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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以后

2014-11-28 20:22江之永
翠苑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牌位豬食曾祖父

父親在世時,常拿一本邊上用棉線縫好的簿子教我習字。起初,我根本認不全簿子上的字,更加不明白這些字是什么意思。后來年紀稍大,認得字多了,終于知道簿子里講的是一個叫“安莊”的地方,寫這些的人是我的曾祖父,這個簿子是本日記。曾祖父是在安莊出生和生長的。在他父母去世之后,他就離開了,最終在壩頭村停止了行走的腳步。娶妻生子。

父親去世后,我很少習字,曾祖父的日記本被當做祖?zhèn)鞯氖ノ铮ㄔ娓噶粝聛淼倪z物中也只有這么一件還算完整)供在了老爺柜上。后來我很少去翻那本日記了,真的成了供我們這些晚輩瞻仰的物件了。每天早晨,我都將老爺柜收拾一遍,撣掉日記本上的灰塵,這似乎成了一件必修的功課了??墒?,今日我卻沒有去收拾老爺柜。

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感到周身陷進了一股劇烈的疼。骨頭仿佛遭狗慢慢地啃噬了,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皮和肉就像被生生地撕開了。鉆心的疼,很具體,切膚了。我側(cè)過身子,將手按在床板上,用盡氣力往上撐了好幾次,卻失敗了好幾次。最后我像不畏生死的烈士,咬著牙,猛地將身子撐了起來。從床上爬起來后,我去了廚房,喝了一碗冷粥,然后去了天井,坐在小凳子上。我以為曬一會兒太陽,歇一會就會好轉(zhuǎn)了,可骨頭依舊很疼,腦袋都疼得暈乎乎的了。

就在此刻,我的祖父,一個已經(jīng)74歲的老頭,正拎著裝滿豬食的豬食桶走進了豬圈,佝僂的背更彎了,呼吸急促了,嗓子里發(fā)出的“齁啦、齁啦”的聲音都紊亂了。他將桶里的豬食倒了一些到豬食盆里,那頭已經(jīng)肥頭大耳的黑豬走到豬食盆邊上,將嘴巴和鼻子一起埋進了豬食里面。祖父見它吃得香,嘴巴都咧開了。豬吃完了,朝著祖父哼哼,他就將桶里的豬食再倒進去一些,直到全都倒完了。這是祖父一天的開始。然而,今天只開了頭,祖父沒有繼續(xù)做其他的事。他將豬食桶放進屋后,坐到了門檻上,眼睛如鷹一般銳利,盯著每一個村民的行動。今天是中元節(jié),村民們一早就起床了,去了墳地,上墳去了。紙錢燒出來的煙飄在壩頭村的上空,凝滯了,化不開了。

晌午的時候,本村三個年輕力強的人(其中,年紀輕的男子,我稱呼他“二爺”,年紀長的男子,我稱呼他“三爹爹”,而那女人,我稱呼她“大姐”)朝著我家走了過來,往豬圈走了過去。

“我跟你們說哦,老安家的那頭黑豬養(yǎng)得是真好,膘肥肉厚。我別的不要,這豬頭必須給我?!迸艘贿呑撸贿呎f道。

女的拎了拎褲子,將系褲子的繩解開,重新扎了一遍,手塞到褲襠底下,把褲子的襠部往下拉了拉?!斑@個阿生,兒子都給他生了,還這么賣力,老娘可不想再懷了,難受死了。”

兩個男的看了一眼女人,憋著笑,臉都快變形了。

我稱他“三爹爹”的男的對著女的說:“等下我先跟老安好好說,你先不要說話。”

女的系好了繩,扭了扭身子,似是整理好了,就沒再扭了。她白了男的一眼,沒說什么。

三個人還沒到豬圈,祖父已經(jīng)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先他們一步到了豬圈,擋住了門口。

“誰要是上前,我就跟誰拼命。齁——齁——”祖父指著三個人喊道,很兇狠的樣子。

“二哥哥,快點讓開吧,要是磕著碰著,我們可不管哦。”

午后的陽光仿佛長了一雙手,會擰人,把身上的水分都擰出來了。祖父的身上已大汗淋漓了,稀疏的白發(fā)凌亂地粘附在皺巴巴的頭皮上,身體搖搖晃晃的,像風中老舊的桅桿。

