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靻?張劍光 鄒國慰
唐五代時期,江南大多數(shù)城市特別注重在城市內(nèi)外修造園林,成為改善城市居住環(huán)境的重要手段。從一定程度上說,建造園林是城市民眾提高生存質(zhì)量的需要,同時也是在有了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和物質(zhì)條件之后,城市民眾對自然的回歸。長期居住在城市中的人們,用貼近自然或直接營建小自然的方式,來保持與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求得內(nèi)心的安適。
唐五代江南城市的園林建設(shè)情況,以往的研究并不重視。已有的成果主要局限于個別城市的園林建設(shè),如魏嘉瓚的《蘇州古典園林史》[1](P97-122),有專章談到唐五代的蘇州園林建設(shè)。一些造園史和城市史的著作中,并沒有將園林作為江南城市建設(shè)中的一個重要元素進行考量,更缺乏對江南城市園林的特色和園林建設(shè)的社會條件進行分析。因此本文對江南城市園林的探析,無論是對城市史還是對園林建筑史的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意義。
本文指的江南,主要指唐中期的浙西、浙東地區(qū),相當(dāng)于今江蘇長江以南和浙江的全部。
唐五代時期的江南城市內(nèi),分布著眾多園林。這些園林建筑是城市物質(zhì)形態(tài)的一部分,標志著城市建設(shè)達到了一定的水準。同時,依憑城市周圍的自然山水,也建設(shè)了許多園林,使民眾不但在城市內(nèi)有很多可以游樂的幽靜之處,而且在城市周圍地區(qū),也能尋找到自然和人文景觀結(jié)合完美的風(fēng)景。
江南城市內(nèi)的園林,分布于一些重要街區(qū),如州衙、權(quán)貴豪宅、寺院等都會建起大小不等的園林,城市建筑除了實用外,還特別講究美化環(huán)境的功能。此外,州級城市子城的城墻上往往建有高樓,便于官員閑暇時極目遠眺。城市的權(quán)貴們憑著自己的人文眼光,將州衙、庭園、寺院建成一個個大園林,廳齋堂宇,亭榭樓閣,疏密相間,高低錯落有致。
江南城市內(nèi)的園林,以蘇州城最有特色,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園林的建造技藝高。六朝的幾個著名園林到了唐代仍在,而且在不斷維修。如西晉的辟彊園,“池館林木之勝”[2](卷1《辟彊園》,第三編第七冊,P174),在蘇州號稱第一,園中的綠竹、假山在唐代依然受人追捧。唐代蘇州新建了很多園林?!秴强ぶ尽肪?《古跡》:“臨頓,舊為吳中勝地。陸龜蒙居之,不出郛郭,曠若郊墅。今城東北有臨頓橋,皮陸皆有詩?!庇矛F(xiàn)在的眼光來看,這是一處具有田園風(fēng)光的園林,其具體地點可能在今拙政園一帶。曾為涇縣令的任晦,晚唐歸吳后專注園圃。范成大說其園池“深林曲沼,危亭幽砌,池中又為島嶼,修篁嘉木,掩映隈奧”[3](卷25《人物》,P358)。蘇州的一些豪貴修造住宅時,也會考慮將庭園建造成一個小型花園。大酒巷是一個失卻名姓的唐朝富人修建的,他在巷內(nèi)建造府第,同時“植花浚池,建水檻風(fēng)亭,醞美酒以延賓旅,其酒價頗高,故號大酒巷”[4](卷下《往跡》,P60)。蘇州子城上,齊云樓高聳雄偉。白居易“半日憑欄干”,看到了蘇州城“復(fù)疊江山壯,平鋪井邑寬。人稠過楊府,坊鬧半長安”的景象[5](卷24《齊云樓晚望偶題十韻》,P550)。五代時期,處于吳越國統(tǒng)治下的蘇州城相對比較安定。自乾化三年(913)錢元璙遷蘇州刺史,前后在蘇州長達三十年,特別注重園林的修建?!秴强D經(jīng)續(xù)記》卷下《園第》引《九國志》說:“元璙治蘇州,頗以園池花木為意,創(chuàng)南園、東圃及諸別第,奇卉異木,名品千萬。今其遺跡多在居人之家,其崇岡清也,茂林珍木,或猶有存者?!?/p>
