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鈴聲悠悠響起來的時候,她知道夜里十點(diǎn)半到了。她從昏睡中醒來,慢慢睜開眼,眼睛不去看什么,耳朵不去聽什么,心也不去想什么,就那么懶懶地睡著。脖子和枕頭以最舒適的方式充分接觸,頭揉壓著枕頭,蕎麥皮擠作一團(tuán)發(fā)出呻吟和掙扎,索索作響,透過白洋布做的枕芯和繡花枕套傳出來,直接鉆進(jìn)耳朵里來了。她醉心地聽著。這細(xì)碎貼近的聲音,像有很多親人圍著她,貼在耳根上給她說一些話。聽不清在說什么,好像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又好像并不重要,只是生活里一些常見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說話的人并不要求她聽進(jìn)去,只是想用這種絮叨來傳達(dá)一種心情。這聲音帶著炕洞里玉米秸稈燃燒后的燙熱和暖洋洋的味道。那些漫長炎夏中蓄積在秸稈中的陽光沉睡隱藏后,在炕洞里的燃燒中被催醒了。陽光味兒透過水泥炕板和被褥穿透出來,透過一枕芯蕎麥皮散發(fā)出來,這味道就復(fù)雜了,暖烘烘的,帶著一股尿騷味兒。這是從老家?guī)淼恼眍^。
搬遷之前她和大家一樣,將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連枕芯里的蕎麥皮也用清水洗了,用篩子篩過,重新裝回枕芯里帶來了。隊(duì)長見了還笑話大家呢,說,搬遷到大地方去,眼看著是去過好日子,還舍不得丟掉這些陳蕎皮?咱山里人眼皮就是太淺了!當(dāng)時她啥都沒有說。鄰居的一個年輕媳婦子不依了,雙手搓著蕎麥皮說,咋啦,帶著它們咋啦,老家的味兒老家的念想,全都在這些舊家具舊物兒里頭藏著呢,叫人咋舍得丟掉呢?再說川區(qū)那地方,千好萬好,就是沒有蕎麥皮,大家都根本不種蕎麥嘛!到時候枕頭拿啥裝?用石頭沙子嗎?隊(duì)長被問住了,說,好好好,你這個媳婦子厲害,我不說了,你們快拆洗,看還有啥能拆洗了帶走的,盡量全帶上。真的搬到了這里,大家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選擇是多么正確。這里全部種玉米、油葵,就是不種蕎麥。枕芯一律用粉碎后的玉米稈子裝,她也裝了四個新枕頭,為的是萬一家里來個親戚要用到。她試著枕過,剛枕上腦殼下木木的,過一會兒里面的疙里疙瘩都明顯起來,墊著后腦勺子,很不舒服。還不能動彈,稍微一動里面就窸窸窣窣亂響,吵得人心煩。
她很慶幸自己有遠(yuǎn)見,把幾個蕎麥皮枕頭都帶來了。洗過的蕎麥皮洗去了塵土,但是一些原來浸透了蕎皮的味道是沒法完全洗凈的。也許外孫子曾經(jīng)騎在枕頭上耍的時候直接給枕頭上尿了一泡,也許女兒把口水淌在了上面。最明顯的是,枕過的人都會把頭油蹭在上面。還有時間的堆積,日子的點(diǎn)滴,不僅僅體現(xiàn)在她這個主人的外表容顏上和內(nèi)心里,也體現(xiàn)在這屋子里的每一個物件上。事實(shí)上她喜歡這種味道。這是熟悉的溫暖的味道。她的大半輩子都是在這種味道中度過的。這種氣味滲透在她生命最底的那片布上,成為了一種本色。只有在這種味道中,她的心才是踏實(shí)的。兩個女兒在城里,她去她們家住過,樓房里那種過于講究的干凈讓她老是覺得手和腳不知道放哪里,怎么放才算合適,才不會顯得礙眼,不給女兒添麻煩,讓女婿看著順眼。所以她住上三五天就走,回到自己這個家里的土炕上來,一顆捏著的心才能完全舒展開來。
鈴聲還在響。節(jié)奏很緩慢。她從這種緩慢中品出了一股不依不饒的味道。接還是不接?看樣子不接是不行了,會一直響下去。會響到什么時候呢?她沒有試驗(yàn)過。因?yàn)槊看嗡荚谶@種不依不饒面前投了降,摁下那個綠色的接聽鍵?,F(xiàn)在,她忽然想再拖延一會兒。響聲卻自己歇了,出現(xiàn)了空白。她的眼里擁進(jìn)黑暗來。外面有星星,夜色不算濃。她望著窗簾后面窗戶的樣子,不銹鋼骨架,玻璃彌補(bǔ)了骨架之間的空白。她皺著眉凝望著。鈴聲沉睡了。夜色像一層水汽,滲透了玻璃和尼龍布窗簾,瀉進(jìn)來,在眼前幽幽地浮動。她伸出手,張開五指去抓。抓到了,攥緊拳頭撤回來,緊緊握著。手心有點(diǎn)酸困了,她堅(jiān)持著不往開打。
