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瑩
她和他戀愛的時間不長,便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回想起來,也許只有一個月,也許還不到一個月,總之后來她曾無數(shù)次地回想,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她和他到底是戀愛了多久?世上的事真的很怪的,有時你越是想弄清越是弄不清。弄不清就弄不清吧,戀愛時間的長短,也說明不了什么的。說到底是二婚,實在沒有什么特別需要記住特別懷念的地方。這就像她第一次跳槽成功時,興奮得不行,電話快要打爆了,“哎呀!我的工作調動成功了!還不快祝賀我一下?哪天咱們找時間一定要聚聚呀!我太高興了!”她就這么不厭其煩一遍遍地打呀打的,先是父母家人,再是閨蜜和同學朋友。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消停下來。再后來,她又跳了幾次槽,但她卻一個電話也沒打,直到她的親朋好友問她時,她才不置可否地笑笑,說:在一個地方待膩了就想換換環(huán)境,實在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她的第二次婚姻就這么不顯山不露水地拉開了序幕。因為都是有過婚姻經(jīng)歷的人,也就少了許多的程序,比如擺婚宴啊布置新房啊接受親朋好友的祝福啊,統(tǒng)統(tǒng)省掉了。
他倆的同事不知道他倆結婚。
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倆結婚。
她想去他家一次,他說:沒那必要吧。
她說:那就去我家一次吧。
于是,他就跟著她去看她的父母。
他倆是坐公交車去的。當時,她看他沒有一點表示心意的意思,她鼓著勇氣試了幾次,想把話挑開,讓他多多少少也得意思一下,總歸是生她養(yǎng)她的父母,她覺得這個理兒他總會懂的,但他卻像腦子里灌進了水一樣,無論她如何地敲邊鼓,打比方,人家就是油鹽不進,不開竅也就罷了,臉上竟也像結了冰一樣,數(shù)九寒天就差飄鵝毛大雪了。她真的開不了口了。于是,便把她平時舍不得拿出來的一瓶茅臺和一瓶五糧液悄悄放在隨身帶的包里。
一路上,她的腦子里全是她和前夫頭一次看她父母時的情景。那時,她還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前夫讓她在馬路邊上等他一會兒,她當時有些好奇,說:你怎么這么多的事啊?不就是去見見我的家人嗎?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到底要干什么去?前夫聞言只是沖她笑笑。那笑暖暖的,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的心頭還是突然會憑白無故砰砰跳幾下。她不知前夫要去干什么,只是不耐煩地倚著路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眼神一會兒飄向馬路對面的那個修表店,一會兒又飄向前方一個賣西瓜的小商販。她等得真有些不耐煩了。當時,竟有一個小青年,留著大背頭,路過她身邊的時候,看了她一眼,走過去,又回頭看了她好幾眼。她在心里開始抱怨前夫,嫌他辦事太不利落,這要等到什么時候啊?她甚至有了想悄悄走開的想法,可她才要邁步離開,眼前就浮現(xiàn)出剛才他的那個暖暖的微笑。其實,前夫并沒走遠,他拐了好幾個胡同,才找到一家超市。過了好一會兒,她看見前夫拎著好幾個大包小包的,看不清是什么,但能看清顏色,花紅柳綠的,一準是吃的喝的用的,總之禮物是夠全的了。當時,她便在想,其實她帶前夫回家,只不過是讓父母幫她把把關,她并沒最后定下來是不是要嫁給前夫。前夫好像也看懂了她的心思,但依然要帶上這么多的禮物……那天,她因為精力不集中,竟忘了下車,結果坐過了站,倆人下車后只好再往回走……
現(xiàn)在,走在她身邊的他也是滿腦子的心事。他也在想第一次去前妻家的情景,那時,前妻的母親不太同意女兒和他談戀愛,所以前妻一直不敢把他帶回家。一來嫌他的個頭兒矮了點,二來嫌他父母雙亡,怕女兒將來跟了他,沒人幫著打理家務帶孩子什么的。這事就這么一直拖著,直到拖到再也不能再拖的時候,前妻也沒提要帶他回家的事情。雖然前妻在他跟前并沒有提和娘家人鬧過不快,但他能猜測到的,前妻一準為他沒少和父母鬧過饑荒。結果那次他們都決定要結婚了,前妻才提出要帶他回家見見老人,前妻的母親見了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他那次本打算是要留下來吃飯的,想趁做飯的時候好好展示一下他的廚藝。他的廚藝雖談不上精湛,做幾個大路邊兒上的菜還是難不倒他的。但老人沒給這個表現(xiàn)的機會。幾個人只是尷尬地坐在客廳,直到墻上的掛鐘敲過十二下,依舊沒有留他吃飯的意思。他離開前妻家的時候,樣子很是狼狽。他都站起身快要走到門口了,又想起他進門的時候順手把太陽墨鏡放在茶幾上了,當他回身取墨鏡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前妻母親的嘴像油勺樣,一撇一撇的。打那,直到他和前妻離婚,他再也沒去過前妻的娘家。
