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藏族，70后，甘肅甘南人。已在《十月》《詩刊》《星星》《民族文學(xué)》《芳草》《青年作家》《西藏文學(xué)》《飛天》等國內(nèi)報刊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五十萬字。曾獲甘肅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甘肅省第四屆敦煌文藝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西藏文學(xué)》年度作品獎。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甘南州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九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培訓(xùn)班學(xué)員。已出版詩集兩部，小說集一部。

1.引 子

好多年前的某一天，藏族女孩格桑卓瑪?shù)巧狭绯侵械葞煼秾W(xué)校豪華寬大的演講臺，向密集在學(xué)校禮堂里的近千名同學(xué)發(fā)表主題為“延安精神”的演講。這是這所學(xué)校文藝表演史上一個頗有回憶價值的時刻，它標(biāo)志著這所有著60多年輝煌歷史的學(xué)校里新的演講者的誕生。

現(xiàn)在想來，那是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為了慶?！捌咭弧苯h節(jié)而舉辦的一次全校性的演講活動。那天晚上，一年級學(xué)生格桑卓瑪以其出眾的形象、深情的表達和嫻熟的演講技能脫穎而出，使得在場的師生感受到了口頭語言與肢體語言巧妙結(jié)合所產(chǎn)生的無與倫比的美。在格桑卓瑪演講的過程中，臺下?lián)卧u委的語文老師楊曉東神情顯得格外緊張。演講之前的一段時間，他自愿擔(dān)任了格桑卓瑪?shù)难葜v指導(dǎo)老師。由于擔(dān)心，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將筆桿咬在嘴里，悄悄地替格桑卓瑪捏著一把汗。他旁邊的老校長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觀察著演講者。演講臺上，燈光暖暖地照在格桑卓瑪?shù)纳砩?，使穿著一襲紅裙的她顯得格外美麗，格外神圣。

三天后，在學(xué)校中院的宣傳櫥窗欄里，貼出了格桑卓瑪和其他選手演講時的個人風(fēng)采照。格桑卓瑪?shù)哪且粡埍粩z影師處理得格外成功：她以一個青春的演講者的形象，沐浴在溫柔的光線里，深情地訴說著過去的歲月，堅毅地宣揚著一個時代的精神。個人風(fēng)采照的旁邊，配有評委工作照，照片中的核心人物老校長一臉嚴(yán)肅，那種神態(tài)令人發(fā)笑。而身邊作陪的楊曉東老師卻儀表非凡，神采飛揚。這兩個對比過于鮮明的形象，使畫面產(chǎn)生了一種詼諧，一種趣味，給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師生們平添了一個可供閑談的話題。

四年之后，楊曉東被指控犯有強奸少女罪而被判刑。起訴人就是格桑卓瑪。在法庭上，她以憤怒而怨恨的口吻指責(zé)楊曉東在她過去四年的師范讀書時間里給她的肉體和精神上帶來了巨大傷害。從此以后，格桑卓瑪和楊曉東就始終鏈在一塊了，她處在前臺，再也不被溫柔的燈光所沐照；而他被置在她的身后，遭受著更多人的謾罵與譴責(zé)。

格桑卓瑪對楊曉東的指控，就是學(xué)生對老師的指控。從此，楊曉東留給別人最鮮明的形象，是一個道德敗壞、色欲熏天的偽君子。這個形象像一枚釘子深深地沒入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校園生活里，成為它發(fā)展歷史中永遠(yuǎn)的疼痛。

2.約 定

對于出獄之后的楊曉東來說，愛與恨的斗爭其實就是真相與假象的斗爭。

他對朋友們訴說，他的牢獄之災(zāi)源于一場有意的陷害。他告訴朋友們，你們了解的一切都是假象，我與格桑卓瑪之間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其實也許并不像格桑卓瑪所說的那樣。他說，時隔多年后，憤怒的波濤已經(jīng)平息。但我想當(dāng)面去問問她，究竟她為什么要破釜沉舟地走到這一步？

他出獄后的第二天，就去找老校長。老校長坐在寬大的辦公室里接見他，窗外，是羚城夏天令人焦躁的熱浪。

他忐忑不安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老校長從玳瑁眼鏡后仔細(xì)審視了對方一會，很嚴(yán)肅地告訴他：去教育局問問吧，我估計你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教師這種職業(yè)了。

事實果真如此。試想，一個強奸犯，哪有資格躋身于教師隊伍？誰又愿意給一個罪犯買單？迫于生計，他去一個工地找活干。他的運氣不錯，碰到了一個低空卸磚的崗位。干了一個多小時，他覺得頭暈?zāi)垦?，朝下一看，頓時失去了平衡，摔了下去。最初傷勢好像很嚴(yán)重，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般的腿傷，他就怡然自得起來，在心里說，現(xiàn)在可以請假去做那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會因為顧及面子而愿意失去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了。牢獄生活使他和他的朋友們在做人處事上有了鮮明的不同。他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法律對他發(fā)出的警告之聲，也體驗了法官和公眾眼中的正義的力量。他決定在不違反國家法律的前提下，向格桑卓瑪展開自己的求道之路。求什么道？求“為何如此”之道。在獄中，他曾經(jīng)給她寫過大量的信件，雖然沒有一絲回音，但那些信件的存在可以證明他對事情的真相始終存在著質(zhì)疑。他想，不管怎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如果仍然問不出什么，那么，他將索回那些記錄著他的種種秘密和情感的信件。