鈴聲又響了起來。她松一口氣,緩緩展開手。手心里什么都沒有,她一骨碌爬起來下炕,手機(jī)在桌子上充電呢。她一看號碼,果然是那個人打來的。她沒念過書,但是阿拉伯?dāng)?shù)字全部認(rèn)下來了,口頭算賬很快。丈夫活著的時候常說,你要識文斷字,肯定比一般的男人都能成,頭腦靈光得很嘛。男人是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說的。手機(jī)號碼都是“0”到“9”十個數(shù)字組成的。它們像一群調(diào)皮的小星星,被人調(diào)動著排隊(duì),十一個數(shù)字站在一起,就是一串手機(jī)號碼。每一串號碼都連通著不同地方的不同的人?,F(xiàn)在這一串號碼的尾巴上是“4”和“5”。她眼前顯出一張臉,胡子包裹了下半部分,上半部分臉膛黑紅。一看就是個吃了一輩子苦操了一輩子心的男人。眉目間的溝壑一道一道的。他才六十四歲,比她的丈夫大了四歲,但是丈夫就顯得年輕嫩面多了。他們要是放在一起去觀看,肯定像兩代人??上]機(jī)會讓他們站在一起比較了。丈夫早在三年前就口喚了。女兒是丈夫口喚后結(jié)的婚,所以這個人和她丈夫沒有見過面。本來她已經(jīng)要接了,一想起丈夫,忽然心里有個浪花輕輕翻了一下。她縮回手,慢慢上了炕。手機(jī)買回來的時候就是這鈴聲,不像唱歌,也不像鳥兒蟲兒在歌唱,而是慢悠悠的一段音樂。她哪里懂得這是什么呢,剛開始聽著怪不順耳的,時間長了就適應(yīng)了。音樂還在慢悠悠地唱著。她看著窗外,玻璃上的朦朧中顯出兩張臉,一張圓潤飽滿,顯得笑瞇瞇的;一張狹長干枯,下巴上的胡子將一張臉又拉長了一些。他們都在笑,望著她笑。圓臉上的笑歡實(shí)、舒展,像一鍋水開了,水花兒在一個勁兒翻涌。丈夫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當(dāng)了一輩子甩手掌柜的,心寬體胖,人也顯得年輕;窄臉的男人就不一樣了,眉毛都顯得干巴巴的,眼神閃爍,不敢直接看她,但是又忍不住要看,目光斜斜掃過來,極快地瞄一眼,又像怕羞的娃娃,趕緊收回去了。
他是什么時候?qū)λ辛诵乃嫉哪兀空娌缓么_定。女兒坐月子她去伺候了一個月,那時候他的女人正病著,他們都忙,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但是當(dāng)她離開的時候,他送到大門口,嘆一口氣說,世上的女人啊,都像你一樣身體好性子歡,那該多好。她走在路上才忽然回想起這句話,覺得他肯定是一輩子伺候那個病秧子女人,覺得累,所以看到健康能干的女人就忍不住眼熱吧。女兒的娃娃十一個月,婆婆病逝了,女兒要上班,娃娃沒人看,她就被女兒接了過去,住在女兒學(xué)校的宿舍里幫著看娃娃。鄉(xiāng)中學(xué)離女兒婆家不遠(yuǎn),過一段街道再上一面坡路就到了。他隔三岔五來,騎一輛破得哐里哐當(dāng)亂響的自行車,來了從車把上取下一個尼龍手提袋,里面裝的不是幾個白面餅子就是幾個油香,油香之間還夾著幾片牛肉。餅子是在饅頭店里買的。油香的話,那就說明他又去拱北上了。這里離拱北很近,站在女兒家的高房子臺階上能望見南邊半山上的拱北,一道巨大漫長的陡山坡,里面密密麻麻分布著土堆,那下面都睡著歸真的老人家和眾多的朵斯提。過幾天就是某一位老人家歸真的日子,拱北上就要上墳過乜貼。大的話宰牛,小了就宰羊和雞。附近的人都攆去吃油香。女兒的公公也去了。他和管事的老漢熟悉,總是能多討要到幾個油香的。他離開拱北就直接到學(xué)校來了。進(jìn)了宿舍卻不坐,顯得很作難,站在地上呵呵笑,笑容有點(diǎn)傻。女兒把油香掏出來,放下幾個,給他留兩個。他接過口袋呵呵一笑,就告辭了。出門的腳步有些倉皇。然后自行車哐里哐當(dāng)響著,他走遠(yuǎn)了。女兒漸漸地不耐煩起來,有了抱怨,說,這老漢隔幾天就跑學(xué)校來,不是在圖謀啥吧?嘴里說想孫女兒了,難道孫女兒就真的那么讓他牽腸掛肚?女兒胳膊下夾著教案,說完之后就匆匆出去上課了。
