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黎波
“底層文學”作為新世紀以來最為引人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已經成為學界談論“新世紀文學”時無法忽略的重要景觀,甚至被一些批評家作為“新世紀文學”的重要實績。事實上,文學對底層的關注和書寫并非當下作家的首創(chuàng),從20世紀到現(xiàn)在,底層始終并沒有脫離文學的視野。正如南帆所說:“底層經驗的文學表述開始重新升溫,這并非標新立異的時尚,而是重返文學傳統(tǒng)?!钡?,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主潮并引起批評者的關注和論爭,絕不僅僅是“重返文學傳統(tǒng)”,而是聯(lián)系著新的理論視野、新的表述方式。這種在新的歷史語境和理論視野中的“底層文學”顯然和以往的底層文學傳統(tǒng)有著迥異的文學表述和價值立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表述己然是以對五四以來的底層敘述的啟蒙傳統(tǒng)的解構為前提的。
一、“底層”何以成為問題,成為何種問題
“底層文學”熱及其引發(fā)的論爭雖發(fā)生在新世紀初期,但它有著思想史和文學史的來路。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國企改革步伐的加大,城市下崗工人大量涌現(xiàn),同時,“三農”問題變得更為突出,轉型期社會的分層問題和底層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引發(fā)了學界的關注。許多學者開始關注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化特點及其發(fā)展趨向,對底層群體的生存境遇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蹲x書》《天涯》等雜志率先開始了對底層問題的討論,開辟了關于底層的專欄。
“底層文學”成為一種熱點問題并逐漸演繹為新世紀以來一個重要的文學研究對象,不能不說和2004年的兩個重要事情相關:一是曹征路書寫當下工人階級命運的小說《那兒》的發(fā)表:另一個是《天涯》雜志《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專欄的開設。至此,“底層”這一概念開始進入文論領域,成為批評界關注的重要命題。對于文學批評來說,對“底層”的關注意味著對文學重新回歸現(xiàn)實,意味著對于平等、公平意識形態(tài)的訴求。這在文學脈絡中也是對20世紀90年代末“純文學”問題討論的反思。在一些批評家那里,“底層文學”的興起和“純文學”的反思其實就是一個問題的兩面。
“底層”問題及“底層文學”熱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對社會現(xiàn)實的重新關注;另一方面,底層文學的出現(xiàn)是批評界在知識形態(tài)上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范式進行反思的必然結果。無論作為社會問題還是文學問題,“底層”都意味著文學對努力尋求自身的突破,重建文學與社會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自我身份和社會責任的重新定位。王曉明在肯定了《那兒》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后,呼喚作家“向現(xiàn)實伸出尖銳的筆”,來“狠狠地戳破這種現(xiàn)實”?!白笠砦膶W”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又重新得到批評者的關注,不少批評者認為“底層文學”接續(xù)了“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而“左翼文學”也在當下一掃往日“公式化、政治化”的面貌而逐漸演變?yōu)橐环N精神力量。關注底層、追求平等、批判精神、理想情懷,這是“底層文學”批評者對“左翼文學”傳統(tǒng)的追認。
聯(lián)系上述關于“底層”問題產生的社會原因和文學原因,我們有理由認為:“底層文學”的根本特征和主要價值在于它的社會性功能,它之所以能得到廣泛的響應和支持,根本原因在于它蘊含的人道主義情懷、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和公平、公正的價值立場。但是,關于“底層文學”的相關討論一開始并沒有沿著文學介入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的路子走下去,而是走向了理論層面的纏繞,這與底層概念提出的初衷顯然南轅北轍。
