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陳曉卿有才,他也漂亮地證明了這一點。以多數(shù)人都艷羨的路徑。
在央視待了二十多年,他出了名也升了官,40多歲的時候,他當(dāng)上了央視紀錄片頻道項目運營部主任。
陳曉卿覺得自己不擅長當(dāng)官,可旁人眼里,他干得不錯,甚至紀錄片這一行里,在體制內(nèi),沒有人比他更成功了——體制內(nèi)生存,還有口碑、有作品,需要時可以拿出情懷來,專業(yè)又是真的好。
“沒有一個行政崗位,你連尊嚴都保不住?!标悤郧湓缰肋@一點??梢c眾不同,還得弄點東西出來。
《舌尖上的中國》就是他職業(yè)生涯最響亮的標簽。
《舌尖上的中國2》剛播出第三天,陳曉卿已覺得疲憊,到處都在找他?!爸魅巍?,辦公室里他們這樣叫他,他要在各種提議之間做出選擇,并決定一些事務(wù)性的東西。
他語速很快,聲音低而果斷,情緒隨時起來,又隨時收回去。控制得很好,但顯然并不享受。
一個電話里,他需要給電臺錄段片花兒,對方要求提到《舌尖》,并念一段抒情的對白。他念了一遍,有點兒瑕疵,那大概是念錯了一個字,但他馬上毛躁起來:“我×,又他××念錯了?!?/p>
但另一個電話進來了,之間只隔了一分鐘左右,他接通電話,口氣親密而應(yīng)承:“可以可以,只要是你的關(guān)系都沒問題。”
電話掛斷,回到采訪狀態(tài),馬上又找回剛剛講話的節(jié)奏,滴水不漏,快而周密。
作為主任的陳曉卿是得體而事務(wù)化的。
《舌尖2》第二集還在剪輯中,周播就有這好處,一集播完,根據(jù)觀眾反饋馬上調(diào)整,觀眾說“忍住口水,流下淚水”;還說加了人物,“有情懷”。
新的《舌尖》,一集50分鐘,容納了6~8個人物故事,比上一季明顯加大的密度,“這么做有點兒冒險”,中國傳媒大學(xué)中國紀錄片研究中心主任何蘇六說。他擔(dān)心節(jié)奏太快,美食沒講清,人物也沒說透,匆匆忙忙,兩邊都不能顧全,“思維還是中國式的,”他評價《舌尖2》,“總想見微知著?!?/p>
可國外的紀錄片并不如此,或自然,或風(fēng)光,或動物,并不加入太多升華,“這一點上中國導(dǎo)演不太自信?!焙翁K六認為。作為一個受觀眾追捧的好項目,加入一點兒倫理、教化,甜蜜又心酸的小故事,升華一下,對社會有好處。
在他看來,陳曉卿這樣的安排,多少也有一點身不由己。只能找一個合適的分寸和密度,把故事放進去。
而陳曉卿的導(dǎo)師、老師朱羽君卻認為,人物一直是陳曉卿的一種關(guān)懷,他早年拍《遠在北京的家》,關(guān)注的是一些打工族、小保姆,他一定不甘心只拍一些好吃好玩兒的事,想說點兒更深的東西。
可提起這個看似有野心的安排,陳曉卿卻不肯說出原委,是他的意思還是央視的意思,他避而不談,給了一個謹慎、科學(xué)、不推諉不埋怨的答案:“國際上都這樣,觀眾的注意力只能維持8分鐘,這是經(jīng)過調(diào)研的。想看又看不夠是最好的效果?!?/p>
可看著宣傳也朝著美食減少、人物增多的方向去了,陳曉卿有點兒焦慮,照這樣下去,觀眾怕要流失掉一部分了。
作為一部被市場首肯了的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討巧在題材;作為一部真正賺錢、第一部市場大火的紀錄片,它對整個央視紀錄頻道都太重要,流失觀眾是不可以的,那涉及到廣告、營銷、整個兒的聯(lián)動效應(yīng)。觀眾愛看的就是美食,美食少了,意義多了,但意義留不住觀眾,何況這意義表達得有點兒急切,不那么從容。
陳曉卿試著在一些采訪中扳回這個說法,“別用情懷這個詞兒,這詞兒太惡心了,”他說,“現(xiàn)在的宣傳都歪了,我們還是以美食為主?!?/p>
這個早年把很多情懷放進自己作品里的人,如今提起“情懷”,露出躲閃。
上世紀80年代初在廣播學(xué)院(現(xiàn)稱中國傳媒大學(xué))讀書時,他看過廣院的一年一度的學(xué)校活動《廣院之春》,這是個類似唱歌選秀的節(jié)目,哄臺很嚴重,一個小伙子吹笛子,支撐腿是右腿,下面喊“左腿!”小伙子就換成左腿,下面又喊“右腿!”小伙子便再換成右腿。
“吹的曲子我已經(jīng)忘了,就記得這小伙子真不容易”,多年過去,他仍然記得這一幕,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拔椰F(xiàn)在在一個媒體工作,尤其是這么強勢的一個媒體,不買觀眾的賬是不行的?!?/p>