不過，他想做的首先還是如何聯(lián)系格桑卓瑪?shù)膯栴}。聽說格桑卓瑪將他送進監(jiān)獄后，就離開了羚城。他幾經(jīng)周折才搞到了她的聯(lián)系電話。他給她打電話，可是沒有打通。此后整整四天他都在浪費時間。好不容易把電話打通了，她答應(yīng)可以見他，但地點由她來定。

地點定在了卓縣大橋旁的洮水茶樓里，約定的時間是三天后的下午三時。

他焦急地等了兩天。第三天上午，他提了個簡易旅行包，拖著傷腿很不靈便地上了前往卓縣的客車。

3.相 依

自從格桑卓瑪?shù)难葜v意外地得到巨大成功之后，楊曉東就和她走得越來越近了。他定期地把她叫到辦公室，以一個語文老師的身份，傳授給她演講、朗誦、主持的技能。他想把她有意識地培養(yǎng)為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新一代演講者和主持人中的佼佼者。

楊曉東的行為，給格桑卓瑪帶來了難題。這個羞澀、小巧而聰穎的姑娘，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新出現(xiàn)的問題。她年方二八，正對異性充滿著朦朧的渴望之情，但她沒想到闖入她的情感世界的第一個人，竟是她的語文老師楊曉東。剛開始，她始終以一個學(xué)生的身份出現(xiàn)在楊曉東的面前，接受他給她傳授知識與技能的現(xiàn)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感覺到自己的情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變化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當(dāng)她接觸到楊曉東時，她覺得興奮、羞澀、緊張；當(dāng)楊曉東不在她身邊時，她覺得寂寞、孤獨、絕望。她明白自己已愛上了楊曉東，特別是當(dāng)別人在她背后指點議論她和楊曉東的事情時，她并不感到憤怒，而是一種自豪，一種羞澀，一種歡樂，一種雖然遙遠(yuǎn)但似乎仍可伸手觸摸的幸福。她希望她對楊曉東的愛情，能夠得到發(fā)展，在發(fā)展的同時，要么無人可知，要么盡人皆知。

楊曉東也覺察到格桑卓瑪?shù)那楦凶兓?。他喜歡這個學(xué)生，喜歡她的羞澀、小巧和聰穎，更喜歡她的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那種迷蒙的眼神。但他不愿意把自己換位為對方的男朋友，原因不在于他們之間年齡的差距（其實他們之間也相差不了幾歲），而在于他們之間被社會安排好的頗為尷尬的關(guān)系。他們，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xué)生。人常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生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個界限，一道天然的鴻溝，跨越這條界限，則意味著在情感和倫理上都逾越了這道鴻溝。逾越，意味著亂倫，意味著背叛，意味著異類的誕生。楊曉東不愿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于是，他在給格桑卓瑪進行輔導(dǎo)的時候，有意識地使自己與她之間有著一段距離，想把自己在她面前塑造成為一個長輩的形象。但當(dāng)格桑卓瑪微笑著注視他時，他就下意識地躲開她的眼光。這種躲閃行為，使他清楚地認(rèn)識到，自己又回歸成一個哥哥的角色了。

有一天，哥哥這個角色，也被另一個角色給替代了。

楊曉東喜歡研究手相學(xué)，他曾寫出一篇相關(guān)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認(rèn)為一個人一生的情愛痕跡可以在他的手掌中的條紋中暴露無遺，他的婚姻也掌握在他的手掌中。這篇文章被一個喜好異類的編輯在《羚城晚報》的周末娛樂版上給發(fā)表了，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老校長就是其中的一位。看到這篇文章且知曉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學(xué)校的一名年輕教師后，這位深受唯物主義思想影響的老知識分子勃然大怒，他把楊曉東叫到辦公室正告了一番。楊曉東想辯解，但被老校長以一個決然的手勢給打斷了：要么你搞你的手相學(xué)，但前提條件是你必須調(diào)離學(xué)校；要么你留在學(xué)校，但你必須遠(yuǎn)離你的手相學(xué)！

楊曉東窩著火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這時恰好是他給格桑卓瑪輔導(dǎo)的時間。格桑卓瑪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楊曉東，但她說她對手相學(xué)倒持一種相信的態(tài)度。她認(rèn)為人與人之間一定有著緣分，要不然，在一個人短短一生中所認(rèn)識的那么多人，為什么相識相知的就那么幾個呢？格桑卓瑪?shù)恼f法使楊曉東感到舒服，事實上，他之所以研究手相學(xué)，就是因為他覺得命運不可把握。因此，他也相信緣分，他覺得他和格桑卓瑪之間的交往就是一個命定的結(jié)果。他情不自禁地對格桑卓瑪說，還是你了解我??！