“三爺,你快點讓讓吧,拜祖宗是大事,耽誤不起,現(xiàn)在就屬你家的豬合適,大不了明年祭祀不用你們家湊份子,這總行了吧?”我稱他“二爺”的男的說道。

“放屁,你們哪次說話算數(shù)過?”祖父努力擴大聲音,胸腔都抬高了。

“三爺,我們都是自己人,你這樣說就是不信任我們了?!?/p>

“齁、齁,呸——”祖父齁了好幾聲,從嗓子里齁出了一口濃痰,吐到了地上。

“自家人?有你們這么欺負自家人的嘛?”

兩個男的不說話了,僵在了原地,過了很久。

“你到底讓不讓?殺豬的師傅都已經(jīng)在等了,錢也付了,就等豬到了,你快點讓開來?!蔽曳Q呼她“大姐”的女人不耐煩了,打破了沉默。

“不讓?!弊娓冈撌怯行┏圆幌?,聲音有些弱了,胸腔的起伏也緩下去了。身子往后退到了門邊上,胳膊撐在了豬圈的黃泥圍墻上。祖父的后背倚在了木柵欄上,不再晃蕩了。

“都跟你們說了,跟他講到底是沒用的。”女人憤怒了,扯著嗓子喊道。

女人又指著祖父喊:“等著祭祖宗呢,你不是誤事???”

女人走到祖父的面前,雙手抓住祖父的胳膊,使勁地往邊上拽。女人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很用勁了,卻終究挪不開祖父。祖父的身體像生了爪子,死死地摳住了豬圈的圍墻,連黃泥都被弄散了一大塊,掉在了地上,成了粉末。

忽的,女人往祖父的身上貼了上去,都快黏在一起了。軟塌塌的胸部壓在了祖父的胸口。她箍住了祖父,身體不停地扭動?;蝿又?,祖父的臉上有了光,撐在圏門上的雙臂拿開了,抱住了女人,一只手伸下去,解開了女人褲子上的繩子,露出了硬挺的麻布大褲衩,松松垮垮的。女人身上的碎花褂子在扭動中掀起了一角,露出了肚子上的妊娠紋。這是她連續(xù)生了五個女兒后終于生了一個兒子留下的功勛章,是值得驕傲的資本。因此頭可以抬起來了,說話也敢大氣了。最重要的,她也敢欺負我年邁的祖父了。

祖父胯間的東西早已喪失了神采,可他依舊胡亂地往女人身上頂了過去。祖父的手又伸到了女人的褲衩上,想拉下去,卻被女人的一只手摁住了。女人將祖父拉開了。豬圈的大門闖開了。祖父像是突然清醒了,嗓子里發(fā)出的齁聲拉長了,尖銳了,如同音頻交替時的嘶鳴聲,仿佛要劃破眾人的耳膜。他把手從女人的手里拽開了,雙手按在女人的胸部上,把女人往前推,卻始終逃不脫女人的鉗制,身體虛飄飄的,仿佛泄了氣。

“不要臉??!強奸啊,強奸??!”

女人哭天喊地的,眼睛里卻不見一星半點的眼淚。她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祖父的雙腿都打顫了,篩糠似的,站不穩(wěn)當,可一雙手卻始終沒有離開女人那雙喂養(yǎng)了六個孩子的乳房。

豬圈里,我家那頭黑豬吃飽之后就繼續(xù)躺下去了,此刻并沒有起身的意思,很悠閑的樣子,偶爾發(fā)出“哼、哼”的聲音。

那兩個男的拉開了攔在豬圈門口的木柵欄,走進了彌漫著豬糞味的豬圈。經(jīng)過祖父身邊的時候,“嘿、嘿”地笑出了聲。年紀輕的男的抽了祖父一記耳光,朝祖父的鞋子吐了一口痰。