他的本意是不想見她的父母,但又不好意思把這層意思說出來,他鼓了幾次勇氣,想把第一次去前妻家的不歡而散說給她聽聽,但總是每次想開口的時候,當年前妻母親撇嘴的樣子就會立馬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臉上的肌肉就會挺不自然地繃得像鼓一樣緊,最后只好再談一個別的什么話題把這事給繞過去了。她當然不知他心中的這些秘密。于是,他只好像個犯人一樣被她押送到了她的父母家。
后來,他和她就進入了二人世界,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日子便開始了。她不知他對二婚是如何看待的,有幾次她都想問問他,但怕他說她問這個問題太矯情。畢竟不是頭婚,畢竟不是黃花姑娘了。也許是她把二婚想象得太完美,完美得不食人間煙火。她甚至把二婚想象得比頭婚還要好。因為她覺得頭婚時沒有丁點居家過日子的經(jīng)驗,再加上那時年輕氣盛缺少包容心,難免要多出許多不該有的磕磕碰碰。現(xiàn)在好了,她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生活的磨難后,心智成熟多了。不經(jīng)歷風雨怎能見彩虹呢?很快,她所期待的彩虹還沒來得及在她的天空出現(xiàn),陰云密布,死氣沉沉的天氣就來到了。她本以為心中的彩虹哪怕稍縱即逝也說得過去啊,最起碼能讓她略微體驗一下也好,但這一切都沒按她所想象的出現(xiàn)。二婚帶來的一切都與她的本意大相徑庭,很快她就被這場婚姻拖得筋疲力盡。這場婚姻帶給她的除了困惑就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她越是想經(jīng)營好這場婚姻就越是焦頭爛額。她的第一次婚姻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根本不用去考慮如何經(jīng)營婚姻?,F(xiàn)在回想起來,她和前夫在一起過日子時,從來就不用考慮哪句話該說哪句話不該說。那時,她下了班回到家就像個女王,前夫也心甘情愿圍著她鞍前馬后任她差遣。嗚呼!那些個呼風喚雨的風光日子就像滾滾東流的江水一去不復返了。世上有些事往往是事與愿違。
真的是事與愿違。
比如,他的手機是不準她動一手指頭的。她只當著他的面以開玩笑的方式動過兩次他的手機,結果他就當場兩次摔壞了兩個手機。每次摔壞后,都是她心疼他沒有手機不方便,主動再給他買一款樣式新穎的手機,買了兩次后,她就再也不敢看他的手機了。
她曾試探著想要他的工資卡。他沒說給也沒說不給,只是板著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留給她一句話:哪天你有時間了我倆還是去趟民政局把離婚證領了吧。
當時她愣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論起來,他的工資還沒有她的多,單憑她一個人的也馬馬虎虎夠養(yǎng)家的了。但她是個家里家外挺要面子的女人。她的本意是,他把工資交給她,并不代表就是她的了。她甚至天真地以為,只要家庭全部收入都歸并到她的手里,哪怕,他交給她的第二天,就再要回去也沒什么。她就是圖個在家她當家她說了算的虛名。人這一生,往往會被一些無聊的虛名所累??礃幼?,他不想給她這個畫餅充饑的虛名。她只好一個人在家時,對著鏡子自說其圓:也許他和前妻過日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子的吧?也許只是他的性格使然。十個手指伸出來還不一樣齊展呢,舌頭和牙還有不合的時候呢,百人百性,千人千面,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有時會俏皮地把手指頭指著自己的鼻子自問自答:你先別要求別人如何如何,你自已就完美無缺了嗎?你在他的眼里沒準也一身的不是呢。好在她是個自我調解能力很強的女人。心中積蓄的塊壘每次都會被她這么一個人獨處時悄無聲息地化解。雖說不能化解得煙消云散,但最起碼她每次自我化解后,心情會妥貼些。
說起來,她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要不是前夫病故,她這一輩子從沒想過會有二婚的經(jīng)歷。但他卻是離過兩次婚的人,看樣子他把離婚看得極平常,平常得就像是肚子餓了下碗面條吃一樣。有一次,她和他飯后散步時開玩笑,說:你不會打算第四次結婚了吧?