這句話在格桑卓瑪看來，就是一個信號：她的老師視她為知己。那么，作為知己，她的下一步該怎么走？她一動情，就無法控制地走向楊曉東，從背后抱住了他，與其說這是在安慰楊曉東，還不如說她也給他傳遞了一個信號：我們之間的師生關(guān)系完全可以打破，甚至可以超越。

楊曉東怔住了。有好半天，他們一動不動，保持著那個不正常的姿勢：楊曉東低著頭坐在書桌旁，格桑卓瑪站在他的身后擁抱著他，眼神幽深而緊張。楊曉東終于回過神來，他站起來，轉(zhuǎn)身面對著格桑卓瑪，伸出雙臂摟住了她的腰。他深情地凝視著她，而她，完全是一個被愛神之箭射中的女孩兒的模樣，羞澀而熱烈地依偎在她的懷抱里。

4.桑多鎮(zhèn)上

在進入售票廳的瞬間，楊曉東發(fā)現(xiàn)有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男子在盯他的梢。呢子大衣小心謹(jǐn)慎，似乎不想讓楊曉東知道他在跟蹤。但直覺還是提醒了楊曉東，他敏銳地感知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獵物。他冷靜地買好了車票，再度尋找呢子大衣的身影時，對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去卓縣的中途，有一個地方叫桑多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家加油站?？蛙囋诩佑蜁r，楊曉東下了車，想買盒香煙。小賣部里，一個笨拙的婦女站在柜臺后。楊曉東把錢遞過去說：“一盒黑蘭州?！笨墒撬皇且粍硬粍拥赜醚劬Χ⒅Ｋ麑λ龘P了揚鈔票，對方依然沒有反應(yīng)。

終于，那個婦女問道，你不是還在蹲班房嗎？

誰說我在蹲班房？楊曉東反問道，你認(rèn)識我？

女人冷漠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轉(zhuǎn)身從貨架上取下一盒煙，找了零錢，一并遞給他，掀開柜臺旁懸掛著的門簾，進了里間，坐在一張椅子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

楊曉東從小賣部里出來，越想越覺得對方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是誰。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自己，也知道自己蹲過監(jiān)獄。

她是誰？格桑卓瑪?shù)挠H戚？還是曾在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待過的同事？這樣想著，自己卻搖了搖頭，這個笨拙的婦女根本就不是個藏族，也不像個有知識的人。

這時候，楊曉東突然注意到正前方站著一個人，正是那個呢子大衣，在不遠(yuǎn)處冷冷地盯著他。從對方的奇異的表情上，楊曉東捕捉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東西。他定了定神，勇敢地朝對方走去。呢子大衣卻仿佛不愿與他謀面，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

楊曉東重新回到了客車上。他很緊張，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繼續(xù)奔赴卓縣的心思。他把客車上的顧客前前后后地看了個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呢子大衣。

客車開始啟動時，透過玻璃窗，楊曉東看到加油站里停著一輛黑色桑塔納，呢子大衣正倚伏在打開的車門上，觀察著客車。方向盤后，也坐著一個人，黑色卷發(fā)，臉型瘦長，眼窩深陷下去，但眼睛卻炯然有神。

客車往前行駛的過程中，楊曉東看見呢子大衣進入副駕駛的位置。車子拐了一個彎又繼續(xù)跟上了客車。他立刻想到應(yīng)該取消奔赴卓縣尋找格桑卓瑪?shù)男袆?。但是，他沒法不去想格桑卓瑪。幾年以來，他一直在考慮去看看她。到了最近幾星期，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把尋找的時間推遲了。

5.企 鵝

師生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榍槿岁P(guān)系，似乎是個很大的難題，但沖動卻是解決這個難題的高手。格桑卓瑪在羚城師范學(xué)校讀二年級的某個夏日的中午，她終于給楊曉東打開了自己鮮嫩的肉體。那是她第一次被一個成熟男人親吻、撫摸、占有。她在顫栗中度過了慌亂、緊張、疼痛而懊悔的一個中午。事后，她又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像個小貓咪依偎在她愛慕的老師的懷抱里時，竟然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而對楊曉東來說，那次性愛，是他生命中若干次的性愛生活中的一次。那次性愛并沒有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記得床上的一攤血跡、格桑卓瑪顫栗的肉體和她擦干了又流下的淚水。自從他與格桑卓瑪有了肉體關(guān)系，一晃，好多年過去了。對他來說，過去的一切不過是記憶的碎片而已，不過，當(dāng)他身心都趨于安靜的時候，這些記憶常常折射著或明或暗的光色。

他記得有一次他和她會面時，她正在用手絹擦眼淚。他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告訴他說，一天前某個名叫伊丹才讓的詩人去世了。他觀察到格桑卓瑪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因為從她流的眼淚來看，伊丹才讓的死亡似乎比她親人的死亡更使她傷心。

楊曉東知道格桑卓瑪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的老詩人，她只擁有一本《雪域戀歌》的詩集。他想不通一個已故老詩人熾熱的情感為什么竟然能夠打動一個少女的心！由此他判斷，她肯定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女孩子。