湖州、杭州、金陵、越州等城市都修筑了大量的園林,使城市環(huán)境大為改觀。
湖州城內(nèi)最大的園林在白蘋洲。宋人曾說:“吳興山水清遠,城據(jù)其會,騷人墨客狀其景者,曰水晶宮,曰水云鄉(xiāng),曰極樂城?!怀侵畠?nèi),觸處見山,觸處可以引溪流,故凡為苑囿,必景物幽雅,雖近市如在近云岸江村,所以為貴也。唐開成中白蘋有三園,錢氏時清源門內(nèi)有芳菲園……自白蘋洲外,俱不可見。鄉(xiāng)老寓公,多為芳圃,亭宇相望,沼沚旁聯(lián),花木蓊茂,游者爭眩,物故不能兩盛也?!盵6](卷13《苑囿》,P4739)白蘋洲在州城東南二百步,原為一片荒澤,大歷十一年(776)顏真卿為刺史,剪除野草,引導(dǎo)溪水,興建八角亭。不久,因水災(zāi)受淹,亭子被沖垮,淤泥堆積。開成三年(838),刺史楊漢公重新疏導(dǎo)四條渠道,疏浚二片池塘,修建了三園五亭,使游覽區(qū)成了“卉木荷竹,舟橋廊室,洎游宴息宿之具靡不備焉”的勝境,具備了現(xiàn)代度假休閑區(qū)的許多特征。湖州城內(nèi)登高的場所有銷暑、會景、清風(fēng)等“四樓”,以銷暑樓最為著名?!都翁﹨桥d志》卷13《宮室》曰:“銷暑樓在譙門東,唐貞元十五年李詞建,有詩四韻,給事中韋某等詩六首。開成中刺史楊漢公重修,畢工在中秋日,有詩四首?!变N暑樓高聳入云,官員們以登樓作為附弄風(fēng)雅之舉。
杭州城內(nèi),也有不少園林。虛白堂面江倚山,憑欄可觀錢塘江潮,天氣晴好時能遠眺高山。南亭在杭州城“東南隅,宏大煥顯”,在亭上能看到錢塘江,所以杜牧說:“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樹如發(fā),孤帆白鳥,點盡上凝。在半夜酒余,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聲,起于月外?!盵7](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記》,P156)亭邊有古松,有怪石,官員文人常在這里登樓倚軒,飲酒作詩。清輝樓在州治內(nèi),應(yīng)是元和年間刺史嚴休復(fù)改建。白居易談到此樓說:“嚴十八郎中在郡日,改制東南樓,因名清輝,未立標榜,征歸郎署。予既到郡,性愛樓居,宴游其間,頗有幽致?!盵5](卷8《嚴十八郎中在郡日》,P159)五代,杭州成為吳越國的首都,在鳳凰山麓改建隋唐杭州城為王城,“以山阜為宮室”,修建了握發(fā)殿、都會堂、八會堂、閱禮堂、功臣堂、天寵堂、仙居堂、天冊堂、恩政堂、武功堂、大慶堂、瑤臺院、義和院、天長樓、壘雪樓、青史樓等殿堂樓院,此外還建有不少假山蓮池、曲水亭閣的園林。《全唐文》卷664羅隱有《虛白堂前牡丹相傳云太傅手植在錢塘》,狀昔日虛白堂前牡丹花名聞遠近,眼下吳越國改名為都會堂,仍是賞景宴樂的去處。
金陵作為南唐的都城,皇宮內(nèi)建起多個園林,如西苑、小蓬萊池苑、飲香亭、后圃等。李建勛罷相時,元宗李璟在西苑內(nèi)的天全閣設(shè)宴招待,李建勛作詩進曰:“御苑賜房令待詔,此身殊勝到蓬瀛?!盵8](卷下,第一編第二冊,P249)苑內(nèi)有建筑,有樹木花草,景色如仙景。小蓬萊池苑比較小巧玲瓏,“鑿地廣一頃,池心疊石象三神山,號小蓬萊”[9](卷上“小蓬萊”,第一編第二冊,P17)。飲香亭以種植蘭花出名[9](卷上“馨列侯”,第一編第二冊,P34),亭內(nèi)蘭香四溢。宮城中的后圃是個種植了許多花草樹木的花園,李后主“常春日與妃待游宮中后圃,妃侍睹桃花爛開,意欲折而條高,小黃門取彩梯獻”[9](卷上“綠耳梯”,第一編第二冊,P59)。大量的桃樹到了春天,鮮花爛漫。
