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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草的味道

2014-11-27 20:22閻世德
飛天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麥草河灣阿媽

閻世德,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5.12大地震在隴南》、《荒漠清流》、《崛起太空——媒體人眼中的中國航天》三部報告文學(xué)。其中《5.12大地震在隴南》獲甘肅敦煌文藝獎?,F(xiàn)供職于蘭州晨報社。

阿媽要生我的時候,炕上被煙熏成紅褐色的席子和浸透了炕煙味的被褥都被揭去,挖開鋪炕的麥草,一如打開盛滿怪異味道的盒子。被高溫炙烤過的麥草已經(jīng)變成煙熏色,煙味和麥草的香味混合成另一種味道,在低矮的屋子里繚繞??黄ど鲜菑目欢蠢锿诔龅目换?,阿媽就躺在炕灰上痛苦掙扎,這就是她要創(chuàng)造生命的溫床。隨著阿媽一聲痛不欲生的尖叫,濃重的血腥味和我的哭聲充斥在小屋里。討吃(乞丐)奶奶剪斷臍帶,抓過麥草匆匆擦擦一手的污血,爬上等在外面的驢背上,得得得地趕往西山頭。她急不躁躁地說:那里還有一個要生呀。細長的小路和她在驢背上搖晃的身影,很像不可一世的救世主屈尊到了鄉(xiāng)村。

還有一個要來的人就是于娜。她比我遲來這個人世三小時多一點。因為匆忙,討吃奶奶給我們初到人間都留下了記憶:麥草芥子扎進了我的左腳心和于娜的右掌心。討吃奶奶一遍遍懺悔:他娘的腿,我接生從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情呀??墒?,不管她怎么懊悔,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都將無法改變。

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我和于娜之間一種復(fù)雜的糾結(jié)。是的,就是注定,早就安排好了,比如在我還沒來到這個世上時,要我走的路就像媽媽身底下的炕灰早就鋪好了:上學(xué),考大學(xué),出人頭地。悲催得沒一點新意。但只有這樣一條路等著我,別無選擇。

在這個六月的傍晚,鉆進被我稱為槐齋的幽靜之地,我已經(jīng)呆了一個下午。學(xué)校放假,說是為了讓上考場的烤肉們放松一下,而我,明天就要趕回我的出生地參加高考,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我的過去。其實,要我準備的事情很多,但我什么都不想去做。密密的槐樹屏蔽了絢爛的彩霞和美麗的落日,但許多從未想過的問題從某個角落鉆出來,紛紛攘攘擠滿頭腦,比如我的出生,我又怎么到了這個遠隔千里之外的城市……很荒唐,可是,誰又能制止了這些想法呢?

大,哦,是爹的另一種稱呼,也就是城里人叫的爸爸。我們這里把爹爹叫做大,把爹爹的兄弟以及和他平輩的男人叫爸爸。為了區(qū)分,稱呼為何家爸爸、朱家爸爸等等。這樣的爸爸有很多個,但大只有一個。

給我的路并不是大鋪好的,但我不埋怨大。大是好大。原本,他也可以在這條路上行走的。但是出了差錯。高考結(jié)束,大的成績上了線,陰差陽錯卻填錯了志愿。對這些事情大保持了沉默,我知道的,都是通過阿媽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而阿媽的敘述,多是來自奶奶無奈的長嘆,因為當(dāng)時阿媽還不知道大是何許人也。我少做聯(lián)想,事情大概的模樣就是這樣了:大考上大學(xué)了,但填錯了志愿,所以滑檔了,他不知道填志愿竟然和考大學(xué)一樣重要。村里人對爺爺講,找個人跑跑路子,興許還有希望。爺爺鼓足了勇氣去了城里。至于爺爺?shù)匠抢锔闪诵┦裁?,找沒找人疏通關(guān)系,都不得而知了。當(dāng)爺爺灰溜溜回到村子耍無名火時,沒想到讓大的一句話打發(fā)到了閻王府:我考上了,是你沒本事讓我走,不怪我。

我想不到老實巴交的大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大總是一臉沉默不語,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就是他經(jīng)常使用的語言。更多的時候,他像一塊石頭杵在某個隨意的地方一動不動,只有一明一暗的煙頭才能證明他的存在。我?guī)缀鯖]見過大臉上的笑,但我知道大的笑在眼睛里,只要認真去看,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不易察覺的笑。那笑,來得無聲無息,但很溫暖。一看到大的笑,我馬上就會想到家里的綿羊,想到綿羊的眼睛,那種柔婉的沒一點雜質(zhì)的光澤滿是善良的意思。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大,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心要大上大學(xué)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的爺爺馬上被這句話噎住了。似乎每一個字眼都是沉甸甸的石頭,堵在爺爺?shù)臍庋劾铮螒{奶奶怎么揉搓他的胸口都無濟于事。事情來得很突然也很急,似乎在一眨眼的工夫里,爺爺就帶著遺憾到了另一個世界。而大還沒從自己的失意中醒過神來,直到他明白了即成的事實意味著什么,才大叫一聲一頭撞在墻上。

我常想,如果那面墻是石頭砌的,如果那面墻再堅硬一點,我的大早已跟隨爺爺去了,我也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也沒有人會講述這個故事了——這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但是,大還是活過來了,活過來的大變了樣,他的脖子偏了,整個腦袋都偏向右邊,要想端正地看一樣?xùn)|西,大必須把整個身子向左傾斜過來作調(diào)整,長此以往,大的身子就成了一個S的形狀,或者說,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把大捆綁成了這樣,不論是走路還是干活,大都在和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做著很艱難的抗?fàn)?。怎么看,都有一種很悲劇的色彩。

但我猜想,能說出那樣話的大之所以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定和爺爺?shù)娜ナ烙嘘P(guān),一定和那一撞關(guān)系密切,也正是這些元素,注定了我面對的路也只有這么一條。

所以說,我沒出生就已經(jīng)別無選擇,而既然來到了這個世上,只能責(zé)無旁貸地面對一切。但我的阿媽并不認同我這個觀點。首先她說大原先不是這樣的,瘦高個,眼神總是滿含了哀愁(把自己的父親送進了另一個世界,不哀愁才怪!),頭發(fā)總是很整齊地梳在一邊,很有文化人的味道。阿媽說,當(dāng)初她就是看上了英俊的大才嫁給他的。

但是,大怎么成了這樣?

都是為了你們!阿媽給我的理由很勉強:你大為了實現(xiàn)你爺爺?shù)脑竿瑸榱四銈兘忝萌齻€讀書學(xué)習(xí),累成了這樣,苦成了這樣!

一切的過錯原來在我們!我除了保持沉默,還能強辯自己的觀點嗎?但是有的時候我也相信阿媽的話,相信大原來是一個充滿文化味道而且英俊的男人,要不,漂亮的阿媽怎么會嫁給他呢。

唉,并不是我悲觀,我總認為人的生命就是上一輩人失意或者遺憾的延續(xù),上一輩的人總想在下一輩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失意和遺憾能得以圓滿。如此循環(huán)不斷,生活就成了簡單而機械的重復(fù),生命也就成了行尸走肉了。

這個道理不是我現(xiàn)在思想的成果,在某一個夜晚我想清楚了這些道理之后,我發(fā)誓,我不會給我的兒女老早就鋪好他們一生要走的路。盡管我距離生兒育女還很遙遠。也許你不知道,在繁重的學(xué)習(xí)之余,我最好的休息方法就是胡思亂想。我給自己深潛在體內(nèi)的某個想法,插上想象的翅膀,任憑它們漫無邊際地盡情飛翔。比如,在想象中我可以把腦殘的體育老師掛在單杠上,像一條風(fēng)干了的魚般來回晃蕩,或者是把那個脂肪過剩但人性盡失的城管大胖子揍得鼻腫臉青跪地求饒,保證再也不欺負大和媽。還有就是在想象中住進寬敞的樓房,盛情招呼那些很想到我家中的同學(xué)們,在這個意境中,大已經(jīng)是西裝革履,紳士得很有風(fēng)度和氣質(zhì)……

當(dāng)然,這樣的享受結(jié)束之后,更多的空洞和失落就會充斥在我心中。好在我不會就此悲觀,我會安慰自己:開始吧,一切都會有的。于是我會很快集中精神鉆進一道道和我的生活并沒多少實際意義的爛題中。

好了,還是說說槐齋吧。確切地說,我現(xiàn)在身處的地方,并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我說的槐齋,也僅僅是附庸了一把風(fēng)雅,所謂的槐齋只是一片擠得密密實實的槐樹林。鉆進中央,有一塊能放下屁股的草地,星星點點的陽光灑進來,搖來晃去,紛亂卻不吵鬧。偶爾的鳥叫聲還真能帶來一些情趣。與世隔絕的感覺讓我非常喜歡這個地方。但是一鉆出槐齋,眼前的一且都會讓你大失所望。緊挨槐齋的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家:幾間只能彎腰進出的房屋。能被稱為主臥的兩間房,是大撿來的磚塊壘砌的,磚縫之間粘合的不是混凝土,而是普通的泥巴,粗糙的令人只能想到原始兩個字。一邊是幾塊木板搭就的窩棚,屋頂上面有塑料布、油氈之類的防水材質(zhì),這是我的臥室兼學(xué)習(xí)的房屋。而在另一邊,同樣歪歪斜斜有這樣一間房子,是我的兩個妹妹的安身之所。在更寬敞的地方,就是大和阿媽工作的地方。在這片面積不算小的地方,堆滿了你在城市中常見的垃圾或者你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各種垃圾。這些五顏六色、各種材質(zhì)堆積起來的東西,每在這個炎熱的六月,都會散發(fā)令人頭暈眼花的氣味。

這個叫河灘的地方,距離城市咫尺之遠,不僅僅只有我們一家人在生活。類似我們這樣的房屋,歪歪扭扭連成了一片,很有點規(guī)模地浸泡在這種氣味中。在這里有撿垃圾的,也有加工豆腐的,有補鞋的……總之都不是這個城市歡迎的人。久而久之,這種氣味成了一種標(biāo)簽,一種個性化的東西,用另一種形態(tài)走進這個城市,讓這個城市清晰地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比如說,你上車之后,有人就會突然抽抽鼻子,繼而想法離你遠一點,你也許還會聽到一句話:河灘的。

是的,我是河灘的,我就是!

