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軍
人在一生中總會遇到許多關(guān)節(jié)點,例如求學、就職、婚姻等等,在這些關(guān)節(jié)點上有時會受到他人施加的重大影響。李華興教授就是曾經(jīng)對我有過這樣影響的人,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之情,尤其是在他謝世之后,這種感覺就更加真切了!
李華興老師原籍湖北武漢,1933年2月3日生于上海,是國內(nèi)外著名的歷史學家。他1956年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1961年本科畢業(yè)后留系任教,并師從蔡尚思教授攻讀在職研究生,以后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李老師長期從事中國近代史、思想文化史和教育史的研究,成果極為豐碩,于“民主在近代中國”和“民國教育史”專題鉆研尤深!1986年9月,他調(diào)至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常務(wù)副所長,主持日常工作直至1994年,1997年初退休。
知遇之恩
我第一次見到李老師是在1992年的三四月間,當時我正在復旦大學歷史系求學,四年本科即將畢業(yè)。那時讀大學是包分配的,有一天指導員張濟順老師通知我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應(yīng)聘試一試。我遂于次日騎自行車從復旦出發(fā),橫穿整個市區(qū)來到西南隅的田林路。當時的歷史所處于“流離”之中,暫居田林路2號三樓,即聯(lián)華超市的上面。李華興老師是常務(wù)副所長,他在所長室接待了我。初見之下,李老師身材筆直,暗黃的臉龐刻上了歲月的印痕。他顯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年輕,因為在前一天的電話預約中,他的聲音不太像一個近60歲的人。李老師很客氣地詢問了我的基本情況,我則遞上了應(yīng)聘材料。首次談話很簡短,隨后我便回校等消息。大概一個星期以后,從指導員那里得知:歷史所已決定錄用我了?,F(xiàn)在回想起來,作為一個本科生的我之所以能如此“輕松”地成為歷史所的一員——如今即便是海歸博士也未必能如愿,大概有以下幾個因素:其一,我向李老師坦陳了自己的背景,即我自幼就喜歡歷史,并立志將其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yè)。其二,我在本科階段發(fā)表過幾篇文章,雖然稚嫩,但還算是筆頭比較勤快的學生之列。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的社會受商業(yè)大潮猛烈沖擊,文史哲等基礎(chǔ)學科成了暫時被遺忘的“角落”,由于收入低,少人問津,以致不才的我或許就成了“不選之選”。無論李華興老師當時究竟是如何考慮的,但顯然正是他的決斷,使我有機會沿著歷史學的道路繼續(xù)前行,去實現(xiàn)幼時的理想。我得說,自己的確非常幸運,此后的二十余年中,我在歷史所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從23歲到45歲,不僅對我,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
同年8月某日,我到歷史所正式報到。當日,李華興老師即召集我和另兩位新人——馬學強、甘慧杰談話,記得在座的還有當時負責人事的李志武老師。李華興老師的講話,我今天仍然記得很清楚,他說:“歷史所是很自由的,因而是個培養(yǎng)人的地方,但同時也是個耽誤人的地方。科研人員不必坐班,會有許多自我支配的時間。一般情況下,所里不會來干涉你在單位以外的時間,除非你犯了事,公安局、派出所找上門來??偟膩碚f,到底走哪條路,關(guān)鍵看你自己的選擇?!彼詈蟮囊痪湓挘乙恢庇∠笾辽?,他說:“想要升官發(fā)財,不要來歷史所,想好好做學問,這里是正當其地?!?/p>
言傳身教
按照歷史所當時的制度,新進人員必須先到行政部門服務(wù)一年,于是我被分配到學術(shù)秘書室擔任秘書,主要負責撰寫和發(fā)行《歷史所簡報》。學秘室正巧在所長室隔壁,所以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和李老師有了較多的接觸,再加我家和他家相對較近,所以常常充當他的信使。這一時期,李華興老師給我留下了以下幾方面的印象:其一,他工作非常繁忙,星期二和星期五一大早就來所主持各種會議,常常要開至中午12點乃至1點,有時還囑我到街上買一些包子給他充饑。其二,他的身體不怎么好,血壓收縮壓經(jīng)常達到200mmHg,以致屢屢感嘆“傷腦筋”,而且胃、膽、眼睛也動過手術(shù)。其三,李老師愛好文藝,在全院舉辦的多次合唱比賽中,他都擔當了歷史所的指揮,動作中規(guī)中矩,令人嘆服。其四,他對年輕同仁特別關(guān)心,當時有不少青年學者生活局促,有的甚至不得不寄居所內(nèi)一角。我曾親眼看到李老師為周武等人的住房問題寫過呼吁信,并囑我送至院內(nèi)的有關(guān)部門,后來這些人也都有了安身之所。由于見面較多,李老師對我也時常有所指點。在學術(shù)上,他鼓勵我要放寬視野,不要局限在一個專題、一個領(lǐng)域;要甘心坐冷板凳,要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他曾向我預言,當前學術(shù)界待遇較低的狀況將來一定會有所改變。