較早關注“底層”問題的《天涯》開辟的《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專欄,連續(xù)刊發(fā)了《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我們在怎樣表述底層》《底層能否擺脫被表述的命運》《底層問題與知識分子的使命》等文章,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分層問題進行討論。這些文章借助國外的底層研究理論,將討論的重點集中在“什么是真實的底層”“我們如何表述底層”這兩個問題之上,這在很大程度上對新世紀“底層”問題的討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不久,著名批評家南帆等在《上海文學》發(fā)表《底層的文學經驗如何表述》一文,引起小規(guī)模的論爭。2006年1月,改版的《小說選刊》開設《底層與底層表述》欄目。同年2月,《天涯》雜志再次組織“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的討論,發(fā)表南帆、耿占春等人的文章,從全球化、左翼思潮的背景下對中國的“底層”問題進行討論。2006年4月18日到19日,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組織的“底層與文學”研討會在北京密云縣召開,與會者對左翼文學潮流和當代文學中的“底層敘述”進行了分析。根據(jù)會后的總結,我們可以看出,由于發(fā)言者的角度不同,這場關于“底層、底層問題與知識分子使命”的討論,最終還是演變?yōu)椤暗讓幽芊駭[脫被表述的命運”的激辯。
可以看出,如果說文學對于“底層”的關注意在重新走向“人民”,回歸“現(xiàn)實”,但在批評界介入底層之后,“底層”問題已經逐漸聚焦在“底層是什么”以及“底層如何表述”這兩個問題之上。對“底層”討論的這種挪移,其實已經潛在地解構了20世紀文學關于“底層”書寫的傳統(tǒng),尤其是從五四延續(xù)至“新時期”文學中的“國民性批判”這一啟蒙傳統(tǒng)。個中緣由,不僅和當下“底層”討論蘊含的新的理論資源相關,更和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界自身的“現(xiàn)代性”反思密切相關。
二、“底層與關于底層的表述”:解構“國民性批判”的啟蒙傳統(tǒng)
在這場關于“底層與底層的表述”的討論中,“文學是否應該表述底層”已經是一個無須討論的命題,而“文學應該如何表述底層”已成為批評者爭論不休的問題。將這些討論進行一番梳理,可以看出它們主要在如下幾個維度展開:首先,對20世紀文學的相關底層表述的批判性描述;其次,解構五四以來的“國民性批判”的啟蒙傳統(tǒng);最后,關于如何進行“底層表述”及相關問題的理論探討。當然,這幾個維度也是前后承繼的。
我們先進入第一個問題。既然文學對底層的關注非今日始,那么如何凸顯當下“底層”問題重新提出的必要性,對既往“底層”問題的研究就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較早關注“底層”問題的劉旭在他的專著《底層敘述:現(xiàn)代性話語的裂隙》一書中,第一章就是對“近現(xiàn)代底層形象的變遷”的研究。他認為,自近代以來,文學關于底層的表述大致可分為兩種典型模式:一是“啟蒙式敘述”,它從戊戌變法開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形成一種思潮,并對20世紀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這類底層敘述雖然關注底層疾苦,但因為它是站在精英主義的立場敘述底層,有著知識分子對底層大眾的優(yōu)越感。它對底層的心態(tài)是矛盾的:一方面認為底層是物質貧困、精神愚昧:另一方面又認為作為大多數(shù)的“底層”,一旦被“啟蒙”之后將產生巨大的力量。這種敘述確立了知識分子和底層“啟蒙和被啟蒙”的關系。
其二是“左翼式敘述”。它自20世紀30年代始,經毛澤東的《講話》確立主流地位,一直延續(xù)到“文革”時期。這種敘述的特征是確立工農兵的主體地位,將底層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出現(xiàn)“神話”底層的傾向。它明顯帶“民粹主義”色彩,之所以如此,是將“底層”作為革命的依靠對象,以此來喚醒底層革命的積極性。在這種敘述模式下,底層已經完全凌駕于知識分子之上,成為知識分子學習的對象。它不僅獲得了階級的先進性,也同時被賦予了道德的優(yōu)越性。
“底層”在這兩種底層敘述下顯示出迥然相異的面目,知識分子與底層的關系也是基本倒置的。但這兩種占據(jù)主流地位的“底層表述”都是將底層“工具化”,它們都沒有呈現(xiàn)出真實的“底層”?!八麄冊诒硎龅讓訒r,其直接目的都是要如何動員底層,以集中全民的力量實現(xiàn)國家的現(xiàn)代化或者西化,而不是要給底層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話語?!币虼怂麄兪遣豢赡軐懗稣鎸嵉牡讓樱哂械讓拥牧龅?。
整體看來,在當下的底層研究者的視野中,20世紀中國文學最具代表性的兩種底層敘述(“啟蒙式敘述”和“左翼式敘述”)都是有問題的,它們無法呈現(xiàn)出“真實的底層”。但是,仔細辨析,對于這兩種代表性底層敘述的,當下底層研究者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他們認為,“左翼文學”的底層敘述雖然有問題,但是它的底層關切、批判精神、對于公平正義的追求卻可以成為當下底層文學的精神傳統(tǒng)和理論資源,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底層文學甚至被稱為“新左翼文學”。而五四以來的啟蒙式敘述卻在對待底層的基本立場上就是有問題的。所以,真正讓底層研究者耿耿于懷并且批判和解構的恰是五四以來的“啟蒙式敘述”。
在一些底層研究者看來,這種以“國民性批判”為核心的“啟蒙式”底層敘述無論是生成的歷史文化語境還是表現(xiàn)出的文化傾向都是有很大問題的,它不僅不能反映出底層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生態(tài),還制約了后來底層敘述的基本面貌。持這種觀點的研究者不在少數(shù),以學者摩羅最具代表性。