“給臉不要臉。老東西,你家的豬就算你非禮我侄女的補償了?!?/p>

豬還在“哼哧、哼哧”地叫著。兩個男的擼起袖子,站成了九十度,向前延展開來,布下了包圍圈。年長的男的站著不動,盯著豬看了很久,想必是看準了時機,朝著豬沖了過去,腳下的泥都被甩起來了。他朝著豬撲了過去。豬該是感覺到了危險,站起身,讓開了。他撲空了,腳下一個踉蹌,摔倒了,栽在了豬身旁的泥漿里,渾身都沾滿了泥漿,散發(fā)著一股屎臭味。年輕的男的立馬跑上去,朝著豬抓過去。豬在豬圈里一路奔,男的跟在后面奔來奔去,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漿里,卻也讓他抓住了,死死地抱著,可豬的身子太大了,箍不住豬的整個身子。豬被困住了,發(fā)出了“呼哧、呼哧”的叫聲,該是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使出了全力,最后的掙扎總是有著出乎意料的力量,身體猛地往前一掙,掙脫了束縛,將男的甩在了地上,向豬圈外跑了去,四蹄分別在撲倒在地的兩個男的身上留下了蹄印,其中一只蹄子踩在了年長的男的后腦勺上,他的臉被踩進了泥漿里,臉上沾滿了渾濁的泥漿,嘴巴也塞在了泥漿里。想必一定嘗到了家后面茅缸里的一股屎發(fā)酵后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到了后來,祖父的掙扎成了一種象征,失去了力量。見豬沖出了豬圈,徹底放棄了掙扎。祖父癱在了女人的身上,眼睛渾濁了,空洞了,流出了淚水,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孤寡了般,沒有了生活的指望。女人不再鉗著祖父了,遺棄一張廢紙似的,一把推開了祖父,理順了衣服就朝著奔跑中的豬跑了過去。

那兩個男的從豬圈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嘴巴里不停地吐著口水,想要吐干凈嘴巴里的污垢,都快患強迫癥了。手在臉上摸來摸去,泥漿沒抹凈,卻更加模糊了。他們走到了河堤邊上,做了一個跳動的姿勢,一頭栽進了河里。水面打破了,更渾濁了,一片泥漿在水面上慢慢化開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后,兩個男的才鉆出水面,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脫掉了,露出了常年勞動練就的健碩肌肉。兩個男的不停地抹著身子,往水面上吐著吐沫。他們洗了很久才拿著濕漉漉的衣服圍住下體,上了岸,沒有理會豬的去處,朝著家走去了。

女人尾隨著豬一路狂奔,一副痛苦的模樣,急促地喊道:“快來人??!”

女人的聲音都像音樂家的顫音了。打谷場上正忙活著祭祖的人趕過來了,圍成了半圈,給豬留了一個入口,待豬進了包圍圈,就圍成了一個圈兒,封死了,任憑豬朝哪個方向跑去,都有人攔著。

豬在村民圍成的圈子里,成了籠中獸?;\中獸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的。再強的獅子,在鐵籠的桎梏里,隨著時間的消磨,也會逐漸喪失激昂的斗志,最終任人宰割。時間就是如此矛盾,會讓微小的力量發(fā)揮巨大的效應,也能讓巨大的力量慢慢消失。

豬狂躁地沖撞,地上揚起了塵,有了野豬的豪邁,卻終究無法逃脫生而既定的命運。一幫村民一齊沖了上去,將豬制服了,用繩子將其結(jié)結(jié)實實地縛上了。豬拼命地掙扎,卻也沒有用,只能發(fā)出“嗷嗷”的叫聲,像哀求似的。一幫村民滿頭大汗的,將豬扛走了。

祖父癱在地上,哭了,面目都模糊了,身體下面散發(fā)著刺鼻的臊臭味,屎尿都鋪開來了。

我從天井里走了出來,身體的疼加劇了,如遭了鈍刀子,一刀接著一刀地割,真切地落實到每一處。我將祖父從地上扶了起來。

祖父對我說:“伢兒,他們太狠啦,什么都來搶啊。我們家就你這根獨苗了,你還是走吧,不要留在這里,不然你也會死的?!?/p>

我扶著祖父走進了家門,他的身體似乎更輕了,仿佛被抽空了。

祖父從老爺柜上曾祖父的牌位前拿走了那已經(jīng)泛黃的日記本,接著,又在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幾刀紙錢。他對我說:

“去墳地,去燒幾刀紙?!?/p>

我攙著祖父去了墳地。經(jīng)過打谷場時,我聞到了一股新鮮濃郁的血腥味。殺豬的師傅已經(jīng)將豬放在木桶里。豬似乎很享受這上帝賜予般的待遇,雙眼成了倒掛的月牙,像在笑;端坐著,洗著熱水澡,受著伺候,似乎早已忘記了之前遭受綁縛的仇怨。

我的上輩家人的尸骨被葬在一塊空地上,擁擠在一起,有些都歪在凹凸的地方了。周邊是農(nóng)田,不遠處是一塊墳堆眾多的墳地。地上有新燒的紙灰,戧著招魂幡,氣勢恢宏。

我將祖父放在空地上。他的氣息還很急促,渾身冒著汗,褲子上尿液的印子淡了一些,整個屁股上都是被壓爛的屎痕跡。

我忍著疼,劃開紙錢,均分在幾座墳前。這些墳墓從我的曾祖父與曾祖母開始,到我的叔伯父親結(jié)束。劃開火柴,點燃了紙錢。日光下,火焰的亮光不再那么耀眼奪目了。我分別在每個墳前磕了頭。待紙錢化作灰燼,祖父又開腔了。

“是時候該走了?!?/p>

我打算扶起祖父,他卻推開了我的手。

“你該走了,離開這個鬼地方,直接走,不要再煩了。”

“到哪兒去?”

“去安莊吧,你太爺就是從那里出來的。那里的人很好,不會搶我們家的豬,安莊的人才是真的自家人。我們家的祖墳也在那里,很多年沒去了,你去墳上燒幾刀紙,祭拜一下?!弊娓笇⒃娓傅娜沼洷具f給我,說:“后面那張地圖就是太爺畫的安莊的路線圖,你按地圖走,就能找到安莊了?!?/p>

曾祖父的日記我還沒有看完,父親就去世了,后面的也就沒有看過,沒想到最后一張是手繪的地圖。

“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和你太爺、你爸、你大、你叔說說話?!?/p>

我忍著疼,往村外走去。當我再次經(jīng)過打谷場的時候,我家的那頭黑豬已經(jīng)被肢解了。豬頭洗得光彩照人,一雙眼睛依舊像月牙樣,想必是安樂死。豬頭被擱在一張方桌上,四周還擺放著其他供品。一口生鐵大鍋里放進了切好的豬肉,燒煮后,散發(fā)著豬油的香氣。

“快點,都快餓死了?!?/p>

“不要急啊,還沒拜祖宗呢。”

“快點了,隨便拜一下就行了,我們吃飽了才是要緊的。對了,等下結(jié)束了,豬頭我拿回去哦,這次是我把豬搶回來的,這個就算獎勵了?!?/p>

有人見到我,便一副笑臉對我說:“小佳,先不走,來吃肉,就要出鍋了?!?/p>

我并不理他們,回頭看了一眼祖父,本以為他會自己回去,他卻沒有走。遠遠看去,祖父成了一個小人樣,在其中一座墳堆前坐著。

我拖著身體走出了壩頭村,這個我在此生長了十八年的村莊。

我按圖索驥,走了十天,終于來到了安莊。一條小道通往安莊,莊子的入口長著一棵桃樹,上面長滿了汁液飽滿的桃子。這一路走來,我就像一個乞丐,夜宿路邊,向人家討一些食物果腹。我站在安莊的路口,身子軟綿綿的,很累了,饑渴交加。于是,我爬上了桃樹,摘了幾個桃子。所有的動作都仿佛跟自己沒了關(guān)系,坐姿不正,血液被壓迫了,時間長了,麻酥酥的,有了飄渺的感覺,就像走在一堆棉花上。我坐在地上,把幾個桃子全都吃了,身體也好多了,沒有了疲憊,幾乎感覺不到疼了。我休息了一會兒就進了安莊。

天色已黑,只有月牙兒還在天上,月光在死寂的莊子里搜尋著活的氣息,卻似乎有些慌了。我在村里走來走去,想找到一戶尚未熟睡的人家,可終究沒有找到,耳朵里只有空氣的聲音?;蛟S,身體永遠不如意志那般渴生惡死。

