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男,江西南昌人。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南粵優(yōu)秀教師,廣州大學首屆教學名師。兼任廣東省文學學會副會長、廣東省中國古代文學學會副秘書長;廣東省國學學會常務(wù)理事;廣東省中華詩教學會理事;廣州市語言文學學會副會長、秘書長;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基地-文學思想研究中心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出版專著6部;主編著作1部;參與編著8部;出版教材1部。在《文藝研究》、《文學遺產(chǎn)》、《文藝理論研究》等國內(nèi)核心期刊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131篇,學術(shù)成果獲省市優(yōu)秀成果獎多項。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項、部省級項目5項。
南宋中興詩人之一陸游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流傳下來的詩篇有九千三百多首。他不僅創(chuàng)作高產(chǎn),也為我們留下了不少頗有價值的詩論。陸游沒有專門的詩論著作,他的詩學觀散見于書信、筆記、序跋和詩文作品之中。整理歸納起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諸方面。
一.鍛煉無遺力,淵源有自來
“鍛煉無遺力,淵源有自來”(《讀宛陵先生詩》),這是陸游對梅堯臣詩歌的評語,也可視為夫子自道。陸游童年時代喜讀呂本中的詩歌,并私淑呂氏,其《呂居仁集序》云:“如故紫微舍人東萊呂公者,又其杰出者也。公自少時,既承家學,心體而身履之,幾三十年。仕愈躓,學愈進,因以其暇盡交天下名士,其講習探討,磨礱浸灌,不極其源止。故其詩文,汪洋閎肆,兼?zhèn)浔婓w,間出新意,愈奇而愈渾厚,震耀耳目,而不失高古,一時學士宗焉?!睂伪局衅淙思捌湓娢耐瞥鐐渲烈缬谘员怼!独蠈W庵筆記》卷四載:“呂居仁詩云:‘蠟燼堆盤酒過花。世以為新。司馬溫公有五字云:‘煙曲香尋篆,杯深酒過花。居仁蓋取之也?!敝赋鰠伪局性娋渲?,足見他對呂詩用功之深。十八歲始,陸游又師事后期江西詩人曾幾,他追憶說:“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常憂老死無人付,不料窮荒見此奇。律令合時方貼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人間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師?!庇衷疲骸啊业貌枭揭晦D(zhuǎn)語,文章切忌參死句。知君此外無他求,有文寧踏三山路?!钡弥蛟鴰讓W習詩歌句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指出:“放翁詩萬首,佳句無數(shù)。少師曾茶山,或謂青出于藍。然茶山格高,放翁律熟;茶山專祖山谷,放翁兼入盛唐?!彼逦毓蠢樟岁懹闻c江西詩派有著很深的淵源。陸游為曾幾作墓志銘,對其道學與詩文成就評價極高:“公治經(jīng)學道之馀,發(fā)于文章,雅正純粹,而詩尤工。以杜甫、黃庭堅為宗,推而上之,由黃初建安,以極于《離騷》、雅、頌、虞、夏之際。初與端明殿學士徐俯、中書舍人韓駒、呂本中游。諸公繼歿,公巋然獨存。道學既為儒者宗,而詩益高,遂擅天下?!?/p>
作為由江西入的詩人,陸游前期創(chuàng)作非常注重詩內(nèi)鍛煉工夫,他在《楊夢錫集句杜詩序》中說:
文章要法,在得古作者之意。意既深遠,非用力精到,則不能造也。前輩于《左氏傳》、《太史公書》、韓文、杜詩,皆熟讀暗誦,雖支枕據(jù)鞍間,與對卷無異。久之,乃能超然自得。今后生用力有限,掩卷而起,已十亡三四,而望有得于古人,亦難矣。楚人楊夢錫才高而深于詩,尤積勤杜詩,平日涵養(yǎng)不離胸中,故其句法森然可喜。
這與黃庭堅所論“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若欲作楚詞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詞,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然后下筆”,何其相似!它說明森然可喜的句法來自“熟讀暗誦”前人作品,“用力精到”,積累深厚?!独蠈W庵筆記》卷五載:“李虛己侍郎,字公受,少從江南先達學作詩,后與曾致堯倡酬。曾每曰:‘公受之詩雖工,恨啞耳。虛己初未悟,久乃造入。以其法授晏元獻,元獻以授二宋,自是遂不傳。然江西諸人,每謂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響,亦此意也。”《童蒙詩訓》引潘大臨語:“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眳伪局羞M而云:“予竊以為字字當活,活則字字自響?!