎豹。比作瓜果,泥巴,沙粒,冬天的谷草,織布的云板,梭羅,繡花鞋,水煙袋,蠶蛹,桑葉,和苧麻。姐兒歌中,癡心的小伙子,把園子里或織房里的女子,比作頂著嫩花的黃瓜,比作園子里的水蔥,比作水上的舟子,他把自己比作什么呢?比作一把沙土,田里的爛泥,草地上覬覦嫩嫩青草的牛羊,比作女子香腮上那一行汗珠兒,比作一頂麥秸編織的草帽子,遮住了八月的驕陽。
漢江民歌就是一汪清水,一首民歌就是一條長流不息的溪。因之,這樣的民歌不高亢,不吼叫,不救贖,不控訴,也不乞求,像清溪那樣流動、閃跳、婉轉,曲調反復不間斷,像飄過水面上的小風。這樣的民歌躲藏在植物的內心中,不唱天,不唱地,不唱神靈,就唱草木、牲畜,唱清水,唱他們像清水一樣可掬可飲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