她呆在了門口,透過玻璃看著操場上做完課間操亂紛紛往教室里擁的學(xué)生,忽然覺得心跳得有點(diǎn)異樣。那個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倉皇離開的背影出現(xiàn)在眼前。他真的是想念孫女兒才一趟一趟地往來跑嗎?好像是,這是最堂皇的理由??伤钟X得不是。至少不全是。她從他有些別扭的神情和動作里捕捉到了一股別有意味的目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只是看孫女兒,看地面,看桌子,就是不敢看站在對面的她。她直直地盯著他,發(fā)現(xiàn)他很少抬起頭來看自己的眼睛。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不敢,那閃電一樣劃過去的慌亂的目光把什么都透露了。難道他一趟趟來這里和自己有關(guān)?忽然意識到這一點(diǎn),他再來,她慌亂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么從容坦然地看著他了,而是跟他一樣地慌亂。女兒不在,她趕忙過去將門簾子高高搭起,說話聲音也放得很大,好像心里鉆進(jìn)了鬼,只有這樣才能把暗鬼趕出去。女兒很不耐煩了,有一次干脆給公公說,你自個兒做飯吃,這點(diǎn)油香你就拿回去存在冰箱里自個兒慢慢吃吧,不要給我們再送了。我和我媽都長著一雙手,我們會蒸饅頭烙餅子,想吃油香的話自個兒炸就是了。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個兒吧。剛說完看見娃娃手里已經(jīng)拿著了一個大油香,氣得抬手就狠狠地奪下來,說別油了剛穿的新外衣。娃娃望著空手哇哇大哭。女兒氣哄哄抱了孩子出去了,剩下她和他。她想給他道歉,說女兒脾氣不好。誰知他搶在前頭,叫她不要多心,娃娃嘛年齡還小,不醒事,再過幾年肯定就醒事了。說完他就走了,沒有跟她告辭。之后他很少來了,來了也不進(jìn)屋,連學(xué)校門都不進(jìn),就站在門口托付某個玩耍的學(xué)生娃把口袋送進(jìn)來。她一看還是餅子或者油香,心里過意不去,提著口袋趕到門口,他已經(jīng)走了。推著自行車快快地走,好像后面有一股看不見的大風(fēng)在一個勁兒吹,讓他腳步踉蹌,難以慢下來。
一學(xué)期結(jié)束,她離開的時候去了他家里,作為兒女親家總是要打個招呼的,沒想到他不在家,一把鐵將軍把住了門。她和女兒開門走進(jìn)去,一股清冷撲面而來。院子里居然有了野草,齊刷刷一層,冰草叢里夾雜著別的草。尤其一種叫灰蕎的野菜,渾身舉著娃娃小手掌一樣的嫩葉,一片片一堆堆,給院子營造了一片一片的綠,但是透過這綠,她看到了一股凄涼。那個女人活著的時候,即便常年病著,但是家里的氣氛是暖和的,活躍的,感覺這個家的主心骨是存在的?,F(xiàn)在倒了,一切都塌架了。他明顯比過去懶散了,過去一直伺候老婆,還把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沒有撂下。老婆一走,他好像不愛過日子了。房臺子上都長出雜草來了。當(dāng)院子一棵刺玫樹花期已過,只剩下滿枝的葉子綠成一片。樹下堆積著慘敗后的花瓣,早就不是開放時候的美麗,顯得臟兮兮苦巴巴的。很久沒有清掃的樣子。女兒抱著掃帚掃,嘴里忽然來了氣,說找把鐵锨剁掉去,把這種樹長了個啥,又不結(jié)果子!她攔住了,畢竟是老人手里栽下的樹,你一個小輩兒哪有權(quán)力隨便剁呢?女兒頹喪地丟了掃帚,瞅著樹忽然笑了,說,媽你不知道,花開的時候老兩口就騷情得不得了,老爺子摘一串花兒,給老婆子往頭上戴,把老婆子打扮得像個老妖精,兩個人嘀嘀咕咕地說笑,好像年輕人一樣。女兒說著笑得彎下腰去。屋子里一股灰塵味兒,案板上落著一層土。只有鍋臺上一個電飯鍋和一個切菜板還算是干凈的,有煮過飯的痕跡。女兒聞一鼻子,眉頭擰起疙瘩說,又是方便面!她望望屋里,再看看屋外,心里說沒有個女人,這日子終究是沒法過啊。她忽然盼著女兒也能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但是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忙碌著,壓根就沒往這方面想的意思。第二天她離開了。臨走都沒有見他回來。