笨梢婈懹沃匾暉捵止し蛞鄟碜越髟姺?。陸游關(guān)于鍛句煉字等詩內(nèi)工夫的論述還有不少:“杜子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李太白‘蜀江紅且明。用‘濕字、‘明字,可謂奪造化之工,世未有拈出者?!薄澳﹃喂姡浞▏@高妙。正如霓裳曲,零落得遺調(diào)?!保ā队未笾撬隆罚坝稳巳缭骗h(huán)玉帳,詩未落紙先傳唱。此邦句律方一新,鳳閣舍人今有樣?!保ā跺\亭》)“琴調(diào)已忘還漸省,詩聯(lián)未穩(wěn)更常吟。”(《秋思二首》其一)“煅詩未就且長吟。”(《晝臥初起書事》)“煉句未安姑棄置,明朝追記尚班班?!保ā墩砩稀罚靶献咏箪`舊絕塵,爾然句法更清新”(《簡邢德元》)劉熙載指出:“西江名家好處,在鍛煉而歸自然。放翁本學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鍛煉之功,可于言外想見?!?/p>
對作品熟讀深思,以領(lǐng)悟其奧妙,江西詩派慣于借用禪宗術(shù)語“參禪”謂之“熟參”,所謂“須參活句,勿參死句”,即不要拘泥于詩歌字句本身的意義,要領(lǐng)悟其言外之意,陸游對此也深有體會:“我得茶山一轉(zhuǎn)語,文章切忌參死句”(《贈應(yīng)秀才》);“胸懷阮步兵,詩句謝宣城。今夕俱參透,焚香聽雨聲?!保ā洞河晁氖住菲淙┰嚤容^:杜甫《春日憶李白》頸聯(lián):“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秉S庭堅《次韻劉景文登鄴王臺見思五首》其二頸聯(lián):“平原秋樹色,沙麓暮鐘聲?!秉S庭堅《寄黃復幾》頷聯(lián):“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陸游《書憤》頷聯(lián):“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币陨纤舅穆?lián)均為名詞性組合而不用動詞或連詞連接的迭現(xiàn)對,雖然不能斷定陸游的詩句胎息杜、黃,但杜、黃現(xiàn)成的迭現(xiàn)句,陸游豈有不參之理!
方回《瀛奎律髓》卷四指出:“放翁詩出于曾茶山,而不專用‘江西格,間出一二耳。”的確,陸游詩學江西并非全盤接受,而是有所取舍。不僅如此,他對江西詩學思想也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如他對江西詩學強調(diào)作詩“無一字無來歷”就持異議。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标懹螌Υ颂岢霎愖h:“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后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有出處,渠自不知,若為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敝赋龆鸥Α兜窃狸枠恰窡o出處可求卻“妙絕古今”,《西昆酬唱集》盡管“字字有出處”卻為“惡詩”。
陸游前期創(chuàng)作固然在詩內(nèi)下過鍛煉字句的工夫,但他明確反對因字害句、因句累篇的鍛煉。他認為詩欲工須經(jīng)過鍛煉工夫,但“鍛煉之久”、“斫削之甚”便走向雕琢,雕琢不僅有傷作品之“正氣”——湮沒詩人之性靈,也喪失了詩歌抒寫人之情性之本旨?!按笄芍x雕琢,至剛反摧藏”(《夜坐示桑甥十韻》),事與愿違,適得其反。這是“以名求詩”之“非知詩者”。其《讀近人詩》云:“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其《陳長翁文集序》云:“久而浸微,或以纖巧摘裂為文,或以卑陋俚俗為詩,后生或為之變而不自知。”陸游認為“近人詩”“不善其學”,故流于“琢琱”、“奇險”、“纖巧摘裂”、“卑陋俚俗”。劉克莊引述云:“游默齋序張晉彥詩云:‘近以來學江西詩,不善其學,往往音節(jié)聱牙,意象迫切,且論議太多,失古詩吟詠性情之本意。切中詩人之病?!笨梢姡懹嗡^“近人詩”指江西詩派后學詩無疑。
二.四十從戎駐南鄭,詩家三昧忽見前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春,陸游接受四川宣撫使王炎的邀請,赴南鄭(今陜西省漢中市)王炎幕府任干辦公事。南鄭地處前線,鄰近當時的宋金分界線大散關(guān)。十一年前,即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冬金主完顏亮南下侵宋,兵集瓜州,被宋軍擊退。是年秋,宋、金雙方在大散關(guān)展開爭奪戰(zhàn),次年金兵潰退,大散關(guān)再度收復。這兩次戰(zhàn)爭,陸游將它高度概括為:“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保ā稌鴳崱罚┳院琅c鼓舞之情,不言而喻。南鄭如火如荼、豐富多彩的軍旅生活,不僅開闊了陸游的創(chuàng)作視野、豐富了他的詩歌內(nèi)容,也轉(zhuǎn)變了他詩學觀念,他在作于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的《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中回憶道: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馀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亡取虛名有慚色。