江南城市中大量園林的出現(xiàn),一方面與各地的經(jīng)濟發(fā)展有關(guān),官府的財賦收入足夠他們有實力來建造這些樓臺亭閣,另一方面又與刺史們的文化修養(yǎng)和興趣嗜好分不開。中唐以后,江南很多刺史都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他們對園林特別愛好,這些文化官員追求自然勝景,需要有一個雅致的工作環(huán)境。不少官員喜歡召集文人一起過一把吟詩癮,他們對自然的追求激發(fā)了他們在城市中建設(shè)園林的熱情。
城市內(nèi)部畢竟空間狹窄,所以人們利用城市四周的自然地勢,在城市附近建起了眾多園林。由于是利用了自然山水做景,規(guī)模更大。
杭州鳳凰山下,武德中建有望海樓,也名東樓,樓高十丈。白居易曾有詩描繪在望海樓上四顧周圍優(yōu)美景色:“東樓勝事我偏知,氣象多隨昏旦移。湖卷衣裳白重疊,山張屏障綠參差?!庇衷?“不厭東南望,江樓對海門。……郡中登眺處,無勝此東軒?!盵5](卷23《重題別東樓》、卷20《東樓南望八韻》,P514、P444)西湖在隋代還是一片葑草,唐代前期,西湖園林名勝主要集中在靈隱、天竺及錢塘江一帶,以靈隱、天竺等寺廟園林著稱。不少刺史認為西湖的自然環(huán)境很有幽雅韻味,因而紛紛筑亭。大歷中,相里造筑虛白亭。貞元間,賈全也建一亭,后人稱為賈公亭[10](卷6,P532)。韓皋為刺史,建侯仙亭。元和初年,裴常棣作觀風(fēng)亭,盧元輔作見山亭。西湖中間的孤山寺,“始以元和十二年嚴休復(fù)為刺史時惠皎萌厥心,卒以長慶四年白居易為刺史時成厥事”[11](卷51《永福寺石壁法華經(jīng)記》,P557),也成為西湖景區(qū)的一部分,“樓閣參差,彌布椒麓”。張祜描繪其:“樓臺聳碧岑,一徑入湖心?!盵12](卷510《題杭州孤山寺》,P5818)白居易有詩說:“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盵5](卷20《杭州春望》,P443)連白居易也不知湖中的長堤是誰造的。靈隱寺西南隅飛來峰下的冷泉亭,是白居易的前任元藇興建的,“高不倍尋,廣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天遁形”。白居易曾盛贊亭四周草薰薰、木欣欣、風(fēng)冷冷,“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其建筑華美巧麗,順乎自然山水[5](卷43《冷泉亭記》,P944)。在白居易等官員的努力下,西湖一步步得以建設(shè),成為迷人的風(fēng)景勝地。
吳越錢氏大力治理西湖,大修臺館。吳越國專設(shè)撩清卒治理西湖,使西湖恢復(fù)了唐代中后期的風(fēng)貌。西湖周圍群山進一步得到開發(fā)。吳山不僅有眾多佛寺道觀,還修建了秾華園、江湖亭等亭園,遍植梅樹。錢鏐有《百花亭梅題二道》云:“秾華園里萬株梅,含蕊經(jīng)霜待雪催?!盵13](卷12,P478)江湖亭在吳山之巔,“左江右湖,故為登覽之勝”[14](卷5《舊治古跡》,P3262)。嘉會門外的瑞萼園是吳越名園之一,忠獻王錢弘佐的故園,重柳修竹,半山紆徑,閑田綠野,溪流潺潺,是一個自然式的園林。錢塘門外有錢弘俶次子錢惟演的別墅,“有白蓮、綠野等堂,碧玉、四觀、披灝等軒,南漪、迎薰、澄心、涵碧、玉壺、雪氍毹等亭”[15](卷8《北山勝跡》,P84),是個以眾多堂、軒、亭組成的園林。
金陵城外,南唐的官私園林一個連著一個。北苑在城北,徐鉉《北苑侍燕雜詠》有五首,以竹、松、水、風(fēng)、菊為題作應(yīng)制詩,說明苑中竹林挺立,花香鳥語。開寶七年(973),“金陵苑中鹿作人語”,南唐氣數(shù)已盡,“苑囿荒涼”[16](卷17《后主本紀》,P250)。城外有很多私人園林。徐景運的原亭館,“卻據(jù)峻嶺,俯瞰長江,北彌臨滄之觀,南接新林之戍”,“建高望之亭,肆游目之觀”,“倚層崖而筑室,就積石以為階”,“虛楹顯敞,清風(fēng)爽氣襲其間;碕岸縈回,紅藥翠苔藻其涘。至于芳草嘉禾,修竹茂林,紛敷翳蔚,不可殫記”。[17](卷883,徐鉉《毗陵郡公南原亭館記》,P9225)亭館在金陵城西南,有山有水,山上建堂,花草修竹嘉木,令人陶醉。