2004年,在《天涯》雜志推出《底層與底層的表述》專欄時,摩羅就以《我是農民的兒子》為題的文章闡明了他的底層立場,接下來,他的觀點和立場在一系列對五四“國民性批判”觀點的批判中進一步明晰。摩羅首先對“國民劣根性”學說興起的歷史文化淵源進行追溯,他認為,中國國民劣根性,是一個西方殖民過程中形成的對殖民地居民的否定性描述和評價,并不是建立在實證基礎之上的。戊戌變法后,中國的精英群體的文化信心和民族信心崩潰,不得已認可了西方殖民者的文化霸權,開始從精神文化、民族性格甚至人種層面尋找中國落后的原因。正是由于五四精英知識分子對“國民劣根性”的“聲氣相投”,這種學說才成為五四新文化的主流,并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最為核心的主題之一,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種集體性的共識造成了現(xiàn)當代文學產生了諸如華老栓、閏土、阿Q、祥林嫂、三仙姑、陳奐生等一系列代表性的底層民眾形象,他們無一例外都被打上了“無知、自私、狹隘、愚昧、奴性、麻木、低級趣味”的標簽。但實際上,底層群體豐富的精神生活和審美趣味并沒有得到充分的理解與表達。摩羅認為,知識分子對底層民眾在政治、文化、精神層面全方位的否定和批評,以魯迅為代表。魯迅只是坐在書齋里,“極盡夸張和漫畫地描述著中國底層社會的愚昧、自私、麻木、陰暗”,他的小說之所以獲得無以復加的崇高地位,是因為“它集中表現(xiàn)了精英群體對于中國社會和現(xiàn)實的共同認識?!?/p>
由是看來,五四這場聲勢浩大的啟蒙運動的“觀念背景和文化傾向”是有問題的,摩羅最后總結道:“五四新文化以來所建構的文化觀念,實際上只是精英群體建構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體系,當他們以精英的姿態(tài)建構這些話語體系時,根本不屑于了解底層社會完整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只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tài)對其中不利于自己的因素予以否定和批判,并由這種部分的否定與批判發(fā)展為整體的否定和批判?!憋@然,摩羅對五四以來的百年文學所建構的文化觀念極其不滿,究其原因,是因為它是精英群體建構的話語體系,底層民眾因為沒有話語權利,只能被知識分子“極盡卑賤性建構、否定性描述和批判性評價”。
真實的“底層”之所以始終無法呈現(xiàn),是因為他們不具備自己表述的能力,是“被表述”的,他們的面貌取決于表述者對“底層”的認識、理解乃至表述者背后隱秘不顯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所以,對于底層的討論就自然而然地進入最后一個話題:如何進行底層的“真表述”?
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當下的底層研究者大致有兩種不同的探索路徑:其一,探討當?shù)讓舆€沒有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也就是不具備表述自己能力的時候,底層的“真表述”是否可能?批評者南帆敏銳地意識到“被敘述”對底層形象和經驗的重要影響,并對此做了不懈的追究:“對于底層經驗的文學表述來說,誰是敘述人,誰是被敘述的對象,誰又是聽眾?按照通常的觀點,底層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文學對于底層經驗的表述毋寧說是知識分子的代言。知識分子如何贏得了代言的資格?代言與被代言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默契?知識分子如何可能跨越文化鴻溝,揭示底層的渴求?知識分子的底層是否為真實的底層?”這種質疑包含著雙重疑問:“知識分子有沒有資格表述底層?”“知識分子能不能表述真實的底層?”
第一個疑問也是當下底層研究者質疑的焦點。按照當下對底層的定義,底層屬于基本不占有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人群。而擁有文化資源的知識分子在階層的劃分中屬于中間或中上階層。而作為知識分子一部分的作家的中產階級化近年來也不斷引起一些學者的警惕和批判。作為社會既得利益者的知識分子能否真正代表底層并獲得代言的權利一直備受質疑。有一種看法甚至認為:底層的題材只是知識分子開辟的新的學術生長點。不少批評者注意到當下底層文學在敘述底層時表現(xiàn)出的諸多問題。比如,陳曉明認為當下的底層文學實際上是將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表現(xiàn)視為一種美學表現(xiàn)策略——“美學脫身術”;洪治綱則認為很多底層文學陷入某種苦難敘事的迷戀性陷阱,這種具有“苦難焦慮癥”傾向的作品不僅未能表現(xiàn)出真正底層的真實,而且也無助于改變底層的精神現(xiàn)狀,實際上是作家為了凸顯自己的道德立場在消費底層。邵燕君認為許多“底層敘述”變成了不斷刺激讀者神經、比狠比慘的“殘酷敘述”,“為底層說話”變成了“拿底層說事兒”,令人對整個“底層敘述”的可靠性產生懷疑。一言以蔽之,當下的底層文學雖然觸及到了敏感的時代神經,但似乎依然是站在“他者”的角度去想象性地構建底層?!按猿31划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脫離被代言者,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知識分子也常常引用底層的聲音表達自己對歷史現(xiàn)狀的不滿。他們擅長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边@些懷疑和批判在某種程度上實際上是對知識分子代言的不信任。有研究者慨嘆:“底層很難再擁有真正意義上的自己的知識分子?!?