從一個河灣人成為一個河灘人,這種轉(zhuǎn)變是我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了,我無法回避這條不得不走的路。我只能聽大和阿媽的安排:你必須到城里去,只有到城里,只有上更好的學(xué)校,你才能考上大學(xué)。我不說你也許永遠不會明白的是,我寧愿承認自己是一個河灘人也不愿承認自己是一個河灣人還是有原因的。是的,這個原因不僅僅是我的阿爺、大在河灣村是個另類,還有著其他令人羞恥的秘密。

思想讓我疲勞成癱在地上的肉泥。夕陽最后一點余暉消失了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下。不用想,就知道是于娜的,因為我為她設(shè)置了特別的鈴聲。

晚上在香巴拉音樂KTV,B座003包廂。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不得不抬起自己的屁股。這是畢業(yè)后我們約好的一場鳥獸散,因為高考一結(jié)束,能不能聚在一起就很難說了。我來到自己的小房間,拿出用塑料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衣服,準備去河邊。小妹卻叫住了我:哥哥,幫我看看這道題。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大有一次鄭重申明,你兩個妹妹不會再請家教,你負責(zé)給他們講題,我給你零花錢??此颇驹G的大其實很會算計,為了得到更多的零花錢,我只能加倍用心地幫助兩個妹妹,期望她們每次都能考上一個好的成績。好在兩個妹妹的學(xué)習(xí)都很努力,我的零花錢也很有了一些積攢。

幫兩個妹妹解答了難題,我急忙來到小河邊。河水在這里拐了一個彎,水流不僅平靜,而且很清亮,夏天這里也就成了我天然的澡堂。落日的余暉在水面涂了一層淡淡的暈紅,蕩漾著很好看的漣漪。我迅速脫去身上的衣服并把它們放好,鉆進水里洗漱。帶有光暈的漣漪一陣紊亂,但始終都圍在我的身邊不愿離去。但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它們嬉戲,走出水塘,我打開塑料布,換上外出的衣服,沿著河邊,小跑著離開我的住處。多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生活習(xí)慣。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把河灘特有的氣味消除到最低乃至沒有。

在我沖上濱河路的時候,我看到了大和阿媽正向我們的住處走去。大扭曲著身體駕馭著架子車,阿媽撅著屁股在后面推著。他們走得很艱難,高高壘在車子上的廢品搖搖晃晃。兩個妹妹看見了,放下作業(yè)本,趕過來推車子。唧唧喳喳的說話聲,讓車子變得輕盈了起來。

我鼻頭一酸,加快了腳步。云縫中的余光,很不甘心地熠熠生輝,而暮色卻不動聲色地越來越沉。

老地方就是我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在一家書攤前,于娜已經(jīng)裊裊婷婷地在那兒騷情??吹轿遥齼?yōu)雅地扭了一下身子,碎花裙子如蝴蝶般張開了翅膀。她的發(fā)卡上,似乎永遠都飄著一只漂亮的蝴蝶結(jié),只是不時變換著顏色。不穿學(xué)生裝的于娜一點兒不比那些時尚女人遜色。她看到了我眼中的驚喜,很為自己得意了一番,忘形到湊到我的身邊抽抽秀巧的鼻頭:我聞聞有沒河灘的味道……

我用肩膀撞了一下她:不要影響我的情緒,我喝上點酒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于娜有些委屈地保持了距離。警告我:我可是聞一點酒味就會胡言亂語!

我不再說什么。路燈已經(jīng)點燃,點燃的路燈不及彩燈絢爛,五彩的燈光把行色匆匆的人們打扮成牛頭馬面。小攤已經(jīng)熱鬧地擠上街頭,沒有城管的晚上,吆喝聲多少有些放肆。于娜臉上成了古怪的綠色,我不懷好意地笑笑,我知道,對我們這兩個都有秘密的人來說,與其說這是一種威脅,倒不如說是一種善意的提醒。更何況,我們早就說好了要大醉一場,醉酒的滋味對我們還真是一種誘惑。

沒想到,那幫城里的烤肉們已經(jīng)早到了,而且已經(jīng)喝得臉紅脖子粗了。不再天天考試的烤肉們總算有了徹底釋放和輕松的機會。幾天之后就要進入考場了,是騾子是馬已經(jīng)定了型,放松一下也未嘗不是好事。

我和于娜擔(dān)心的事情隨之發(fā)生。

不是我們互相自爆隱私,是公子,這個按照傳統(tǒng)觀點該被稱之為紈绔子弟的胖子,如今被多少有些褒獎地稱之為富二代的家伙,已經(jīng)喝得搖搖晃晃了,我和于娜的到來,又讓他找到了興奮點,這個死胖子抓起一瓶啤酒,搖晃了幾下,對準我們射來一股泡沫,在我們狼狽的躲閃中,包廂里引起一陣瘋狂,好幾支被打開的啤酒,像憋足勁射出的尿液,一股股強勁地沖著我們射來,似乎在一瞬間的工夫里,我們已經(jīng)被啤酒澆透,隨之,壓抑很久的放肆總算找到了釋放的渠道,我一口氣喝完一瓶之后,全身馬上有一種被燃燒的感覺。班里那幾個經(jīng)常抄我作業(yè)的傻妞,不加掩飾的目光在我身上添柴澆油,突然我就覺得找不著北了。燈光突然變暗,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彩燈暈暈乎乎地旋轉(zhuǎn)不停,杰克遜的《地球》讓每一個身體都瘋狂地扭曲。男生女生幾乎都爆開了粗口,你媽+,你爹+這是我們的口頭禪,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在這里沒有什么別的意思,等同于你好等一般的用意。要說過火,就是女生大膽地挑釁男生:小心姐強奸了你。語言之間的放肆演化為身體之間的放肆,從未有過的接觸和碰撞,點燃了每個人沉睡的欲望。但就在這個時候,先是清脆的耳光聲,接著是于娜尖利的嚎叫:我靠你媽,你摸你媽去!

杰克遜戛然而止,公子捂著臉,正氣咻咻盯著臉色通紅氣急敗壞的于娜。于娜攥緊了一瓶啤酒,就要劈過去的架勢讓所有的瘋狂清醒了一些。顯然,公子摸了不該摸的地方。

燈光恢復(fù)原狀。我奪下于娜手中的酒瓶,從中圓場。

可是公子感覺沒面子了。沒面子的公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拉開KTV的門,對著于娜吼:滾出去,要不是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好,爺還不稀的叫你!滾——

于娜卻坦然一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翹起了二郎腿,挑逗著失去理智的公子。

大家伙自然紛紛斥責(zé)公子的粗暴,招架不住的公子殘酷地撕開了于娜最害怕的傷口:你們知道她是什么人嗎?去年暑假我在成都的街頭看到了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嗎?她在跪地乞討,在乞討!她的家,就是臭名昭著的河灣村!

我的太陽穴突突暴跳起來,河灣村三個字像針尖一樣刺得我生疼。我毫無防備地看看于娜,這個女人卻在微笑!她微微含笑地看著公子,似乎在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但臉上的酒窩里,卻盛滿了惡毒和嘲弄。莫名其妙,我竟然有些敬佩她了。

于娜的同桌是一個小胖子,她醉醺醺地搖晃到公子面前,伸手拍拍公子的臉:你這個笨蛋,為什么總把需要永遠裝在心里的秘密講出來?你以為就你知道嗎?我還知道于娜的家里人來學(xué)校找她,想把她抓回去嫁人呢……

小胖子一歪身跌倒在了沙發(fā)上。我驚訝地睜圓了眼睛。于娜的淚水很快流了出來,但很快就被她喝令退了回去。她說:我要唱歌,誰幫我點一首安德麗婭·羅絲 Andrea Ross 演唱的《Learn To Be Lonely》,快點!快點!

事情鬧到這個程度,也只有讓音樂重新響起來了。在喧鬧的音樂聲中,每個人都悄悄掩藏了自己知道秘密的驚喜。但是,于娜卻完全投入了角色。當(dāng)她忘情高歌的時候,我突然覺到她的英語水平其實遠比她的考試成績還要好:

Learn to be lonely

Child of the wilderness

Born into emptiness

Learn to be lonely

……

歌聲征服了所有的人,于娜唱出了一種近乎殘酷的氛圍,唱出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告別和宣言。當(dāng)所有人還在回味的時候,于娜扔下話筒,推開傻子般的公子,奪門而出了。在她的眼角,我又看到退回去的淚光。我知道,于娜已經(jīng)用這樣一種方式告別了自己的高中生活,告別了這些相處三年的同學(xué)了。

按照我的想象,于娜一定會在那個書攤邊等著我,或者在河邊一個人哭泣,同時等待著我的安慰。非常愚蠢的推理牽扯著我四處尋找,但是總不見于娜的身影。我一遍遍撥打她的電話,但都是關(guān)機的提示音。在一處熱鬧的夜市,我茫然四顧,實在想不出去哪找她了。

煙味、調(diào)料味、肉味、汗臭味混合的氣味讓燈光變得迷離,四處都是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一切就在我的身邊,可一切卻又離我那么遙遠。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覺到的卻是從未有過的孤獨。媽的,更奇怪的感覺是所有的嘈雜都變成了于娜的歌聲,勢不可擋地鉆進我的耳膜:

本是山野的孩子,

一出生就一無所有。

學(xué)會孤獨,

學(xué)會在黑夜中哭泣。

相信吧,

這個世界不會輕易給你溫暖的臂膀……

亦幻亦真的怪異讓我焦灼不安。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竟然是于娜的電話。

你在哪里?

