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趙真
最重要的調味品,一個字:鹽。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調味品了,除非是極致大餐,幾十道菜,從中午吃到晚上,道道精美,鹽就要遞減,到最后的一道湯,鹽就基本不能加了,稍加一點都會覺得咸,因為人體對于鹽、對于糖的需求都是有限的。這種大餐咱沒親歷的機會,是從蘇州作家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里看來的。
不過要說美味的終極秘訣,陸文夫也沒說透,其實也是最簡單的,就一個字:餓。
有一回外地來了朋友,談得興濃,烏龍、普洱、大紅袍輪番伺候,不經意間把腸子涮了個干凈,到了飯點,忽然想起一個去處,是鄉(xiāng)間大鍋底燉魚燉肉,吃過一回,印象挺深,就拉了朋友去吃。你聽聽這個吃法,就知道路途不近。還真不是我有心發(fā)壞,趕上修路,又堵車,七拐八繞,等到了地方,大家全前心貼后背了。待鍋燒開,先肉后魚,那叫一個香,嚯,那頓吃啊……
數年以后,在外地開會又見著了,朋友們對那頓飯依然記憶猶新。其實秘訣就是一個,“餓”。
為什么記憶里小時候的東西那么香,其實也是因為餓。那時候什么都得要票,一個月糖幾兩、肉幾兩、油幾兩,都有定數。雞蛋也是憑票,能買到鮮雞蛋就算幸運,基本是石灰水的。80后孩子可能都不知道這個詞,就是雞蛋先用石灰水過一下,為的是提高貯藏期,那時候不是講究“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嗎,可是味道就很差,一股子石灰味。就這個還得排隊購買。我排隊排得都落下毛病了,直到如今看見排隊買東西的就覺得肯定是好玩意,小時候家長下放的下放,加班的加班,都是些孩子掌著一家的生計,看哪里排隊不知道賣什么,就先趕緊排上再打聽,要不轉眼之間隊就排得老長,后面的白排半天,不等排到跟前,東西就沒了。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有好幾個月沒有醬油賣,忽然有一天副食店里來了醬油,大家把擔壺提漿的家什都找出來,排隊打醬油,足足排了三個多小時,也不覺得累,還都挺興奮的,終于有醬油可以吃了。如今網絡上有個詞叫“出來打醬油的”,大約指的是“與己無關”。到底不是一代人了,讓我想,怎么能與己無關呢?那得趕緊排隊。
那時候食用油尤其緊張,沒有油做什么都不好吃,好歹就那么點肉票,還得買點肥的煉出大油來留著炒菜用,煉出的油渣撒點鹽或者糖,都是美味。
同院的程伯伯少年時從內蒙古往山東販馬,有一回折了本,千辛萬苦,一路討飯回來,所以對要飯的特別好。文革后期到城里討飯的真不少,各種情況都有,我們院是統(tǒng)計局的宿舍,對各地遭災的情況都有些了解,一聽口音就知道真假。要飯的都背著個口袋,裝要來的干糧。也有混子,聽說是回去曬干了,磨成粉存起來,也有喂雞、喂豬的。有一回來了個要飯的,大約是職業(yè)要飯的,說起來應當是丐幫的吧,手里拿副竹板,進了二道門就打著竹板唱快書:“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大娘大爺給點么吃吧——”結果讓我們院的“大娘大爺”給轟出去了。
真趕上遭災的地區(qū)來了討飯的,各家還真慷慨,以程伯伯為甚,大家一般就是給個饅頭,程伯伯不,我見他給人家蒯上一勺豬大油,加醬油,用熱水沖開,給人家泡饅頭吃,大約是小時候的記憶太深了,不肯忘本。
豬大油多珍貴的東西,直到八十年代初,還讓我記憶很深刻,那會兒讀警校,每日里跑早操,軍體課練擒拿格斗,下午課后我們還練籃球,因為一入校參加學?;@球賽,我們班首輪就輸了,一心要扳回來,鉚足了勁的練球,運動量那么大,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不夠。周末回家自然一頓猛吃,回校的時候就都帶些好吃的回來,同班的張栗,部隊子女,就經常帶一罐豬大油回來,肥肉稍微煉煉,烹上醬油,半罐肉、半罐油,用它抹饅頭,別提多香了。不過那會兒都是小共產主義,帶了東西都是大家一起吃,省著吃,也只夠兩天的。
史鐵生寫《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提及插隊時結識的一個農村孩子,當初他們討論過到底是白肉好吃還是紅肉好吃,那孩子堅持認為是白肉好吃。多年以后,史鐵生回了城,農村生活也好了,有一年見了,孩子終于很鄭重地找他承認還是他說得對,是紅肉好吃。讀來讓人心酸。
現(xiàn)在都覺得東西不好吃,除了化肥農藥的因素之外,其實最主要的還是不夠餓,真餓了,什么都好吃,哪怕是剩菜。小時候有一個要飯的到了我們院,隔壁王瑪麗阿姨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是中午剛做的菜,剩了,你要不嫌,就給你端出來吃了,要飯的急忙道謝,王阿姨端了菜出來,卻忘了拿筷子,回轉身又去拿的功夫,要飯的從花壇里掰了兩根木棍,早扒拉著幾口就吃完了,說是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城里人真會做。其實就是餓的。
我自己也常常覺得飯店里打包回來的剩菜,比在飯店里吃著香,主要還是狀態(tài)不同,人懶,不到餓了都不知道做飯,吃飯自然香。和饑餓感相比,任何手藝都退居次位。不夠餓的食客,伺候起來就沒那么容易,飯菜稍不可口,就吃出來了。所以,以我的經驗,要讓客人吃到頂級美食,首要的就是要把他溜餓了,茶喝透,然后上幾道硬菜,保管他終身難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