即便如此,在底層無法發(fā)聲、不具備建構自己話語體系的現(xiàn)狀下,關于它的敘事只能通過知識分子來完成。那么接下來問題就是:知識分子如何成為底層的代表?
顯然,缺乏底層經驗是知識分子關注底層的最大問題之所在。那么,知識分子如何進入底層,打開表述“真實的底層”的渠道?這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新問題。邵燕君和摩羅的觀點較具代表性。邵燕君重提“下生活”的傳統(tǒng),她認為,只要是從事底層寫作的作家,就必須走到他們所寫作的人群中去,“熟悉他們的生活、運用他們的語言,在感情上與他們打成一片”。這關注的顯然是如何繼承“社會主義文學遺產”的問題。摩羅強調知識分子應該“躬下腰肢”,以謙卑的態(tài)度面對底層精神文化。他認為,底層社會的精神文化生態(tài),比今天精英群體所理解的文化概念要廣闊許多、豐富許多。面對這樣的文化,知識分子要自覺“躬下自我崇高的腰肢、擴展自己的文化胸懷、打通天上人間的精神通道、變化自己的文化面孔”,才能保持文學的生機與活力?!跋律睢币埠?,“躬身底層”也好,根本目的是通過“深入底層”來彌合知識分子與底層的距離。唯其如此,知識分子才能獲得為底層“代言”的資格,這樣才能避免想象性的“丑化”“歪曲”,從而將真實的表述出來。
其二,探討底層如何擁有自己的話語能力。
盡管進行了種種探討,但仍有許多研究者認為,從百年文學史的事實來看,讓知識分子真正放棄自己的話語體系,毫無保留地再現(xiàn)底層經驗也許只是一廂情愿的想象,如何彌合知識分子與底層的距離仍是世紀難題,讓底層自己說話就成為了關鍵問題。也許只有底層的“自我表述”才能使底層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生活得到本真的敘述,而“他者”的任何表述背后總有著難以去除的意識形態(tài),他們對底層的同情和關懷也有隔靴搔癢之嫌。
在這一思維邏輯下,西方一些學者關于底層研究的相關理論引起了當下底層研究者的關注?!皬鸟R克思延伸到葛蘭西和當代后殖民思想家斯皮瓦克”這一線索,以及美國、巴西、印度一些學者的研究成果,都成為底層理論的重要資源。在如何讓底層擁有自己話語能力這一方面,巴西教育家保羅·弗萊雷的《被壓迫者的教育學》一書的觀點和方法更是讓底層研究者倍感興趣。弗萊雷考慮的,是被壓迫者怎樣才能通過參與教育學的建立而獲得自身的解放。弗萊雷借鑒了毛澤東的群眾路線,實現(xiàn)真正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他提倡“解放教育觀”和“對話教學”方式,力求在教育領域實現(xiàn)平等、民主。即通過對話的方式進行平等的教育,內容也是以“平等”為主:大家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平等地為社會做貢獻,沒有誰啟蒙誰的問題,也沒有誰有權力去壓迫和奴役別人。弗萊雷的被壓迫者教育學就是要消滅這種教育方法的不平等內涵,不灌輸奴性也不復制壓迫,從事人性“善”的熏陶。如果成功的話,底層將徹底消失。
這種不無樂觀的想象和設計也許解決了底層一直“被表述”的難題:首先讓底層擁有話語能力,然后再通過對話式教育實現(xiàn)讓底層自發(fā)地“覺悟”,以實現(xiàn)“真正的解放”。這雖然提供了一個看似從根本上解決壓迫問題的思路,但連研究者自己也很清楚,目前解決問題的基本條件尚不具備,就連偉大的弗萊雷本人都不斷地處在政府的放逐之中,底層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嗎?這是一條不無艱辛的漫漫長路,“遠不是百年內能解決的問題?!?/p>
“底層表述”相關探討的現(xiàn)實意義當然毋庸置疑,它提出了如何使沉默的底層發(fā)聲并進入文學史敘述的問題,為我們反思以往文學史中的底層敘述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如果我們將當下的底層問題置身于新時期以來有關底層寫作的脈絡里,就會清晰地看到當下的底層討論的“重心挪移”。如果說新時期乃至五四已降的最大主題是“啟蒙”的話,那么當下底層問題的核心確是“底層的表述”。由“啟蒙”而“表述”的置換,解構的是五四以來文學以“國民性改造”為主題的啟蒙傳統(tǒng)。這種解構啟蒙的聲音在底層研究中并不在少數(shù)。面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現(xiàn)代性反思”浪潮,不少批評家認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救亡已經實現(xiàn),革命已經作古,啟蒙已無必要”的時代,這個時代的“底層文學”已經無須“拯救”和“代言”,相應地,知識分子的啟蒙主體身份也遭到無形的解構。
三、知識分子精英意識批判:構建底層與知識分子的二元對立