常州東郊有東山風(fēng)景區(qū),這是中唐開建的崇丘峻壑式自然景區(qū),“密林修竹,森蔚其間;白云丹霞,照耀其上”。大歷間獨孤及為刺史,開始興修。先在山頂上建一草亭,后又疏浚南池,興筑西館。貞元年間,韋夏卿任常州刺史,“芟薈翳而松桂出,夷坎窞而溪谷通,不改池臺,惟雜風(fēng)月,東山之堂,實中興哉”。在山上又接連修了四個亭子,“植山松以作門,樹官柳以界道”[17](卷438,韋夏卿《東山記》,P4473)。在熱鬧的城市周圍,開拓、興修了一塊幽靜勝景。
越州城外,也有不少園林建筑?!都翁尽肪?3《園池》:“王逸少有書堂在山陰,蘭亭、鵝池、墨池亦在焉……后人追懷風(fēng)流,于是葺為流觴曲水,此必皆其舊也?!蓖豸酥?dāng)年活動的地方,到了唐代已成為追懷先人的活動場所。該書又云:“王子敬山亭在云門,唐永淳元年春王勃嘗修禊于此亭,今顯圣寺后有子敬筆倉,疑距其地不遠也。”這是一個文人集會作詩的場所。
一些縣級城市的周圍也常常建有園林。如余杭縣南五里的南湖中,唐縣令盧鵬建鰲亭,“以為游賞之處”。常州無錫縣的惠山地區(qū),在唐代是個重要的園林景區(qū)。望湖閣坐落在惠山寺北,在閣內(nèi)可以眺望芙蓉湖。李公書堂在惠山,是李紳年輕時的讀書之處。敬澄為無錫縣令時,“疏泉引瀑,以增勝惠山”[18](卷11,P822),對惠山風(fēng)景區(qū)進行了全面整理,疏導(dǎo)泉源,使惠山有了動態(tài)的瀑布。義興縣的荊溪是常州的又一風(fēng)景區(qū),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前去游玩。唐代修筑的陽羨館坐落在荊溪河畔,而水榭建在溪北,杜牧在此居住了很長時間。
唐五代時期,江南城市建設(shè)過程中園林因素的日益重視,到園林中游覽成為人們休閑生活的重要部分,展現(xiàn)出了城市建設(shè)的新境界。城市內(nèi)外園林的大量建造,使城市布局出現(xiàn)了較大變化,增加了城市的居住和生活功能,或多或少引發(fā)人們思想觀念和文化意識的變化。
從園林和城市的關(guān)系來觀察,江南城市的園林建設(shè)大體來說有以下一些特色:
其一,城市核心區(qū)域的建筑呈現(xiàn)園林化的趨勢。不論是作為都城的南唐金陵、吳越杭州,還是州級城市的子城,帝王居住的宮城和州郡長官居住的官署建設(shè)明顯體現(xiàn)出了統(tǒng)治者政治、生活上的需求,他們在自己的治所大量建造樓臺館閣亭軒,布置園圃,疊山理池,植樹種草,把自己的衙門和生活場所打造成一個舒適優(yōu)美的園林。如杭州州衙,既有供官員登高遠眺的亭臺樓閣,又有以茂密的草樹、精致的假山和煙渺的碧池組成的園林,為官員的工作和生活提供了舒適的環(huán)境。杭州刺史白居易有詩談到虛白堂說:“況有虛白亭,坐見海門山。潮來一憑檻,賓至一開筵。終朝對云水,有時聽管弦。持此聊過日,非忙亦非閑。山林太寂寞,朝闕空喧煩。唯茲郡閣內(nèi),囂靜得中間?!盵5](卷8《郡亭》,P155)高齋在州宅東,臨大溪,緊依山麓,因建筑單體高大,在城墻上,可俯瞰城內(nèi)景象,吸引了很多人前去登高遠眺。嚴維《九日登高》云:“詩家九日憐芳菊,遲客高齋瞰浙江?!盵12](卷236,P2922)再如蘇州州衙中,大量種植木蘭花,據(jù)《吳郡志》卷6引《嵐齋錄》說,張搏為蘇州刺史,當(dāng)花盛開時,宴集郡中詩客,即席賦詩。蘇州郡治的后面有北軒,東廡名聽雨,西廡名愛蓮。東齋、西齋在郡治之東,齋前有花石小圃。州宅正北是州圃。《吳郡志》又云:“郡圃,在州宅正北,前臨池光亭大池,后抵齊云樓城下,甚廣袤。案:唐有西園,舊木蘭堂基,正在郡圃之西。其前隙地,今為教場,俗呼后設(shè)場,疑即古西園之地??ぶ闻f有齊云、初陽及東、西四樓、木蘭堂、東西二亭、北軒、東齋等處,今復(fù)立者,惟齊云、西樓、東齋爾,余皆兵火后一時創(chuàng)立,非復(fù)能如舊聞?!盵3](卷6《官宇》,P51)整個州衙簡直就是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園林。
