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明遠
匾額書法,古日署書,今稱榜書,又稱擘窠書。其與小字或簡牘之書不同,自古為難事,留名于書史者甚少。康有為在其《廣藝舟雙楫》中曾言榜書之難,曰:“榜書其難有五:一曰執(zhí)筆不同,二曰運管不同,三曰立身驟變,四曰臨仿難周,五曰筆毫難精。有是五者,雖有能書之人,熟精碑法,驟作榜書,多失故步,蓋其勢也”,又云“作榜書須筆墨雍容,以安靜簡穆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意作氣勢,便是傖父。凡不能書人,作榜書未有不作氣勢者,此實不能自摒其短之跡,韓昌黎所謂‘武夫桀頡作氣勢一;另宋代學者陳善在《捫虱新話》中言:“魏凌云臺至高,韋誕書榜,即日皓首”,又南朝羊欣《筆陣圖》載“前漢蕭何善篆,為前殿成,覃思三月,以題成額”,可見,榜書難,難在近處題寫,遠處觀賞,不但要筆法精到,結體優(yōu)美,氣韻超凡,而且還要與周圍建筑相協(xié),成為一體。匾額在明清至于民國時期頗為盛行,廣泛應用于民間禮尚往來、酬謝賀喜等交際場合,匾額榜書尤受人們的喜愛。洛陽民俗博物館現藏洛陽近代書法家高祐題寫榜書達數十塊,從中可見其書法成就之一斑。
高祐,河南偃師縣人(1873-1958年),初名猷,字黼堂,后更名祐,字福堂,亦作福唐。自號崛山子、竹逸居士、大懶山人,寓合名為“嵩洛草堂”,為清末民初時期洛陽一帶的書法大家,與林東郊(洛陽清末翰林)、李振九號稱清末民國時期洛陽書壇“三駕馬車”。洛陽民俗博物館范西岳先生傾注心血輯錄編注的《嵩洛草堂遺編》新著輯錄了高祐遺文、書作等,計散文、洛陽人物志、詩歌、書法四卷,載其事略甚詳,此不贅述。高祐詩、書、文俱精,尤以善書聞名于時,其書法在豫西地區(qū)享譽一時,善榜書,其一生所作碑碣、墓志、匾額、壽屏書作尤多,然留世甚少,而其題匾榜書作在洛陽一帶留存較多,堪為幸事。
高祐榜書書法淵源及特點
高祐書法所學甚雜,然其主線非常明晰。高祐在《竹逸居士生藏志》中言其書“初學山谷(黃庭堅),后肆力于唐四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和李北海(李邕),以上溯魏晉”。中年后終學顏真卿,尤勤于摹習顏真卿的《多寶塔》和《勤禮碑》帖。高祐天資聰穎,朝夕苦練臨摹顏體,其書法得以日新月異,數年后書法精進神速,達到了寫字援筆立就而不加強削的境界,至于晚年又摹學北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
眾所周知,顏體書法始學褚遂良、張旭,后能夠融匯變法而終自成一格,其楷法絕精,其著名的《多寶塔碑》帖“點畫道婉嫻熟,結體參用內撅(指意在收斂的筆勢),風格秀媚多姿,第微帶俗”;而《勤禮碑》帖則多以外拓結體(指意在縱放的筆勢),用筆提按頓挫強烈,點畫起訖分明,然由于起筆過重,為使轉折換向而使筆鋒垂直,不得不回頂,致使轉折處多見“鶴腳”和捺畫出現缺角等顏體特征。高祐一生摹習顏體甚重,其書法作品筆劃蒼勁,點、畫、捺、勾如走龍行蛇,剛柔并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風,深得時人喜愛,在豫西一帶頗負盛名,民間求其書者眾,“問字之車,不絕于門,求書之士,接踵于庭”。高祐深受顏真卿書風的影響,這在其榜書匾額書法中多有體現。
