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
魯迅,死于1936年10月19日,距今已快80年了。一個人,死了那么久,為什么我們總會想起他?
一
許多時候他是那樣一個令人尷尬的存在——
一群人圍著剛滿月的男孩,向他的父母說著討喜的話:這孩子將來是要發(fā)財的,是要做官的……一個傻冒卻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說要死的是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既不想說謊也不想挨打,怎么辦呢?你只得這樣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啊?。」?!Hehe!he,hehehehe!”
這篇短文題目叫做《立論》,收在他的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野草》里。這本捏在手中薄薄的小冊子,令人往往讀著讀著就沉重起來,有時令人起坐不安,有時令人頹唐到極點、絕望到極點,有時令人興起一種拔劍四顧、心緒難平的激越。
很多時候他就是那個說真話而遭打的人。不是嗎?想想看,當孩子們開始大背《論語》、《三字經》、《弟子規(guī)》,當大人們熨帖地喝著于丹女士煲制的“心靈雞湯”時,突然聽到他在一旁呼喊:
在中國寫滿“仁義道德”的古經卷冊中,字里行間閃著“吃人”二字!
中國歷史是排著吃人的華宴的歷史。
中國的路上,擠滿了爬和撞的人們。
中國人的生存狀況自古有兩種:一、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而前一種就是百姓要念阿彌陀佛的盛世了——
這是多么煞風景啊!簡直是搗亂!可惡至極!
他的書被禁于民國時期,文章有時被刪得仿佛作者得了錯亂病,傳他得了大腦炎、被流彈炮火擊中之類謠言此起彼伏……他曾憤激地說,敗壞普羅米修斯不必讓老鷹啄食他的心,只讓些蚊子、蒼蠅、跳蚤去吸他的血,在他頭上拉屎,臭他、埋汰他,就足以讓英雄死得不明不白地難堪了。然而他說,有缺點的戰(zhàn)士也是戰(zhàn)士,再完美的蒼蠅也仍是蒼蠅。他執(zhí)著,變換種種筆名,寫他的《偽自由書》、《準風月談》,將密不透風的鐵罐子捅個窟窿,讓壓抑的中國人透一口氣。
他生前就有數不清的論敵,其中不乏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有各色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他們穿著的好看的外套上,繡著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他們有的本是官家鷹犬,有的卻是政府的幫閑,也有官家、百姓兩面討好的“二丑”,有為虎作倀借以得一點利的高等華人,也有吃過洋面包、臭起司而發(fā)昏地主張“費厄潑賴”的“海龜”,也有借向他尋釁而期待被一罵成名的文壇混混……翻翻《魯迅全集》,這樣的人物還真的得計,其實他們遠不是夠分量的對手,若不是被魯迅罵在他的雄文里,誰會記得他們?魯迅罵人無數,卻坦然說,其中沒有一個是他的私敵。
然而關于他的刻薄、偏激、褊狹、睚眥必報、好斗、刀筆吏這些惡名,即使在他死后,即使現在,也始終如蒼蠅的嚶嚶嗡嗡,敗壞他的聲譽。但無數哀告無門、無刀無筆的人,卻從他的“吶喊”乃至他的“彷徨”中感到心意相通的溫暖、勇氣和力量。
二
我有時會細細端詳魯迅的照片,一張一張,單人的,合影的。他沉靜,嚴肅,與人有距離感,望人的眼神的確有懷疑的神色。和他同時代、與他近距離接觸過的人形容他的面色常常是灰黃的。
他對于國與國人是有過深深的絕望的。那樣深刻的洞察力,在那樣黑暗的時刻,必定有深深的絕望;那樣熱情的吶喊呼號,遇到冷冰冰的現實,必定有深深的絕望。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保ā赌鬼傥摹罚?/p>
在他的小說《藥》中,革命先驅者犧牲的血,被愚昧民眾蘸了饅頭去醫(yī)治兒子的病。這是何等的悲哀與慘烈。
最讓他痛恨的國人的麻木、愚昧與怯懦,都在描寫中如鴨一般抻長脖頸、張大嘴巴的“看客”的呆傻相上曝光、顯影,并且他預言,這樣的國民終將被人“倒提”著、如雞鴨般被屠戮。
事實上他對于國人的更深的絕望,源于他對中國古文明有這樣的驚疑:沒有吃過人的人,還有沒有?同時使他傷感的,更有同一戰(zhàn)壕的人莫名的打擊。他不得不一面小心這樣的冷箭而側身迎敵,一面啞子吃黃連,苦楚不能說。
更多的時候,他解剖自己,診斷自己是“中了莊周、韓非的毒”,有時“峻急”,有時“頹唐”。于是他開出了看上去頗為偏激的藥方,號召青年不要讀中國書,要讀外國書——因為中國書讀了讓人麻醉,是僵尸的樂觀,而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厭世的,也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絕望的時候,他曾耽于酒,麻醉自己。他甚至想丟開一切,只管自己度日,不再苦苦工作,攢幾文錢,讓自己閑適起來,隨便玩玩。這些頹唐的情緒、激憤的話,都寫在給至親愛人許廣平的情書中,無須隱晦。