江南城市的這些變化,說明城市建設(shè)者的意識在發(fā)生變化,城市的核心區(qū)域慢慢地變成了官員生活和休閑的場所。在城市的核心區(qū)域能夠追求到山水的清靜,這使得城市已從純軍事和政治的元素,變成具有舒適生活氣息的場所。官衙從平面、單調(diào)的建筑,變成了庭院、長廊、園圃、樓閣的結(jié)合體,建筑樣式也是自然而多變。
其二,私人園林建設(shè)表現(xiàn)出了強勁的發(fā)展前景。唐五代時期,江南各州城的園林,除了官式園林建筑外,還有大量的私人園林。六朝時期,都城建康的皇家園林規(guī)模較大,氣勢恢宏,建筑類型齊全,裝飾華麗,所用植物多為名貴品種,壘山的石頭都是珍稀石材,形成一種特殊的皇家氣派。到了唐代,雖然政治中心在北方,但江南建造園林的傳統(tǒng)仍在,所以如蘇州、越州、杭州、常州、湖州等州級政府都建起了很多園林。私人園林規(guī)模小巧,構(gòu)造精致,造園方法從皇家園林單純地模擬自然山水變成寫實與寫意相結(jié)合,由模擬山水開始轉(zhuǎn)變?yōu)閷ψ匀患右愿爬ê统橄?,體現(xiàn)了這一時代以自然美為核心的美學(xué)思潮。私家園林六朝已見,但唐五代在數(shù)量上大大增加,分布更廣泛,不僅州級城市有,而且不少縣級城市也已出現(xiàn)。有學(xué)者指出江南的園林“重要的是在內(nèi)容上產(chǎn)生了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飛躍,奠定了古代私家園林以描摹和再創(chuàng)自然山水為中心的建園思想,形成了自身的類型特征”[19]。
如南唐首都金陵富豪高官眾多,對建造園林十分熱衷。時人對這種情況描繪云:“有唐再造,俗厚政和,人多暇豫,物亦茂遂,名園勝概,隱轔相望。至于東田之館,西州之墅,婁湖張侯之宅,東山謝公之游,青溪賦詩之曲,白楊飲酒之路,風(fēng)流人物,高視昔賢。京城坤隅,爰有別館,百畝之地,芳華一新?!盵17](卷883,徐鉉《毗陵郡公南原亭館記》,P9225)金陵城私人園林眾多,有財有勢者想方設(shè)法在自己的住宅中建樓造園。如司徒徐玠家里的池亭園苑十分出名:“亭榭跨池塘,泓澄入座涼。扶疏皆竹柏,冷淡似瀟湘。萍嫩鋪波面,苔深鎖岸傍。朝回游不厭,僧到賞難忘?!眻@中有亭榭等建筑,有水面很廣的池塘,種植了很多竹子和樹木,給人幽靜淡雅的感覺。吳越國蘇州孫承祐池館是大臣孫承祐的私人園林,“積水彌數(shù)十畝,旁有小山,高下曲折,與水相縈帶”?!凹确e土為山,因以潴水。”[3](卷14《園亭》,P187)越州城內(nèi),據(jù)《嘉泰會稽志》卷 13《園池》談道:“嚴長史園林頗名于唐,大歷中有聯(lián)句者六人,其宅詩云‘落木泰山近,衡門鏡水通’,園詩云‘杖策山橫綠野,乘舟水入衡門’,皆維自句,可以想見其處也?!眻@中樹木花草茂盛,有河道與鏡水相通,文人學(xué)士都集中在園林中作詩弄文,欣賞美景。城市近郊,也建有私人園林。越州鏡湖周圍,有“皇甫秀才山亭……唐人因依鏡湖以為勝趣”。由于鏡湖水面寬闊,景致秀麗,官員、文人經(jīng)常在這里造房建園。南唐都城金陵有衛(wèi)氏林亭,在建康西北十里,面積上百畝,“前有方塘曲沼之勝,后有鮮原峻嶺之奇,表以虛堂累榭,飾以怪石珍木”[17](卷882,徐鉉《游衛(wèi)氏林亭序》,P9218-9219)?;矢^勛的園苑在近郊,“植花構(gòu)亭,珠翠環(huán)列,擬于王室”[20](卷10《皇甫繼勛傳》,P41)。《全唐詩》卷747李中《徐司徒池亭》、《題柴司徒亭假山》、《柴司徒宅牡丹》,卷750《題徐五教池亭》等詩中,談到了柴司徒亭園和徐五教池亭,兩官員家里的園林疊石引泉成瀑布,池塘里養(yǎng)著鷗鷺,湖里有魚蝦,“漲痕山雨過,翠積岸苔鋪”,十分優(yōu)美。