現(xiàn)在想想，所有他對她的記憶既清晰又模糊。清晰的是他對她的愛，模糊的是他們之間的性愛。有一次，他們倆從他們第一次做愛的賓館回他的單身宿舍，格桑卓瑪若有所思，顯得寂寞而陰郁，令人驚奇的孤獨。他問她為什么如此沮喪，她告訴他說，你和我做的時候，簡直像個企鵝。

在文學(xué)語言中，“企鵝”就是一個修飾詞，有著紳士、蠢笨、可笑和滑稽等多種含義。就是這一個修飾詞，使他感到莫名的憤怒。這種憤怒源于他對性愛的態(tài)度。他認(rèn)為，性愛是神圣的、高尚的，甚至可以說是潔凈的。但格桑卓瑪對性愛的態(tài)度令他惱怒：企鵝，就是說他們之間的性愛是企鵝式的性愛，笨拙、可笑而滑稽。難道她渴望豹子式的性愛，狂野、兇猛、敏捷而專注？如果是這樣，作為一個中師生，性的成熟是不是過早地被提前了？性的渴求是不是太強烈了？

格桑卓瑪責(zé)備他做愛時像個企鵝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6.見 面

下午二時，卓縣終于到了。楊曉東在洮水茶樓樓下下了車。他發(fā)現(xiàn)那輛盯梢的車還跟在他后面。

楊曉東的腿傷由于一路不曾活動越發(fā)嚴(yán)重，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上到二樓，找到了約定的地點。茶樓大廳里設(shè)有幾個雅座，都用落地磨砂玻璃給隔開了，從走道朝雅座里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便叫喊格桑卓瑪?shù)拿?，就又回到樓下。茶樓靠街的綠化帶旁，停靠著那輛黑色的桑塔納，車門上的玻璃已搖了下來，呢子大衣正冷冷地盯著他，但一碰到他的目光，又迅速將頭扭向另一邊，看路邊一個正在大聲吆喝的菜農(nóng)。楊曉東在茶樓前溜達了一會兒，心想也許格桑卓瑪就在里邊等著他，于是再次上到二樓一個雅座一個雅座地查看。在茶廳最里邊的雅座里，他終于看到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格桑卓瑪站起來。她臉色蒼白。她微笑道，很難想象我們再次相見，竟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楊曉東坐在格桑卓瑪對面，他受傷的腿落在沙發(fā)上之后才舒服了許多。格桑卓瑪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找我是為了什么，你來了我高興不起來。

格桑卓瑪不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她只說了兩句似乎已無話可說了。

直到這時，楊曉東才開始仔細(xì)地觀察格桑卓瑪。幾年時間里，她變化不大，臉部的線條依然那么柔和，眼神還是那么幽深，那么美麗。只是那性感的厚嘴唇緊緊地閉著，使她顯得矜持而成熟。正是這種矜持，這種成熟，勾起了楊曉東心中暗藏的憤恨，他毅然決定粗暴地結(jié)束二人之間的對話。

他說，還記得我從前寄給你的那些信件嗎？我想把它們?nèi)渴栈兀?/p>

哪些信件？她問道，驚奇地抬了抬頭。

就是我在里邊時寫的那些信，我至少寄了三十來封信給你。

噢，原來是那些信，她說，我記起來了。突然間，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楊曉東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她能看透他的靈魂。

沒錯，你的信。她重復(fù)道，我一直在讀，讀了一遍又一遍。誰會相信，你這個人會有那么多的為什么？

說“那么多的為什么”時，她把語氣咬得很重。

你想把它們要回去？她的語氣因為驚訝而聽起來很奇怪，他的行為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你到底想把那些信件怎么樣？她問道，你為什么想把它們收回呢？

他說，收回來，燒了，撕了，要不就扔進垃圾箱，我想怎樣就怎樣！

是的，燒了，撕了，或者扔掉，都能發(fā)泄部分憤恨的情緒。但楊曉東想知道的是他在牢獄中一直追問的那個問題——“為何如此”，想收回信件，與其說是想收回一段絕望的告白，還不如說是想了解一段被人為掩飾的真相。

格桑卓瑪搖了搖頭，說，我決不會把它們給你的！

他頓時覺得那些信件已被隱匿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了，再也不會有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機會。一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個片段白紙黑字地留在她的手里，他實在是受不了。他真想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狠狠地朝她臉上砸去，把她砸成白癡，讓她想不起那些信件她究竟藏在了哪里。

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格桑卓瑪突然笑了，雖然那笑持續(xù)的時間不超過半秒鐘，楊曉東還是把它當(dāng)成了一點獲救的希望。那種笑正是楊曉東當(dāng)初給她誦讀那篇關(guān)于智慧線、生命線、事業(yè)線和婚姻線的愚蠢的短文時所聽到的笑。

他也禁不住笑了，笑得真實而溫暖。

7.單純的女孩

和格桑卓瑪?shù)姆质?，是在她臨畢業(yè)之際。分手，極大地打擊了楊曉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他感到無限痛苦。