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毬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疋。
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
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
世間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遝堪惜。
“三昧”,佛教用語,正定之義,謂屏除雜念,心不散亂,專注一境。這里指奧妙;訣竅。陸游所謂“詩家三昧”即詩歌創(chuàng)作訣竅究竟何謂?學術(shù)界有不同的理解。朱東潤認為,陸游“獲得詩家‘三昧以后,過去的那一套本領(lǐng),止能算做形式主義,可是美的形式結(jié)合了積極的思想性,便成為有用的東西”。游國恩等認為:“詩家三昧”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從火熱的斗爭中汲取題材,因而形成了他的宏麗悲壯的風格?!鳖櫼咨葎t認為陸游所謂“詩家三昧”與“詩外工夫”為一物,“詩人已自覺意識到現(xiàn)實生活對于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的作用,并進一步體會到創(chuàng)作的正確途徑”,“‘詩家三昧主要根植于生活土壤之中?!倍X鍾書則認為,陸游所謂“詩家三昧”指一種豪、捷的藝術(shù)風格。莫礪鋒則將陸游悟得“三昧”理解為詩歌風格的轉(zhuǎn)變:“陸游所悟得的‘詩家三昧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雄渾奔放的風格,從而躍入了詩歌的自由王國?!币灿醒芯空咭躁懹蔚木唧w文學創(chuàng)作相對照,提出“詩家三昧”應(yīng)該是指平淡的詩風。不難看出,這些不同看法,其實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我們認為,陸游的“詩家三昧”當作如是觀。
1.“工夫在詩外”
入蜀以后的壯游和南鄭的軍旅生活,在陸游的政治生涯和創(chuàng)作歷程中占有重要位置,為了紀念這一時期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他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劍南詩稿》。這段時期,“萬里客經(jīng)三峽路,千篇詩費十年功”,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空前豐富,風格上也逐漸擺脫了江西詩派的影響,正如他晚年所回憶:“六十馀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蓖砟?,陸游對這一段時期詩歌上取的成就作了總結(jié),對以前追隨江西詩派“鍛煉無遺力”的詩內(nèi)工夫也進行了知性反?。骸坝杵缴髟娭炼啵谐踝砸詾榭?,他日取視,義味殊短,亦有初不滿意,熟觀乃稍有可喜處,要是去古人遠爾。”《示兒》詩云:“文能換骨馀無法,學但窮源自不疑。齒豁頭童方悟此,乃翁見事可憐遲?!苯K于悟出了“工夫在詩外”的“詩家三昧”: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shù)仞李杜墻,常恨欠領(lǐng)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再參照他79歲寫的《入秋游山賦詩略無闕日戲作五字七首識之以野店山橋送馬蹄為韻》其一:
束發(fā)初學詩,妄意薄風雅。中年困憂患,聊欲希屈賈。寧知竟鹵莽,所得才土苴;入海殊未深,珠璣不盈把。老來似少進,遇興頗傾瀉;猶能起后生,黃河吞巨野。
由此詩,我們可知他說自己中年學詩稍有所得卻好比“入海殊未深,珠璣不盈把”;但到了晚年,陸游又說自己中年的詩歌“亦未造三昧”。從他在晚年不同時期對自己中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反思來看,他的詩歌觀念一直是有所變化的,他所謂“詩家三昧”始終是朦朧的詩學心得,并非一個成熟的詩學概念。