向后轉(zhuǎn),朝前三步走!

我一轉(zhuǎn)身,立即看到了笑吟吟的于娜,她正舉著一串烤肉對我招手。狼藉的桌子告訴我她已經(jīng)呆了很長時間,我懷疑她是不是一出來就直奔這里?海螺殼已經(jīng)堆成了一個小山,這種廉價的海產(chǎn),很受這座城市女孩的青睞。流行了一段的東北燒仍然被傳統(tǒng)的麻辣串代替,單看那竹簽,就知道于娜報復(fù)性的狼吞虎咽消費了多少。啤酒也被她整空了三支。此時,她正優(yōu)雅地吃著羊肉串。

我的肚子咕咕響了一陣,但我沒多少食欲。我坐在她的對面睜大眼睛,這個近在咫尺的女孩在我的眼里越來越陌生了。

吃什么自己要。今晚我請你。

我搖搖頭,抓過她面前的啤酒,猛灌一陣。

小攤老板迎上來,開著玩笑:是該罰一杯的,你女朋友等了你這么長時間,小伙子,今晚可得好好表現(xiàn)一番。

于娜笑笑,邊吃邊喝,沒事人一般。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于娜的劉海比別人的都留得長一點,那雙清澈的眼睛,時時都像躲閃在森林里的兔子,機敏地偷窺眼前的一切。而這個打扮,更有卡通女孩的青春和率真。然而此時,我的心里對她只有兩個字:裝逼,而且裝逼的出類拔萃。

于娜為我要了一盤炒羊雜:一直在找我吧?都打了20多個電話。我以為你還要和那幫王八蛋瘋狂一陣的。

看來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心思,都按照自己對對方可憐的一點了解猜測彼此的行為。我把酒瓶狠狠墩在桌子上:誰像你這么沒心沒肺的。

于娜一笑,扭過頭去。用一種帶著香味的紙巾,輕輕擦擦豐滿的嘴唇,指著桌子上的碟子:都是你的了。

我味同嚼蠟,許多問題讓我不得安神。公子說的都是真的嗎?成都……

你當(dāng)真的也行,不相信也好,無風(fēng)不起浪……

那么逼婚的事?

于娜又是一笑,抬起頭,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天,有些興奮地大呼小叫:星星,我看到了星星!

我只有低頭吃東西的份了,所有的不滿都集中在咀嚼上。失望又不甘心的眼睛,不時在于娜臉上滑來滑去。這個姑娘給我太多的陌生。但目光滑來滑去,我又輕易地認定于娜是在認真地看天看星星,清純得如第一次看見眼前的一切??墒?,等她一張開嘴,我知道我又錯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想起了那場雨,想起了那個麥草垛子,還有麥草的香味。

我不知道麥草垛子和這星星有什么牽連,但我再也沒有吃東西的心情了。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主動出擊,不應(yīng)該讓她這么隨心所欲地糊弄我。我有些氣咻咻地接過話題: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我的第一次緋聞。

截至目前也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于娜笑得很開心。她收回跑到天上去的目光,專注地看著我:多開心的事呀,為了避雨,我和你鉆進了麥草垛子,沒想到卻睡著了,等家里人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們還在一起摟著呼呼大睡呢……

我們是擠在一起,不是摟!

沒想到那個時候,麥草的香味兒就滲進了我的骨頭,有的時候做夢,就是在麥草垛子里,就連我以后的家,也是麥草做成的。那香味,淡淡的,很純,很愜意……

于娜閉上眼睛,抽抽鼻頭,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我殘酷地打斷她的陶醉。別再裝了,說說今晚的事,那些都是真的嗎?你怎么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

于娜的目光好像跑了很遠的路,還沒緩過勁來,她囁嚅: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永遠都不知道才好!

我犯了倔勁:不行,你得告訴我,就現(xiàn)在!

乖巧的于娜突然就發(fā)火了,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對著我吼: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么命令我?我和你雖在一個村子,你知道我多少?我又知道你多少?這個世上有多少秘密你知道嗎?你都想知道嗎?你能知道嗎?你知道你們一家人為什么在村子里是個另類?好好,不和你說了,老板買單買單!

于娜氣沖沖掏出錢來,揚長而去。不識趣的老板說我:小伙子,吹了吧?姑娘要哄,趕緊去哄哄吧。

我站起身離開夜市,但沒去追于娜。我漫無邊際地走在河邊,一種從未有過的傷心和失望讓我欲哭無淚。是呀,我有什么權(quán)利知道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風(fēng)掠過波光粼粼的河面,投射在水面的彩燈隨之起起伏伏。河水的濕潤和土腥味鉆進心扉,我抽抽鼻子,聞到了久違的氣味,河灣的氣味!是的,就是河灣的氣味。處在上游的河灣旁邊也是一條小河,每到下雨的時候,各個溝谷里流出的水流,都匯集了村街的污水,注入這條小河,漂浮著豬糞、牛糞、馬糞等各種雜物的水再注入眼前這條河。阿媽說水流百里自凈,為什么我還能聞到河灣的味道?河灣呀河灣,你究竟給了我什么?

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又響了,我知道是于娜的短信,我強迫自己不去看,可是手卻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我睡覺了,明天在車上,我會告訴你想知道的。別想不開跳到河里去。

遇上這么一個沒心沒肺的人,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我雖然還在糾結(jié),但心里卻稍稍安穩(wěn)了一點。

大和阿媽還在等著我。在槐齋不遠處的草灘上,兩個妹妹正圍在大身邊嘰嘰喳喳著學(xué)校的事情。飛蟲在燈光下織出一張晶瑩的網(wǎng),等這張網(wǎng)變得密密實實之后,阿媽會關(guān)了電燈,等上一陣之后,開燈再看這張網(wǎng)慢慢織起來……

我到河邊,脫下衣服用塑料布嚴嚴實實地包好,換上在家里穿的衣服,這才坐在大和阿媽的身邊。兩個妹妹對我不滿地撇撇嘴:哥哥就知道臭美。

你們上初中了,就要學(xué)你哥哥的做法。

大抽著煙,摸摸大妹的頭。小妹不解,又問:為什么呀?

沒等我說什么,阿媽已經(jīng)趕她們兩個了:快去睡覺,你大要和哥哥說事情。

兩個妹妹嘟嘟囔囔進屋后,大和阿媽卻好長時間沒有一句話。大低頭抽著煙,越抽越有勁,紙煙卷他不過癮,一年四季都是旱煙葉子。只要大走來,從很遠的地方都能聞到那股重重的煙味。大明顯瘦了,被烈日曬得焦黑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他的情感了。他的脖子也越來越偏了。每每看到大這個樣子,我所有的委屈和牢騷都會躲得一干二凈。

圍繞燈光飛蟲又織成了厚實的網(wǎng),阿媽關(guān)了燈。眼前安靜了許多。河水的嘩嘩聲,忽近忽遠,但很清楚地傳過來。我突然就張開了嘴:大,今晚在河邊,我聞到了河灣的味道。

阿媽笑了:你這娃,河灣離這遠著呢。

大停止了吸煙:我也聞得到,那味,顯著呢。

那我們?yōu)槭裁床换睾訛橙??為什么要到這里?

大不再說話,煙頭又一明一暗起來。

你這娃,在河灣,我們能掙這么多錢嗎?我們能供你姊妹三個上學(xué)嗎?

我無法反駁阿媽的理由,只是輕輕嘆口氣:我就是想不通,為什么我們就和別的河灣人不一樣?為什么我們就要在河灘這么苦熬?

大摁滅煙頭,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重的痰。

算了算了,你這娃,越說越?jīng)]底了,你急什么呀?回去好好考,考上了,不就永遠離開這地方了嗎?

大卻站起了身,只留下一句話:睡覺,明天早起,不要誤了坐車。

阿媽嘆口氣,看著大進屋后,走過來摸著我的頭,你這娃,總說一些讓你大不高興的事情。我說阿媽我心里堵得難受呀。阿媽輕輕嘆口氣,我知道,你長大了,你不是要回去嗎?去了,你就住到你討吃爺家,和他諠諠,你就不堵了……早些睡吧,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

我輕輕喚一聲阿媽,扯住阿媽邁開的腳步。阿媽看著我,又坐在我的身邊。阿媽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感覺到了阿媽粗糙的皮膚,像木工用的粗砂紙,打磨著我許多困惑。面對這種打磨,我的心柔軟了下來。慘白的燈光吞噬了阿媽為數(shù)不多的黑發(fā),近乎慘白的頭顱,讓我心里一動,眼睛濕潤了。我把臉貼在阿媽的手上,濃重的河灘的氣味沖進我的鼻息,阿媽的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無法伸展,烏黑的污漬爬滿她的指甲。唉,我還能說別的什么嗎?