高祐書法中較多地繼承了顏體書法的精髓,同時巧妙地融入了黃庭堅的書風特點,形成了自己個性鮮明的書風,所書之字中宮緊縮,撇捺放縱,中斂旁肆,筆畫粗重,尤其夸大捺腳,雄健足可扛鼎,同時顏(顏真卿)、黃(庭堅)融化合度,可謂磅礴大氣。其書法特點概括起來主要有如下三個特征:一是基本繼承了顏體書法筆劃粗細跳蕩、轉折回鋒明顯、“鶴腳”凸現的特征,不足之處是字形偏長,未能擺脫顏體前期的媚俗秀美之氣,同時缺少顏體的渾厚溫和;二是其榜書一如顏體的中空外拓,但點畫頓挫強烈,結體挺拔勁峭,同時又兼具柳公權書法之骨;三是在其榜書作品中有黃庭堅作品的用筆痕跡,點畫法度嚴謹,撇畫恣肆蕩漾。
清末民國時期,正值中國書法變革之期,以康有為、沈曾植、于右任、徐生翁為代表的碑帖結合派,完成了從帖學到碑學的融合,大力倡導新的書法史觀,開創(chuàng)了一代書風,然而,高{;占未能脫離“師古泥古”之藩籬,終其一生未能沐此書壇春風,因此只能作為地方名家顯赫于一隅,而終不能名垂書史,不能說不是一件憾事。
高祐題匾賞析
高祐書法藝術流變過程,大致經歷了從楷仿到自成一家的轉變與發(fā)展過程。從目前所能看到的高祐所書匾額來看,其書風還是有明顯的分期和漸變的過程的。
高祐早期書法主要學顏魯公(顏真卿),然其整體骨架卻有明顯的柳體(柳公權)的勁削和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內撅的構成圖式。作為書法,字的結構與點畫的關系非常密切。顏體書法一般來說,對內撅結構的里縮、點畫只能細不能粗(粗則眉目不清)。這在洛陽民俗博物館藏的高韋占早期榜書作品中多有體現。題寫于民國四年(1915年)的“尊嚴師道”匾(屬典型的內撅結構)為高祐早年的榜書作品,“尊嚴師道”中的“尊”字中部,“道”字中部之“目”,皆為內撅結體。另一塊題寫于民國六年(1917年)的“母儀可則”匾也為其早年榜書作品。高祐在書寫此匾額時,在點畫安排上一反常態(tài),表現出了一種相應的變化,凡內撅的筆畫寫得細,而外拓的筆畫則寫得粗,一粗一細,撅拓結合,“母”“儀”“可”“則”四字的豎鉤筆畫,都有明顯的“鶴腳”特征,既保持了顏體的渾厚凝重,又剛勁爽利,錯綜變化,豐富而協(xié)調。但是由于其駕馭上的不夠成熟,使該幅榜書多少有些做作與生硬之氣,剛勁有余,雍容不足。
高祐中期書法特點是結體延續(xù)了其早期的內撅之風,但是已出現了明顯的外拓用筆(所謂外拓,“拓者,展也,力由里向外擴展,邊線弧勢往外鼓張,成銅鼓狀者也”)。書法中所說的外拓的運腕是圓轉的。由于外拓結構向外擴張,點畫只能粗不能細,細則松散漶漫,氣疲勢軟。這一轉變在其1918年為頌揚李世信之妻陳氏淑德而書的“儀嫻內則”匾額中十分明顯,“儀嫻內則“中的“則”字的右豎畫,用筆內方外圓,屬典型的顏體。據此看來,高祐明顯受清代書家沈曾植書風的影響,開始有意識加入顏氏外拓的筆法,開始走向內撅和外拓相融合的書風。
隨著高祐書法技法的日臻成熟,在他的書法中開始大量出現“飛白”與“牽絲”,在穩(wěn)重的結體上(靜)又加入了一種運動(動)的勢,開始變得豐富起來了。高{右正試圖削弱原本內撅而形成的過多圭角,而逐漸變得圓融和理性。
高祐詩文功底深厚,和書法并稱,其((崛山子傳》中云:“嘗自稱日:吾書不若文,文不若人?!逼湟簧兀烁竦谝?,古文次之,書第三,詩第四。為人題寫匾額時,常在榜書匾文旁寫上題跋。匾文書法筆力蒼勁、筆墨暢達,氣勢奪人,題跋規(guī)矩,顧盼生姿,達到了匾文與題跋剛柔相濟、相映成趣的境界。這也是其榜書的一大特征。洛陽民俗博物館收藏的高祐榜書匾額中就有“慈愛”“閫范”“教術”等匾。