啟蒙傳統(tǒng)的解構帶來的必然是對知識分子精英身份的質疑,這正是當下底層討論最終的落腳點。循著新世紀以來關于底層問題的探討,我們不難清理出這樣的言說理路:先是將“底層問題”轉化為一個“如何表述”的問題,在“表述和被表述”的探討中又集中到對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和啟蒙身份的解構層面。這種不斷的演變實際上構建了底層與知識分子的二元對立。如果說當下底層問題討論的初衷是重提文學介入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那么這種理論層面的纏繞和知識分子、底層二元對立立場的構建,無形之中取消了知識分子關注底層為底層說話的權利,而且削弱了文學的現(xiàn)實批判力,這與當初的愿望顯然是南轅北轍的。
結合上述關于“底層表述”問題的討論,底層研究者對于知識分子精英意識的批判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底層扭曲論”,底層形象被丑化和歪曲主要是知識分子的精英趣味所致;其二,“底層包袱論”,知識分子認同啟蒙現(xiàn)代性立場,將底層作為社會發(fā)展的阻礙。
劉旭在《底層與精英主義討論》一文中,分析了兩種精英主義理論對文學的影響。他首先區(qū)分了“精英意識”和“精英主義”兩個概念,認為“精英主義”是指那種有意識地將底層排斥在外,而將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歸為精英群體的思想?!熬⒁庾R”則并不是有意識地排斥底層,而是關注底層命運的同時無意識地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底層的思維方式。精英主義的特點是反對平民立場,把底層當成社會發(fā)展的包袱看待??梢钥闯觯髡哒J為,無論是精英主義還是精英意識,不具備底層立場是它們的共同點。
文學中的底層形象為何會出現(xiàn)被扭曲和丑化,是因為知識分子的精英主義立場和典型的精英意識所致。不斷在反省自己精英意識的知識分子摩羅認為,從五四以來,“精英群體帶著批判的沖動、啟蒙的激情、拯救的善意、教育的理想、改造的愿望”,“按照自己的精英趣味來觀照、剪裁、塑造底層民眾形象”,對底層民眾一直進行著“無情的嘲弄、殘酷的批判和嚴厲的審判”。然而,這種對于底層的塑造和改造從來沒有得到底層的回應:“底層人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去閱讀這些小說”,因此,“用精英群體的審美趣味改造底層人群體的審美趣味的企圖,年復一年地遭到失敗?!蹦α_又由此引申出曾經頗受爭議的“文學之死”問題,他另辟蹊徑,從精英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系來解讀“文學之死”的緣由。他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危機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學的精英化立場與大眾的隔膜,如果現(xiàn)代文學對底層和民間的立場不改變,那么:“最后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的不會是底層群體以及他們的精神世界和民間文化,而只能是現(xiàn)代文學本身?!钡?,摩羅認為,這樣的文學死不足惜。
對于五四啟蒙運動批判的最后落腳點恰是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結合上一節(jié)的分析,我們看到,摩羅一系列有關底層表述的文章以反省五四“國民劣根性”為突破口,以批判知識分子精英意識為目的,從而得出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隔膜式“文學之死”的罪魁禍首的結論。他的基本觀點如下:“國民性劣根性”學說是五四知識精英回應西方殖民話語的“自虐性體驗”;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知識精英在政治上、文化上、精神上對底層的否定和批評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現(xiàn)代以來文學的根本缺陷和危機的原因是它嚴重地脫離民間社會和底層文化。
摩羅對五四啟蒙文化和知識精英的批判以及對文學危機的認識有無值得商榷的地方?近年來對于國民劣根性批判的呼聲不絕于耳,如劉禾的《國民性理論質疑》、周寧的《“被別人表述”:國民性批判的西方話語譜系》《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等,都是對中國學者影響極大的著作,摩羅對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判顯然也得益于上述著作的啟發(fā)。這些著述的基本觀點都是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對“國民性理論”的認識是受到西方學者的影響,而西方學者對中國國民性的認識顯然有著殖民話語的背景。許多中國學者也因此推理出“國民性理論”就是西方中心主義的表現(xiàn)。