阿媽慈祥地捶著我的脊背,像兒時哄我睡覺的模樣。阿媽關(guān)了電燈等蚊蟲消失,她的聲音軟如河水的流淌,緩緩沖進我的耳朵:我和你大苦死苦活,總算等到了這一天,阿媽相信,以你的成績,一定會考一個好的大學(xué),你考上了,你的兩個妹妹就有榜樣了……

我很無力很小心地說,阿媽,這樣會苦壞你和大的,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多得像牛毛……

阿媽幸福地長嘆一聲:多了多去,阿媽不嫌多,你是阿媽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你是河灣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阿媽知足了。

河灣還會有一個大學(xué)生的,于娜……

阿媽撫摸我的手停了一下,她輕輕嘆口氣:是呀,竟然忘了這個娃了……今夜里,你是和她在一起嗎?我點點頭。娃呀,別的阿媽不說什么,但這一點你要記清了,你和于娜不是一個槽里吃食的騾馬,你要和她少來往,那娃把你賣了你還會幫她數(shù)錢的……我問為什么,阿媽卻不再多說,她只是嘆氣,那叮囑,像從遙遠的河面飄來,濕漉漉的有著沉重:你們不是一路人,你大不會答應(yīng)的,你想知道的,討吃爺可能會說的……

阿媽走后,我卻全無睡意。我一會兒開燈,看著飛蟲聚攏,一會兒又關(guān)燈,等著它們消失,明明滅滅間,只感覺越來越多的沉重。也許于娜說的對:這個世上有多少秘密你知道嗎?你都想知道嗎?你能知道嗎?但是,如果我不知道這些秘密,同樣會很痛苦!

似乎一眨眼間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徹底失眠了。于娜在成都的街頭乞討,于娜的父母逼婚,我們一家是村里的另類……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想逃離河灣這個村,但卻背著于娜,而且越來越重。要我走的路,是望不到邊的陡峭的懸崖,我吃力地向上攀援,看似苗條的于娜卻壓得我寸步難行……

坐在通往我們縣城僅有的一班車上,這個夢還不時出現(xiàn)在眼前。我看看旁邊坐的于娜,纖細而瘦弱,夢中緣何如此沉重?于娜換上了能為鄉(xiāng)村接受的衣服,披肩的長發(fā)也束成了一條馬尾巴甩在身后,白皙的臉上跳躍著誘人的青春光彩。她假惺惺問我昨晚是否睡好?我在心里氣呼呼地回答:背了一夜你,能睡好個屁!但話到嘴邊,我卻只點了點頭。那你睡一會吧。于娜笑笑,蠕動紅潤的雙唇又開始背誦古詩詞。

我想做點什么,隨著車子的顛簸,卻又沉沉睡了過去……有人追了上來,那么陡的懸崖,追趕的人竟然跑得飛快,我卻爬得越來越艱難,于娜在我的耳邊說,別再跑了,我們是逃不脫的。我說不行,要做最后的掙扎。我抓住一塊巖石,又抓住一塊巖石,終于可以看到山頭的光亮了,那光亮竟是一道彩虹,燦爛得令人頭暈?zāi)垦?,就差一步的時候,我的腳腕卻被一只手緊緊抓住了,一拽,我從懸崖上掉了下來,很快向下墜落,耳旁,我聽到了呼呼的風(fēng)聲,感覺心從胸腔里跳了出來……

我大叫一聲醒過來。許多沉睡的乘客被我吵醒了。于娜有些緊張,她一連聲地追問怎么了怎么了?我這才醒過神來,我長出一口氣,擦著臉上的汗水,搖搖頭。媽的,世上還有這么奇怪的事情嗎?就像寫了一半的作文必須寫完,我接著做完了那個可怕的夢。

于娜瞪我一眼,撇撇嘴唇故作聰明地總結(jié):考前綜合癥,心理素質(zhì)不行,要多向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我扭頭看著窗外,不知該說什么。六月的田野已經(jīng)變得豐滿,即將成熟的小麥的香味,不經(jīng)意地流溢在空氣中。顛簸的車子,好像晃動了飄在天際的云朵。周圍的田野上,到處都有零零星星勞作的人們。

田園風(fēng)光的詩情畫意已經(jīng)遙遠成一個虛假的概念,景色雖美,但沒有一個人會為這種美景去堅守了。隨著車子的行進,上上下下的行人不斷變化,帶有家鄉(xiāng)口音的味道越來越重了,坐這趟車的,原本都是一鄉(xiāng)人呀,要說有外人,那也是我和于娜了。

于娜悄悄戴了一副時髦的墨鏡,又用絲巾圍住了自己的下巴,蠕動的嘴唇,仍然在強記手中的古詩詞。在我們的前排,坐了兩個回家的男人。他們的穿著打扮都很時尚,彼此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外出的收獲,計劃著收完莊稼之后的去處??墒窃掝}不知怎么就突然轉(zhuǎn)移了。一個右頰上長一顆黑痣的漢子嘆口氣:他媽的,我還要到西山頭去一下的,那個于老四,要我給她老婆送些錢回去。

我和于娜都繃緊了身體。那黑痣上的幾根毛急速地抖動:于老四不回來了,他想多討些光陰(錢財)。這個人,可憐呀,大姑娘都給人了,卻跑了,為了給那個病婆子治病,花了男方家的彩禮錢,三天兩頭子讓人家上門討債,日子難過呀……

于娜手中的書本抖了起來。那兩個人的交談還在繼續(xù)。聽說那個女子挺厲害的,放假了就去討光陰,開學(xué)了就去上學(xué),發(fā)誓一定要考個大學(xué)出來,死活不聽家里的話,不想回到西山頭……這年頭,還考什么大學(xué)呀?討了光陰去交學(xué)費,傻呀?就不會再干個什么了?大學(xué)生,滿大街都是大學(xué)生了,都來搶我們的飯碗了。在西安鐘樓那,一個學(xué)生娃一天價唱歌要錢,都影響老子的生意了……兩人一陣笑,但接下來的話卻更刻?。喊?,你說于老四的姑娘考上了大學(xué)會怎么樣?還能怎么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考上大學(xué),也是一個討吃大學(xué)生,也得靠討吃來供養(yǎng)自己!

于娜瘦小的身子痙攣了一下,凝固成一個古怪的姿勢。煞白的臉上,只有嘴唇在顫抖著令人心悸的憤怒。一口氣,似乎在她心里憋了好長的時間,我真怕這口氣就把她憋了過去,但是,于娜最終吐出了這口氣,長長的,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隨著這口氣的呼出,淚水從墨鏡的邊緣流下來。

我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我擰開她的水瓶,于娜順從地喝下一口,順勢擦了臉上的淚水。好在這兩個說三道四的人下了車,要不,誰知道又會發(fā)生些什么呢。

這趟班車經(jīng)過我們村子邊上,然后才能到達縣城。我知道于娜是買了直接到縣城的車票,而我就要在前面下車了。我想我不用再問她為什么了,答案似乎都已經(jīng)清楚了。在票員的提示下,我取下自己的背包,我故作輕松地對她說:你就在縣城等著我吧,我明天就到了。

于娜取下眼鏡,有些不舍地問:你非要在這里下嗎?你家里沒什么人了。我點點頭,調(diào)侃道:人是沒了,可我家的房子還在,我的魂丟在那里了,我去把它撿回來。

于娜撇撇嘴,有些不舍地點了點頭。

晌午剛過,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田野里已經(jīng)沒有勞作的人影了。更多的土地已經(jīng)荒廢,雜草隨風(fēng)舞蹈。就要成熟的小麥慢慢轉(zhuǎn)換著顏色,胡麻藍瑩瑩的花兒開得火爆。土豆的花兒也在盛開,但在烈日下都耷拉了花蕾。一只黃老鼠挺直身子,對我的到來保持高度警覺,并尖聲向同伴發(fā)出警告。一頭老牛見怪不怪地臥在草地上機械地反芻,反芻得津津有味。

還是那條纏繞在山坡上的小路。下了班車到河灣,要步行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沒人能清楚到底有多少公里,有的時候感覺很近,有的時候卻感覺又很漫長。但此時走在這條纏繞在夢中的小路,有著難以言明的情感,我覺得一切都沒變,但又覺得一切都變了,看來看去,想來想去,恍然明白變了的原來只是自己。

原以為自己會很激動的,卻沒想到心中卻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你皭澓褪б?。也許再美好的記憶,也會讓時間打磨成另一個樣子了??墒钱?dāng)我爬上半山腰的時候,卻聽到了于娜遙遠的尖叫:等等我——

我轉(zhuǎn)過身去,于娜正在穿越一塊胡麻地。粉紅的上衣似乎是飄在藍花之上的一片彩云。這朵彩云想要飄得更快些,但茂密的胡麻卻不時扯著她的雙腿。站在我這個位置看,于娜只是一個小點,如同她看我一樣渺小,就像那直立警告同伴的黃老鼠。

我讓自己突然的想法有些感動。在這里,我們什么都不是,如那老牛,如那老鼠,只能為了自己的肚子而苦苦掙扎……在這突如其來的胡思亂想中,于娜氣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眼前。你走的倒是挺快的呀,咦,你的眼睛怎么紅紅的?流淚了?為我的到來感動了?

我笑得很惡毒:怎么又來了?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打算把自己嫁出去?