雖然陸游的“詩家三昧”始終是模糊的詩學的概念,但陸游意識到了現(xiàn)實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他在《冬夜讀書示子聿八首》其三中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边@便和他84歲時再次提及“詩家三昧”的同時又提出“工夫在詩外”的主張有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一主張體現(xiàn)了他對生活實踐、外境閱歷的重視。再讀他的《感興》一詩,我們對陸游“工夫在詩外”的“詩家三昧”具體內(nèi)涵的認識逐漸清晰起來:
文章天所秘,賦予均功名。吾嘗考在昔,頗見造物情。離堆太史公,青蓮老先生。悲鳴伏櫪驥,蹭蹬失水鯨。飽以五車讀,勞以萬里行。險艱外備嘗,憤郁中不平。山川與風俗,雜錯而交并。邦家志忠孝,人鬼參幽明。感慨發(fā)奇節(jié),涵養(yǎng)出正聲。故其所述作,浩浩河流傾……
陸游認為文學是現(xiàn)實的反映,是和作家的生活經(jīng)驗分不開的。真正的詩是因為作家能把親身經(jīng)歷的山川風俗、邦家事變等種種復雜交錯的現(xiàn)象表達出來。陸游十分強調(diào)文學真實反映社會生活的作用,從他對于李賀詩歌的評價,就能看出他對文章“經(jīng)世致用”的重視。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載:
或問放翁云:“李賀樂府極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許之,何也?”翁云:“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炫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求其補于用,無有也?!?/p>
由于李賀的詩歌不見于用,所以在陸游眼里不過是娛人之目而已??梢婈懹蔚摹肮し蛟谠娡狻笔紫仁侵缸髡咭嗤饷娴氖澜缃佑|,多同社會生活接觸,從而反映社會現(xiàn)實,否則只是閉門覓句,終是空無所獲。
在《示子遹》一詩里,陸游從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切身體會中,反省了早年“但欲工藻繪”、中年“怪奇亦間出”,盡管“筆扛鼎”——筆力如椽,但都未能領(lǐng)會“詩家三昧”,直到晚年才悟出“工夫在詩外”的道理。詩外工夫顯然是針對詩內(nèi)工夫而言,從陸游的描述中可知其內(nèi)涵指向:“詩思出門何處無”;“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文字塵埃我自知,向來諸老誤相期。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詩材隨處足,盡付苦吟中”。那就是鮮活的現(xiàn)實生活,“山程水驛”的生活閱歷,“江山之助”的自然景觀……它有取之不盡的“詩材”,它能夠興發(fā)“詩思”,它讓詩人獲得體悟,它使詩人得心應(yīng)手,揮毫自如,“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作詩就像神女編織云霞錦衣,隨其飄忽變幻千姿百態(tài)各盡其妍,用不著操刀執(zhí)尺費心裁剪。王琦珍評價說:“這種‘詩外功夫就超越了儒家以往的美刺諷諭說,使詩應(yīng)切入生活這一觀念由強制的外在效能返歸到自然的內(nèi)在本體,由實用的功利意識回歸于審美的藝術(shù)領(lǐng)域?!?/p>
陸游“工夫在詩外”的“詩家三昧”正是對江西詩學詩內(nèi)工夫的超越,他并不認為早年追隨江西詩派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他清醒的意識到,造成自己詩風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是時代使然。因此,陸游仍然保留了江西詩學的某些內(nèi)修工夫,其中之一就是“養(yǎng)氣”說。
2.“閉門養(yǎng)氣淵源在”
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云:“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边@便是著名的“詩窮而后工”說,與司馬遷《報任安書》所謂“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也”、韓愈《送孟東野序》提出的“不得其平則鳴”觀點一脈相承。陸游非常認同這一觀點,也有相關(guān)論述:“詩首國風,無非變者,雖周公之《豳》亦變也。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不然,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詩為百代法。國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堯臣、石延年棄不用,蘇舜欽、黃庭堅以廢黜死。近時,江西名家者,例以黨籍禁錮,乃有才名,蓋詩之興本如是。”