值得注意的是,私家園林的大量出現(xiàn),反映了江南城市的內(nèi)涵已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標志著城市生活功能的增強。城市中一部分人因政治或經(jīng)濟地位的變化,成為生活富裕者,他們的個體意識不斷增強,把個人的生活觀念和思想通過其修筑園林,滲透進了城市建設(shè)的空間中。這不但導(dǎo)致了城市物質(zhì)空間的多樣性,而且還導(dǎo)致了江南城市社會空間的拓展。
其三,城市園林集中體現(xiàn)了隋唐五代江南上層社會的價值觀念,園林中假山池塘成為他們追求自身價值實現(xiàn)的場所。自古以來,江南社會風(fēng)俗是以勇猛善戰(zhàn)而著名,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下》說:“吳、粵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钡院?,由于政治和軍事形勢發(fā)生變化,江南大多數(shù)士人都有著偏安東南一隅的想法。六朝戰(zhàn)亂時期,北方士人南下,他們的到來將南方的世風(fēng)由尚武轉(zhuǎn)向崇文,厭戰(zhàn)情緒成為主流,文人學(xué)士歸隱山林者增多,園林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到了唐代前期,江南是落魄文人和貶謫官員的樂土。當(dāng)他們到達江南以后,要么沉醉于宗教的超脫和清虛中,要么為了個人的理想而追求情感上的幽靜和愜意。唐代以后,南方開始了“人尚文”、“多儒學(xué)”的時代,再加上科舉和教育制度更促進了人們習(xí)文之風(fēng)的孳長,社會中彌漫著書卷氣。隨著城市生活的發(fā)展,反映在園林建筑上,人們崇尚自然和追求奢華的價值觀念就不斷體現(xiàn)。人們?yōu)榱诉_到既能縱情游樂,享受到城市的舒適生活,又能在鬧處尋幽,不失高雅,獲得思想上、靈魂上的享受,因此江南營造園林大多是開池壘山。如蘇州郡治內(nèi)的西園,姚合有詩說:“西園春欲盡,芳草徑難分。靜語唯幽鳥,閑眠獨使君。密林生雨氣,古石帶潮文?!盵12](卷500《郡中西園》,P5689)密林、草徑、古石,是一個仿自然的幽雅庭園。再如五代時的東墅,位于今葑門內(nèi)。范成大說此園造了三十年,“極園池之賞”。園內(nèi)“奇卉異木及其身,見皆成合抱,又累土為山,亦成巖谷”。
為創(chuàng)造出富于自然氣息的山林景觀,六朝園林常常以假山為中心,以石構(gòu)景,與周圍的建筑、池塘和植物相互映襯,通過疊山鑿石的造景手法來表達人們理念上的追求。到了唐代,這種造園的方式依然得以堅持。如蘇州報恩寺的寺院中,用太湖石壘成峰巒奇山,“寺多太湖石,有峰巒奇狀者”,李紳詩有“數(shù)仞峰巒閟月扉”和“坐隅咫尺窺巖壑”句[12](卷481李紳《開元寺》,P5484),寺廟用太湖石疊山,峰巒巖壑。五代錢氏在蘇州造的南園,據(jù)《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卷上《南園》說:“釃流以為沼,積土以為山,島嶼峰巒,出于巧思。求致異木,名品甚多,比及積歲,皆為合抱。亭宇臺榭,值景而造”,“流水奇石,參錯其間”。這是一個有大量亭閣樓臺建筑的大園林,又在疊山、理水、花木上很有特點,園中有池有山,異木、怪石順自然地勢堆積,構(gòu)思十分精巧。這種假山或用石疊砌,或用土堆筑,其實都是想模擬自然的山林環(huán)境,是人們心靈和理想的一種追求。由于江南城市一般處于平地,所以大部分假山都是用土壘筑,其泥土來自于周圍池沼的挖掘,所挖池沼與假山相互構(gòu)景,平清的湖水旁和湖中小島上聳立著小山,山上種植草木,山腳下堆著各式各樣的石頭??梢赃@么說,唐五代江南城市的園林大多是有園必有山,有山就有池。這種以土山、水池為園景的造園風(fēng)格,是江南園林最主要的一種建筑特色。