他覺得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利于他。

他的工作也因此而干得稀里糊涂。作為一名在羚城中等師范學(xué)校小有名氣的教師，他從此已經(jīng)不能在課堂上意氣風(fēng)發(fā)口若懸河了。老校長對他工作上的過失已經(jīng)無法容忍，常在各種大會上不點名地進行批評教育，使得他成為墮落和失敗的代名詞。

他覺得他的命運之繩被不知名姓的神牽在手中。就好像一個小說家無法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自主的修改一樣，他已經(jīng)無法對自己的人生進行自主的計劃與安排。

楊曉東一直是以一種極其純真的天性的方式喜歡格桑卓瑪?shù)?。對他來說，之所以愛上格桑卓瑪，是因為愛。因為愛，所以占有，這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想想吧，她的肉體一直是被她那閃光的心靈、謙遜的舉止和得體的服飾完全掩蓋著，從來沒有向他顯露過哪怕是最小的縫隙，讓他從中可以窺見她那光滑的胴體。但他還是依靠愛情得到了那無與倫比的肉體。

記得在與格桑卓瑪同居期間，有一次，他的一個要好的朋友來拜訪他。見到格桑卓瑪，朋友露出吃驚的表情，但當(dāng)時沒說什么。后來有一天，飲酒后的朋友對他說：“你怎么和那么單純的女孩不清不白呢？”

朋友用了“單純的女孩”一詞來形容格桑卓瑪，這在楊曉東的意料之外。他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她的魅力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顯然，朋友也并沒有意識到愛情的最大奧秘：愛她是因為對方有著不可言說的魅力。因此，擁有一個單純的女孩不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而是一場幸福的開始。

是啊，一個曾為未曾謀面的詩人的死而哭泣的女孩，即使她對他一會兒小鳥依人般的熱戀，一會兒卻冷若冰霜，但他始終像呵護金絲雀一樣呵護著她，擔(dān)心她受到傷害。

那么，為什么她要決然離開自己，并不惜編造謊言將自己置于鐵窗牢獄呢？

8.闖入者

楊曉東真實而溫暖的笑使格桑卓瑪有點感動?？磥?，這個心中充滿著怨恨和憤怒的男人依然愛著自己。這么想著，眼神慢慢地變得溫柔，心里涌起一團暖流。

楊曉東覺察到了格桑卓瑪?shù)淖兓麨樽约旱耐讌f(xié)感到羞愧。那些信件到底在哪里？當(dāng)年她為什么要那樣？這些問題未弄清之前，作為前來討說法的他，不知不覺中卻被對方的一笑把滿腔憤怒給化掉了。

他正想收斂笑容板起面孔，雅座的門簾被一只手掀開了，一個一頭黑色卷發(fā)的男人探頭進來掃了一眼。來人看到格桑卓瑪，似乎有些意外，道歉說，哦，對不起，走錯了！隨即轉(zhuǎn)身離開了。

格桑卓瑪問楊曉東，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他好像認(rèn)識我，但我卻不認(rèn)識他。

楊曉東覺得對方十分臉熟，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格桑卓瑪揶揄地說，這個人，長著一張馬臉，讓人感覺不舒服，對吧？

這么一說，楊曉東想起來了：那瘦長的臉型和深陷的眼窩，不就是那個在桑多鎮(zhèn)上見到的躲在黑色桑塔納中的另一個跟蹤者嗎？

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緊張，臉漲得通紅。掀開簾子朝外看了看，哪還有馬臉男人的影子！

他回到原位，心中明白如鏡：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他始終處在別人的監(jiān)控之下。那么，誰在監(jiān)控自己？為什么監(jiān)控？

他期望得到答案，但這答案顯然是個謎。他只好看著格桑卓瑪，看她能否給他某種提示。格桑卓瑪一臉茫然，像個愚蠢的貴婦。

格桑卓瑪?shù)纳禈?，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來?/p>

有一次中午，格桑卓瑪來到他的單身宿舍。午飯后，她主動要求做愛。他笑了笑，覺得她已經(jīng)熱愛上性事了。

他趴在她身上，帶著一種做作的癲狂搐動著，并發(fā)出一種綿長而含混的呻吟。當(dāng)他從云端跌落下來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就在他下面敞開著肉體，圓睜著眼睛專注而冷漠地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他瞬間感覺到了羞愧：呻吟的權(quán)利本該是女人的，但卻讓他給剝奪了。而女人就在他的身下，像一個理性的觀察者，沉著冷靜地觀察到了這一切。

他把頭扭向窗戶，躲避著女孩的眼光。下午的陽光打在玻璃上，反射過來的白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突然覺得她的眼光就像反射過來的白光，頓時使他無法看清自己的真實處境。

正在這時，房門被一腳踢開，闖進來兩個人。前頭是學(xué)生處的處長，表情詭異。處長身后閃出老校長，背著手踱到床邊，寒著臉盯著赤身裸體茫然無措的楊曉東。格桑卓瑪一聲驚叫，用被褥裹住了身體，一臉的呆傻模樣。

那次約會，對楊曉東來說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從此，他背上了強奸犯的罪名，意識到自己的好運已經(jīng)變成了厄運。