他看了她半天,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她就在那一瞬間,當著他的面哼了兩句那英的《一笑而過》,“你傷害了我,卻一笑而過……”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的兩道眉毛快要擰到一起了。于是,她再也沒有當他面唱歌的雅興了。
打那,她就不敢再對他要求什么了。
她的前夫比她大幾歲,事事都要讓她三分。遇上她不高興了,前夫還要裝貓變狗地哄她。家務活兒也是搶著做。她天天像個甩手撐柜的。但現(xiàn)在的這個老公比她小幾歲,事事都要她來哄他。稍有不如意的事,他就會要么不在家吃飯,要么就是不聲不響待在外邊好幾天不回家。打他的電話,他也不接,給他發(fā)短信也不回。那時的她就會無助得像個沒娘沒爹的孩子,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被全世界拋棄了。有時會突發(fā)奇想,想著用哪種方式了結自己算了。她從網(wǎng)上查過,按生日算她是天秤座,這種星座有個最要命的特征,那就是愛情占了女性天秤座的全部。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方面最拿不起放不下。而他呢,是魔羯星座。兩種星座冷戰(zhàn)起來,她會一敗涂地,片甲不留。
她現(xiàn)在要反過來,像保護瓷娃娃一樣呵護他了。她再也不是那個和前夫在一起時蠻不講理的霸道公主了。這種角色的轉換,讓她感覺越來越累。憑心講,也不是沒有開心的時候,不管兩人如何的磕磕碰碰,一旦有個頭疼腦熱,不管是他還是她,只要是有一方生病了,另一方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跑前跑后,端水拿藥,這時的夫妻恩愛,如果被不知情的外人看到,會羨慕死的。
就這么,兩個人有酸有甜有咸有辣地過了兩年。
終于有一天,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再一次提出要去民政局的時候,她竟二話沒說,連眉都沒皺一下就痛快地找出戶口本、身份證和結婚證。證件齊全后,他手里握著車鑰匙,站在客廳里在等她對鏡梳妝。鏡前的她,想起了上中學時學過的木蘭詩,里邊好像有對鏡貼花黃的句子,意思是木蘭前線打了勝仗立下赫赫戰(zhàn)功,回到家后家人為她慶功殺豬宰羊。不同的是人家木蘭是凱旋,她現(xiàn)在馬上要去當敗退的逃兵。等了好大一會兒,她一切收拾停當,在她拿起包時,他第一次很紳士地緊走兩步為她打開房門,又彎腰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這些都是她以前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她喜歡造勢,喜歡在他面前風風光光,但從和他認識的那天起,他一次也沒給過她這種被人捧在手心兒里的感受。現(xiàn)在他做什么她都不會在意了。他卻像換了個人一樣。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前后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兩人就把離婚證領出來了。
其實,那時的他并不知道她已查出患了絕癥。
她一直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她一直想找個理由和他分手。她不想拖累他。她覺得她和他雖然是夫妻,但還沒到明知自己不行了,還要拖累他的份兒上。正在她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時,確切地說,是她仍在留戀這段婚姻時,她還沒能咬牙痛下決心分手時,他卻提出了分手。
多愁善感而又敏感的她,誤以為他知道了她患絕癥的事,便再也沒有了對這段婚姻的留戀和惋惜。
分手時,她對他說:遇上合適的再找一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吧。
說完這句話,她就后悔了,這不是畫蛇添足嗎?這不是沒話找話犯賤嗎?婚都離了,緣份都盡了,還用得著替人家設想未來嗎?
他一臉堅定地對她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走進婚姻了!再也不會!
她是不相信他說過的話的。
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她天天在報紙上看征婚欄目。終于有一天,她看到了他的征婚廣告。那上邊有他的手機號。她對這個號碼太熟悉了。她悄悄跑出醫(yī)院,買了一張手機卡,然后就好奇地撥他的手機。她早想好了,她要捏著鼻子說話,她不想讓他聽出來是她。她只是好奇,他的征婚廣告上沒寫要求女方是什么條件,只是說要在電話上溝通。她很想知道他的要求。她覺得他的擇偶要求,便是她的不足之處。她很想知道她在這個男人心中到底是哪幾樣不如他的意呢?奇怪的是每次他都不接電話。
她又買了一個手機卡,再撥他的手機,仍是不接。
她在醫(yī)院化療的日子里天天撥他的電話,一直也沒撥通。
后來,她再打開報紙時,發(fā)現(xiàn)在征婚廣告中他寫出了她的手機號,并要求她給他回電話。她怕看錯了,揉揉眼再看,一遍一遍地看,天??!可不真是她原來和他過日子時用的手機號?她幾次把新買的卡從手機里拿出來,然后換上原來的卡,然后就哆嗦著去按他的手機號碼。每次都是快要接通時,她又像是被開水燙了似的,迅速掛斷。
那時的他一直在等她的電話。他知道她一定會看到的。他離婚后,左想右想,滿腦子全是她的種種好。這好那也好,當初為什么鬼迷心竅要和人家分手呢?
她和他當初就是通過報紙征婚相識的。和她在一起過日子時,他就發(fā)現(xiàn)她有看報紙廣告的嗜好。各種各樣的廣告她都要從頭到尾看一遍。招聘的征婚的買房的賣房的租賃的,五花八門的廣告她百看不厭。
分手后,他就后悔了,但他是個極要面子的男人。他是想通過征婚,再一次和她牽手。他從沒接過任何人的電話,只是在等她的電話。但她的手機號一次也沒在他的手機上出現(xiàn)過。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是永遠不會看到他后來在報紙上寫給她的祝福語和表示愛慕她的那些暖意融融的話語了。
他在報紙上登祝福語之前,她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