鈴聲叫累了,歇一會兒,第三次響了起來。咋辦呢?接還是不接?她又爬起來,豎耳朵聽著鈴聲。有那么一會兒,她的耳朵好像失聰了,耳畔一片茫茫的空白,鈴聲完全聽不到了。眼前顯出一片河面,河水靜靜流淌,水面上泛著無數(shù)波光。她癡呆地看著。耳邊潮聲退去,鈴聲又堅(jiān)強(qiáng)地響起來。不接是不行了。這個男人啊,還真是倔強(qiáng)得很,叫人咋說呢?她懊喪地?fù)u搖頭,同時心頭閃過一絲兒喜悅。說實(shí)話,她還是歡迎他這種不屈不撓糾纏的樣子。這算什么呢?她真的連自己的心思都摸不透了,一方面嘴里冷靜地說著拒絕他的話,另一方面,卻不拒絕傾聽他的訴說,然后還心里希望這樣的訴說能繼續(xù)下去。她不知道要是他的電話忽然有一夜中斷不來了,她該咋辦。她終于把手機(jī)按到了耳朵邊。他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一張過早滄桑的臉在眼前清晰起來。他先說了自己今天一天的大致行蹤,接著說吃了兩頓飯,一頓干饃饃就白開水,另一頓泡的方便面。她靜靜地聽著,她不喜歡打斷。他說他去看了孫女兒,會跑了,滿校園跑呢。又說再有三個月就是那個人的一年祭日,到時候他想宰牛念索兒。這么大的事情,鍋灶上誰做呢?他說他想好了,就請她來幫忙,問她成嗎。大小的事兒都交給她主持,沒有人敢說啥的,他的兒子女兒他清楚,對他這個老子還是很尊抬的。她無聲地咧了咧嘴,沒有讓笑聲從嘴角溢出來。她心里有點(diǎn)苦苦的感覺。就要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那個女人的面影在眼前閃了一下,可惜眉眼是模糊的,沒等她看詳細(xì)點(diǎn),就已經(jīng)閃過去了。她想追上去喊一聲,喊住了問她這幾個月過得咋樣,心里是不是記掛著這個家里的大小事情。唉,人活在世上,真是有很多難以割舍的東西。她的丈夫臨到咽氣了還瞪著眼睛望著兩個女兒,嗓子眼里喑啞地喘著。女兒們被那凄厲的目光牽引,湊過去說,大,你的心思我們知道,就是我媽的養(yǎng)老問題,你放心,我媽不會受一點(diǎn)兒罪的。丈夫才在阿訇念誦清真言的動人心魄的聲音里閉上了眼。
丈夫是個實(shí)誠人,一輩子待她不賴。手機(jī)里的人還在堅(jiān)持說話,內(nèi)容不知何時轉(zhuǎn)移了,說院子里的刺玫樹就要開花了,花苞兒掛了滿身,再有四五天保準(zhǔn)能開出滿樹的花。他的聲音變得輕輕的,柔和,低沉,好像嗓子被拉寬了,下沉了,聲音里有了一種渾然的鐵質(zhì)的東西,卻不再粗糲生硬,而是透出一絲溫?zé)醽恚N著心緩緩傳遞。我走了你咋辦?你還年輕,才五十八歲,要不就往前走一步,找一個合適的嫁過去一搭過日子……丈夫在病中給她說過。她當(dāng)時不說話,瞅著他笑。丈夫著急了,又提過好幾次,很認(rèn)真,不是在耍笑。她不著急,只是笑。最后捏著他的手,悄悄說,老東西,你放心,我這輩子就跟你一個男人。你看這滿臉滿手的老褶子,你叫我跟誰去,誰看得上我呢,也就是你不嫌棄罷了?,F(xiàn)在,一個男人的聲音通過電話在耳邊流淌。他忽然問:你見過刺玫花開的樣子嗎?她一愣,想說我見過,娃娃的時節(jié)娘家后院里就有一株刺玫樹,每年花開了我都坐在樹下看花兒,聞著濃郁的花香看著花瓣們凋殘的凋殘,怒放的怒放,一茬兒一茬兒??墒撬鋈桓淖兞酥饕?,遲疑了。因?yàn)樗鋈话l(fā)現(xiàn)自己這一刻想不起來刺玫花開的景象了。沒見過嗎?沒見過不要緊,到時候你來就看到了,真?zhèn)€好看得很,我給你揪一朵戴在……聲音戛然而止,像一只持續(xù)燃燒的燈忽然熄滅了。