9.孤 島

《羚城畫報》上刊登著一張照片，一群穿著茄克衫牛仔褲的年輕人在手拉著手繞著圈子跳舞，背景是一片開闊的草原，更遠(yuǎn)處是一座銀白的凝滯的雪山。

楊曉東想他能理解這些年輕人的心情。他感到他們在地上踏出的圓圈是一個魔圈，能把他們圍成一個渾圓的整體。他們的內(nèi)心充溢著一種強烈的想表達的愿望：他們是通過這種圓形舞蹈把理想和希望、快樂和幸福結(jié)合在一起的。

楊曉東把那張照片從雜志上剪了下來，而且常常盯著它陷入沉思。他的生存環(huán)境和人際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他的舞蹈魔圈，他處在這個圓圈里，作為參與者之一，配合他人跳著有節(jié)奏有秩序的舞蹈動作。這個圓圈里，有他整個一生都要面對的那么一群人。他和他們手拉著手在一個圈子里跳舞，卻始終感覺到格外孤獨。他曾在羚城的麻衣相專家和手相學(xué)學(xué)者之中尋找同道，在羚城的音樂家、美術(shù)家和文學(xué)家中尋找知音，他甚至希望至少能和自己的學(xué)生們?nèi)跒橐惑w。可他還是發(fā)現(xiàn)，雖然大家已經(jīng)處在一個共同的魔圈里，但都謹(jǐn)慎地保護著自己孤單的身體、孤單的靈魂和一種孤單的舞蹈。

他摟著格桑卓瑪，卻感覺到自己仍像一座孤島。他感覺到自己是在攀登人生的階梯，從出生到上小學(xué)，再到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xué)，分配工作，與同事相處，與女人做愛，每一步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做好了安排，他只是一個木偶人，被無形之手牽制著往前盲目地奔走。他一直想把握自己的命運，有所行動，有所努力，所以當(dāng)他在課堂上發(fā)現(xiàn)格桑卓瑪?shù)难葜v潛質(zhì)時，竟然興奮異常，在他的努力下，格桑卓瑪順利地登上演講臺，用語言給觀眾揮出了一幅亮麗的風(fēng)景。但現(xiàn)在，那道亮麗風(fēng)景的制造者卻躺在自己的懷里，此情此景，使他陡然生出一種犯罪感，對格桑卓瑪?shù)膬?nèi)疚之情油然而生。

他用手輕拍著她的臉，使她從睡夢里蘇醒過來。她睜開眼睛，對他笑了一下，說，讓我再瞇一會。

別睡了，快要畢業(yè)了。楊曉東說，你不是說上午還要去實習(xí)嗎？

格桑卓瑪只好爬起來。她脫下粉紅色的睡衣，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fù)Q衣服。她的成熟的肉體讓他一陣騷動，但他還是抑制住了欲望，看她慢慢地穿戴整齊。正是自己先前無法克制的沖動，把一個純凈的姑娘變成了校園里暗暗流傳的反面教材。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對她十分內(nèi)疚。但格桑卓瑪卻不這樣認(rèn)為，她覺得他是她的伯樂，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不管今后的道路如何發(fā)展，她都有必要向他表示出感恩的心理。她愿意把自己的身體給他，這不僅僅是表達知遇之恩，更是為了給他表達自己的愛。

格桑卓瑪背上她的背包離開了他的單身宿舍后，他的那種孤獨感瞬間就被放大了。他也鎖上門，在校園里獨步。早操剛剛結(jié)束，操場上只有幾個背書的學(xué)生，看見楊曉東，相互交流著眼神，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了。他知道自己與格桑卓瑪戀愛的事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或許他們同居的事他人早就覺察到了。他的孤獨又加重了一層。突然，他抬起頭，好像感覺到某種隱約飄蕩的東西，或者感覺到了微風(fēng)的翅膀，或者是遙遠(yuǎn)的地方吹來的花香。他停了下來，在他的心靈深處，他聽到某種野獸發(fā)出的反叛的尖叫聲。

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奇怪地感到焦躁不安。后來那種神秘的音樂突然消失了。他穿過校園向辦公室走去。

10.信 件

茶館窗戶外的水泥臺邊上擱著一盆秋海棠，在下午的陽光里顯得病懨懨的。楊曉東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想起格桑卓瑪也曾經(jīng)在一株秋海棠邊盛開過燦爛的笑容，那已是她上中專時候的事了。那時候，她是多么美麗，多么單純，多么令他愛憐。想起這段往事，他頓時對眼前的她萌生出無限愛意。

他沖動起來，伸出雙手蓋住了她擱在茶幾上的手。她愣了一下，想抽回手，卻又停止了動作，只是抬頭看著他，眼睛里露出一絲驚異、一絲感動、一絲幸福。

你不恨我嗎？她問道。

恨，以前恨。楊曉東說，現(xiàn)在不恨了，恨不起來了。

他想把她的形象從他生活的影集中抹去，并不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形同陌路，而是因為她背叛了他。在獄中的時候，他試圖把她從自己心上抹去，把自己對她的愛也抹去，就像抹去畫布上絢麗的晚霞一樣。但他卻是一個不能改寫歷史的人，更不是一個容易遺忘情愛的人。