于娜又長長吐口氣,幽幽地看著四周,模棱兩可地回答:兼而有之。

我接過于娜的行囊,兩人慢慢往上爬。我們都不說話,但是我知道,我們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越接近村子,于娜的腳步越沉重,她看到我不解的目光,囁嚅道:我是不會到家里去的,我就想看看,只看看……

隨你吧。這是東山頭,離西山頭還遠著呢。

于娜的腳步快了一些。

我們最后離開的時候,大用土坯砌嚴實了大門。大門前的平地上,已經(jīng)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因為在這些草叢中,還藏著我和妹妹們的笑聲。我爬上院墻頭,院子里滿是雜草,這些充滿綠意的野草長在庭院,把荒涼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跳到院子里,幾只老鼠倉皇而逃,倒是嚇了我一跳。屋門上,大掛上去的鎖子已經(jīng)生銹,雨水淌穿了屋頂,一股潮濕的氣味從門縫里鉆出來。

唉,這就是我們的家園,這就是被大拋棄了的家園呀。我的喉頭一熱,眼睛里立刻有淚水涌上。這個貧寒而狹小的庭院,曾給了我們多少歡樂呀,可是,這一切都被大拋棄了,永遠地拋棄了。他寧愿住在河灘,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爬出庭院。于娜正安靜地坐在一棵榆樹下。這棵樹,是我上學(xué)的時候和大栽的,現(xiàn)在竟長成了胳膊粗細的模樣,撐開的樹冠,竟然可以遮擋烈日了。我摸著粗糙的樹皮,手指有些顫抖了。

怎么樣?找到你的魂了嗎?于娜問得漫不經(jīng)心,她一定感覺到了我起伏的心情。拿出火腿腸和面包。來吧,我們就在這里對湊一頓午餐吧?

我說我有,媽媽給我準備了午飯。媽媽給我準備的是蔥花餅。當(dāng)我拿出來正要吃,于娜卻一把搶過去:我們換著吃吧。

于娜吃得狼吞虎咽,我卻味同嚼蠟。于娜說,好長時間沒吃過這么好的蔥花餅了,我媽媽做的也這么好吃……

于娜風(fēng)卷殘云之后,又灌了幾口水,愜意地抹抹嘴:別再傷感了,我倒是想知道,現(xiàn)在讓你回到這里來,你愿意來嗎?

我愣了一下。

在這里,能有教學(xué)條件那么好的學(xué)校嗎?你能有現(xiàn)在的成績明天的前景嗎?于娜自問自答,不會的,在這里,我們什么都不是,我們只是一群為活著而活著的動物,你想上學(xué)的愿望都不會實現(xiàn)……

我不想反駁,因為她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轍。是呀,在這里,我將什么都不是,最基本的一點是,我的大和阿媽不會有那么多的收入來供我上學(xué),更別說兩個妹妹了。

我們走吧,現(xiàn)實一點,你大你阿媽的選擇沒錯的,河灘遠比這里好了許多。

我看到了山頂上的發(fā)射塔。突然就掏出手機,撥通了大的電話。大也許正在忙,在鈴聲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才接了電話:你到哪了?

大,我到家了,到河灣了,我們家讓野草吃了……

大的聲音很平靜:吃了就吃了吧,那里的家當(dāng),不及我一天的收入。你和你媽媽說吧。

媽媽。我叫了一聲,聲音竟有些哽咽。媽媽倒是笑意盈盈地安慰我,別再那里轉(zhuǎn)了,好好考你的試,你大昨晚說了,等你考上了,我們就租一套房子,安心供你兩個妹妹上學(xué),不住河灘了……

我拍拍這顆也許會長成參天大樹的榆樹,不知道下一次見到它又到什么時候了。在河灘,我總是在等待,等待突然有一天大說我們回家吧,現(xiàn)在看來,我們已經(jīng)永遠也回不到這里了。一旁的于娜催我:牛成生,你倒是快一點呀,這會人少,到西山頭,我去看看,就看看!

到西山頭也是一條細長的路。蜿蜒曲折的小路纏繞著河灣一百多戶人家。有的在山底,有的在半腰,如于娜家,突然就跑到了山頂。偌大的山谷里,似乎都是人家,但走半天才能到一戶人家。那條連接河灘的小河,閃著細碎的光,靜臥在溝底。

我似乎沒有去過于娜家。但我突然想起了討吃奶奶接生我之后騎著毛驢前往于娜家的情景。當(dāng)年,她也是走在這條小道上,急急去迎接就要出生的于娜。

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于娜,于娜神情高度緊張。她一會取下墨鏡,一會又戴上。左瞧瞧,右看看,那雙眼睛越來越茫然的樣子。于娜比我更早離開河灣,很多東西比我陌生了。

于娜指著一棵杏樹,語結(jié)了:家,我們家。杏樹應(yīng)該很大,但此時只是一個黑點,一股炊煙穿過這個黑點,慢慢消散在天空。幾聲雞叫,隱隱約約的,有著獨特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小時你給我的杏子,就是你家樹上的吧?

于娜笑出了兩個小酒窩:很甜是吧?就是那棵樹上結(jié)的!于娜突然就有了靈感,她說我們悄悄摸過去,杏樹在房后,我們爬上樹,看看,我看幾眼就行了,好不?

為什么不進去看呢?我有些不解,你這么大一個人,你阿媽會把你吃了?你大又不在。

于娜堅決地搖搖頭:我不想他們知道我來了。

三個小時后,我們?nèi)缭概郎狭诵訕洹x澴拥按蟮男幼咏Y(jié)得密密麻麻,顏色正在慢慢轉(zhuǎn)黃,小麥收完之后,也就是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了。但杏子生蟲了,如紅細線的小蟲子,已經(jīng)在杏子里進進出出了,里面怕都被它們吃空了。于娜似乎沒注意到這些,透過茂密的枝椏,她正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

于娜的媽媽正在和別人吵架。吵架的對手是一個粗壯的漢子。細細看看,我認出了他,這個悶葫蘆對我和于娜都不陌生,我們在小學(xué)一起上過學(xué)的。他距離于娜家還得翻越兩個山頭??墒菒灪J不再是以前一言不發(fā)的樣子,油嘴滑舌得令人不敢相信。就是他,當(dāng)年到處傳播和杜撰了我和于娜的緋聞。

哪有你這樣的丈母娘?女婿我走了老長的路,不殺雞不買酒也就算了,做碗面條總行吧?

誰請你來了?殺雞,我殺你個頭!

先是于娜阿媽的吼聲,跟著整個人也出來。于娜媽媽整個人就像一個充起來的氣球,臉色通紅,花白的頭發(fā)隨風(fēng)亂舞。病婆子,我突然想到小時聽到的這個名詞,于娜阿媽一直有病在身,干不得活,只能做做家務(wù),操心吃自己的藥。她這肥胖的身體都是吃藥吃的。

悶葫蘆被病婆子逼到了院中,悶葫蘆坐在凳子上,也對著吼:你不請老子也得來,老子的票老爺請老子來哩。不給人,就還老子的錢。老子討了五年才討夠的老婆錢!

病婆子雙手叉腰,理直氣壯:虧你也是個男人!老子也說了,人是你的,錢老子花了,找不到人是你沒本事,要錢,一分也沒有!

于娜家的房子和我們荒涼的庭院差不了多少,一看這種老式的土坯房,就可以猜想著家人窘困的日子。于娜的傻子弟弟走了過來,傻笑著看看阿媽,又看看悶葫蘆,突然就啐出一口唾沫,剛好落在悶葫蘆的臉上。悶葫蘆卻沒有生氣,擦了唾沫,掏出幾顆糖,哄走傻子。你看看我這個傻舅子,你老了,還不指望我來養(yǎng)老?你這會對我好一些,我將來還能對你不好嗎?

病婆子突然就被點中了穴位,氣短了下來:人我給你了,你去找呀?找著了,你就抓她回來呀?

我到哪里去找?這幾年,村里討光陰的人一會兒說在成都、一會兒說在海南,還有的說在廣州、深圳見了她,我都一一追了過去,毛也沒見著。你們說她在城里念書,我去了好幾趟,就沒有個于芥芥!

一個聲音卻搶在了病婆子的前面:你真是個悶葫蘆,她還會叫于芥芥嗎?她不會改名字嗎?

我看看于娜,想問問這是誰,但于娜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我知道,這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應(yīng)該是于娜的妹妹。這個比于娜不知老多少的妹妹,坐在悶葫蘆的面前,掏出白花花的奶子喂孩子。你放心,只要我這個沒良心的姐姐還在世上,她就永遠是你的婆娘,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她的。

找不到你就頂上,好不?悶葫蘆突然開起了玩笑,色迷迷地看著白乎乎的奶子。

病婆子一把搶過了孩子,對著女兒喊:你趕緊去給你姐夫做飯去!

就在這時,我感覺屁股上被什么戳了一下,急忙去看,原來是傻子拿一根木棍在戳我的屁股。于娜也發(fā)現(xiàn)了傻子,急忙對他搖搖手,示意不要聲張。傻子只是傻乎乎地笑。我們從樹上下來,于娜擦擦弟弟被糖水弄得粘糊糊的臉,眼淚又蒙上了眼簾。她急忙掏出一瓶水,塞到弟弟的手里,拉了我就跑。跑出了好遠,我們回過頭去,那個傻子還在那里站著,傻乎乎地搖著手里的水瓶。

于娜搖搖頭,她說,我不會再到這里來了。停了一會,她又說了一遍,不會的,我不會再到這里來了!

我鼻子一酸,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么,但我清楚,以后再到這里來的機會將會越來越少了。

太陽已經(jīng)到山頂了,我們無法回到縣城,我說我們只能住到討吃爺家了。于娜猶豫了一下,她說那你該怎么介紹我呢?我順口就說,我就說是我的同學(xué),陪我一起來看看我的家鄉(xiāng),你就說你家在縣城,要和我一起考試的,不就完了嗎?