至此,我們不禁要問,隋唐五代江南城市內(nèi)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大量的亭臺樓閣、園林和自然景區(qū)?這和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些什么關(guān)系?
現(xiàn)有研究表明,江南城市園林的出現(xiàn)與社會現(xiàn)實密切相關(guān)。六朝時期社會離亂,士大夫們彷徨困惑的心靈從老莊那里得到安頓,人們的審美情趣、價值觀念都以老莊學(xué)說為理論依據(jù)。在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山水自然占據(jù)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山林是陶冶性情、逍遙自得的所在。他們愛好林藪,向往自然,成為時代的風(fēng)尚。六朝特定的時代精神、社會思潮及時代流風(fēng)中,人們對于山水自然的審美心理逐漸成熟,通過建造園林表現(xiàn)自然美的藝術(shù)技巧成為時尚。在這樣的情景下,六朝江南城市中開始興建園林。至唐五代,六朝風(fēng)尚對當(dāng)時江南仍有很大影響,決定了州縣城內(nèi)外園林的大量出現(xiàn)。
唐五代文人學(xué)士喜歡飲酒作樂,以游玩山水為風(fēng)雅,而江南城市優(yōu)美玲瓏的自然景色適應(yīng)了一大批文人的欣賞視角。日益發(fā)展的經(jīng)濟,使江南城市富庶繁榮,為文人們的醉夢造就了外部條件,因此“江外優(yōu)佚,暇日多縱飲博”[21](卷251“馮袞”條,P1951)。后人談到常州的情況時說:“毗陵震澤九州通,士女歡娛萬國同。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袨服照江東?!憋嬀啤⒂紊酵嫠沁@一時期文人學(xué)者在江南地區(qū)活動的主旋律。貞元初年,韋應(yīng)物為蘇州刺史,房孺復(fù)為杭州刺史。前者喜愛召集文人游玩作詩,后者喜歡邀眾豪飲,而這一醉一詠的“風(fēng)流雅韻”竟為大批文人羨慕不已,稱他們?yōu)椤霸娋葡伞盵4](卷下《事志》,P77)。白居易因為自己年少位卑,而不能與他倆游宴,嘆息不已。至他為蘇、杭刺史時,“兩地江山蹋得遍,五年風(fēng)月詠將殘”[5](卷24《詠懷》,P547),在杭州他踏遍了西湖,在蘇州他游遍了太湖。五代時期,廣陵王元璙父子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在蘇州玩樂飲酒?!都翁﹨桥d志》卷13《苑囿》指出:“都有苑囿,所以為郡侯燕衎邦人游息之地也。士大夫從官自公鞅掌之余,亦欲舒豫,乃人之至情。方春百卉敷腴,居人士女競出游賞,亦四方風(fēng)士所同也。故郡必有苑囿,與民同樂。囿為亭觀,又欲使燕者款,行者憩也,故亭堂樓臺之在園囿者,宜附見焉。”不可否認,唐五代江南開山鑿池,大量興造園林亭閣,是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尚的需要,是人們游賞的需要。