格桑卓瑪?shù)难廴t了。我以為你還在恨我，這幾年我過得一直不好。

聽說了，楊曉東說，在里邊我就聽說你這幾年過得不怎么好。

就是，格桑卓瑪說，你進監(jiān)獄后，我就留校了。

我知道，你很優(yōu)秀。

不是，不是因為我優(yōu)秀，而是因為我懦弱。說這話的時候，格桑卓瑪?shù)椭^，似乎不敢正視楊曉東的眼睛。

什么意思？楊曉東一時緊張起來，他感覺到蒙著真相的輕紗正被格桑卓瑪緩緩揭開。

你記得你在獄中寫給我的那些信件嗎？她說，那些信件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被人看了。

誰？誰有權(quán)利看你的私人信件？楊曉東格外震驚，他無法想象這種事情竟在自己的身邊發(fā)生，尤其不相信竟發(fā)生在格桑卓瑪?shù)纳砩稀?/p>

他不讓我給你回信。他控制著我！格桑卓瑪沒有回答楊曉東的追問，而是繼續(xù)在訴說，仿佛在自言自語。

到底是誰？楊曉東感覺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你告訴我到底是誰？

格桑卓瑪從挎包里拿出一塊折疊著的報紙，打開了，取出兩張照片，遞給楊曉東。

11.獄 中

自從一腳跨進監(jiān)獄的門檻之后，楊曉東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窟。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也不和探監(jiān)的母親說話。母親，這個鄉(xiāng)下的農(nóng)婦，聽說兒子進了監(jiān)獄，就昏厥過去，醒來后，在丈夫的墳上大哭了一場，一大早就帶著女兒趕了一天的路，到黃昏時才到羚城監(jiān)獄。剛剛見到兒子，又昏厥過去。

楊曉東寒著臉聽母親哭，心里的痛苦無法表達。他的妹子，一個十六歲的初中生，也陪母親有一茬沒一茬地哭著。

楊曉東始終不說話。

第二天，不知母親從哪里打聽到兒子入獄是因為強奸了一個女生的緣故，感到深深的恥辱，哭得更厲害了?？蓱z的老女人，她被無形的道德譴責(zé)給壓垮了。

在母親的哭聲中，楊曉東感覺到自己正在墮落，無可救藥地墜向了深淵。其后半年的時間，他的母親和妹子不斷地探監(jiān)，不斷地哭泣，這種行為似乎又推了他一把，讓他墜得更快些，更深些。

除了不斷地墮落之外，他只想探尋一個疑問：格桑卓瑪，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似乎只有這個問題得到解答，才能把他從深淵中解救出來。

過了幾天，母親回去了，妹子也回去了，他的疑問卻始終沒有得到解答。

他開始給格桑卓瑪寫信，一封，兩封，三封，五封，十六封，二十四封，三十二封……封封都在追問一個問題：為什么這樣？

但寄出的信件卻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沒有答案。

和信件一樣杳無音訊的，還有親人的關(guān)愛和牽掛。母親來了三次，就不再來了，她羞于見到犯強奸罪的兒子。而正處在特殊年齡的妹妹，就更加無法謀面了。

有時候，看著鐵窗外的圓月，他就想起舞臺上的格桑卓瑪，想起她的優(yōu)雅、她的單純、她的羞澀、她的突然起訴，就深感迷茫而憤怒。看到窗外的三棵落盡黃葉的白楊樹，就想起鄉(xiāng)下的母親、哭泣的妹妹。冬去春來，當(dāng)草木蔥蘢萬物向榮，就想起學(xué)生、想起同事、想起那個長著山羊臉的一本正經(jīng)的老校長。想著想著，竟陷入沉默，流下幾行冰涼的淚水。

他提不起一點精神，靈魂也似乎成了軟軟的一攤泥，一旦撲倒在地，從此將不再起來。

12.兩張照片

兩張照片都是彩色的，一拿到手，楊曉東的頭就大了！

第一張是室內(nèi)照。畫面上只有兩個人：老校長和格桑卓瑪。兩人并肩坐在一張沙發(fā)上，老校長的左手搭在格桑卓瑪?shù)募绨蛏希瑤缀跏菗ПУ臉幼?。老校長背靠著沙發(fā)，一臉慈祥，露出幸福的微笑。格桑卓瑪雙手?jǐn)R在膝蓋上，身體略略前傾，仿佛要掙脫老校長的臂彎，目光驚慌而無助。茶幾上擺著幾盤水果，色澤鮮艷誘人。

第二張也是室內(nèi)照。一個女孩坐在男人腿上，頭部略往后仰，背對著觀察者，正好擋住了男人的臉面。那個男人左手摟著女孩的脖頸，右手擁著女孩的腰肢。兩人顯然在接吻，穿著打扮與第一張照片一模一樣，顯然是在同一地點采用同一角度拍的。