戴在哪里呢?女人回味著最后這半句話。自然是戴在頭上了。女兒不是說過嘛,公公摘了花兒給婆婆戴一頭。他也要給我戴花,什么意思?像待他的女人一樣地待我?想到這里她忽然心里一蕩,覺得一顆心軟軟地癱在地上。她很想對他說一句話,我答應(yīng)你,明兒你就拾掇拾掇來領(lǐng)我吧,我跟你走,我們過一輩子。但是這樣的話她只是心里說,嘴里不說。在心里想想可以,誰也不知道,萬一說出來,那就是覆水難收了,沒有退路了。他打破了她的沉默,說,你來啊,你看我這個院子多大,我一個人凄惶,你來了家就有個家的樣子了。這就說得很明確了,在央求她嫁給他。她不出聲,悠悠地回味著他的話。時間長了,手機(jī)燙乎乎的。她想掛掉,不忍心害他浪費(fèi)話費(fèi)。試了試,手指頭變得發(fā)軟,好像有點(diǎn)不舍。你這是干什么?行不行給人家一句痛快話,這么黏黏糊糊的,啥意思呢?她在心里罵自己。你啥時節(jié)變成這么黏糊的人了呢?行還是不行,痛痛快快一句話,這么不冷不熱地拖著,害得人家常打電話,這個樣子下去算咋回事呢?她一再罵自己。但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心里撕扯著,讓她猶豫,留戀,舍不得就這樣斷了線索,再也聽不到那個日漸熟悉的聲音。
丈夫口喚之后,村莊集體搬遷,她跟隨大家搬離了原來的山溝,來到這川區(qū)過日子。別人都是嚷嚷著說只有兩個房子太窄小了,三輩人沒法兒睡覺。在她這里不是問題。對于她來說,其實(shí)是太寬敞了。這面炕的后面疊放著一些被褥??梢匀鍌€月不去動,直到某個女子或者女婿來了留下過夜,才有機(jī)會拉開來使用一下,平時根本用不上。她的被子和枕頭放在靠窗戶的地方,白天疊起,晚上拉開,一天一天重復(fù)著。有一回她忽然心血來潮,將那一摞被子全拉開,鋪一個褥子,上面捂一床被子。然后她看著那個被窩發(fā)呆。就像丈夫沒有口喚,還活著,去寺里禮拜,然后坐在阿訇的房子里扯磨去了,所以遲遲沒有回來,而她在等他回來。那一夜她醒了很久,越醒越覺得心里空,心本來是一層布包起來的,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隨著丈夫離去的日子,一天天變得冷硬起來。但是這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層布竟然有了裂口,她伸手一摸,立即綻出了一縷縷細(xì)碎的裂口。這讓她吃驚不已,不知所措,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了一個空洞。隨著丈夫離開的日子的積累,這洞一天天擴(kuò)大,終于塌陷出一片深坑,黑烏烏橫在她面前。她忽然抱住丈夫的枕頭哭了,覺得有無限的委屈。丈夫口喚后她都沒有這樣傷心過。她哭著鉆進(jìn)丈夫的被窩,蓋著丈夫的被子,鋪著丈夫的褥子,鼻息里飄滿了丈夫的汗腥味。她從來沒有這么清醒地意識到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這一次離去再也不會回來,她就是一直等到天亮他也不回來了。她痛徹心扉地哭著。正是這時候電話響了,那是他頭一回給她打電話。
他問,你到底咋想的?愿不愿意來幫忙?他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什么,火車過來了,轟隆隆的聲音刺穿了寂靜長夜,從西邊而來,碾壓過這一片移民點(diǎn),將晚睡的燈火和早睡的睡夢一起碾軋出模糊的呻吟。這是一趟貨車。她豎著耳朵聆聽,她喜歡聽火車的聲音。在老家的時候她沒有見過火車。所以來到這里,覺得很新奇。第一時間和幾個姐妹一起跑到火車道邊看了看。火車道在幾米之外就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了。她們不甘心,順著軌道跑到不遠(yuǎn)處鎮(zhèn)上的一個小站點(diǎn)看了看??戳艘簿筒荒敲凑鸷沉恕,F(xiàn)在她們面對火車的時候表情都很淡然,至多聽到轟鳴的時候先在心里判斷一下是拉人的車廂還是拉貨物的車皮,然后抬頭看一眼,以落實(shí)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正確。她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會特別關(guān)注火車。不是有意關(guān)注,而是不由自主地就被火車吸引了。她沒有坐過火車,不知道坐在火車上是什么感覺,火車?yán)镉质莻€怎樣的世界。尤其客車來的時候,她總是有一點(diǎn)兒激動,豎起耳朵捕捉著那驚天動地的聲響。