于娜嘆口氣:也只有這樣了。

和于娜家的房子相比,討吃爺家就是別墅了。很氣派的大瓦房,虎勢勢地靜臥在溝底的小河邊。據(jù)說曾有一個陰陽先生路過,看著討吃爺?shù)姆孔痈袊@,兩河夾一房,不想發(fā)財都不行呀。沒想到討吃爺幾輩人靠討吃果真發(fā)了財。如今,討吃爺上了歲數(shù),不再外出,窩在家里安享天年了。

暮靄輕輕攏在山谷的上空,炊煙如凝固了般不再飄動。余暉在山那邊閃爍,而殘月已經(jīng)倒掛在天際,有顯眼的星星開始擠眉弄眼。在麥草燃燒的煙味中,我們走進了討吃爺?shù)耐ピ?。明亮的瓷磚拼湊成鮮艷的圖案,富貴牡丹、松鶴長壽的色彩過分鮮艷。討吃奶奶紅光滿面,她從廚房端著一盤土豆出來,狐疑地看著我們。

我說奶奶,我是牛家的成生娃,你還記得嗎?討吃奶奶光鮮的臉上開始搜索,然后恍悟了大叫一聲:你就是成生娃呀?乖乖,都長這么大了!她手中的盤子差點掉下去,于娜急忙接了。騰出手來的雙手,很親熱地在我身上摸上摸下。你大還好不?你阿媽呢?那兩個光板子呢?都長大了吧?

討吃奶奶把女娃都叫光板子的。我一一作了回答,討吃奶奶點點頭,趕緊地揭起門簾,讓我們走進了屋子。

電力不足的原因吧,燈光是一種紅色的光,屋里的一切都隱隱綽綽的。但沙發(fā)等時尚的家具一應(yīng)俱全。大電視因電力不足無法開啟。和討吃奶奶相比,討吃爺爺顯然老了很多,他正圍坐在一個火盆邊,撥弄著里面的木柴,屋子里滿是煙霧。

討吃爺爺害怕別人像自己一樣聽不到問話,扯著嗓門問清了來人是誰。看看我,又看看于娜:這個光板子是誰呀?

討吃奶奶這才忘了問問于娜,她狐疑地看著我:成生,這是哪一個光板子?這么光鮮的,不是我們村里的吧?莫非是你的對象?

我突然就忘了和于娜的約定,點點頭:就是,她陪我來考試了。

討吃奶奶立刻就抓了于娜的手:我看看咱成生的對象,這手手,軟得像棉花,這眉眼,就是個仙女哩。城里娃長得就是俊呀。討吃奶奶的眼睛幾乎貼在了于娜的手掌上。

討吃爺爺家的晚飯就是煮土豆。我們拒絕了討吃奶奶要做些面條的好意,拉著她圍著火盆坐下來。討吃奶奶搓著大腿,不好意思地一遍遍感嘆:這怎么成,這怎么成呀……

怎么就不成哩?河灣出去的,能忘了山藥蛋蛋?偏脖子這會想吃還吃不上哩。討吃爺爺大聲吆喝,震得滿屋子嗡嗡響。我們的到來給了他總算有人能說說話的興奮,他埋怨,要不是你那個偏脖子爹氣死了你爺爺,這會我們兩兄弟還是個伴哩。

討吃奶奶抓過盤子里的土豆,塞我一個,又塞于娜一個。趕緊吃,冰了就不好吃了。

我和于娜相視一笑,舉起了土豆,慢慢剝著皮,土豆的香味直鉆進心扉,討吃爺說得沒錯,好多年都沒吃到這個味了。討吃爺吃土豆的方法不一樣,他剝了皮,烤在火盆邊,耐心地等待。他笑呵呵看著我。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呀,養(yǎng)得細皮嫩肉的。只是不知道你大的脖子端正了些沒有呀?這個犟脖頸,可是活活氣死了你爺爺呀……

討吃奶奶盯著于娜似乎一刻也沒放松,她看著于娜吃完一個土豆,趕緊又塞給她一個:沙不沙?

沙,沙得很。于娜急忙回答,河灣人說的沙,就是好得意思。好的土豆,沙沙的,不僅很有嚼頭,那種干爽更能體現(xiàn)土豆的原味來。

討吃奶奶突然就一拍大腿:看看我,這城里娃怎么能光吃山藥哩?不吃些面飯,挖心撓肝的,會難受的。

討吃奶奶站起身,一定要做些面條飯。討吃爺爺阻攔我們的推辭:就讓她去顯顯能唄,誰不知道她長面做得好。討吃奶奶為我們倒好茶水,叮囑我們慢慢吃,就樂顛顛地出了門。討吃爺爺翻烤著土豆,繼續(xù)嘮嘮叨叨。你爺爺?shù)乃?,也不能全怪你大的,要怪也只能怪你爺?shù)拇?,你的太爺?/p>

看來討吃爺爺是真寂寞壞了,不等我問什么他就絮絮叨叨地打開了話匣子。火盆里飄散的青煙,淡淡地在屋子中穿行,昏暗的燈光像要燃盡的炭火,擠出最后一絲光亮。討吃爺爺?shù)脑挘駨暮訙洗驌瞥鰜淼挠倌?,陳舊但卻有著很刺激的味兒。民國年大旱,你的太爺帶著你的二太爺他的小兄弟外出逃荒,遭了罪。那年饉嚇人呀,人吃人烏鴉吃石頭,餓死了一層人……那年,是河灣討吃最多的一年……你太爺去討吃,卻把你二太爺給丟了,等再找著,你二太爺成了討吃碗子,慘呀……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高聲問:什么是討吃碗子呀?

你說什么?討吃碗子?嗯,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討吃碗子呀,就是專供別人討吃的飯碗,做成一個討吃碗子,是要心狠手辣的呀。這討吃的江湖,也是不好走的,一些人,是生活過不去了,不得不討吃,一些人,為了發(fā)財,想方設(shè)法弄很多的討吃碗子為自己討光陰……你二太爺就遭了這個道了,讓人家弄殘了雙腿,成了人家的討吃碗子……你二太爺拒絕了回家,但對你太爺提出了要求,就是再也不能當(dāng)討吃了,他不能,所有的后人都不能……

討吃爺講得高興,扯了嗓子吼:老婆子,倒茶來!

于娜急忙起身,為他填滿了茶。討吃爺?shù)耐炼挂呀?jīng)烤得金黃,如在進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看著金黃的土豆,討吃爺爺端坐了身子,開始了這個儀式的高潮部分。金黃的土豆被他咬得有滋有味。他講的這些事情,對我也同樣有滋有味,因為從來沒人對我提起過這些事情,我開始慢慢領(lǐng)悟我們家為什么在河灣是個另類了。

在河灣,就你們牛家不當(dāng)討吃,從你爺爺起,就沒有人當(dāng)過討吃了。討吃爺咬了一口土豆,燙得直哈氣。為了說話,他幾乎沒有嚼就咽了下去。六幾年,那會還沒有你,你大還是月里娃。為了活命,生產(chǎn)隊偷偷默許社員們外出當(dāng)討吃,你爺爺給我寫過好幾回請假條,呵呵,你爺爺那會是文化人,能寫請假條的人不多。幾乎河灣的人都外出當(dāng)討吃了,就你爺爺,就你們一家沒去,你奶奶餓得走路都打擺子,哪有奶水喂你大?但你爺爺很堅決,就是喂了狗,也堅決不去討吃!也是老天有眼,大多的人外出當(dāng)了討吃,留下的人有了足夠的野菜活命。得虧你爺爺腦子活,他收來灰條籽,磨碎了,當(dāng)面吃……冬天里,就專門挖老鼠窩,窩里總會有老鼠藏的麥子胡麻,和老鼠搶食吃……唉,他可是受了大罪了,一次我討吃回來,給他幾塊白面饃饃,他咽了咽口水,硬是沒有要,唉,他也是個犟脖頸,你大和他一樣!

討吃爺喝了一口茶,正要扯了嗓子喊,于娜馬上乖巧地給他續(xù)上茶水。連著吃了三個土豆,討吃爺滿意地打著飽嗝,捋著自己花白的胡須。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詭譎的嘲弄。你大沒有完成你爺?shù)男脑?,這會,不知你能不能完成你大的心愿?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活不是個活?那會我當(dāng)討吃活了命,也算明白了個理,討吃也是一個行業(yè),是行業(yè),為啥就不去做呢?當(dāng)討吃遭人白眼,可當(dāng)討吃餓不了肚子,不受苦不受罪,又有什么不好?這會當(dāng)討吃,條件更好了,風(fēng)刮不著雨淋不著,晚上住賓館,按時上下班,有什么不好?看我,一家人都當(dāng)討吃,討來了這么好的一院房子,討來了人丁興旺,討來了存款折子,討來了安享晚年……你就是當(dāng)官,你就是當(dāng)學(xué)問人,不也就是為了吃穿住用嗎?在河灣,你還能用什么辦法掙來這多的錢?還能用什么辦法過上這么好的日子?人的命,老天早就做好了的,不安命也是命,但到頭來該啥樣的就啥樣,怎么掙扎都不行。你大這樣掙扎,也是他的命,到你成生娃的身上,能不能改換了門庭,能不能實現(xiàn)你爺?shù)脑竿彩敲?/p>

討吃爺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專心捋著自己的胡須。我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似乎討吃爺知道我想了解什么,專門回答了我的問題一樣。如果這就是大背井離鄉(xiāng)的原因,這就是大一定要我考上大學(xué)的理由,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呢?