我無處可去,在莊上晃來晃去。走到祠堂時,我翻越了院墻,摸著黑,找到了蠟燭和火柴,點上蠟燭之后,就坐在了地上,沒有一絲睡意。我將日記本從懷里拿了出來,又翻看了一遍。曾祖父從他父母去世,外出謀生寫起,一直寫到他在壩頭村被人冤枉,說他害死了村上牛場里的一頭母牛,一氣之下,血氣上涌,身子骨壞了為止。父親曾跟我講過,曾祖父的身子從那以后沒能再好起來,且越來越差,最終在抑郁中斷了氣。后來,壩頭村遭了百年難得一遇的洪水,每家每戶都要派人去挑泥筑壩防洪水。我的父母親也去了,卻不慎掉進了洪水里。找到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具尸體了。再后來,我的伯父和我的小叔也相繼死于災禍。

我合上日記本,倚在墻上,一股刺骨的涼意,透過肌膚,直達筋骨。我對這個被稱作“安莊”的村莊并沒有太多的了解,可這里終究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這里的人都和我一樣,都姓安,他們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這里有我的血液的根源,也有我的祖墳和我家族源遠流長的歷史。我有了親切感,仿佛連空氣都親近了,神清氣爽了。

我拿起燭臺,火苗“撲哧、撲哧”地晃動了,光影也東施效顰般,一起動了,一切都鬼魅了?;璋档墓饬晾铮铱匆娬弥醒氲墓褡由戏胖慌排诺拈九莆?,看上去黑黢黢的,真如一具具戧著的尸了。我起身走近看了看,每個牌位上都雕刻著名字,這些亡者都姓安,他們都是我的先輩。曾祖父在日記里寫到,我們家屬于安莊的安世元一支。安世元是我曾祖父——安亞朝——的曾祖父。于是,我覷著眼看每個牌位上刻著的名字,挨個兒找著。最終,在一個邊角里找到了。我放下燭臺,爬到了柜子上,將牌位取了下來,木料有了歷史感,摸上去冰涼的,仿佛喪生已久,上面刻著“安公世元之靈位”。不一會兒,我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身邊有兩個小孩正盯著我看。

“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們的祠堂里睡覺?”年紀稍大的孩子對我呵斥道。

小孩裝模作樣的嚴肅讓我感到好笑。我沒能忍住,笑了出來。

“我是來這里玩的?!?/p>

“笑什么笑,很好笑嗎?這里是你玩的地方嗎?”

“沒笑什么,累了,借個地方睡覺?!?/p>

“你懷里抱著的是什么東西?你是不是小偷?”

牌位在我的懷里,焐得熱乎乎的,有了人的溫度。我將牌位從懷里拿了出來,對小孩說:

“這個啊,是牌位嘛,呶,上面不都是的嘛?!蔽姨Я颂掳停疽馑茨枪褡?。

“來人啊,有人偷東西啊,來人啊?!?/p>

“哎,你別喊啊,伢子,你別喊呀。這牌位是我家祖宗的?!?/p>

“你說謊,我們莊上就沒你這么個人?!毙『⒅钢艺f。他又對著身邊的小孩說:“我在這里看著他,你去村長家,叫村長過來。”

“是?!毙∧泻⑺坪鹾軜芬夥拿睿隽艘粋€敬禮的姿勢,就小跑走開了。

年紀稍長的男孩還盯著我,他說:“你別想跑,我盯著你呢,我們村長馬上就要到了,完蛋了你?!?/p>

我沒再說話,動了動身體,發(fā)現(xiàn)身體上的疼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神清了,氣爽了。

沒過多久,小孩跟著一幫人,一起來到了祠堂,其中,走在最前面,由那小孩攙扶著,下巴長著長長的白須的老人該就是村長了。此刻,我已經(jīng)從地上站了起來,手上拿著牌位。

老頭見我手上拿著牌位,緊張了,手上的拐杖猛杵了地面好幾下。

“伢子,你手上怎么拿著我們祠堂里的牌位呀?罪孽啊,這會驚擾先人的呀!”