車上坐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呢,要去哪里,是一個人獨(dú)自出門,還是有人陪伴?她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自己也拾掇一下跑出門去,到鎮(zhèn)上的小站上火車,坐著出一趟遠(yuǎn)門。去哪里呢?先不要去想,等上了火車再說吧。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有沒有勇氣作出這一決定?;疖囘^來了,她忽然很焦慮,好像這條線上只有這一趟火車,不及早作決定就這樣錯過的話,就再也沒機(jī)會了。是啊,再也沒機(jī)會了。她豎起耳朵醉心地傾聽著那聲響。車輪摩擦著鐵軌的聲音,車身摩擦著空氣的聲音,沉寂稀薄的空氣被攪和成一團(tuán),變成了熱氣,化成了火焰在熾熱地燃燒著,呼嘯著,裹挾著塵土和熱浪,轟隆隆而過,向身后丟下一團(tuán)熱鬧過后的寂寞。她像送一個親人一樣送火車遠(yuǎn)去,然后看著黑暗重新歸于寂靜。你不說話,不說話就是答應(yīng)了嗎?好啊,你答應(yīng)了!你放心,餓不著你,凍不著你,不會叫你受罪的。他還在熱切地表達(dá)著,說刺玫花兒真的就要開了,今年花苞兒特別多,把枝頭都壓彎了。她忽然眼前顯出一樹紫花葳蕤的景象,一句話沖口而出,開了就給頭上戴幾朵吧。說完她就后悔了。果然對方從這話里抓到了把柄,趕著說好啊好啊,我給你戴一頭的花兒。他這句話也是沖口而出的,接著兩個人同時沉默了,好像他們一不小心觸及了一個共同回避的敏感區(qū)域。她覺得有必要澄清一個問題,就追加一句,我的意思是花兒戴在你頭上。說完她就后悔了,挨著手機(jī)的半邊臉火辣辣地?zé)饋?。?qiáng)調(diào)什么呢,這一強(qiáng)調(diào)不是有了欲蓋彌彰的意思嗎。果然他揪住她話里的破綻不放,輕淺地笑了一下說,哪能給我戴呢,應(yīng)該給你戴,你是女人嘛,女人戴花才好看呢。說完他笑了一下。她卻忽然就惱了,覺得他這笑意有點(diǎn)輕浮,有點(diǎn)過了。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些氣,一聲不吭掛了電話。通話中斷后,她卻禁不住想象他在電話那端的樣子,一個人躺在那個空大的院子中的上房炕上,身邊空無一人,連貓兒狗兒也沒有養(yǎng)一只。她忽然很想答應(yīng),干干脆脆給他一個準(zhǔn)話,真的嫁過去,和他在一起搭伴過日子,兩個人至少要比一個人熱鬧一點(diǎn)。
她最終還是沒有吐給他一個痛快話兒,就那么一直慢騰騰地遲疑著。他的電話像夜晚穿行而過的火車,每一夜都會來,會聽到他一個人在嘮嘮叨叨說話,在邀請她。她最終也沒有一個人跑出去搭乘上火車去遠(yuǎn)方。她想的更多的是后果,沖動之后的結(jié)果。女兒的意思很明確,不希望老公公再娶,說,多老了,死灰里頭還想冒煙嗎?要是真找個人進(jìn)門,我們兩口子就不管他了,以后的養(yǎng)老問題他自個兒看著辦。到時候連他都成問題,更不要妄想叫我們伺候他找的新人。當(dāng)時女兒的話她沒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很有震懾力,好像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其實(shí)她最明白,那不是說給自己的。女兒有口無心,就是個直筒子脾氣。但是這讓她有了顧慮。那個家里不僅僅女兒一個兒媳婦,他還有大兒子呢,還有幾個女兒。雖然大家都各過各的日子,但是情況要比眼睛看到的表面復(fù)雜。他們都是一樣的境況。一個人守著一個空空的家過日子,吃穿不怎么愁。平時看不到兒女們的影子,但是真的要作出一個大決定的時候,就感覺兒女其實(shí)一刻也沒有離開,那些目光一直在盯著看呢。要是年輕的時候,她可能不會在意這些目光,但是已經(jīng)老了啊,老了顧慮就多了,每走一步路都要把前后左右想清楚了,不光顧忌自己的臉面名聲,還有后人的感受呢,更重要的也還是后人。