晚晴以降的傳統(tǒng)文化批判和國民性批判思潮,是在“亡國滅種”的大恐懼的歷史語境下形成的。從根本上說,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包括“國民性理論”,都與西方話語有直接聯(lián)系。問題是,中國作家對西方話語的接受,是對西方殖民主義文化觀念的妥協(xié)性認同,還是基于本土現(xiàn)實而借用的策略?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精英在啟蒙民眾時,的確出現(xiàn)如摩羅所說的“卑賤性建構、否定性描述和批判性評價”的不無激烈和偏激的姿態(tài),但是他們背后的動機絕非如摩羅所說的以“怨怒的心態(tài)”表現(xiàn)了“精英群體對于底層人的徹骨的殘忍”,而恰是以“抉心自食”、不求寬恕的姿態(tài)以達到民族的自省、自勵。這種心態(tài)和策略不僅是魯迅的,也是五四以來思想和學術界的一貫姿態(tài)。
一方面懷著極端的憎惡描寫“恨其不爭”的底層民眾的麻木、愚昧、自私;另一方面,又以“哀其不幸”地將最大的同情和悲憫寄予他們,這樣的魯迅卻被嘲諷成一個“不允許阿Q擁有一張寧式床”的精英知識分子代表。所以,如果不是結合具體的歷史語境而僅僅憑著單一的視角進行批判,難免會產生出同樣偏激、絕對的觀點。正是出于這樣的憂慮,結合當下對“國民性批判”的不斷質疑,學者楊聯(lián)芬下大力氣對“國民性理論”的來龍去脈及其歷史作用進行了梳理,她從國民性母體的形成、國民性話語的矛盾與超越、晚晴以來啟蒙論者的國民性批判三個方面闡釋了國民性理論的產生語境、內在矛盾和歷史意義。她認為,不必否認晚晴以來的啟蒙話語與西方話語的直接聯(lián)系,但這種接受不能單純地認為是對西方中心的認同:“任何對中國現(xiàn)代啟蒙話語激進主義傾向的反思,都不能離開對百年來中國人生存處境的現(xiàn)實觀照?!狈駝t就會得出荒唐的結論?!皣裥浴痹诶碚搩r值上是值得懷疑的,但作為國民精神弱點的批判和自省,它的實踐意義又是存在的。“與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和文學史上的許多理論一樣,國民性理論的價值,并不在于‘理論本身;它最大的意義,是使中國現(xiàn)實中麻木的政俗之風,即自欺式的‘愛國的合群的自大,始終有一種異端的力量與之抗衡,使民族的自我意識不至于永遠墜入黑暗的無底深淵?!庇墒强磥?,五四以來的“國民性理論”并不是空穴來風,肆意對底層的扭曲,魯迅一代精英的拳拳之心至今仍不乏其現(xiàn)實意義。
那么精英與民眾的隔膜是否是“文學之死”的罪魁禍首?自美國學者希利斯·米勒提出“文學終結論”后,“文學終結”的話題在中國文學界被炒得沸沸揚揚。米勒認為,在全球化的語境中,電信技術的高度發(fā)達將帶來傳統(tǒng)印刷文學的終結。這種終結不僅僅是外在形式的終結,更重要的是傳統(tǒng)文學權威地位的喪失。米勒關注的仍是西方學者一直關注的科學技術對文學命運的影響問題,在此之前,丹尼爾·貝爾、德里達等都意識到了技術理性的迅猛發(fā)展對文學藝術生存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不少理論家驚呼“圖像”已然戰(zhàn)勝了“文字”,我們所處的時代已成為“讀圖時代”。摩羅舊話重提,另辟蹊徑,從文學跟底層民眾的精神文化生活關系入手,來尋求文學傳統(tǒng)和“文學之死”的關系。在摩羅看來,五四新文學運動就是我們當下文學的源頭,而五四這場“聲勢浩大的啟蒙運動的觀念背景和文化傾向”是有問題的,五四文學的“主題模式、審美趣味和文體特征”一直無法得到底層群體的了解和認可。正是精英知識分子與底層的對立和隔膜,造成了現(xiàn)代文學的危機。
摩羅先生認為文學之死的根本原因在于五四知識精英的啟蒙主義立場,那么如何使文學起死回生,摩羅也給出了有針對性的藥方:放棄啟蒙立場,認同底層文化。如果文學不能這樣,“死了就死了吧”。自新時期以來,對五四啟蒙運動的反思并不在少數(shù),但像摩羅這樣持徹底否定立場的觀點還不多見。五四精英知識分子與底層民眾之間存在隔膜已為學者所共識,但他們對底層形象的塑造和把握并不完全都是“丑化和歪曲”,這一點我們上面已有論述。若按照摩羅的邏輯,精英知識分子與底層民眾的對立和隔膜非今日始,那為何直到今天才造成文學之死呢?米勒主要是從文學的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的改變來尋找“文學終結”的原因,一些學者認為,他恰恰忽視了從文學創(chuàng)造者——作為知識分子的作者身上尋找問題的根源。正是文學的商業(yè)化、大眾化、消費化,瓦解了傳統(tǒng)精英知識分子的陣地,啟蒙陣營土崩瓦解,精英知識分子加入了當前文學獵奇化、娛樂化的合唱。也即是說:“首先是精英知識分子死了,然后才有文學的死亡。正是啟蒙主義立場的式微,才加速了文學的終結?!蔽膶W在當下的萎靡與危機,也正是因為知識分子放棄啟蒙立場與大眾合謀的結果。所以,啟蒙主義并未過時,也并不是文學走向危機的罪魁禍首。