更何況在主任這個位置上,要買的不單單只是觀眾的賬了。
作為一個頻道的部門主任,陳曉卿說自己現(xiàn)在大概做一些采購、篩選片子的工作,“每周光是播出前審片子就要28個小時”,早已沒有時間自己拍點兒什么。
雖然是《舌尖上的中國》的總導(dǎo)演,他也只能在分集導(dǎo)演、執(zhí)行導(dǎo)演的工作之上,做一點兒節(jié)目風(fēng)格、樣態(tài)、敘述方式的協(xié)調(diào)工作,既不去拍攝地點,也不操心每一個小人物的故事該如何找到。至于具體到鏡頭怎么拍的,更毋庸顧及,問多了他會搖搖頭:“你去問分集導(dǎo)演?!?/p>
專業(yè)上有能力,一些重要任務(wù)一定會落到他頭上,比如拍一些“重大歷史題材”的文獻紀錄片,像《朱德》《劉少奇》 。這類片子多數(shù)時候是任務(wù),但“他會從這樣的片子里吸收一些東西”,何蘇六說。
朱羽君看著陳曉卿成長,覺得他20年來最大的變化是“成熟了”“折中了”,說話很謹慎,片子也一路從開始時的《龍脊》《遠在北京的家》,到《劉少奇》《朱德》,再到《森林之歌》和《舌尖》,從社會類到獻禮片,再到自然風(fēng)光片,美食片。這個中國紀錄片界的大腕在30年間調(diào)整著自己的紀錄片題材,也完成了菜鳥到主任的漂亮履歷。
在很多同行看來,陳曉卿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成功。“他現(xiàn)在話語權(quán)很大”,何蘇六說,無論資源、渠道、還是團隊,遠非當(dāng)年拍《遠在北京的家》時那個孤軍奮戰(zhàn)的小導(dǎo)演了。
朱羽君至今對學(xué)生最稱賞的仍然是20年前的《遠在北京的家》,她已近很久沒見到陳曉卿,知道他團隊大了,人也忙起來?!渡嗉馍系闹袊?》播出后,有一次陳曉卿來到老師家,說自己累,累心,想找個地方不說話,不想事,就這么呆上一個月。
他愿意跟師長強調(diào)自己的不善交際和孤僻的一面,一定程度上,他仍愿意把自己說成一個手藝人,一個不諳世故,又因為不可抗的力量而俗務(wù)纏身的小人物。
1992年拍的《遠在北京的家》,講一群安徽來北京打工的小保姆的故事,那時陳曉卿來北京已經(jīng)12年,研究生畢業(yè)6年了,住集體宿舍,跟現(xiàn)在的央視體育頻道總監(jiān)江和平一個屋?!懊看嗡掀艁砹?,我就上外邊玩兒去,我老婆來了,他上外邊玩兒去??粗砩系谋本?,心想,×,這他××肯定不是我的城市?!?p>
《遠在北京的家》充滿情感和關(guān)懷,一個導(dǎo)演的感性隨處可見。陳曉卿表示,他拍片子是隨著自己的狀態(tài)而變化的,自己早過了那個住集體宿舍的漂泊狀態(tài),現(xiàn)在,他更想拍拍美食。
至于具體拍片子,那不再是自己的重心了?!拔疫@個年齡已經(jīng)不需要證明什么了,沒什么焦慮,也沒什么追求,紀錄片是年輕人的事兒了。”
他們二十歲出頭,很有夢想,說要一個人騎著摩托車,找世界上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講講“世界上的另個一個我”。這類片子不敏感,有新意,從一個主任的角度,陳曉卿愿意拍板通過。
有了話語權(quán)和自由,他更多要做的是一個主任的工作,比如用祈使句說話,也習(xí)慣了周圍人的服從,偶爾話鋒一轉(zhuǎn),在談話中插入一句:“我感謝央視紀錄片頻道,感謝國家的紀錄片政策?!闭f的時候露出真誠。
主任的事說得多了,他也開始不耐煩?,F(xiàn)在的陳曉卿更愿意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老男人。
他一張黑臉,圓臉,五官端正,個子高,步子大,一件休閑西裝、牛仔褲,給人很果斷的感覺,加上聲音低、不耐煩,一副做電視的人常見的派頭。但不常笑,需要時笑一下,不是真的開懷。
老男人不需要較真、擰巴,已經(jīng)會享受,看得開,懂得把機會留給下一代,這才是好的。
他確實松弛了下來,手機里最多時存著5600個飯館的名字和路線,包括哪一家哪一個服務(wù)員態(tài)度最好,哪一家的哪樣食材最好多煮或少煮幾分鐘。
閑的時候,他跟京城幾個有名的文化人會一會局,聊聊天,大家都很風(fēng)趣,有時談一個蚊子咬的包就可以談半天,各自寫一些小文章提到彼此,帶有舊式文人派頭。