胡明認為,“悲憤出詩”是陸游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認識,即詩歌須有用于時,有補于世,而不在于玩弄形式,顯示技巧,這既是儒家積極干預世事的詩論,也是反對形式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理論。而植根生活的創(chuàng)作方向則給陸游帶來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此話甚是,陸游就批評:“《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于無聊故邪?”但是陸游在《曾裘父詩集序》中又說:“古之說詩曰言志。夫得志而形于言,如皋陶、周公、召公、吉甫,固所謂志也。若遭變遇讒,流離困倅,自道其不得志,是亦志也。然感激悲傷,憂時閔己,托情寓物,使人讀之,至于太息泫涕,固難矣。至于安時處順,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誣不懟,發(fā)為文辭,沖澹簡遠,讀之者遺聲利,冥得喪,如見東郭順子,悠然意消,豈不又難哉?!彼J為逆境寫出來的詩要感動人“固難矣”;而順境寫出來的詩欲使人“遺聲利,冥得喪”更難。這一觀點與韓愈“不平則鳴”觀點近。因此,陸游一方面說:“詩情剩向窮途得,蹭蹬人間未必非”;“詩到愁邊始欲工”;“詩句窮來得最多,枕上長歌時激烈”;另一方面又對詩“窮而后工”提出異議:“酒能作病真如此,窮乃工詩卻未然”;“詩不能工浪得窮,幾年袞袞看諸公。摧頹已作驥伏櫪,留滯敢嫌船逆風”;“雄篇三復空興嘆,窮乃工詩似未然”。在陸游看來,有了豐富的生活閱歷和困厄的人生遭際,未必就能夠?qū)懗龊迷?,還必須具有深厚的人格修養(yǎng),那就是“養(yǎng)氣”。我們認為,這也是陸游所悟“詩家三昧”的內(nèi)涵之一。他說:
詩豈易言哉,才得之天,而氣者我之所自養(yǎng)。有才矣,氣不足以御之,淫于富貴,移于貧賤,得不償失,榮不蓋媿,詩由此出,而欲追古人之逸駕,詎可得哉?予自少聞莆陽有士曰方德亨,名豐之,才甚高,而養(yǎng)氣不撓。呂舍人居仁、何著作搢之皆屈行輩之游。德亨晚愈不遭,而氣愈全,觀其詩,可知其所養(yǎng)也。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誰能養(yǎng)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
渡江諸賢骨已休,老夫亦將正丘首。杜郎苦瘦帽擪耳,程子久貧衣露肘。
君復作意尋齊盟,豈知衰懦畏后生。大篇一讀我起立,喜君得法從家庭。
鯤鵬自有天池著,誰謂太狂須束縛。大機不用君已傳,那遣老夫安注腳。
陸游認為,一個人的詩才是先天所賦予,而養(yǎng)氣則必須通過后天的內(nèi)修。養(yǎng)氣之不足,便不足以駕馭詩才。僅從書本上尋找詩材,從前人作品中汲取營養(yǎng),也寫不出“養(yǎng)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之作。關(guān)于“氣”在作品中的具體體現(xiàn),陸游有過這多次描述:“地勝頓驚詩律壯,氣增不怕酒杯深”;“惟恨題詩無逸氣,媿君陣馬與風騷”;“心空物莫撓,氣老筆欲縱”;“詩成老氣尚如虹”;“荷戈老氣縱橫在,看劍新詩咳唾成”;“落筆輒千言,氣欲吞名場”;“老氣尚思吞夢澤,壯游曾是釣巴江。寒生事業(yè)秋毫盡,筆力終慚鼎可扛”;綜合考察,我們認為這種“氣”在作品中外化出來就是一種雄放豪宕的詩風:“夜夢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雜詩騷。措辭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風駕秋濤,起伏奔蹴何其豪,勢盡東注浮千艘。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氣死豈埋蓬蒿。晚唐諸人戰(zhàn)雖鏖,眼暗頭白真徒勞?!彼悄Z鋒所指出“陸游所悟得的‘詩家三昧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雄渾奔放的風格,從而躍入了詩歌的自由王國”。
吳建明指出,陸游的“養(yǎng)氣”其實是跟閱歷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氣”來自詩人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和生活際遇,這實際也就為詩人指出了社會生活是詩人鍛煉自我、完善提高自我的正確途徑。這種“養(yǎng)氣”論同傳統(tǒng)的將“氣”看作作家先天氣質(zhì)或作家的生理條件大為不同,陸游的“養(yǎng)氣”論具有更強的現(xiàn)實性,是對傳統(tǒng)“養(yǎng)氣”說的發(fā)展。結(jié)合“工夫在詩外”的觀點看,陸游的“養(yǎng)氣”說相對于前人明顯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即突出強調(diào)接觸客觀實際和作家的親身實踐對作家修養(yǎng)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