有一次,李老師讓我負責校對他的一篇論文,我校了三次,自以為不會再有什么紕漏,就交差了。但第二天,李老師微笑著對我說,“小馬,我回去看了,里面還是有四個錯字你沒看出來,再改一改吧?!彼]有多少責備的意思,但我卻很是汗顏,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更為仔細。不久,李老師又讓我校對一份本所與日本橫濱開港資料館的合作協(xié)議書,我知道事關(guān)重大,便格外小心,總算沒有再出問題。我得說,今天我和許多人相比,在文字上還算比較嚴謹?shù)脑?,那就是在那時打下的基礎(chǔ)。
呵護學脈
李老師主政的八年,正逢社會上讀書無用論最猖獗的年代,也是歷史學科的瓶頸期,作為一所之長,面對經(jīng)費短缺、人才流失、人心思動的狀況,其措置之難是可想而知的。但李老師上調(diào)下護,引領(lǐng)著歷史所共度時艱,并竭力呵護全所的學脈。這一時期,歷史所同人仍然貢獻出不少優(yōu)秀之作,我記得的就有唐振常的《上海史》、湯志鈞的《乘桴新獲》、沈以行的《上海工人運動史(上)》、王守稼的《封建末世的積淀和萌芽》、劉修明的《從崩潰到中興》、周永祥的《瞿秋白年譜新編》、楊善群的《孫子評傳》、羅義俊的《漢武帝評傳》、羅蘇文的《石庫門:尋常人家》,等等。據(jù)我猜想,李老師所長任內(nèi)碰到的最棘手的問題,也許是1993年春夏間的“精兵簡政”。按照市里的指示,當年社科院要有約四分之一的人轉(zhuǎn)崗或下崗。換言之,歷史所必須有十幾個人離開。此事當然非同小可,處理不當可能還會引起不小的糾紛!但李老師在劉運承、熊月之老師及整個領(lǐng)導班子的協(xié)助下,對各方面做了耐心、細致的工作,反復斟酌、調(diào)配,力爭將消極因素降至最低點,最后終于順利、平穩(wěn)地完成了這一任務(wù)。當然,此事能圓滿解決,還與歷史所特有的人際氛圍有關(guān),那是看不到,摸不著,道不明,但每一個人卻又能切實感知的東西,是歷史所多年來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如果一定要概括的話,我想應(yīng)該是公正、敬畏、內(nèi)斂、與人為善、顧全大局……
評聘職稱,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學術(shù)界一個敏感的問題。作為行政主管,李老師是非常重視的。記得在1993年,所里的羅義俊老師和楊善群老師都具有了競聘正研究員的資格,且兩人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成果難分伯仲,但現(xiàn)實的問題是當年的名額卻只有一個。我曾親眼看見,李老師特地請楊善群老師到所長室單獨談話,談話之后,楊便默默地退出了競聘。當年,羅義俊評上了研究員,次年楊善群也順利評上了研究員。我雖然不知內(nèi)中的詳情,但在我的印象中,李老師確有統(tǒng)籌之功,從而避免了“撞車”。
說到評職稱,記得剛?cè)胨鶗r,李華興老師有一次曾對我這樣說:“小馬,我替你算了算,只要你好好努力,14年后你也能當上研究員?!碑?4年以后,即2006年我真的被評上研究員時,我曾打電話給他,重述了他當年的講話,他為我的進步感到高興。幾天以后,他出席了我為各位老師舉辦的答謝晚宴,那天他顯得特別快慰。
時間進入了1994年,李老師即將從常務(wù)副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他曾多次在不同場合滿含笑容地向大家表示“自己會站好最后一班崗”?,F(xiàn)在想來,這句話頗有寓意,一是表示自己不貪戀權(quán)位,要盡好最后的責任,二是對歷史所的未來充滿期望。李老師退休后,我們彼此見面的機會少了,但每逢碰頭,他總要詢問我的學術(shù)和生活狀況,有時也會向我問問葉斌和甘慧杰的近況。我有了新著,就會趁此奉贈一本請他指正。前年,我聽說他動了大手術(shù),曾上門探訪。他很愉快地接待了我,我發(fā)現(xiàn)他身體康復得不錯,但記憶力已大不如前,談到一些同事時,他只能記得住姓,卻怎么也想不起名,需要提醒才能回想起來。據(jù)說,這是手術(shù)時出血過多影響腦部所致。稍后,葉斌從美國拿了博士學位歸來,我曾和葉約定要共同前往拜訪李老師,但因故一拖再拖。最后,出乎意料的是,竟在所里聽聞了他的噩耗——2011年3月13日,李華興老師在寓所的樓梯意外跌倒,因腦部受重創(chuàng)而離世!
前一段時間,李老師的家人將其生前的許多書籍捐贈給本所資料室,工作人員運來以后暫時放在了資料室的走廊里,準備整理以后上架。我目睹這些書不禁感慨良多,人去書留,難道李老師留給歷史所的全部遺產(chǎn)就是這些嗎?當然不是!正是他第一個向我灌輸了“十年磨一劍”的思想,今天我能夠一個條目、一個條目地潛心編纂有關(guān)海外漢學的大目錄,并立志用20年的時間加以完成,追根溯源顯然有著來自他的影響。隨著閱歷的增加,今天我愈來愈深信,真正的學術(shù)是“出世”的,豈能為俗世的名利所左右;真正的學者不是讓學術(shù)來為自己的人生服務(wù),而是奉獻自己的人生來去為學術(shù)服務(wù)!
我想,受過李華興老師影響的后輩絕不僅僅是我一個,如果他的教誨能使許多人的學術(shù)人生受益,那么他就將以另外一種形式繼續(xù)活在我們中間……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