佛、道在江南城市的發(fā)展直接促成了寺觀園林的產(chǎn)生。宋朝朱長文有一段對蘇州佛教發(fā)展概括性的記載:“自佛教被于中土,旁及東南,吳赤烏中,已立寺于吳矣。其后,梁武帝事佛,吳中名山勝境,多立精舍。因于陳隋,濅盛于唐。唐武宗一旦毀之,已而,宣宗稍復(fù)之。唐季盜起,吳門之內(nèi),寺宇多遭焚剽。錢氏帥吳,崇向尤至。于是,修舊圖新,百堵皆作,竭其力以趨之,唯恐不及??ぶ畠?nèi)外,勝剎相望,故其流風(fēng)余俗,久而不衰。民莫不喜蠲財以施僧,華屋邃廡,齋饌豐潔,四方莫能及也。寺院凡百三十九,其名已列《圖經(jīng)》。……又有寺名見于傳記,而今莫知其處者,如晉何點兄弟居吳之波若寺。又故傳唐有乾元寺,戴逵之宅也。宴坐寺,張融之宅也。又有龍華、禪房、唐慈、崇福、慈悲、陸鄉(xiāng)數(shù)寺,皆建于六朝之間?!盵4](卷中《寺院》,P30)蘇州的佛教發(fā)展如此,江南其他各州也大體相仿。從中可以看到,寺院的大量建立,廟宇規(guī)模的日益擴大,社會捐施給宗教的錢財越來越多,使得寺廟道觀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建造庭園,講求對自然山水的追求。在這種背景之下,以蘇州為代表的城市寺觀受到民間園林的影響,也大興土木,興造寺院中的庭園,使得寺院既是人們拜佛求道的所在,同時又是公共游憩游覽的場所。這種宗教和園林相結(jié)合的建筑形式,是寺院僧眾對自然野趣的追求,對民眾也具有相當(dāng)大的吸引力。
眾多造園大師出現(xiàn),能工巧匠們具備的高超造園技術(shù),是城市園林建筑技術(shù)不斷進步的動力。城市園林的建造目的就是為了不出城郭而享山林之怡,所以園林若無山石,就不能算作好園林,而江南園林在建造過程中就是具備了這種技術(shù)上的能力。唐五代,蘇州建筑豪華壯麗,以郡治官署為例,就有四樓、十堂、五齋、十一廳、三閣、五軒、十九亭、一庵、三池、三園林以及假山多處,廡榭及花石小圃則難計其數(shù)。蘇州的工匠能夠以技術(shù)的支撐建造如此種類繁雜的建筑,說明整個江南城市都有可能以相近的這種水準來進行城市建設(shè)。江南城市的很多園林都挖池造山,這是園林建設(shè)的重要內(nèi)容。如白居易就是一個堆疊石山的高手,他在《太湖石記》中對太湖石的描述,完全是自己對太湖石的情有獨鐘,被認為是中國賞石理論的奠基作品,對后世園林山石審美有開山之功。如他說太湖石的形狀,“有盤拗秀出、如靈丘鮮云者,有端儼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又有如虬如鳳,若跧若動,將翔將踴,如鬼如獸,若行若驟,將攫將斗者”[5](外集卷下,P1544)。對太湖石有如此詳而深的認識,必然在堆石造山上會以獨特的眼光加以指導(dǎo)。
江南園林的大量出現(xiàn),和江南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分不開。早在六朝時期,建康園林的大量興建,與地處都城有關(guān)。各朝帝王都是集全國之力興建園林,當(dāng)然會將這些園林建得富麗堂皇。到了唐五代,園林主要集中在太湖周圍地區(qū)和浙東的越州等地,由于這些地區(qū)政治相對安定,經(jīng)濟較為發(fā)展,“三吳者,國用半在焉”[7](卷14《禮部侍郎崔公行狀》,P210),“江東諸州……賦取所資,漕挽所出,軍國大計,仰于江淮”[22](卷47《論江淮水災(zāi)疏》,P1A)。有了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造園也就有了物質(zhì)保證。換句話說,江南城市園林的大量出現(xiàn),是江南經(jīng)濟發(fā)展的標志。因此,江南城市園林的大量建設(shè),反映出了江南城市建設(shè)水準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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