于娜撥弄著火盆里的火星,顯得若有所思。不時飄起的火星很快成為一?;覡a,一明一暗演示一個存在和消亡的過程。我心有不甘地看著討吃爺,沒想到討吃爺卻笑了起來:成生娃,你一定奇怪我為啥告訴你這些嗎?我告訴你,是你大要求我說的,你大給了我電話,要我告訴你這些的。你知道,你大不愿對你說這些,這些東西已經(jīng)在他心里凝結(jié)成疙瘩了,一輩子都化不開的,我知道他要我告訴你這些,還是為了你們祖上的遺訓(xùn),就是永遠不能當(dāng)討吃。你大當(dāng)初氣死了你爺,差點撞死自己,要不是你討吃奶奶翻弄,他怕也活不下來。你記住,永遠不要問你大這些問題,他會疼,會想不開的……

大呀大,不說話的大,原來這么清楚我的心思,唉,我的命,原來是早就這么注定好了呀。討吃爺爺像害怕于娜撥弄完了最后一點火星,趕緊扔進幾塊木炭,饑餓的火星似乎很貪婪地在舔舐,一縷青煙扭著身子在很時尚的屋子里彌漫,新潮的家具蜷縮了身子要躲起來的樣子,屋子愈發(fā)昏暗了許多,燈泡一明一暗,但最后還是沒有熄滅。

討吃爺又喝完了茶,正要喊,于娜對我悄聲說,壺里沒水了,你去廚房找討吃奶奶吧。

我提了水壺,來到廚房,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廚房里空無一人,討吃奶奶哪里是為我們做飯,她人都不見了蹤影!一急之下,我頭上立即冒出了冷汗,我扔下水壺沖進堂屋,抓起于娜就走:討吃爺爺,水還沒燒開,我?guī)ド蠋?/p>

于娜還在掙扎:我不上廁所呀。

但我已經(jīng)沒法給她解釋了,抓起一旁的背包,連她一道拉出了屋門。我說快跑吧,討吃奶奶一定是認出了你,她一定是去你家叫人了,再不走,就遲了!

于娜全身顫抖了一下,都快要哭出聲了。遠處,狗的叫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我和于娜踉蹌跑向黑夜。已經(jīng)不習(xí)慣黑夜的雙腿不時絆倒我們,我說我們肯定跑不過追來的人,我們還是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吧,藏好了,等天亮了再說吧!

完全沒有了主意的于娜連聲說好,又往前跑了一陣,我看到一座麥草垛,我說就這里了,再跑就來不及了,你聽,他們都追來了!

小時在麥草垛子玩的辦法管用了,我們幾下就掏了一個洞進去,急中生智,我沿著出村的路又往前跑了一陣,故意留下幾個明顯的腳印,然后才鉆進麥草垛子。又用麥草封住了洞口。我說只能這樣了,聽天由命吧。于娜抓緊了我的胳膊,哆嗦的身體讓她才像一個小女生了。

星星在麥草的縫隙里窺視。因為是要麥收的季節(jié),很多外出的討吃都回家了,聽到吆喝,足有十多個人追了過來,就連病婆子也一到來了,她和討吃奶奶走在一起,竟然沒有掉隊的意思。

悶葫蘆打著手電,突然就大喊:看,腳印,腳印在這里,他們是出村了,媽的,跑得倒是挺快的呀!

立即有人建議,跑不動的就在這里等著,能跑的趕緊追!

悶葫蘆承諾:只要抓來了我的媳婦,老子酒管夠,肉管飽!

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但留下的幾個人,卻躲在了麥草垛子的一面避風(fēng)。他們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還說是他的對象,是城里人,我一眼就看到了手掌心的印記,你們不知道吧?接生的時候麥草結(jié)子扎進了她的手心,留下了一個疤……后來我越看越像,我說這個山藥沙吧,她就說沙得很,這是城里人嗎?城里人會這么說嗎?

討吃奶奶,這次可多虧你了,只要把人找到,一切都好說了……

也就是你呀,連自己生養(yǎng)的娃都拿捏不住,怎么當(dāng)?shù)膵屟剑?/p>

娃大了由不得媽呀,我在想,這個沒良心的都到家里去了,要不娃手里哪來的礦泉水?唉……

一陣風(fēng)吹過,麥草輕微抖了起來。一個人突然轉(zhuǎn)到了我們的這一面,排尿的聲音很響地傳來。我一看,嚇得都不敢呼吸了,這個人竟然是于娜的妹妹。她邊提著褲子,便狐疑地看著我們這個洞口。我一想,全身立刻感到了冰涼:完了,剛掏出的麥草顏色一定和原來的不一樣,她會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漏洞呀??墒堑任以俦犻_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東西了。黑暗完全吞噬了我們,洞口似乎被封了起來。

又過了很長的時間,悶葫蘆們回來了。討吃奶奶問:怎么沒抓到嗎?

悶葫蘆罵,抓個球,毛也沒見著!病婆子也罵:看你這個球樣,也是個男人,以后你就不要找我了!有人分析,我們快要追到公路上的時候,一輛三輪子走了,一定是他們事先約好的,一定是去了縣城!有人就立即起哄:悶葫蘆,牛成生帶著你老婆入洞房了,沒結(jié)婚就戴綠帽子,你是天下第一人呀!悶葫蘆似乎在用腳踹著草垛,媽的,他們小的時候就在草垛里給老子戴綠帽子了……

要找,也只能是明天了,走吧,到屋里去商量,凍死人了!這是于娜妹妹的聲音。

罵罵咧咧的,一伙人都走了。幾聲狗叫之后,四周又歸于安靜,我像做了一場夢,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額頭上,竟然滲出了汗水,我想到外面去,但是于娜緊緊拉住了我,別出去,求求你,萬一他們就在附近……

我只好掏出一個小洞。外面清涼的空氣立即鉆了進來,四周沒有什么動靜,遠處,山村都熄滅了燈光,安靜成一塊靜臥的石頭。

一種重復(fù)把我拽到了記憶的某個角落,我說于娜,還記得這兒嗎?當(dāng)年,我的第一次緋聞,好像就發(fā)生在這里……

于娜驚訝,你沒看錯吧?是這里嗎?十幾年前的麥草還在嗎?

不會是十幾年前的麥草了,但就是這個位置,麥草的香味還是原來的樣子呀。

于娜抽抽鼻子,呼吸慢慢平靜下來,很快,抓緊我胳膊的手也放松了,一副很陶醉的神情。

是的,松弛下來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貪婪地吮吸麥草的香味。清淡的月光射進了草垛,似乎調(diào)勻了這種香味。甜澀的?濃郁的?似乎都不是,但明明就是一種香味,在我們出生之初就鉆進身體的一種香味。這種香味,正隨了我們彼此都能聽到的心跳聲跳躍,撞擊得月光也似乎抖動了起來。一種溫馨但很酸澀的情感在心中奔突。于娜小聲嗚咽,最后哭出了聲,嚶嚶的,不敢高聲。我不想阻止她的哭聲,我知道,她會告訴我想知道的一切了。

你知道了什么是討吃碗子了吧?你真幸運,這會才知道,我在四歲的時候就知道了,就當(dāng)了……我大是個很靦腆的人,很害羞的人,他雖然能吃苦,可是地里不給他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的口糧。從我記事起,阿媽就一直吃藥,她重病在身,但為了傳宗接代,生下了妹妹,又生下了弟弟,家里值錢的東西都交了罰款……還是說我自己吧,四歲那年,村里有人和大商量,要租我出去當(dāng)討吃,因為帶孩子討光陰會更容易一些。每月給家里三百元錢,大和阿媽一聽,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就這樣,我當(dāng)了討吃碗子。冬天天再冷,我也得出去,看著大人的手勢,軟纏硬磨追著別人要錢,一天要不夠五十元,等著我的就是餓肚子,就是巴掌、鞭子,我想大,可是看不見,我想媽媽,媽媽卻恨不得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家里窮呀……

麥草在顫抖,掉下幾根來,撒在我們的身上。

那時候,我不懂事,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等我到了七歲的時候,我特別羨慕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孩子。有一天,我正纏著一個年輕媽媽要錢,一個頭扎蝴蝶結(jié)的小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個子和我一般大小,但她的臉是那么白凈,你不知道,為了引起人們的同情,我們是不準洗臉的,臉上是厚厚的污垢。她問我?guī)讱q了,我說我七歲了,她的聲音是那么好聽,她說,七歲了你就應(yīng)該上學(xué)了,你應(yīng)該把自己的臉洗干凈了……要不是她媽拽走了她,她還會對我說很多話的。沒想到第二天,這個小姑娘又來了,她背著她媽媽,塞給我五十元錢,她說這是她的壓歲錢,她說讓我趕緊把臉洗干凈了去上學(xué)……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成了那個小姑娘,我背著書包跑向?qū)W校,頭上的蝴蝶在飛呀飛……第二天,我就死活不愿意上街了,我哭著喊著要回家。

于娜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平靜了,好像在講述一個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故事。松散的麥草在空氣的壓力下重新組合,不時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月光越來越明亮了。

你可能忘了,我比你們遲到學(xué)校半個多月。你可能記不住我那時的樣子,但我記住了你的摸樣,一直流著鼻涕,不和人說話,只是學(xué)習(xí)好……

我有些尷尬,于娜也笑了一下。月光似乎抖動了一下,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有幾聲狗的叫聲傳來。