老頭看上去氣急敗壞了,一個勁地猛跺腳,就差要上來敲我了。

幾個年輕人從人群里鉆了出來,走到我的面前,其中一個年輕人,攥起拳頭就朝我的臉上砸了過來,另外幾個年輕人將我架住了,不讓我動彈,還有一個年輕人從我手上搶過了牌位。牌位被奪走了,那幾個年輕人也就將我放開了。

我感覺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我對老頭說:

“我也是安莊人,我太爺是安亞朝,這牌位是他太爺?shù)摹彩涝??!?/p>

“安亞朝啊,他不是很多年前就離開安莊了嘛?”人群里一個歲數(shù)同樣很長的老頭說道。

“那時候他說要出去闖幾年再回來,沒想到這一走就沒再回來了。”

“老家伙,你老糊涂了吧,就算有安亞朝這么個人,誰又能證明這個是他的重孫啊?!痹谖夷樕洗蛄艘蝗哪贻p人罵道。

那老頭啞口無言了。

“狗日的,你怎么說話呢?”站在我身邊的幾個年輕人中的一個,沖到那個罵了老頭的年輕人面前,用力地踹了他一腳。被踹的年輕人正準備還手,卻被村長喝止住了。

“住手,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尊重長輩,還自己人打自己人,成何體統(tǒng)?!?/p>

“伢子,我們沒辦法證明你就是我們莊上的人啊?!贝彘L說。

“我是安莊的人啊,我怎么就不能在這邊呢。要是不信,你們可以看看這本日記,這是我太爺安亞朝寫的,這個你們總該信吧。”我將日記本遞了出去,手懸在空中,卻沒人接。

“這個我們就不看了,看了又能說明什么呢?你還是走吧。”

“你怎么說話呢,我就是安莊的人,我不走,我就準備住下來了。這里是我的家?!?/p>

“伢子,我們這里的人從來不歡迎外面的人在這里常住,本來,你要是想在這里玩幾天,我們還能答應,現(xiàn)在你想耍無賴,就一天都不能讓你待了,快點走?!崩项^強硬了,聲音大了,中氣很足。

“你快點走吧,我們不想為難你,你闖進我們祠堂的事也就算了,不跟你追究了。”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我不走?!蔽业男呐K揪揪的,腦袋里“嗡嗡”地響,身子仿佛被人用錘子猛力地錘了一遍,很痛,卻不知道是哪里痛,虛無飄渺的。我提了一下肩膀,似乎是這里痛,卻又不像,折磨人了,延綿不絕的,仿佛注射了致幻劑。

“我走了十天的路,就為了回到老家,你們要我走。呸——”我指著村長身后的那幫人說道,朝著地上吐了一口濃痰。他們的眼睛里是冷漠的光,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都快凍僵了。

“咳、咳……這伢子瘋了,快把他弄出去,快,快?!贝彘L不停地跺著腳,旁邊扶著的小孩都害怕了,渾身哆哆嗦嗦的。

我揮舞著雙臂,想趕走朝我走過來的人,卻被人一只拳頭擊中了太陽穴,腦袋“嗡嗡”響,眼睛里的世界仿佛曝光過度了。我不知道是誰,對著我的耳邊“嗡嗡”地說道:“你他媽也配姓安?!苯又腥藦奈沂稚蠈⑷沼洷緭屪吡?,恍惚中,我看見日記本被人撕得粉碎,四散丟了。我的四肢被人捆了起來。對此,我并沒有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反抗,都成自愿了。

我的身體貼在土地上,很緊,不愿挪開,卻被人強行撕開了,道路上全是我身體留下的血痕子。

橫亙安莊的小河里,河水朝著莊外流去,散發(fā)著淡淡的臭味。經(jīng)過農(nóng)田的時候,兩個婦人正在吵架,她們是在爭奪一條田埂的所有權(quán),吵得很激烈,然后扭在了一起,撕打起來了,在對方的身上掐,臉上撓。我想,她們一定會結(jié)下深仇,從此便成了仇敵。

我被丟在了安莊入口的路旁,四肢遭了綁縛,無法動彈。我的身體越來越痛,仿佛被含在了嘴里,細嚼慢咽了,又如遭鈍物擊打。

我的頭頂上還是那棵桃樹,一陣風吹過,樹枝顫了顫,桃子仿佛要掉落了。

作者簡介:

江之永,原名張旭。1988年生,江蘇高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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