距離那個祭日越來越近了,他的口氣焦躁起來,有一次變得生硬起來,說,你到底考慮好了沒有,叫我等到哪一天去呢?她想和他說說兒女對此事的看法,但是他咣當(dāng)一聲掛了電話,他徹底生氣了。她想給他回?fù)苓^去,想了想,聽著火車過去了一趟,一會兒又一趟,一夜工夫過去,不知道過去了幾趟。她困了,歪在枕頭上沒有心情打電話了。忽然心里多心了,想終究不是自己的丈夫,不是知疼知熱的人,這電話說掛就掛了,一點(diǎn)也不考慮這一頭的人心里會不會難過。第二夜他的電話按時來了,她沒有接。在那悠悠的鈴聲中漸漸地入了睡。第三夜電話再沒有來,這一夜一共過去了六趟火車,一趟客車,其余都是貨車。她朦朦朧朧地想到有一些人通過火車從一個地方去了另一個地方,有很多貨物從這里搬運(yùn)到了那里?;疖嚲瓦@樣日夜不停地奔跑著,累不累,累不累呢?世界還是那個樣子,日子還是原來的過法。她把幾只羊趕在遠(yuǎn)處的一片灘地上吃草,然后到玉米叢里看了看,玉米葉子上起蟲了,鄰居說需要打藥,她就去鎮(zhèn)上買了藥,回來自己背著噴霧器打藥。
那個女人的祭日如期而來,如期過去。女兒說宰了牛,八千元的一頭牛。她望著自己的幾只開春出生的羊羔禁不住想,那頭牛有多大呢,毛色是棕紅的還是褐色的?牛肉她吃到了,女兒托人帶了過來。女兒說,還剩余了一些牛肉,凍在冰箱里,公公說不要給親戚鄰居散了,他留著有重要用處。她聽著。女兒從鼻子里嗤了一聲,聲音壓低了,能有啥用處呢,老家伙的心思誰不清楚,正在到處尋著問寡婦呢,看來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們當(dāng)兒女的勸不住了!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發(fā)完牢騷就掛了電話。女兒怎么會知道母親的心思呢?年輕人心粗,就知道忙他們自己的事情。夜里她有點(diǎn)感冒,頭昏沉沉地疼,爬起來摸下炕找藥吃,藥匣子空著,沒藥了。她倒了點(diǎn)開水喝了,然后望著黑暗想心事。忽然就心事重重了,覺得從來沒有這么沉重的心事,心事像荒草一樣在心里密密麻麻長出一層。火車一趟一趟碾軋著村莊,就像碾軋?jiān)谒男纳希o靜躺著,心里說,火車就從這身上碾過去吧,把我碾碎了也好。
第三天吧,鄰居去鎮(zhèn)上榨油,她也跟著去了。在磨坊里排著隊(duì)等待的過程中,有一個老奶奶和一個老漢,兩個人本來不認(rèn)識,往大鐵鍋里倒胡麻的時候,老漢給老奶奶幫了一把,兩個人攀談上了。嘻嘻哈哈的,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說得很投機(jī)。來榨油的人真是多,足足等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后,老奶奶和老漢竟然打得火熱,兩個人彼此問了身世,問了家庭,巧的是兩個人都單身,另一半不在了。老漢說要不我們一搭過。老奶奶笑得頭上的一塊淺紫色圍巾直抖,說,要我跟你,你得給我買金貨,戒指耳環(huán)項(xiàng)鏈一樣不能少。老漢露出豁了三顆牙齒的褐色牙床,笑得嘩嘩響,說,行,一樣不少。老奶奶說,那你到時候給我買個鮮亮點(diǎn)的外衫,成親的時候我穿上。老漢笑得整個牙花床子都露出來了,頭點(diǎn)得磕頭蟲一樣,說,行行行,給你買,保證給你買,叫你打扮個老來俏。老奶奶有點(diǎn)顧慮,說,那不會惹人恥笑吧,罵我老了老了還騷情得很。老漢脖子一梗說,誰敢笑?誰敢說這話?看我咋收拾他!我兒子女兒的主意我來拿,你啥都不用怕,你的后人那里也不用顧慮,養(yǎng)老的問題也不要去愁。你是女人,哪有叫女人為這些發(fā)愁的呢?說話間清油磨出來了,老奶奶拎著塑料壺要盛油,老漢把她搡開了,老漢替了她。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種互相疼愛的默契。油磨完了,他們肩膀并著肩膀,很親密地出去要走了。
