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榮榮的內(nèi)心堆積著雷霆,為了不擊傷自己,她必須用寫詩來拆解并引爆它。這讓她的詩歌更像凝固的閃電,淬火的鐵,飽滿結(jié)實,激烈有殺傷力。所以她的詩歌精短,但爆破的面積深廣,跳躍卻準確尖銳,有一劍封喉的痛快淋漓。這讓我們感嘆,她儲藏了多少激情需要噴薄,她又有多少幸福與苦水需要傾瀉!
不論是幸福還是苦水,榮榮都把它推向極致,鞭抽劍逼(我是說語言),直上山巔,然后飛身一躍,或者暢快淋漓,或者粉身碎骨。情感跌碎了,詩歌聳立起來了;詩人解脫了,讀者卻被擊中,而且久久不能自拔。
而這一切來自榮榮的直覺,就是說榮榮寫詩不苦思冥想,不顛來倒去。她憑著冥冥中的下意識,或者說是神力,自然輕松地一觸見底,一語中的。而這需要一種狀態(tài),這狀態(tài)就是久久被詩歌和情感浸泡著,心靈已經(jīng)成為它們的一部分,只待一點火星就燃燒起文字的大火:“神啊,如果這輩子他無法完美,/讓我繼續(xù)迷信他的不完美。/無限依戀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這樣的心舍利一定不是煅燒磨制才成的,而是激情被點燃后自然留下的痕跡。愛讓語言自動生成,愛也讓詩人變得寬容、決絕、坦蕩且一覽無余。這也說明,一流的詩歌和修辭無關(guān),激情沖擊下說出的真話且有節(jié)奏就是最好的詩歌,概括起來就是:激情,真情,節(jié)奏。這也證明,語言是情感爆發(fā)的花朵,節(jié)奏是激情帶出的抑揚頓挫。情感是根,形式是枝蔓。
所以,榮榮詩歌的核心就是愛,作為個體的獨立的摘除意識形態(tài)的純粹的人的愛。為這種愛赴湯蹈火或者噤若寒蟬。榮榮的詩歌就是愛帶來的幸福與痛苦,陽光與泥濘,有時候光芒萬丈,有時候又陰云密布。這讓她的詩歌簡短中有高山峽谷,也有長河波濤。當遠山遠水的他因愛情受阻而變得沮喪,詩人也不免心疼:“唉,你何必那樣!”/軟弱女人的翅膀也在九天之外/但始于想象的也將終于想象/“愛就是孤獨,熬一熬天就亮了……”經(jīng)典都是脫口而出的,這最后一句,是詩人自己的體驗融匯在大家想說又說不出的經(jīng)驗里。道破經(jīng)典的人備受煎熬,而讀詩的人心卻敞亮了,這就是藝術(shù)的消炎功能。能言說心靈的人都是大詩人,能感動別人的詩歌都是大詩歌。
所以榮榮的詩歌區(qū)別于那些神神叨叨的女詩人,區(qū)別于炫耀生命意識神秘感覺的女性詩歌。榮榮就是寫正常人的情感,愛與被愛,情與欲,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美好和諸多問題,這些構(gòu)成了一個大主題。從審美類型上說,榮榮的詩歌屬于渦流,表面湛藍美麗,但是吸力非常大,輪船飛機吸進去都不在話下。所以榮榮的詩歌更像花木下掩映的深井,蔥郁而深邃,讓讀者一不小心就掉了進去。
與榮榮的重和深相比,作為小詩妹的黑眼睛,她的詩歌顯得清亮又清涼,她的詩歌更像夏日清晨的河水,表面微涼里面卻有一種暖。她也寫命運,但她不是去挖掘作為女性性別的體驗和遭遇,而是寫作為一個生命在生長過程中的碰與撞,也就是一個女人在大社會中的酸甜苦辣。她的詩歌是向外延伸,視角張開了,更多的人和物成為黑眼睛的抒情點。她的這首長詩《萬靈的舞蹈》,就是寫個人的成長史,像一只黎明出發(fā)的船,經(jīng)歷了種種波濤與黑暗,還有自己內(nèi)心中的掙扎,最后確定了要去的彼岸。我說確定了彼岸,是說她還沒有抵達,尚在途中,包括她的寫作,都在變化之中,當然會越變越好,因為她已經(jīng)找到了方向,不再迷茫,不再慌張,剩下的就是怎么發(fā)力加速等細節(jié)問題了。
我比較喜歡她詩歌中溫暖的部分,還有貫穿到底的善美和感恩。這讓她的詩歌有了溫度,有了溫柔,更有了清澈和澄明。這像一道微光,即太陽未出之前東方的魚肚白,這光芒微亮但清晰,還寧靜又純凈。這是她詩歌的品質(zhì),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又有點感傷,更多的是期待和歡喜。這是黑眼睛的人生態(tài)度和品格的自然凸顯:真實樸素,還有善良和廣泛的同情心,有一點憂傷,也是春天梨樹上的露珠,更增加了枝葉的深沉和秀美:“村莊裹在夜里/一只磨盤/站在小院里獨自清醒/掛鐘搖著鐘擺/一個人在遠處踩出腳步聲//她守著煤油燈/繡兩只花喜鵲,要踩上藍梅花的枝頭”。每一句都是一個可視的畫面,像電影鏡頭,由遠及近,最后集中到煤油燈下。繡花的是母親還是自己抑或其他人,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寧靜溫馨帶給我們的美好和久久的懷想。這就是詩歌的魅力,也是詩歌撬開了我們封閉的記憶,記憶讓詩歌有了意境,詩歌也讓記憶瞬間升華成美和意義。
重返記憶就是重回詩意,能保存的記憶都是凝結(jié)了我們情感的事物,懷舊就是去捕撈曾經(jīng)讓自己情感燃燒的生活,讓自己刻骨銘心的歲月,所以記憶就是詩。黑眼睛的詩歌就是往回走,讓自己逐漸地變小,變回童年,變成牙牙學(xué)語的小丫頭。然后再在詩歌中逐漸長大。這樣她的詩歌到處都是情感的地雷,讀者也心甘情愿地跟著她專門往引爆上踩。在詩人的詩歌和記憶中,尋找和感受自己的情感記憶。這樣作者和讀者就在詩歌中相遇,并一起讓詩歌完美和深化。
從審美類型上說,黑眼睛的詩歌是屬淡遠的,像遠村上空裊裊的炊煙,輕描淡寫,但讓我們牽腸掛肚,翻江倒海。這是我們相同的記憶和情感被擊中了。她需要努力的是讓她的詩歌更像她的筆名:黑眼睛。明晰清澈的同時,視線再單純直接些,讓記憶中的事物直接呈現(xiàn),而不隔在詞匯的眼罩里。
這兩位女詩人,正好構(gòu)成了一重一輕,一深邃一清澈,這是她們各自的武器,她們用它與詩歌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因為詩歌就是她們從心靈上撕下的血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