他不是沒有條件過那樣的生活。以他的文名與聲望,他可以在政府中謀一官位。他也曾在民國初年做過官,任教育部僉事,主管文化工作,他勤于任事,亦有所作為。因此走這條路也算得上輕車熟路。當時,他的浙籍先賢蔡元培一直做著民國的官,他的老友陳儀還是蔣介石器重的軍界要人,他的學生李秉中參加過北伐、也在國民黨中,這些人與魯迅的關系始終親密。
他也可以不問政治,像他的許多老友,如劉半農、馬幼魚等,進大學當名教授,潛心研究學問。講小說史,有現成的教案,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其學術水準之高,是胡適也盛贊過的。
或者就只寫寫小說,把構思中的唐明皇與楊貴妃的事演繹一番,既遠離現實,又蠻有新意,那新意是郁達夫聽過他的構思而下的判斷,想必也能引起文壇轟動。“諾獎”不是早就找過他嗎?雖然他自謙“不配”。不寫小說也可以寫寫幽默文字,他的老朋友林語堂不是在提倡幽默嗎?其實魯迅的幽默比林語堂高明許多,現在看他的雜文都時時為他的幽默叫絕!林語堂的幽默則帶牛油氣——外國洋幽默,不接地氣,再說他也沒有魯迅洞察三世的“天眼”,沒有入木三分的深刻,幽默也來得不痛不癢。endprint
他也可以玩玩古董,搞搞收藏。據魯研界專家統計,魯迅一生收藏,數量可觀、質量上乘,可分為碑帖、漢畫像、古陶瓷、古錢幣、版畫等大類。其中石刻4217種5900余件,中國現代版畫6000余件,外國版畫4000余件。這還不包括與周作人鬧翻時沒有帶出的大量古董。新中國成立后,根據當時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建議,魯迅這批古物被分散收藏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國家圖書館、上海魯迅紀念館、紹興魯迅紀念館,此外廣州、廈門和南京的魯迅紀念館以及國博等處也有少量收藏。所以當個收藏家,魯迅綽綽有余;且他也有此好,有樂趣。他曾托史沫特萊代購德國女版畫家珂勒惠支的原作,不惜金錢,且一買就是十幾幅。古物保值增值,衣食可無憂;還可以到處給人鑒寶,掙點日?;ㄤN,又不失風雅。
他也可以像胡適之博士那樣參政議政,溫文又始終不懈地批評政府、建言獻策以期改良中國政治。當然他脾氣不如胡適好,容易起急,不耐煩與政府周旋。他可以出國,那時去蘇聯、去日本都是可以的,還可治病療養(yǎng)。在國外生氣罵政府,也總比藏在上海租界里更安全。
但他終于不曾那樣做。他見微知著并毫不留情地指出國人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引起療救的注意。如果沒有魯迅,我們民族的精神高度會低矮一大截。
郁達夫是同時代人中對于魯迅的偉大與寶貴最早給予熱烈頌贊的第一人,他在《魯迅的偉大》一文中寫道:“當我們見到局部時,他見到的卻是全面。當我們熱衷去掌握現實時,他已經把握了古今與未來。要全面了解中國的民族精神,除了讀《魯迅全集》以外,別無捷徑。”又說:“如問中國自有新文學運動以來,誰最偉大?誰最能代表這個時代?我將毫不躊躇地回答:是魯迅。”
但工作損蝕他的身體。他的灰黃面容有疲憊神色。他生于1882年,死于1936年,年僅54歲。
三
也是郁達夫,在參加了魯迅喪儀后,于10月24日寫作《懷魯迅》一文,其中有這樣嚴正沉痛的句子:“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p>
有人說,今天不再需要魯迅了,因為孔乙己以論文《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兒》當博導了,不再“竊書”,改網上“竊文”了;資本家的乏走狗,變身精英,論證物價與美國接軌、工資與非洲接軌的合理性;紅眼阿義、王胡、小D們混入“城管”、“聯防”,穿上制服,興奮得臉上“橫肉塊塊飽綻”;假洋鬼子都入外籍,變真洋鬼子,回來大唱愛國高調;華老栓、阿Q、祥林嫂、閏土辛苦輾轉,情緒穩(wěn)定,仍是看客……
聽說魯迅的文章從語文教材中逐漸被剔除了。是因為內容艱深難懂嗎?再艱深還會比古文更難于講解嗎?幾十年前有個小學生馬玨曾這樣寫道:“在所看的這些小說里,最愛看的,就是魯迅先生所作的了。我看到他的作品里面,有許多都是跟小孩說話一樣,很痛快,一點也不客氣;不是像別人,說一句話,還要想半天,看說得好不好,對得起人或者對不起人。魯迅先生就不是,你不好,他就用筆墨來痛罵你一場,所以看了很舒服,雖然他的作品里面有許多意思,我看不懂,但是在字的浮面看來,已是很知足的了?!?/p>
應該給孩子讀一點魯迅。魯迅曾將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孩子。他愿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他曾大聲呼吁:救救孩子!
應該讀一點魯迅的豈止孩子?
然而——
讀或不讀,魯迅都在那里。
最后謹錄郁達夫書贈魯迅的詩一首:
醉眼朦朧上酒樓,
彷徨吶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
不廢江河萬古流。
(楊萬里薦自《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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