她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她目睹了他們由陌生到熟悉到?jīng)Q定走到一塊兒的過程。她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太快了吧,再說都那么大年紀(jì)了,還能這樣嗎?不是在耍笑吧?她十分好奇,追出去問他們,你們多大歲數(shù)了?真的準(zhǔn)備往一搭兒走嗎?老奶奶指著老漢,老臉笑成了一朵花兒,帶著撒嬌的口氣說我六十七,他六十九,他愿意,我也愿意,兩廂情愿,自然是能走到一搭兒的。她在心里驚嘆了一聲,都不年輕了,早就不是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了。但是他們在有說有笑中離開了,走出老遠(yuǎn)了,還能聽到他們在商議新婚買新衣買家具的事情。她卻還有恍如做夢的疑惑,這難道是在耍笑嗎?不像耍笑啊。往回走的路上,坐在鄰居的農(nóng)用蹦蹦車?yán)?,聽著突突突的聲響,她一陣一陣恍惚,那一對老人的臉不斷在眼前閃爍。他們都比她大,那老漢和女兒的公公差不多。他們那么快就說到了婚嫁,還那么坦然,那么自己呢?和那個老奶奶比,自己算得上年輕人呢。臉有點(diǎn)燒,心有點(diǎn)跳。她忽然感覺自己真的不是那么老,精力還很旺盛呢。她聞到了油渣兒在袋子里發(fā)出的干燥的馨香,忽然感覺很好聞很好聞。她摸出電話,一個一個翻著看號碼。她記住的號碼不多,但是那一串?dāng)?shù)字是熟記在心的。她看著這串號碼,透過它們看到了一張被生活折磨得布滿深壑的臉。蹦蹦車顛簸著,她心里一時高一時低,高低起伏著,顛簸得她手指發(fā)軟,那一串?dāng)?shù)字就沒有撥出去。
這天夜里她是在一股濃烈的胡麻油的清香中爬上炕的,清油晾在一個大瓦盆里,等明天再裝進(jìn)桶里儲存。油渣兒晾在一個尼龍袋子上,準(zhǔn)備冬天了喂那幾只懷羔的母羊。手機(jī)在桌子上充電。手機(jī)是女兒買的,圖便宜買的返還話費(fèi)的那種,所以帶電功能很差,夜夜要充電。黑夜朦朧,窗外遠(yuǎn)處的公路上浮動著車輛的燈光。沒有火車碾軋和飛馳的鐵道,像一個閑暇的寡婦,沉默,無言,默默地潛伏在黑暗中。她向著手機(jī)的方向望了一次,又一次,忽然很盼望它能響起來。它終于響起來了,她怕它忽然就改變主意中斷聲響,爬起來撲下炕將它抓在手里。那一刻她的身影很輕盈,遠(yuǎn)不像一個近六十歲的下過幾十年苦的農(nóng)村女人。她摁下綠鍵,響亮地喂了一聲。當(dāng)一個聲音透過耳膜傳進(jìn)來,她心里一呆,打電話的是女兒。女兒的聲音穿越了新鮮的黑暗和漫長的路途說,我的那個為老不尊的老公公啊,他今兒把事情辦了,東山里的一個寡婦,用蹦蹦車接進(jìn)門的。他事先跟我們誰都沒商量,不聲不響就把人接來了,我這心里氣不順啊,看著就鬧心……
她伸手按下了右邊那個小鍵,不用開燈看,她知道那是紅色的掛斷鍵。女兒的聲音被迫中斷在黑夜深處。夜色忽然變得很濃,濃密得凝結(jié)了,一塊兒一塊兒的,烏云一樣在眼前翻涌。她閉上眼,慢慢地讓心靜下來。很費(fèi)勁地在眼前想象一個人,是那個人,他干瘦的臉上帶著淺笑,好像有點(diǎn)不好意思,有點(diǎn)兒靦腆,一副想給她說什么的樣子,但分明在顧忌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心情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她驚訝了,他怎么戴了一頭的花兒呢?淺紫色的刺玫花兒,一朵挨著一朵,挨挨擠擠地別了一頭。他的臉頰本來就紅,被這鮮艷的花兒映襯,那臉頰就紅彤彤一片。這個男人,終究給自己戴了一頭花兒。她在心里感嘆了一聲。她的感嘆他沒有聽到,因?yàn)樗匆娝D(zhuǎn)過身獨(dú)自走了,越走越遠(yuǎn),始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想喊他等一等她,想叫他把那些花兒摘下來一些,給她別在頭上。盡管他們都老了,但是花兒戴在女人頭上總是要比男人好看一些的吧??墒撬暮奥暠涣硪还删薮蟮穆曧懷蜎]了。原來火車來了,轟隆隆的聲音像一首悲傷的歌謠,裹挾著巨大的風(fēng)聲穿透了長夜,在她的耳畔驚心動魄地響徹。
(題字、題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