“底層包袱論”是底層批評者對知識分子精英意識批判的第二個原因。無論是五四還是新時期,知識分子下大力氣批判“國民劣根性”,主要的原因是由國家落后所產生的“現(xiàn)代化焦慮”。當下的底層研究者認為,精英知識分子將國家不能現(xiàn)代化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底層的拖累,愚昧、落后、麻木、不思進取成為底層形象的標簽,認為:“底層純粹是中國歷史的拖累,是中國精英群體的拖累?!敝R分子只從自己的精英立場出發(fā),忽視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底層有沒有“現(xiàn)代”的資源?他們如何去“現(xiàn)代”?
劉旭認為,新時期農民作家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就是這樣一個典型案例。《底層:現(xiàn)代性話語的裂隙》特辟一章來批判性地解讀高曉聲的精英意識,從創(chuàng)作立場的角度梳理了高曉聲小說的轉變。如果說“文革”剛結束,和農民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高曉聲抓住農民“吃”和“住”的艱難處境,為農民“嘆嘆苦經”,真實地反映了農民苦難,那么在農民的基本生活條件改善之后,高曉聲小說的敘述基調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他開始致力于批判農民的劣根性。筆下的陳奐生這一農民形象也越來越丑態(tài)百出,愚蠢得“不合時宜”。作家批判陳奐生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在苦難終結之后應該為國家經濟的發(fā)展貢獻力量,要甩開舊思想的包袱,大膽實踐黨號召的改革路線??墒瞧邢喈斠徊糠洲r民不開竅,這讓作家急于批判這種阻礙國家“發(fā)展”的劣根性。
為何高曉聲的創(chuàng)作立場會有如此變化?研究者認為,他是被現(xiàn)代化理想“收編”了。收編造成兩種直接后果:一是生活上與底層的隔絕;二是感情上本能地不愿為底層說話。高曉聲從來沒有想過,中國農民到底是愚蠢得不愿意接受“現(xiàn)代化”的野蠻之民,還是被“現(xiàn)代化”拋棄的等外之民?“難道農民作家高曉聲從來沒有看到過農民在現(xiàn)代化改革下所受到的新壓迫嗎?”論者心中的憤怒溢于言表。
受到西方現(xiàn)代化理論影響,20世紀80年代,籠罩整個社會的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更多地是在一個民族國家的內部框架內探討發(fā)展問題,認為決定一個國家能否發(fā)展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內部是否具有現(xiàn)代化的社會文化動力。因此知識分子多致力于對傳統(tǒng)文化保守性的批判,持續(xù)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大討論的核心主題之一,就是我們的文化“如何現(xiàn)代化”。20世紀90年代之后,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及新的現(xiàn)代化理論的傳入,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化問題上具備了新的視野,他們超越國家、民族的界限,更多地從不平等的世界體系中解釋一個國家現(xiàn)代或落后的原因,認為第三世界國家是因為它的邊緣處境而不是它的傳統(tǒng)文化才是阻礙其現(xiàn)代化的根本原因。這樣的現(xiàn)代化理論成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者“現(xiàn)代性反思”的重要理論資源??梢钥闯?,“現(xiàn)代性反思”也是當下諸多底層研究者的基本態(tài)度,這使他們在批判五四及20世紀80年代的以“國民性批判”為核心的底層敘述時有了戰(zhàn)無不勝的理論武器,并將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都作為一種精英意識來批判。
無疑,這樣的思路擴大了我們研究問題的視野和角度,使人們對現(xiàn)代化問題的思考從單純的本土內部問題引向了對于國際關系的思考,尤其是對曾有過被殖民歷史的國家,這種不平等顯然也是導致落后的重要因素。但是,如果我們持一種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來反思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化道路,顯然會走入另一種極端化思維。如果我們把自己的落后全都歸因于列強的壓迫,是不是也在同時回避著對自身問題的反思?一如五四時期的國民性批判有它一定的歷史合理性和現(xiàn)實意義一樣,“文革”后的新時期,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能夠得到知識分子的共識,也有其內在的合理性。尤其是,這種對現(xiàn)代化的認同不僅僅是所謂的精英知識分子,而是包括底層在內的整個社會范圍的認同,那么它的合理性就更難以被輕易否定。這并不是處于一種從眾的盲從心理,而是對歷史客觀事實的尊重。我們不能因為今天現(xiàn)代化進程出現(xiàn)的負面性,而否定它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歷史進步意義。