我上了學(xué),但是家里太窮了,媽媽要經(jīng)常吃藥,弟弟又是一個殘疾,那會,家里人還對弟弟抱有希望,到處想給他看病,大就是累死了,也從地里刨不出更多錢來。為了能上學(xué),我下了決心,只要一放假,就帶了妹妹出去當(dāng)討吃。我們歲數(shù)小,是要跟個大人的,跟大人,就要交保護費,要交操心費,但比給別人當(dāng)討吃碗子強多了。我們白天討要,晚上在路燈下,在地下通道的燈光里,我就看書,把每個字都爛在心里了……一個假期,我們不但能討要夠?qū)W費,還能給家里一些錢。

照進洞里的月光越來越少,但麥草的香味越來越濃郁,這種香味混合了我們的體味,越來越粘稠。黑夜隱藏了許多需要克制的神情,適應(yīng)了黑夜的眼睛,讓我看到了于娜明亮的眼睛以及潔白的牙齒。她呼出的熱氣,隨時給我生理和情緒上的微妙變化。

日子原本就可以這樣繼續(xù)下去的,可是越來越窮的家里,讓阿媽恨不得我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討光陰。家里已經(jīng)對弟弟的康復(fù)徹底失去了希望,但是阿媽的病卻越來越嚴重。就在這時,在一個下雨天,大卻摔斷了一條腿,他再也不能干體力活了。阿媽提出讓我休學(xué),態(tài)度很堅決。我死活不答應(yīng),整天哭,整天鬧,最后,大帶了妹妹外出討光陰了,大不得不干他不愿意干的活。我至今還記得,大對著媽媽吼出的一句話:你不要再打芥芥的主意了,我去,我去成不?

但是阿媽還是沒有放過我,也不是她放不過我,是日子放不過我們。你知道的,那幾年外出討光陰的人們都發(fā)了財,都把討光陰當(dāng)成了發(fā)財致富的手段,當(dāng)成了一種打工的工種。沒人反對,沒人嘲笑,以至于好多田地都荒廢了。媽媽看著別人的房屋換成了新的,別人家置辦了新潮的家具,心里也癢癢了,她無時不覺得我就是一個時時和她作對的障礙,她死活想不通我為啥不聽她的話非要讀書,在她的心里,供養(yǎng)一個遲早是別人的人讀書,實在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情。只要我放學(xué)回家,她就會想方設(shè)法使喚我干活,一刻都不會讓我讀書寫字。

我知道,只要我繼續(xù)呆在這個家里,我要上學(xué)的夢想總會破滅。你別看我小,在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思考和為自己做主。我雖然小,但我已經(jīng)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全國各大城市我?guī)缀醵寂鼙榱?,我見到過繁華和富裕,也飽嘗了心酸和低賤。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鍛造了我特殊的生存能力。有一年我在廣州討光陰,意外到了一家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校長,他了解了我的情況,眼睛里涌上了淚水,他當(dāng)即決定要我去上學(xué),減免了我的一切費用……這就是我離開我們學(xué)校的那一年,我知道,對于我的離開,你也許沒有發(fā)現(xiàn),也許壓根兒沒有在意……我自以為我找到了幸福的起點,可是,這個好心人卻在一起車禍中意外喪身,我也失去繼續(xù)讀書的希望。就要上初中了,那里的學(xué)費我無法承受,我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回到了家中,企圖媽媽能滿足我的愿望,可是媽媽看著我長大了,第一時間竟然就是要給我找一個婆家,她覺得一來可以收到彩禮錢,二來還可以讓女婿務(wù)農(nóng)莊稼地,能充分發(fā)揮女兒的用處,這可是真讓我傷透心了。沒辦法,我只好選擇了逃離,到了省城自己找到了學(xué)校。公子說的沒錯,一到假期,我就外出討光陰,掙足自己的學(xué)費、生活費,還得為自己存一點錢。穿學(xué)生服跪地行乞的花招對我已經(jīng)是小兒科了……媽媽也罵的沒錯,我是一個沒良心的娃娃,可是我真的想上學(xué),想通過上學(xué)來改變自己……

貓頭鷹的叫聲恐怖地傳過來,草垛周圍,一定有老鼠在活動。于娜卻充耳不聞,她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高一首先遇到你,我真后悔選擇了這個學(xué)校??墒俏液芸熘滥闶且粋€書呆子,對我的事情知道很少,而且你也苦惱自己是一個河灣的人。平時我們除了學(xué)習(xí),很少交流假期各自的事情??墒菦]想到我在成都行乞時卻遇到了公子,悶葫蘆到學(xué)校四處打聽于芥芥的事情,也恰好讓我的同桌知道了,但是他們都僅僅是懷疑,都不能確定,都不能改變我選擇的路。你知道嗎,真正讓我寒心的是車上那兩個人的交談,是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考上大學(xué),也是一個討吃大學(xué)生,也得靠討吃來供養(yǎng)自己!我極力想改變自己,到頭來,還是這個結(jié)果嗎?

于娜在看著我,在等著我的回答,而我,腦子里一片渾濁。你倒是說呀,你聽了大半天,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秘密,怎么一句話都不說?你在想什么?

于娜突然舉起雙手,在我的身上亂捶亂打,麥草簌簌落下,我抓住了她的手,猛不丁竟憋出了一句話: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

于娜一愣,突然撲進我的懷里,嚎啕大哭,她再也不避諱有人聽到,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了。

在于娜的哭聲中,我的思緒慢慢清晰了起來。我拍著她顫抖的肩膀安慰:我們能走到這一步,都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你距離自己的目的就差一步了,要飯上學(xué),是呀,要飯上學(xué),要飯上學(xué)又怎么了?要是考上了,我還是大和阿媽撿垃圾撿出來的大學(xué)生呢……如果呆在這個地方,等待我們的還有別的出路嗎?

于娜不回答,只是哭,揮舞的雙手讓越來越多的麥草掉下來,越來越多的麥草就漸漸埋了我們,不,是濃郁的麥草香味掩埋了我們……是的,我沒有記錯,當(dāng)年我們放學(xué)之后,就鉆進了這里的麥草垛子避雨,外面的雨點很大,砸在柔軟的麥草上也有刷刷的聲音綿綿不絕,一個接一個的驚雷滾過去,麥草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聲中,我們睡著了,等醒來,家人已經(jīng)把我們從里面找了出來……雨停了,天空湛藍得如清洗過一般,我們?nèi)嘀殊斓乃?,一道五彩的彩虹飛架在山村上空,很多鳥兒很快活地追逐著明亮的陽光,翠綠的草葉上,掛滿了明亮的水珠,一珠,又一珠,隨著微風(fēng)的吹拂,掉在地上,滲入土中……

媽媽說,人一出生聞到的氣味,就會永遠跟隨在他的身體里;第一次見到的人,模樣就會長得和那個人一樣……麥草的香味,哦,麥草的香味啊。

微風(fēng)很快吹干了我們潮濕的身體,一陣清涼讓我們感到了難為情,我們幾乎彼此不敢去看對方。東邊的山頭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晨曦,把山描繪成一個朦朧的剪影,雞的叫聲在山谷里此起彼伏……我們該動身了,我刻意看了看那突然堵塞了我們洞口的東西,原來是一團已經(jīng)腐朽的麥草,正是這黑乎乎的麥草遮蓋了被我們挖出的麥草的顏色,給了我們更多的安全。

于娜的妹妹,這個來追趕我們又保護我們的女人,為什么會這樣做呢?

我們的考試順利進行。我住在媽媽的妹妹家里,于娜住在縣城的小旅館里。她像受驚的兔子,每晚都會換一家不同的旅館去睡。誰也不會感覺到這個美得像公主般的女孩,竟是在這樣一種境況下參加考試??纪晁械恼n程之后,一走出考場,我就撥通了大的電話,我信心十足地告訴大,說我一定會考入一個好一點的大學(xué)。

大在那邊沉默了很久,只說了一句:好好填志愿。

我知道大說這話的意思,我喉頭一陣溫?zé)?,我說你放心吧,我會認真對待的。

掛了電話,遇到了同樣喜色滿臉的于娜。于娜有些羞澀地看我一眼,但還是舉起手掌和我拍了一下。她說,我這就回城里去,你什么時候回?

我說我先不回了,我只有明天才回了。

于娜低下頭,用腳尖劃著地上,聲音很小很小,她說,我們還能見面嗎?錄取書到了,告訴我一聲……

我說我們怎么可能不見面呢?以后不論在什么地方,我們總會有見面的機會呀?

于娜搖搖頭,看我的眼睛有點濕潤,記住那個麥草垛子,記住了……

一切來的都很突然。還沒等我再說些什么,我突然看到了悶葫蘆出現(xiàn)在我們的周圍。于娜也發(fā)現(xiàn)了這些圍上來的人,她顯得有點驚慌,我急忙推了她一把,快跑呀。

于娜飛奔而去。原來,悶葫蘆他們一直追到了省城,在很多個考場找我們的行蹤,于娜改了名字,但我沒改,他們知道只要找到我就一定會找到于娜。等他們知道我們必須回到出生地參加高考,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考試。可是,他們還是找到了我們。我攔住悶葫蘆幾個人,希望于娜跑得遠些,再遠些,我一邊招架這些人的拳腳,一邊阻攔著他們,我看見于娜擠進了一輛出租車后,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著了,在倒下的一瞬間,我雙手抱了頭趴在地上,我只希望悶葫蘆他們的拳腳能輕一些,能盡快停下來,我更不知道他們的憤怒會給我多大的傷害,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大,看著大正在我眼前艱難地行走,大極力用身子來保持和頭顱的垂直,扭曲成一個充滿心酸的背影……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在心里喊:大呀,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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