他們用俏皮得體的方式稱贊彼此,又在公開場合拒絕談?wù)搶Ψ?,每一個人都保持著各自的分寸,把“擠兌”維持在一個私密風(fēng)雅的范圍內(nèi)。
他喜歡自己被叫做“掃街嘴”,有空就一家一家地毯式地搜館子,見到好吃的就記下來。吃貨這個形象很討喜,吃點兒蒼蠅館子又吃得頭頭是道,很有生活。
他有這資格,也有這時間。單說《舌尖2》的效益,“硬廣告8900萬(元),其實我也沒有概念這是多少錢,但絕對是頻道最高的?!彼f。
“8900萬”到底是多少錢?2011年,央視紀錄頻道成立第一年,全年頻道廣告收益3600萬,而借2012年《舌尖1》的效應(yīng),到2013年這一數(shù)字已經(jīng)突破5億。
在央視,陳曉卿有他的位置,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總監(jiān)劉文都說,無論央視開什么選題會,只要陳曉卿在,一來二去話題總會回到《舌尖3》的拍攝進度上,這是央視幾年來最賺錢的紀錄片。
現(xiàn)在他不憤世,不嫉俗了,從一個管理者的角度篩選著選題,而情懷、真誠,這一類東西,需要的時候他也從不缺乏,靠著業(yè)務(wù)上的能力,和一點人際交往上的天分,陳曉卿已經(jīng)到了他最好的階段。
那種拍片子的沖動也不一樣了,“我看到年輕人做,有人問我你自己不想上手嗎?不難過嗎?我真的一點兒那種感覺都沒有?!?/p>
現(xiàn)在他愿意適應(yīng)市場,對于電視觀眾的品位需求,他足夠了解,“我就是讓觀眾開心,我不覺得觀眾需要培養(yǎng),再說觀眾也不是你用片子去培養(yǎng)的,他們更多讀書的機會,更優(yōu)越的生活,這跟培養(yǎng)觀眾有什么關(guān)系?你憑什么培養(yǎng)觀眾啊,觀眾招誰了?他過得苦哈哈的,加班跟孫子似的,回去還是看《快樂大本營》比較開心?!?h3>那時的我不會滿意現(xiàn)在的自己
老師朱羽君說,她一路看過來,覺得陳曉卿整個人最好的狀態(tài)還是拍《龍脊》《遠在北京的家》那時。當(dāng)時他一張黑臉,愛吃大排檔,喝冰啤酒,愛說愛笑,大大咧咧,不像現(xiàn)在已謹慎多了。
《龍脊》拍于30年前。1994年,陳曉卿跑到廣西山區(qū)一個叫龍脊的地方,那里自然環(huán)境惡劣,資源短缺,300多年里,山隔斷了村民與外界的聯(lián)系,也隔斷了文明。不到30歲的年輕紀錄片導(dǎo)演到這里記錄孩子們的讀書、生活和他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1995年,《龍脊》在四川國際電視節(jié)上獲得了大獎。
那時他拍了片子,動不動就拿給老師看。他剛進中央臺,朱羽君就住在電視臺附近,有時都去老師家蹭飯吃,也不見外,吃完自己洗碗,跟老師“很皮”,但老師記得,他從小就不是那種掏心的小孩,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一直有分寸。
當(dāng)時他年輕,跟人打交道從來不怵,更沒什么等級概念,世俗那一套他還沒學(xué)會,也沒必要學(xué),“那年代紀錄片也沒什么大牌,他進了央視,不久自己就成了大牌了。”朱羽君說。
他那時的抱怨都是業(yè)務(wù)上的,“臺里的機子借出之后不讓過夜”“丟了素材,錯過了一些故事”,再就是“哪里沒拍好,哪里能拍更好”這些。對這些他很較真兒,但又不愿公然露出來,一個人把很多郁結(jié)收到心里。不介意表現(xiàn)自己的優(yōu)秀,也從不說貶低自己的話。
當(dāng)時的陳曉卿意氣風(fēng)發(fā),獎杯獎狀從來不存,總覺得得到了也就過去了,記者問他喜歡哪一部片子,他說都喜歡。
那時,他和很多八九十年代的年輕人一樣,有點兒矯情,有點兒感性,有點理想主義。
采訪中,問他,如果那個年輕的陳曉卿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會滿意嗎?
“不滿意,太不滿意了”。
哪里不滿意?
“方方面面都不滿意?!?/p>
這個邏輯清晰的人陷入沉默。從導(dǎo)演到管理者,自由度大了,離理想更近了嗎?他思索了一會兒,那樣子有點兒哀愁,但很快他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