換一種角度來說,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的知識分子被“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的“收編”應該批判,因為這是以一種單一的解決底層問題乃至社會問題的思路,那么,今天的一些底層研究者以“是否擁有底層立場”來對知識分子進行良心和道德的評判,其實是同樣的思維模式。以“是否底層的真表述”來否定文學啟蒙傳統(tǒng)的合理性,和高曉聲以一種現(xiàn)代化的標準來要求“陳奐生”式的農民,也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F(xiàn)如今,底層文學顯然已經形成了新的話語霸權,一些文學雜志以“底層文學”彰顯其特色,一些評論刊物以研究“底層文學”來表明自己的立場,甚至一些文學史研究也不惜“放下身段”去挖掘各個時期文學的底層因素。近十年過去了,底層文學依然風頭不減,已然成為新世紀文學的重要特征。
2001年,著名作家莫言曾提出“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來對抗知識分子的“為老百姓的寫作”,在他看來,這一表述上的一字之差,作家的創(chuàng)作立場卻是大相徑庭。莫言的姿態(tài)很快贏得了底層提倡者的一片贊揚之聲,被認為是“克服知識分子近年來逐漸膨脹的精英意識”的有效手段。文學史上,趙樹理、老舍、郭沫若等在“大躍進”時創(chuàng)作的急就章也被翻檢出來,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站在底層立場為底層寫作的篇章,盡管他們也認為,這樣的作品在文學表達上“很糟糕”。
這場有關“底層表述與被表述”問題上的論爭,無論經過多少理論的纏繞,最終還是歸結到知識分子的寫作立場之爭上,也就是知識分子以何種立場和心態(tài)來書寫底層的問題。它以“底層的真表述”為切入點,對知識分子底層寫作的啟蒙傳統(tǒng)構成了有力的解構。不僅如此,在一部分批評家的論述中,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還成為底層苦難的原因所在,這無形之中構建了底層與知識分子的二元對立。
其實,如果稍有常識,我們不難意識到,漫長的20世紀文學史中,知識分子的底層表述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他們的根本企圖仍然是關注底層,批判造成底層苦難的社會制度,而絕非以丑化底層為樂,以精英意識為榮。同樣,造成底層苦難和困境的原因并非是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而是缺乏平等和公正的社會環(huán)境,知識分子在很多時候也難逃其劫。將底層批判的矛頭指向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對這樣一個虛幻的假想敵的批判并不能對底層的處境有什么本質的改善,還在無形之中削弱了其對現(xiàn)實的批判力度。
所以,在今天底層處于弱勢并需要關注的時候,強調底層立場顯然有它的現(xiàn)實意義,但如果以此來否定知識分子代言的權利,以是否具有底層立場來判別作品高下,或者以良心和道德的標準來約束知識分子的話語表達,這樣不僅會對底層文學的發(fā)展形成一種無形的束縛,還會挫傷知識分子對底層關注的熱情。在這個底層尚不具備話語能力的現(xiàn)狀下,知識分子的底層表述還是有必要的。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和目的,在今天對底層的關注與倡導都有利于底層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有利于底層進入社會公共空間,而改變過去被遺忘、被遮蔽的狀態(tài)。知識分子立場的底層表述同樣具有它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正如批評家南帆在分析了知識分子和底層無法溝通的隔膜之后,也無法否定知識分子寫作的意義:“無法否認的一個事實是:底層形象曾經生動地出現(xiàn)在知識分子的筆下。我愿意回到這個不無悖反的例子——盡管魯迅無法開啟閏土的語言系統(tǒng),但是,閏土仍然是一個十分成功的文學形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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