楊曉東拿著照片的手顫抖起來，他痛苦地問格桑卓瑪：這些照片是誰拍的？

格桑卓瑪似乎不愿回憶往事，回答得非常簡單：老家伙自己拍的，自動拍照吧！

楊曉東被激怒了！先前，由于真相的不可知，他始終有種被置身于另一種牢獄的感覺。而現(xiàn)在，兩張照片暴露了所有的秘密，恍若牢房的四壁被一一拆掉，將他置于憤怒而傷心的歷史舞臺。

其實很久以前就該懷疑那個躲在幕后的老人了。多年來楊曉東一直被假象所迷惑，就像基督山伯爵被一系列的變故所迷惑一樣，他與格桑卓瑪?shù)膼矍閺囊婚_始就走上了悲劇之路。

他恍然大悟：老校長其實想把他從格桑卓瑪?shù)挠洃浿心ㄈィ涣粝伦约鹤娓干矸莸幕螑蹜?。在這場畸形愛戀隱秘展開的道路上，楊曉東其實就是一個令人生厭的黑點。為了消除這個黑點，老人將自己化為一團偷窺者的影子，開始在暗處有計劃地擺布兩個棋子的命運。

想到這里，楊曉東霍的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回去，我去找找那個老東西！

格桑卓瑪伸手拉住了他，不要，不要這樣！事情一鬧大，你讓我有啥臉皮活在世上！

臉皮？你顧臉皮，我已經(jīng)沒有臉皮了！楊曉東說，我母親和我妹子在恥辱的陰影中已茍活了幾年了！

楊曉東掀起簾子大步跨出包廂，咚咚咚地徑自走了。只留下格桑卓瑪一人，愕然地愣在那里。

13.尾 聲

但格桑卓瑪再也沒有等到楊曉東回來。

一位好事者沖進茶館，對茶館老板說：從你的茶館里出去的那個人，被一輛黑色的桑塔納給撞了！

茶館老板一聽，頓時癱倒在吧臺后面。好事者似乎還不放過茶館老板，哆哆嗦嗦地說：那個年輕人像只受傷的麻雀，飛到路邊的草叢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格桑卓瑪驚叫一聲，跑了出去。由于匆忙，經(jīng)過好事者身邊時，她的挎包擊打在了對方的身上。好事者驚愕地瞧著她的背影：這婆娘是不是瘋了？

格桑卓瑪擠在圍觀的人群中，臉色蒼白。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發(fā)軟，就要倒下去了。她無法哭泣，也無法說話，腦中一片空白。

下午的陽光艷艷地照在楊曉東的后背上，就像一面溫暖的薄薄的被單，覆蓋了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

過了一陣，格桑卓瑪才在路旁的欄桿上扶正了自己的身體。這時候，救護車來了。她眼睜睜地看著警察用咯吱作響的擔(dān)架，抬走了楊曉東沉重的尸體。半個小時前，這具肉體還充滿著忐忑、渴望和惱怒，活生生地坐在她的對面。而現(xiàn)在，這具尸體已經(jīng)悄無聲息，從她的視野里慢慢消失了。

圍觀的人群轟然散去。格桑卓瑪暈暈乎乎地往回走，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jīng)?，越來越重，越來越無力。

兩天后的傍晚，一老一少兩個警察找到了她。

年長的警察開門見山地說：聽說楊曉東死亡那天，你和他曾在茶館里喝過茶，是吧？

這兩天，她一直在猜測到底是誰撞死了楊曉東。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事情可能與占有她的那個老人有關(guān)，但她卻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使死者永遠(yuǎn)地閉上雙眼。

再說，即使自己有證據(jù)能使死者開顏歡笑，但又有什么意義呢？當(dāng)年起訴楊曉東強奸她，她自己早就是羚城里有著眾多污點的女人了，誰能相信一個“壞女人”的證詞呢？

于是，面對警察的詢問，她承認(rèn)自己約了楊曉東聊天，但她強調(diào)：楊曉東的死，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她說：你們已經(jīng)知道是輛桑塔納撞了他，直接問肇事者，不就啥都清楚了嗎？

警察說：肇事者早就跑了，車也沒有牌照，目前根本無法查出是誰撞的。我們找你，就想盡快破案，你要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

她只好將自己和楊曉東的那段糾結(jié)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警察，但她有意識地隱藏了污濁和黑暗的部分。她認(rèn)為，隨著楊曉東的死亡，那些不忍回首的插曲，都將成為遙遠(yuǎn)的過去。

她甚至認(rèn)為，楊曉東的死，帶走了她的一切秘密。他的死，給了她一個全新的自己。

于是她盡大可能地美化了她和楊曉東的愛情故事。在她的講述中，那段愛情是美好的，艷麗的，也是無助的、令人扼腕嘆息的。

年少的警察早就停止了記錄，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伸直了脖子傾聽著，唯恐漏掉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而年長的警察，也在格桑卓瑪講述的間隙，點著了香煙，將身體陷進了沙發(fā)里。他們像楊曉東一樣，追尋著事件的真相。他們不知道，眼前的女人講述給他們的真相，其實是虛幻的。

那個一九九四年盛夏的夜晚，就在格桑卓瑪?shù)闹v述過程中，越來越深了。等到送兩個警察出院門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星光早就布滿了天宇。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