楷書“慈愛”匾額,系民國十三年(1924年)高祐為陳孺人(其母親族妹)題寫的功德匾,贊頌其撫孤慈愛的美德。右側為“慈愛”榜書,每字二尺有余(高73厘米,寬54厘米),峭拔雄肆;左側為楷書跋文,計106字,字兩寸見方(約6厘米間),右側榜書大字占地約三分之二,跋文三分之一,章法妙成,布局嚴謹適度,大字筆墨淋漓,氣勢奪人,小字規(guī)矩方圓,顧盼生姿,令人耳目一新。
另“閫范”匾額,系高祐占于民國十九年(1930年)為衛(wèi)母李太孺人題寫的婦德匾額,贊頌衛(wèi)母李太孺人是具備良好婦德的女性典范。其制一如“慈愛”匾,右側為“閫范”榜書,每字二尺有余(高66厘米,寬52厘米),左側為楷書跋文,計105字,字兩寸見方(約6厘米間)。右側榜書大字占地約三分之二,跋文三分之一,布局嚴謹,章法有度,大字筆墨酣暢,如走龍行蛇,小字規(guī)矩方圓。特別是所書“閫”字的豎鉤筆畫,具有鮮明的顏體書法的“鶴腳”特征。另“教術”匾額,系高祐于民國十年(1921年)為清太學生武治堂所題,盛贊其經學通達,傳道授業(yè)治病救人的美德。
另其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所書“焚券高風”匾額和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所書“慈竹蔭長”匾額亦如上述匾額一般,顏體痕跡明顯。
高祐晚年書法深受中國老莊思想的影響,在經過了中年變化之后,更崇尚外拓所帶來的莊重與沉穩(wěn),開始追求一種平實的用筆。如1925年為醫(yī)術高超的邱老先生及其獨生子所題的“醫(yī)精四世”,榜書用筆沉穩(wěn),轉角圓潤,開合有度,筆畫粗細變化不大,動靜有效統(tǒng)一,所謂的“鶴腳”特征基本不見。另民國壬申年(1932年)所題的“淡泊明志”石匾和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所書“海屋添籌”匾、現藏于孟津縣許氏家廟的“洛學遺規(guī)”和“承先啟后”兩塊石匾、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題“功高捍衛(wèi)”匾額和民國三十年(1941年)所題“興國佛堂”石匾都體現了其書風的轉變,書風更趨沉穩(wěn),粗重雄渾。因其提按頓挫多用折筆,蠶頭燕尾,棱角分明,故粗而有骨,不覺其肥。從整體結構來看,中間空靈,外畫緊湊,筆勢趨中,故松而不見其散,拙而雄健有神,縱橫有象,低昂有姿,風格特異,強烈鮮明,兼有顏體和黃庭堅相融的影子,可以看到完全是一種老年人的平和心態(tài)。
高祐自幼家境貧寒,然讀書成癖,醉心古文,尤喜韓(愈)、柳(宗元)文章,司馬遷的《史記》更是能做到熟讀成誦。他天資聰穎,年未二十即得郡試第一,后“三戰(zhàn)秋闈不中”(光緒癸卯科選國史館謄錄,棄之未赴),后清廷“改試士章式,天下競習洋夷說”,“遂絕意仕進”。一生淡泊名利,以詩、書、文為好,著作頗豐。在登封、汝州、洛陽、偃師等地設館教書而終其一生,從教五十余年,桃李遍中州。他一生經歷了清末、民國和新中國成立初期三個歷史時期,經歷坎坷,命運多舛。高祐一生憂國憂民,身上有中國古代文人的骨氣和傲氣,人皆言“書如其文、字如其人”,故其榜書深受顏體書法之影響就不難理解了。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